2024年3月3日发(作者:关于爱情)
爱阅读:3 文脉绵延(金台随感·诗词里的文脉(一))
2014年10月20日 10:11 来源:人民日报作者:马涌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会听到诸如“中华两千年文脉断绝”之类的感慨。若说这种论调是“久已有之”,倒不如说是“古已有之”更为妥帖:诸如“崖山之后无华夏”之言,确实是每个时代都未曾断绝。文脉究竟是什么,此问大矣,我自认不敢作答。然而这一番言论,却引起我一番感慨。
前阵子去河南鹤壁,听闻当地一条河流号称“中国诗河”。乍一听,心里一动,想以中国之大,敢以“中国诗河”冠名,口气可谓不小,而我本就很少听闻鹤壁,更别说鹤壁还有一条“中国诗河”。惊奇之下,便去看个究竟,没想到竟然是诗经中“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的那条淇河。“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这条美丽的河水竟然自太古蜿蜒而来,以诗为媒接通了悠悠几千年的历史,这超乎任何诗人想象力的奇缘绝景,让我一度怀疑这淇河身份的真假,然而诸般考证齐备,更有无数文人墨客在此处的抒怀之作互相印证,诗歌的线索环环相扣,验明着淇河的正身。而这条从历史中走来的河流,却没有成为故纸堆中的文物,它依然奔流,依然充满活力,水鸟穿行,市民戏水,河滩上满是嬉戏玩耍的笑声,鹤壁市崛起的高楼大厦也掩映在河景之中。这样的一条河流,将诗词经典的时代与我们的时代串联起来,使这听起来虚无缥缈的千年文韵,有了一个具体可感的载体。
且不说“文脉”是否断绝,这承载着文章诗歌的河流,倒是确然没有断绝呢。
当然,河流虽未断绝,也并非一成不变,淇河也好,甚至作为民族文化象征与精神图腾的长江黄河,在历史上,其径流也几度变更,或于此时此处多绕出一道河湾,或于彼时彼处多分出一条支流。尽管如此,也没有哪位水文专家,会因此说黄河不是当年的黄河、长江也不是当年的长江。在这一点上,诗歌与河流似乎也有相似之处,在中国诗文的发展史上,从《诗经》到楚辞汉赋,从歌行古风到律诗绝句,从诗到词到曲,诗歌的形态如同河流的形态,始终在变化着,在每一次大的变化发生之际,也总是不乏惊呼声议论声辩驳声。然而时光荏苒,漫长的岁月之后,我们还是将那些曾经争得你死我活的文体,都纳入“古典诗歌”这个和而不同的大概念,汇聚出一条一以贯之的气数和流向。
诗歌之河源远流长,几经辗转蜿蜒,几多旁支合流,到今日,仍然浩浩荡荡,一往无前;而这诗歌之河汇入的、被称为“传统文化”的更伟大洪流,又何尝不是如此。诸子百家,秦汉峥嵘,魏晋风骨,唐宋气象,共同汇聚成了一个更加宏大而浑融的“中华”概念,我们至今多讲“中华文化”而非“秦文化”“宋文化”,正是绝好的注脚;土生土长的道家,历经变迁的儒家,本为“舶来品”的佛门释家,本有各自个性鲜明的思想,却共同成就了中国文化“儒释道”厚重的精神内质。千百年来,中华文化正是以这样的方式运行发展,并不是外来文化挤占了中华文化或者打败了中华文化,而是逐渐成为了中华文化的一部分。兼收并蓄、择善而从,甚至和而不同——泾渭之水尚且合流,何况文化这条大河?
兼容并包,温故知新,古为今用,正是这样的智慧,使得中华文明成为一条浩荡江河,一条不会干涸的活水。每思及此,便会对未来生出许多希冀。滔滔的文明之水,纵然几番起落百转千回,仍然可以听到它奔流的律动。前路之上,横亘的更多艰险崎岖,以及更多“断绝”的判词,也是可以预见的,然而安有千里坦途事?中华文脉终究不废江河万古流。
最是诗中家国情(诗词里的文脉(二)):
周舒艺
南宋淳熙三年(公元1176年),锦官城的一个四月春夜,或许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被免去参议官的陆游在所寄居的城西南浣花溪畔,奋笔写下了这样一首《病起书怀》:“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一场病一晃就是二十多天,病后初愈的陆游,挑灯夜读《出师表》。他一定不是第一次读了,但这一次不禁又读出几分“通古今之变”的意味。
两朝老臣诸葛亮,心系社稷,一片忠心,“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宋代大诗人陆游,尽管距离京城千里之外,为一介寒素之士,却同样自警自励,“位卑未敢忘忧国”。由此,让人不由得想起同为宋代人的政治家范仲淹《岳阳楼记》里的那句名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不论身处何时何地,一以贯之的,依然是忧心苍生社稷的家国情怀。
中国传统的历史和文化,向来极其看重“家国”二字。有意思的是,在上下五千年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这样一种情感与情怀的延续,在很大程度上恰是由诗文的形式传扬和传承着,并穿透时空,呈现在今天的人们面前。
最是诗中家国情。
家国情怀,在古诗文中有着最广泛的体现。再说回到陆游。曾有人做过研究,陆游是古代写诗留存最多的诗人,一生留下近万首诗作,其中有一半抒写家国情怀。其实何止陆游,中国历史上这样的诗人、诗文不胜枚举。还是在锦官城,还是在浣花溪畔,在陆游之前四百多年的唐代,一位诗人在他所栖身的草堂里发出了这样的呐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这位诗人就是一代“诗圣”杜甫。那个八月的深秋之夜,怒号的狂风卷走了草堂屋顶上的茅草,诗人禁不住感叹身世漂泊、世道艰辛,然而,他考虑的不仅仅是自己个人的不幸,更为天下所有读书人呼喊:如何能得到千万间宽敞高大的房子,庇护贫寒的读书人,让他们开颜欢笑?诗人最后甚至说道:“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是何等广阔、伟大的胸怀。
事实上,在中国传统文化意义上,“家”与“国”从来是一体,不可分割。明代的顾宪成撰写过一副名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成为当时天下读书人关心家国大事、树立家国情怀的座右铭。从《礼记·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到范仲淹《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担负大任,从曹植“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到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舍生赴死,从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到陆游“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念念不忘,从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到顾炎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豪迈义气„„展开古诗文的浩瀚长卷,我们读到的满是家与国的一体,个人前途与国家命运的同构共振。
“不学诗,无以言。”当我们回望历史时发现,古诗文这种形式的潜移默化的熏陶和滋养,对古往今来仁人志士特别是青年一代家国情怀的形成,影响不可谓不深远。这在以“救亡与启蒙”为时代主题的近代中国表现得尤为明显。处在新旧社会转型时期的那一代人,儿时启蒙多为中国传统文化教育,必是从小浸淫在杜甫、陆游、辛弃疾等人的诗词中,读着、听着文天祥、岳飞等英雄的故事长大,因此,当国家和民族遭遇灾难时,他们像祖先们一样,如同那些诗文中所抒发
的,大义凛然地写下慷慨诀别的《与妻书》,立下“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壮志豪言„„
时光流转,家国情怀不仅是永恒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也已经成为中华民族固有的文化基因。在今天的时代里,再读一点这些经典的古诗文吧,惟愿那份绵长的家国情怀永远赓续,在一代又一代的心中生根发芽,传承恒远。
千年往事凭诗见(金台随感·诗词里的文脉(三))
2014年11月03日 15:54 来源:人民日报作者:虞金星
“六十年间万首诗”,看起来似乎像道计算题:几乎每两天一首诗。当然,我们知道,诗不能这么读,诗的作者陆游老先生也无意让我们这么读。“脱巾莫叹发成丝,六十年间万首诗。排日醉过梅落后,通宵吟到雪残时”,与其说是透露一生诗作的数量,不如说是在自陈一种与诗歌紧密相联的生活方式。
与今天“诗人”作为职业身份不同的是,在古典诗歌的时代,诗人更多代表的,就是这种生活方式。诗几乎是一种介入甚至记录日常生活的文体,所以有孟浩然名传千古的“干禄”诗《临洞庭上张丞相》。诗作数量几乎居冠的陆游,则更堪称典型。而写诗,很多时候并不是为求利,甚至不是为求名,许多诗人结集却不外传——把写诗比作呼吸饮食,或许是夸大了,但将它视作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却并无大出入。
从古至今累累的诗文之集也恰说明,无论如何,古人都意识到了,身体易朽,文章不朽。而在与日常生活联结的层面,文章之中这样的不朽,以诗为盛。
所以,如果我们尚有对那些远隔千年先辈前贤的“好奇”,读诗,该称得上是最体贴入微的方式之一。从军边塞,风沙曾经怎样卷过诗人的面庞?明月几度,他们曾经有怎样曲折的思乡心绪?亲见兴亡,身经乱离,他们又曾如何面对、考量?我们所不见的千年往事历历,称得上“第一手”的见闻感悟,常在那浩如烟海的诗篇里。
又怎么能不“好奇”?他们所经所历,甚至他们本身,就是今天的我们所来自的地方。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我们面对事物的态度,隐隐传承于由他们构成的沧桑历史,由他们层叠的文化积淀。这种“好奇”,正是“我从哪里来”的好奇。即使不是所有人,也是大多数人,在人生到达一定阶段时,常会产生追问“我从哪里来”的冲动。辨明来路,近乎本能。
古典诗词里,就有我们的来路。
比如,我们曾经对离别充满怎样慎之重之的感情。“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中国地域广阔,在交通尚不发达的古代,相见难,别亦难,有可能渭城一别,就一生关山阻隔再不能见。“西出阳关无故人”实际上是西出阳关故人远,这样珍重离别的情感,是千百年历史中一以贯之的。其中隐含的“折柳”典故,早可以追溯自“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晚可以绵延至李叔同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鲁迅的“却折垂杨送归客,心随东棹忆华年”。
中国古典诗歌的“典故”之说,以初衷而论,从众多用得妥帖自然的作品来说,并不是为了增加阅读难度,而是巧妙地借用了人们心照不宣的共同意识,用最简洁的字句,铺展了最广的情感基础、传达尽可能丰富的涵义。这样的“心照不宣”,绵延的“共同意识”,不读诗,又何以知,何以感?
在古典诗词里,常留存着前人先辈对他们所处时代遭逢的反应。而这些反应,也未尝不在影响着今天的我们。即使是《长恨歌》这样记述爱情故事的诗歌,也不例外。据记载,白居易创作《长恨歌》的缘由,是有人告诉他,如李杨故事这样的“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在这个故事不“与时消没”、长“闻于世”上,白居易的《长恨歌》居功至伟。其中的抨击讽喻与同情歌颂并存之意,让人越千年而得见当时人对这段史事的观感,也影响了后人对这段故事的态度。“养在深闺人未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等更成为后来人文学语言中常用的一部分。
这种存续影响的力量,虽在不经意间,却坚韧非凡。因为初唐一篇“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虽屡毁却屡建二十多次,至今仍存的滕王阁,或许最懂得这种力量。毕竟,千年以降,多少楼阁早已雾散在时空里。
无情不作诗(金台随感·诗词里的文脉(四))
《红楼梦》里黛玉与湘云曾月夜联诗。湘云看到池塘上惊起一只瘦鹤,出了上句“寒塘渡鹤影”,黛玉呢,见到一轮月儿冷冷清清,想了一会儿,吟出一句“冷月葬花魂”。这两句诗,看上去都只在描写一种外在的景物,实际上却字字传递着浓烈的情感。寒塘,鹤影,冷月,花魂,这样的诗,必是寄人屋檐之下、人生遭际相似的湘云与黛玉才能作出的,如果换了春风得意的王熙凤,肯定对不成。
为什么王熙凤就对不成?因为王熙凤没有黛玉的人生遭际,也就没有那种忧伤、萧索的情怀,对事物的看法就会不一样。寒瘦、清冷,这不是王熙凤的风格,她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式的。所以,字句可以雕琢,故事可以敷衍,唯独“情怀”二字作不了假,是怎般情怀,便作怎般诗,诗歌就是诗人情怀的一种外化与呈现。
我们读诗,其实就是在读人,读诗人的遭际,读诗人的情怀,读一个个远去的灵魂。好的诗歌,可以让它的作者千年之下依旧血气充满,栩栩如生。我们读《诗经》,最百读不厌的不正是那渭水河畔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爱情?读《离骚》,感动最深的不正是那憔悴诗人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情怀?读《古诗十九首》,念念不忘的不正是那天涯游子的羁旅乡愁与闺中少妇的无尽幽怨?等读到了建安诗人逸兴遄飞、光英朗练的佳句,读到了盛唐诗人洒脱自然、天地入我胸怀的名篇时,我们越来越坚信:优秀的诗篇正是人生情怀结出的花朵,优秀诗篇里必然流淌着诗人不同流俗的襟怀与独一无二的性情。
这样的襟怀性情,未必就一定是家国天下,先忧后乐。它可以是人生如寄的感慨,是来去亲疏的触怀,是儿女情思的表达,但无论何者,它一定是真诚的、健朗的、敏感的。诗人们咏之于
江边白露,舞之于月下乔木,寄意春花秋月,卧听松涛虫鸣,他们从一切自然事物中寻找诗意的触发,又在一切自然事物中寄托人生的慨叹。他们的诗中,一花一草莫不被赋予灵性,哪怕再私人化的情感,也都显得真诚动人。
李白是古典诗歌的巅峰。读李白诗,便如直面一颗赤子之心,天然去雕饰。他得意时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失意了又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他心境豁达时说“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忧愁烦闷了,又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喟叹;他从不掩饰自己要为官入仕的志向,在长安供奉翰林时赞美杨贵妃说“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一旦疏狂之性发作,却又写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的诗就是这样,真诚浓烈,略无矫饰,他简直把一颗心裸呈在了诗歌中。在他的诗中,你可以清晰看到一个放达不羁、天真可爱的诗人,看到这个诗人高才放纵、跌宕漂泊的一生。
因为诗歌重在表达情感,所以常常遵循的是情感的逻辑,但有需要,便会冲破现实框束,在一个更自由的层面上呈现情怀。李贺《苏小小墓》写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这诗写得真好!兰花的露水,像苏小小哭泣的眼睛,坟头的青草,像她的茵褥,风是她的衣裳,水是她的环珮,她生前乘坐的油壁车,无主空自等待,她与恋人约会的西陵之下,如今只是凄风苦雨。诗人想象着苏小小鬼魂的遭际,读上去寒气森森、荒诞不经,但它所传递的情感,却如此幽怨深沉。通过苏小小生前身后的对比,诗人流露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寂寞永远是深藏在热闹之中,才成其为无凭的寂寞;伤心永远是跟随在幸福之后,才愈见出无尽的伤心。李贺还有一首《雁门太守行》,开头写道:“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用黑云比喻围城的敌军,用向日甲光比喻守城将士的英姿,爱憎之情见于笔端。有人却挑刺说:“方才黑云压城,何来向日甲光?”似这样的批评,便是吹毛求疵,是不入诗的表现,是把诗歌的情感逻辑与生活逻辑混作一谈。其实,岂止黑云日光可以在诗中同时出现,但有情感表达的需要,大雪芭蕉也可同台亮相,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一样畅通可行。
所以,《沧浪诗话》说:“诗有别裁,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诗歌之道,不在书,不在理,那在何处呢?也许就落在一个“情”字上。真情所至,方有高格。钱穆谈中国诗歌,认为贵在自抒己情,以待知者知,是把人生写进了诗歌里。真真入木三分。唐朝以后,写诗代不乏人,却时常脱离了性情一路,落入如《沧浪诗话》所批评的“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歧途,诗中常可见哲理议论、逞才使气、精雕细琢,却淡漠了生命情怀——也许,这正是唐之后诗歌渐衰的原因之一。
李贺诗云:“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世间有情之物都会枯谢,便是终古不变的苍天,如果有了感情,也将与人俱老。但是,世间万物往往宁可衰老枯谢,也不愿成为无情者,甚至,还常常用一个“情”字来对抗时间的审判。诗歌也正是这样,因为有了情,反倒得以天荒地老,永驻人心。
始可与言诗已矣(金台随感·诗词里的文脉(五)):
胡妍妍
诗人西川说,母语就是你敢于在里面翻跟头、在里面胡打乱闹的语言,这才是一个人真正能够用来写作的语言。写作的人想必都有过赤手空拳地挑战母语、挑战传统的野心。但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是,你很难确定母语的边界究竟在哪里,汉语言的博大精深让人探不到底,中国文学的源远流长更是让后来者心虚:自己翻的跟头千百年前是否已经有人翻过?
对于一个用现代汉语写作的人来说,很难避免这样的“影响的焦虑”:不仅焦虑如何超越过去的经典,而且焦虑自己究竟熟识经典几分,那浩如烟海的古典诗词常常只是一个笼统混沌的文学背景而已,哪里谈得上浸淫其间?这几乎是一种害怕无知、害怕没有受到影响的焦虑了。
于中华民族的文脉绵延中,可以感受到这种历史的辩证。反叛的、变革的、创新的一派,实际上并未脱离传统的静水流深的给养,反过来,它的反叛、变革与创新又被巨大的传统所吸纳、包容,成为传统的新质。一部中华诗词史,几乎就是这样不断裹挟着前进的历史,千江有水千江月,它不因变迁而耗损,却能从一切创造性的变革中增益光辉。
这样的一条诗词文脉,对用汉语写作的人来说,是迟早要回溯、迟早要用最大功力打进去再打出来的历史存在,对普通人来说,却是悄然涵养一生、“日用而不自知”的文化场。中国传统文化特别强调“通”和“化”的一面,文学艺术从来不只是外在的技能训练和知识赋予,人们读诗、谈诗、教孩子背诗,并不只是为了寻章摘句、舞文弄墨,很多时候是在借诗词出入经史、概括情事、教化人伦。从少年的“为赋新词强说愁”到暮年的“却道天凉好个秋”,古典诗词曾经内化于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和生命状态之中,随人生境遇而远近隐显,有时像是亲切、顺手的乡物家什,张口即来,有时又像是一个隐秘而顽固的文化磁场——多少人在游山玩水的时候,被残破斑驳的碑刻中一句清雅隽蔚的诗文击中,甚至唤起了对从未经历过的历史的回忆。这就是文化的认同,它清晰地让你看到自己迢递以系的传统。
延续诗词的文脉,除却孜孜不倦的训诂考据,靠的就是这样一种普遍的日常的亲切可感的阅读。诗是“采风”的产物,口耳相传的诗词曾经让大地上歌声如风,温润徐徐,而今,这风却被现实推到了远山青黛的那一侧,越来越远,我们正在失落那种生活在“无意的浸淫里”(朱自清先生语)的日子。朱自清先生说,“诗里无我,实生活里有我”,“读诗的人直接吟味那无我的情感,欣赏它的发而中节,自己也得到平静,而且也会渐渐知道节制自己的情感。一方面因为诗里的情感是无我的,欣赏起来得设身处地,替人着想。这也可以影响到性情上去。节制自己和替人着想这两种影响都可以说是人在模仿诗。诗可以陶冶性情,便是这个意思,所谓温柔敦厚的诗教,也只该是这个意思。”
在诗教陶冶之中,是现实向诗意看齐,是人在模仿诗而不是相反。经由读古典诗词,人将自己投射到一个更大的世界里,山水田园、边塞征战、思乡怀人、历史咏古,无关乎己却又让自己反复感念,同理心将我提升到一个超越了“我”的地方,从而能更开阔地看待历史,也能更历史地看待此间的世界。这也是孔子说“告诸往而知来者”“始可与言诗已矣”的道理所在。你得能举一反三,能同情同理,从已知理解未知,从过去读出未来,如此才能一起谈论诗。这是诗的门槛,也是诗的情怀。对现代人心灵上的脂肪来说,是需要吹一吹这来自古典的清瘦的风了。
今夏,我在挪威小镇乌尔维克拜访了挪威已故诗人奥拉夫·H·豪格的故居。在他一辈子没
有离开过的背靠着千年雪山的果园里,豪格一遍遍地读着英文翻译的中国古典诗词,与陶潜、杜甫、李白、白居易神交。他写过一首名为《陶潜》的诗:“假如有一天/陶潜来看我,我要/给他看看我的樱桃树和苹果树。/他最好春天来,/在果树开花的时候。然后/我们在阴凉处坐下,喝一杯苹果酒。/我可能给他看一首我的诗/——假如我找得到他喜欢的诗。/今日飞龙在天,留下毒物与浓烟/在他那个时代,龙飞的声音更轻些,/有更多的鸟儿啾啾叫。/我这里没什么他不能理解的事物。/他可能想隐居在这样的小果园,/但不知他是否会避世而问心无愧。”在读到它的那一刻,我想,豪格一定读过陶潜的《停云》,读过那句“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吧,这远隔时空的交相谈诗是多么美好。
隔代相知(金台随感·诗词里的文脉(六))
荆心
《人民日报》( 2015年03月30日 24 版)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上幽州台,四顾茫茫,感受到的,是一种广阔时空中的孤独感。但恰恰是这种孤独感,让他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不再孤独,让这首诗拥有无数拥趸。诗人的目光,贯穿时间这条长线,悲怆于既见不到“古人”,也见不到“来者”。诗却因这种“空前绝后”,吸引着源源不尽的来者。
好诗词,如这样简洁却充满无穷张力的精神结晶,是最能与时间之盾抗衡的矛。远远投来,一尖刺穿光阴,点到读者心头,即使是千百年之后,也让人不免悸动。惺惺相惜、心有戚戚或许言重了,但那种“原来你也在这里”的感觉大体还是有的。就像读《登幽州台歌》,想象的视角总止不住往那时间深处的原野上投去,落在高台上的诗人身旁,看看前方,回顾后方,与诗人一道叹息一声。
有的时候,好诗词的妙处之一,就是让人觉得:要说的,多少年前诗里早已说,怎样说,那前辈的诗人也已经找到了最妥帖的方式。“崔灏题诗在上头”,唯有加上引号郑重袭用,才是正途。
比如,形容少不更事又偏偏心事满满时,最容易想起的,是辛弃疾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写这首词时,辛弃疾正因弹劾去职,多数时间在位于带湖的庄园“稼轩”闲居。经历世事的波澜起伏,对这个北方义军出身的南归客来说,壮志难酬的痛苦不免日深。全词共三个“愁”字,分开了他人生的两个阶段。识愁不识愁,离不开这样时间的积淀、命运遭逢带来的认识变化,还有因缘际会的感物伤情。用句今日的俗话,这叫“只有经历了才会懂”。
这里的懂与不懂,也无所谓好坏。“少年不识愁滋味”,或许正是因为今日人们念叨的“少年壮志不言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最不能忘却的,依然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就像如今,中年人偶尔翻检到自己少年时的作文簿,读下来最易生出“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叹,除了自嘲,还有追怀;年长之后,世事洞明,又不愿轻易摧折自己的信念,最能体会“却道天凉好个秋”顾左右而言他的不尽之意。
不得不说,这位诗人在八百多年前,就写下了后来一辈辈人心中可能有的曲折。后来人吟之诵之,即使穿越到那时候,与辛弃疾对坐晤谈,也能找到一些共同语言。
这样的隔代相知,并不鲜见。许多绵延流传、脍炙人口的诗词名作,除了语言上恰如其分的精妙,更重要的是它们能在精神层面与后代人产生共鸣。这样的共鸣,不能说是时时处处的,却总有被激发的时刻与场景。像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等短短二十字,幼年学记时或许只是爱它的音韵朗朗上口,但对长大后求学、工作于异乡甚至远渡重洋的人来说,却是字字千钧印在心头的。安土重迁与漂泊他乡的矛盾从古至今不曾息,而今尤其明显,《静夜思》的隔代知音,只会越来越多吧。
恍然又想起“天若有情天亦老”的千年旅行。它出生在唐代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中:“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曾落在宋代的联中:“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也曾落在欧阳修的词里:“伤怀离抱,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意如何,细似轻丝渺似波。”也落在元好问的《蝶恋花》词中……直到20世纪,它还落在“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里。有人因此称它为文学史中文气最强的七字句,谁又能说,这不是一代代知音不绝的印证呢?
本文发布于:2024-03-03 07:00:28,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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