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精彩片段
第一章(节选)
约翰对母亲和姐妹们没有多少感情,而对我则很厌恶。他欺侮我,虐待我,不是一周三两次,也不是一天一两回,而是经常如此,弄得我每根神经都怕他。他一走近,我身子骨上的每块肌肉都会收缩起来。有时我会被他吓得手足无措,因为面对他的恐吓和欺侮,我无处哭诉。佣人们不愿站在我一边去得罪他们的少爷,而里德太太则装聋作哑,儿子打我骂我,她熟视无睹,尽管他动不动当着她的面这样做,而背着她的时候不用说就更多了。 我对约翰已惯于逆来顺受,因此便走到他椅子跟前。他费了大约三分钟,拼命向我伸出舌头,就差没有绷断舌根。我明白他会马上下手,一面担心挨打,一面凝视着这个就要动手的人那副令人厌恶的丑态。我不知道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没有,反正他二话没说,猛然间狠命揍我。我一个踉跄,从他椅子前倒退了一两步才站稳身子。
“这是对你的教训,谁叫你刚才那么无礼跟妈妈顶嘴,”他说,“谁叫你鬼鬼祟祟躲到窗帘后面,
谁叫你两分钟之前眼光里露出那副鬼样子,你这耗子!”
我已经习惯于约翰·里德的谩骂,从来不愿去理睬,一心只想着如何去忍受辱骂以后必然随之而来的殴打。
“你躲在窗帘后面干什么?”他问。
“看书。”
“把书拿来。”
我回到窗前把书取来。
“你没有资格动我们的书。妈妈说的,你靠别人养活你,你没有钱,你爸爸什么也没留给你,你应当去讨饭,而不该同像我们这样体面人家的孩子一起过日子,不该同我们吃一样的饭,穿妈妈掏钱给买的衣服。现在我要教训你,让你知道翻我书架的好处。这些书都是我的,连整座房子都是,要不,过几年就归我了。滚,站到门边去,离镜子和窗子远点。”
我照他的话做了,起初并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当他把书举起,拿稳当了,立起身来摆出
要扔过来的架势时,我一声惊叫,本能地往旁边一闪。可是迟了,那本书已经扔过来,正好打中了我,我应声倒下,脑袋撞在门上,开了个口子,淌出血来,疼痛难忍。我的恐惧心理已经越过了极限,被其他情感所代替。
“你是个恶毒残暴的孩子!”我说,“你像个杀人犯——像个奴隶监工——你像罗马皇帝!”
我读过哥尔斯密的《罗马史》,对尼禄、卡利古拉等人物已有自己的看法,并暗暗做过类比,但决没有想到会如此大声地说出口来。
“什么!什么!”他大叫大嚷,“那是她说的吗?伊丽莎、乔治亚娜,你们可听见她说了?我会不去告诉妈妈吗?不过我得先——”
他向我直冲过来,我只觉得他抓住了我的头发和肩膀,他跟一个拼老命的家伙扭打在一起了。我发现他真是个暴君,是个杀人犯。我觉得一两滴血从头上顺着脖子淌下来,感到一阵热辣辣的剧痛。这些感觉一时占了上风,我不再畏惧,便发疯似地同他对打起来。我不太清楚自己的双手到底什么,只听得他骂我“耗子!耗子!”,一面杀猪似的嚎叫着。他的帮手近在咫尺,伊丽莎和乔治亚娜早已跑出去向里德太太讨救兵。里德太太原在楼上,这时来到现场,后面跟随着贝茜和女佣艾博特。
第二章(节选)
“不公呵,不公!”我的理智呼喊着。在痛苦的刺激下,我的理智化作了一种早熟而短暂的力量;决心也同样鼓动起来,激发我去采取某种奇怪的手段,来摆脱难以忍受的压迫,譬如逃跑,要是不能奏效,那就不吃不喝,活活饿死。
……
我在盖茨黑德府上格格不入。在那里我跟谁都不像。同里德太太、她的孩子、她看中的家仆,都不融洽。他们不爱我,说实在的我也一样不爱他们。他们没有必要热情对待一个与自己合不来的家伙,一个无论是个性、身份还是嗜好都同他们泾渭分明的异己;一个既不能为他们效劳,也不能给他们增添欢乐的废物;一个对自己的境遇心存不满而又蔑视他们想法的讨厌家伙。我明白,如果我是一个聪明开朗、无忧无虑、漂亮顽皮、不好伺候的孩子,即使同样是寄人篱下,同样是无亲无故,里德太太也会对我的处境更加宽容忍让;她的孩子们也会对我亲切热情些;佣人们也不会一再把我当做保育室的替罪羊了。
第六章(节选)
“我要是换了你,我就讨厌她;我就向她反抗;她要是用那个教鞭打我,我就把它从她手里夺过来,当着她的面把它折断。”
“你也许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不过,假使做的话,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准会把你从学校开除出去;那就会叫你的亲戚非常痛心。与其冒冒失失采取一个行动,让不良后果影响所有和你有关的人,那还不如按捺住性子,忍受一个除你而外没有别人感到的痛苦来得好;再说,《圣经》上也叫我们以德报怨。”
“可是挨打和在全是人的屋子中央罚站,多丢脸啊;你又是那么大的一个姑娘;我比你小得多,我还受不了呢。”
“可是既然躲避不了,那就不能不忍受;遇到命运注定要你忍受的事,你光说受不了,是软弱和愚蠢的。”
……
“很了不起;别人对你好,你也对别人好。我一向指望的就是这样。要是大伙儿对残暴的人都一味和气,一味顺从,那坏人可就要由着性儿胡作非为了;他们就永远不会有什么顾忌,
他们也就永远不会改好,反而会变得越来越坏。当我们无缘无故挨打的时候,我们应该狠狠地回击;我肯定我们应该回击——狠狠地回击,教训教训打我们的那个人,叫他永远不敢再这样打人。”
“你还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小姑娘;我想,等你长大一点,你就会改变这个看法。”
“不过,我是这样觉得,海伦;有些人,不管我怎么讨他们喜欢,还是讨厌我,那我就不能不讨厌他们;有些人,给我不公平的惩罚,那我就不能不反抗。这是很自然的事,正如有些人疼爱我,我就爱他,或者是在我觉得该受罚的时候,我就心甘情愿地受罚。”我诧异地听着她的话:这套忍受的学说,我没法理解;她对她的惩罚者表示的宽容,我更是没法懂得或者同意。我还是觉得海伦·彭斯是借着一种我的眼睛所见不到的光亮来看事物的。我疑心也许是她对,是我错;可是我又不愿深入地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像费立克斯一样,我把它留到以后有便的时候再去考虑。
第七章(节选)
于是,我就在那儿高高地站着;站在教室中央的地上,我曾经说过:受不了这种耻辱,如
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耻辱的垫座上。我的感受怎样,这可是言语无法描述的。但正当百感交集使我呼吸阻塞、喉咙收缩的时候,一个姑娘朝我走来,从我面前走过去;经过我的时候,她抬起眼来看看。她眼睛里闪出多么古怪的光芒啊!那一线光芒使我产生了一种多么奇特的感觉啊!是怎么样一种新的感情在支持着我!仿佛是一个殉道者,一个英雄经过一个奴隶或一个牺牲者的身边,在经过的时候赐给了他力量。我控制住了正待发作的歇斯底里,昂起头来,坚定地站在凳子上。海伦·彭斯问了史密斯小姐一些关于活计的小问题,因为问题琐碎挨了骂,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再一次经过我的时候,对我笑了一笑。怎样的微笑啊!我到今天还记得,这是大智大勇的流露;它就像天使脸上的反光一样,照亮了她那特殊的轮廓、瘦削的脸蛋和凹陷的灰眼睛。然而在那时候,海伦·彭斯的胳臂上却戴着“不整洁的标志”;不到一个钟头以前,我还听见史凯契尔德小姐罚她明天中午只准吃面包和白水,因为她抄习题的时候,把练习簿弄脏了。人的天性就是这样地不能尽善尽美!哪怕在最明亮的星球上也会有这样的黑点;而史凯契尔德小姐那样的眼睛就只看见那些细小的缺点,而看不见星球的万丈光芒。
第十章(节选)
在这八年当中,我的生活始终如一,但不能说不幸福,因为并不死气沉沉。我有办法受到好的教育:对某些课程的爱好,要在一切方面都出人头地的愿望,再加上喜欢博得老师们,特别是我所爱的老师们的欢心,这一切都促使我前进。我充分利用给我的有利条件。最后,我升到了第一班第一名的位置;接着,我被授予教师的职位;我热心地当了两年教师;但是满两年的时候,我却有了变化。
谭波尔小姐经过了所有的变迁,在这以前一直担任着这所学校的监督;我的绝大部分学识都是她传授的;她的友谊和交往一直是我的安慰;她是我的母亲、保护人,后来又是我的伴侣。就在这个时候,她结婚了。她的丈夫是个牧师,是个非常好的人,差不多可以说配得上有这样一位妻子。他们搬到很远的一个郡去住了,因此我就失掉了她。
从她离开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一切稳定的情绪,一切使我感到劳渥德有几分像我的家的联想,全都跟她一起消失了。我从她那儿吸收了一点她的品性和她的许多习惯;比较和谐的思想,控制得比较好的感情,已经占据了我的心灵。我忠于职责,遵守纪律;我安静;我相信我是满足的;在别人看来,常常是在我自己看来,我似乎是一个受过训练的、克己的人。
第十二章(节选)
“人应当满足于平静的生活”,说这话是毫无意义的。他们应当有行动,要是无法找到,那就自己来创造。成千上万的人命里注定要承受比我更沉寂的灭亡;而成千上万的人在默默地反抗他们的命运。没有人知道除了政治反抗之外,有多少反抗在人世间芸芸众生中酝酿着。一般都认为女人应当平平静静,但女人跟男人一样有感觉。她们需要发挥自己的才能,而且也像兄弟们一样需要有用武之地。她们对严厉的束缚、绝对的停滞,都跟男人一样感到痛苦。比她们更享有特权的同类们,只有心胸狭窄者才会说,女人们应当只做做布丁,织织长袜,弹弹钢琴,绣绣布包。要是她们希望超越世俗认定的女性所应守的规范,做更多的事情,学更多的东西,那么为此去谴责或讥笑她们未免是轻率的。
第二十三章(节选)
“我告诉你我非走不可!”我回驳着,感情很有些冲动,“你难道认为,我甘愿留下来做一个对你来说无足轻重的人?你以为我是一架机器?——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能够容忍别人把一口面包从我嘴里抢走,把一滴生命之水从我被子里泼掉?难道就因为我一贫如洗、默默无闻、长相平庸、个子瘦小,就没有灵魂,没有心肠了?——你不是想错了吗?我的心
灵跟你一样丰富,我的心胸跟你一样充实!要是上帝赐予我一点姿色和足够的财富,我会使你同我现在一样难分难舍,我不是根据习俗、常规,甚至也不是血肉之躯同你说话,而是我的灵魂同你的灵魂在对话,就仿佛我们两人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彼此平等——本来就如此!”
……
“我不是鸟,也没有陷入罗网,我是一个具有独立意志的自由人,现在我要行使自己的意志,离开你。”
第二十四章(节选)
“我要亲自把钻石项链戴上你的脖子,把环饰围上你的额头,——那将是很合适的,因为至少大自然已经在这个额头上盖下了贵族的专利证;我还要把手镯戴上这两个美丽的手腕,在这些仙女般的手指上套上戒指。”
……
“我还要让大家都承认你是个美人,”他继续说,他采用的调子真的让我感到不安起来了;因为我觉得他不是在欺骗自己,就是在欺骗我。“我要让我的简穿上缎子和花边衣服,她头发上要插上玫瑰;我要在我最心爱的头上蒙上无价的面纱。”
“那时候,你可就认不出我了,先生;我将不再是你的简·爱,而是个穿着小丑衣服的猿猴,——一个披着借来的羽毛的樫鸟了。我不愿穿上宫廷贵妇人的衣服,就像我不愿看见你罗切斯特先生用舞台上的服装打扮起来一样;而且,我不说你漂亮,先生,虽然我非常爱你;太爱你了,不能奉承你。你也别奉承我。
第二十七章(节选)
这倒是真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自己的良心和理智也起来反叛我,责怪我拒绝他是罪过。它们说得几乎和感情一样响;感情正在狂野地叫喊着。“哦,依从吧!”它说。“想想他的痛苦;想想他的危险——看看剩下他一个人时他的处境吧;记住他的鲁莽的性格;考虑考虑跟随绝望而来的不顾一切吧——安慰他;救救他;爱他;对他说你爱他而且将成为他的。世界上有谁关心你呢?你做的事又会伤害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