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惜别》中的青年鲁迅形象
摘要:太宰治的《惜别》是一部具有跨文化特色的、以文学家写文学家的小说,是世界文学中唯一以鲁迅为主人公的长
篇小说,为研究鲁迅早期思想提供了重要素材。太宰治释放着丰富细腻的情感,怀抱着对鲁迅的尊敬和对中国的友好,就鲁迅
在仙台的留学生活塑造了一个富有人情味、充满理想抱负、有着内心波动和青春彷徨的青年鲁迅形象。太宰治在《惜别》中塑造的青年鲁迅形象,是潜藏自我意识的孤独者,忧国忧民的批判者,陷入医学、文艺、革命旋涡的彷徨者,力挽狂澜的革命者。 关键词:太宰治;《惜别》;青年鲁迅;形象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0438(2019)02-0079-03
(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中国文化研究院
北京海淀
100089)
二战时期,日本出版了三部关于鲁迅的著作,分别是1941年小田岳夫的《鲁迅传》、1944年竹内好的《鲁迅》和1945年太宰治的《惜别》。其中,只有《惜别》采取了小说的形式,叙述了青年时期的鲁迅在仙台留学时不为人所熟知的一面。为了创作《惜别》,太宰治阅读了大量鲁迅本人创作以及关于鲁迅的作品,积累了丰富的资料,经历了细致的考察和请教,甚至亲自赴仙台取材。同时,《惜别》释放着细腻丰富的情感,太宰治以他擅长的心理描写刻画鲁迅,写出鲁迅的内心挣扎与精神波动,在传记的真实性和小说虚构性之间,创造了独特的“太宰鲁迅”。《惜别》描写青年鲁迅1904年9月至1906年3月在仙台的留学生活,通过鲁迅的朋友“我”(医师田中卓)的回忆,讲述了青年鲁迅到仙台学医,后弃医从文的经历。太宰治“对鲁迅晚年之文学论无兴趣,
打算仅仅描写作为一位清国留学生的‘周先生’”[1](P135)
。《惜别》让人了解到鲁迅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鲁迅不仅有中晚年的尖锐、严厉,还有青年时的孤独、彷徨和激情。《惜别》中的青年鲁迅,是潜藏自我意识的孤独者,忧国忧民的批判者,陷入医学、文艺、革命旋涡的彷徨者,力挽狂澜的革命者。
一、潜藏自我意识的孤独者
奥野健男认为:“太宰治对拥有知识分子的孤独感并潜
藏着自我意识的鲁迅有特别的亲近感。”[2]
在《惜别》中,青年鲁迅以腼腆羞涩的孤独者的形象出现,“他那时十分聪明又很沉默”。[1](P5)跟“我”初次见面时,他“白净的脸变得通
红,很害羞地笑了”,[1](P18)
跟“我”谈天时,他“结结巴巴地说不
下去了”[1](P19),“脸微微有些发红”[1](P22)
。他“似乎很喜欢孤独这个词”,他一边自言自语着“Einsam (德语,孤独),一边看着远方思考着什么,突然说:“但我是Wandervogel (候鸟),我没
有故乡。”[1](P21)
鲁迅幼年时父亲去世,从此全家各奔东西,自幼无依无靠,“虽说故乡仍在,但宛如没有。在相当不错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突然失去了家,就必须要看到‘人世’的根本面目。我寄居在亲戚家,被说成是要饭的。可是,我没有服
输,不,说不定已经服输了。”[1](P23)
在“我”看来,当时周先生一定实在难以忍受自己身上的那种孤独寂寥,于是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与家乡附近的西湖风景相似的松岛,但还是不能解除忧愁,又无意间遇到了日本医专的学生(“我”),就真诚地想结交朋友。[1](P22)新的学年,鲁迅从东京回到仙台后对“我”
李玉锦
∗∗∗第39卷第2期
绥化学院学报2019年2月Vol.39
No.2
Journal of Suihua University
Feb .2019
收稿日期:2018-09-14
作者简介:李玉锦(1994-),女,北京外国语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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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最近是Kranke(病人),所以很久没有和大家见面,完全成了Einsam(孤独)的鸟。”[1](P101)
青年鲁迅的孤独感与他的自我意识是分不开的:“同样羽色的鸟,如果汇集数百的话,反而看起来猥杂,因此有种同类相互嫌弃的可笑心理;另外,自己总也是清国留学生,还曾经怀有被特别选拔派遣的秀才那样的自豪感,但是被选拔的秀才太多了,他们徘徊在东京的大街小巷,所以我不能不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1](P41)“我渐渐无法忍受和这些秀才们在一起了。”[1](P43)“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暂时脱离留学生群体,单独生活。也许是自我厌倦吧,一见到自己同胞们漫不经心的面孔,就感到羞愧、可恨、无法忍受。啊,我真想到一个支那留学生都没有的地方去呀。”[1](P47)“我最近感到留学生同胞的革命运动,有种不祥的夸张动作的气息。我不能与他们狂热的动作合拍,也许是我不幸的宿命。”[1](P108)正如川村凑所说:“周先生置身于革命的旋涡中,对于实践革命运动的人们,‘私’的不和谐感不可避免地强烈起来。”[3]
二、忧国忧民的批判者
鲁迅在松岛第一次与“我”见面时,二人一同欣赏松岛的风景,此时鲁迅的言辞中就已经透露出对中国文学的不满:“我不相信我国的那些文人墨客,那些人和贵国的浪荡子弟一样,他们的文章脱离现实而且很堕落。”[1](P26)鲁迅对“装腔作势”这个词十分感慨:“日本的美学实际上十分严格。‘装腔作势’这种戒律,世界上大概哪儿都没有,而现在清国的文明却是极其装腔作势的。”[1](P28)但是,鲁
迅的批评源于他对国家的热爱,正如“我”和鲁迅所说:“您也正是因为过于热爱自己的家乡,所以评价的标准才会这样严格吧!”[1](P26)“真正的爱国者,反而会经常说国家的坏话。”[1](P26)“我的爱国之情绝不逊色于任何人。正因为喜爱,所以不满也很强烈。”[1](P29)随着与“我”交往的深入,鲁迅对中国的批判也愈发深刻,他不满清国的现状:“清国政府面对科学的力量无能为力。一面受着列强的侵略,一面装出大川不在意细流污染的自信,不肯面对失败,一味地只是急于弥补老大帝国的面子,完全没有正视并研究西洋文明的本质即科学的勇气。现在的清国,若一言蔽之,那便是怠惰。得过且过的这种自负心一定会导致支那自取灭亡。”[1](P29)鲁迅还看清支那的医术“不过是一种有意识的或无意识的骗术”。[1](P36)鲁迅对传统文化的糟粕也提出批评:“在支那,‘孝’原本就是包含着政策意味的,被统治的人从早到晚都战战兢兢,很夸张地孝顺父母,因此最后才有‘二十四孝’那样愚蠢的传说流传在民间。”[1](P86)鲁迅认为老莱娱亲“是Wahnwitz(德语,“精神错乱”),不是正常的精神行为”。[1](P86)在谈到郭巨埋儿时,鲁迅说:“我突然觉得家庭这个东西很可怕。这样一来,儒者先生们好不容易得出的教训也便毫无意义了。倒是产生了相反的作用。”[1](P87)因此,“支那的圣贤们所说的话,已经成为骗子行骗的利器,我们从小就是一边被迫背诵着圣贤的话,一边成长起来的。东方引以为荣的所谓‘古人之言’,已经堕落成了社交的诡辩辞令。完全是令人憎恶的伪善和愚蠢的迷信。这些思想产生时的内涵业已面目全非了。西方无法企及的东方精神界多年来沉醉于怠惰的自我迷恋之中,裹足不前,原本丰富的思想已经开始干枯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1](P33)鲁迅讨厌那些口口声声讲着孔孟之道的人,连平日敬佩的藤野先生也不例外,“你也曾对我说过:我虽是支那人却不说孔
孟之语。对你们来说,这有些不可思议,其实我是尽力不说的。像藤野先生那样的好人,当他说古圣贤的话时,我便捏把汗,暗自想:停止吧。”[1](P106)
鲁迅虽然怀抱救国的志向学习西方文化,却能够批判地看待西方文化,他不满基督教“装腔作势”的姿态:“周先生和我一样,敬重基督教的邻人友爱,对于被钉到十字架上的耶稣的宿命也深表同情。周先生曾对我说过,他看不惯教会职业牧师那伪善家一样的悲怆表情,以及往来于教会的青年男女的装腔作势的态度,因此对于大量散布在仙台市内的教堂采取了敬而远之的策略,尤其是周先生他们断定耶稣的使者不是真正的耶稣,如同支那的儒者先生们歪曲了孔孟精神一样,外国的传教士也使基督教堕落了。”[1](P101)“我现在的确是Kranke(病人),于是便信步去了教堂,不过,对于西方夸张的礼仪,还是有不能接受的地方,很失望。”[1](P102)“我非常尊重基督教的‘像爱自己那样爱邻人’的思想,有时很想追随基督教,可是教会中夸张的动作却阻碍了我的信仰。”[1](P106)
三、陷入医学、文艺、革命旋涡的彷徨者
为了挽救中国的危机,青年鲁迅感到必须果断地进行某种革命,可是他“又想到此时最紧要的莫过于更深层地探究各国文明的本质,而自己现有的知识还远远不够,可以说近乎无知”,所以“我现在的热情比起实际的政治运动,更燃烧在探究列国富强的根源上”。[1](P37)于是他决定留学日本,想到自己即将在日本钻研新学问,“从未体验过的、难以言表的温暖的喜悦涌上心头。”[1](P40)可是不久,当
他到达弘文学院学习、遇到不务正业的清国留学生时,渐渐从这甜美的陶醉中清醒了,还常常会被往昔的疑虑和忧郁所笼罩。[1](P41)他“打算暂时离开东京,忘却往事,独自研究医学,已经不容再迟疑了。”[1](P47)
青年鲁迅是带着远大的理想来仙台的--成为支那的杉田玄白,挽救那些不幸的病人。[1](P66)“为什么在西洋科学之中,自己特别关注医学呢?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幼年时的悲伤体验。”[1](P29)“告诉我新学问必要性的,是少年时代遇到的那个骗子医生。那时的愤怒,使我离开了故乡。学习新学问的志向,从开始就与医术紧密相连。我首先在日本学习医学,回国后,治愈那些同我父亲一样受庸医蒙骗、只能等死的病人,让他们了解科学的威力,竭尽全力地让他们早日从愚蠢的迷信中清醒过来。如果支那同外国交战,我将以军医的身份参战,为建设新支那不惜粉身碎骨,这就是我的人生目标。”[1](P46)
鲁迅在二年级的夏天去东京时接触到了日本青年掀起的文学热潮,便开始畅游于文学的汪洋大海之中。回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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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他带回了大量的文学书籍,“文艺热情在他的心目中徐徐燃起的同时,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心里的是本国青年们的革命呐喊。医学、文艺、革命,换句话说,科学、艺术、政治,他被卷入三者的混沌旋涡
中。”[1](P114)从东京回到仙台后,鲁迅不无迷茫地对“我”说:“我今年夏天去东京后,更加迷失在痛苦的竹林深处了。对我来说,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不,即使明白,我也不敢明确地说出来。如果我的疑惑不幸实现了,我可能除了自杀,别无他选。啊,这种疑惑仅仅是我的妄想就好了。”[1](P108)“凭借科学的威力,让民众觉醒,鼓励他们抱有新生的希望并为之努力,不久又引导他们怀抱维新信仰,这不就成了三段论法了吗?全是可耻的办法、是屁道理。我已全部抹杀了科学救国论。我现在必须更踏实地重新考虑怎样才能拯救支那。”[1](P109)鲁迅最终选择了文艺。太宰治在《惜别》中借“我”之口,细腻地描写了鲁迅内心的彷徨,“周先生后来大量的著作,我几乎都没有读过。因此,我不知道什么是所谓大鲁迅文艺的功绩。可是有一点我知道,他是支那最初的文明患者。我所知道的仙台时代的周先生,苦于近代文明之病,为寻求其病床,甚至叩响了教会之门,可是,那里也没有救济之法。像往常一样,他又退了下来。懊恼的结果,这个品质高尚、正直的青年,脸上甚至浮现出了奴隶的微笑。混沌的产物是自我厌恶。他对于文明的感情,的确可以称之为支那可怜的先驱者之一。这样,这种痛苦内省的地狱,越来越接近所谓人间百感图的文艺了。文艺原本就是他喜欢的路,疲惫的他爬上了这个病床,稍感舒适。”[1](P115)
四、力挽狂澜的革命者
《惜别》虚构出的“大雪夜事件”体现了鲁迅作为革命者的一面。在一个大雪之夜,鲁迅在美以教堂听到《出埃及记》的说教内容——摩西为了带领以色列人逃离埃及,去往迦南,四十年间历尽艰辛,却
受到同胞们的曲解和责怪。鲁迅联想到祖国愚昧无知的民众,打算弃医从文。“文艺好像国家的反射镜一样。国家艰苦奋斗的时候,便会诞生出好的文艺。虽然表面看文艺不过是柔弱男女的玩物,似乎和国家兴亡没什么关系,可其的确能显示出一个国家的国力。可以说是无用之用,不可小视。……想找到那些被压迫民族的反抗作品译成支那语,让我的同胞们读。”[1](P116)在经历了幻灯事件后,鲁迅告诉“我”:“亏了那张幻灯片,我终于下定决心了……精神革新!国民性改造!如果像现在这个样子,支那将永远无法确立真正的独立国家的尊严。灭清兴汉也好,立宪也好,只是改变了政治口号而已,东西的质地不变,不是没有用吗?因为我这段时间离开了那些表情茫然的民众,心里就定不下来明确的目标,迷茫、不知所措。今天我的目标确定了。看了那个片子,挺好。我马上弃医回国。”[1](P124)鲁迅打算回国之后发起文艺运动,来改变那些民众的精神,为此奉献一生。他将和作人一起办文艺杂志,而杂志定名《新生》。“他微笑着回答。那笑中一点儿也看不出周先生自己称之为‘奴隶的微笑’那种卑屈的影子。”[1](P125)
在《惜别》中,太宰治借“我”解读1907年鲁迅写于东京的论文《摩罗诗力说》:“我觉得,该短文的主旨,指出了与他从前说的那种为‘帮助同胞的政治运动’的文艺多少有些差异的方向,不过,‘不用之用’一词让人感到丰富的含蓄。终归还是用。只是不具有像实际的政治运动那样对民众的强大指导性,而是渐渐地浸润人心,发挥使其充实之用的东西。这样解释文艺我认为一点儿都不保守,反而非常健全。这种写法让我们这些文艺的门外汉都能隐约感受到其巨大的力量。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文艺这种
东西,就会像注油少的车轮那样,无论开始时怎样流畅地运转,也许马上就会损毁。”[1](P118)《惜别》的这段话,与竹内好那种极大地误读了《摩罗诗力说》的“无力的文学因为无力所以必须进行政治批判”[4]的“革命文学迟到论”相比,真正理解了鲁迅的文学观和革命观。
结语
在《惜别》中,太宰治借藤野先生之口说:“我想东洋整体是一个家庭。我所希望的,是各民族历史的开花结果。应当称作‘东洋本来之道义’的潜流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延续着。而且,在其根本之道,我们东洋人都连接在一起,可以说背负着共同的命运。像刚才我提到的那个家庭,尽管人各有志,却还是一朵大的花儿。”[1](P68)《惜别》曾一度被贴上“国策小说”的标签:昭和十九年(1944)一月,太宰治参加完文学报国会召开的作品协议会后,便写下了近6页的《惜别》创作意图说明书并上交给文学报国会,表示愿为实现中日两国全面和平共处效力。一向不理会日本政治的太宰治的“政治意图发言”的行为显得不寻常,太宰治却说:“这本《惜别》确实是应内阁情报局和日本文学报国会的请求进行创作的小说。但是,即使没有来自这两方面的请求,总有一天我也会试着写一写,搜集材料和构思早就进行了。”[1](P128)发表于二战结束前夕的《惜别》,看似不违背军国政府的意图,实际上太宰治并非迎合时局,也不支持战争。《惜别》中的送行会赋予了鲁迅的仙台生活一个圆满的结局,太宰治在小说中抚平了生活给青年鲁迅造成的心灵创伤,太宰治于鲁迅的友善同时表现为对中国的友好,正如《<;惜别>之意图》所说:“让现代中国之年轻知识人阅读、使其产生‘日本也有我们的理解
者’之感怀。”[1](P136)这种创作意图体现了藤野先生所说的包容了互相尊敬、爱与正义等内容的“东洋本来之道义”。通过《惜别》中的青年鲁迅形象,太宰治表达了对鲁迅的尊敬和对中国的友好,这种写作姿态唤起读者的钦佩。
参考文献:
[1]太宰治.惜别[M].于小植,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2]奥野健男.《惜别》解说[M].东京:新潮文库,1973.
[3]川村湊.『惜別』論--「大東亜親和」の幻[J].東京:国文学解釈と教材の研究,1991(4):68-69.
[4]高远东.仙台经历与弃医从文——对竹内好曲解鲁迅文学发生原因的一点分析[J].鲁迅研究月刊,2007(4):22-28.
[责任编辑王占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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