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范雨素

更新时间:2024-03-31 20:47:20 阅读: 评论:0

2024年3月31日发(作者:两条大河)

我是范雨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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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

真情抒写

▲ 范雨素

我是范雨素

文/范雨素

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命

运把我装订得极为拙劣。

我是湖北襄阳人,12岁那年在老家

开始做乡村小学的民办老师。如果我不

离开老家,一直做下去,就会转成正式

教师。

我不能忍受在乡下坐井观天的枯燥

日子,来到了北京。我要看看大世界。

那年我20岁。

来北京以后,过得不顺畅。主要因

为我懒散,手脚不利索,笨。别人花半

个小时干完的活,我花三个小时也干不

完。手太笨了,比一般的人都笨。上饭

馆做服务员,我端着盘子上菜,愣会摔

一跤,把盘子打碎。挣点钱只是能让自

己饿不死。

我在北京蹉跎了两年,觉得自己是

一个看不到理想火苗的人。便和一个东

北人结婚,草草地把自己嫁了。

结婚短短五六年,生了两个女儿。

孩子父亲的生意,越来越做不好,每天

酗酒打人。我实在受不了家暴,便决定

带着两个孩子回老家襄阳求助。那个男

人没有找我们。后来听说他从满洲里去

了俄罗斯,现在大概醉倒在莫斯科街头

了。

我回到了老家,告诉母亲,以后我

要独自带着两个女儿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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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我和小姐姐俩人脚对脚躺床

上看小说。眼睛看累了,就说会儿闲话。

我问姐姐:我们看了数不清的名人传记,

你最服的名人是哪个?小姐姐说:书上

写的名人都看不见,摸不着,我都不服

气,我最服的人是我们的小哥哥。

我听了,心里不以为然。是呀,书

上的名人是看不见,摸不着。但我们生

活中能看见摸着的人,我最服气的是我

的母亲。小哥哥无非就是个神童罢了。

我的母亲,叫张先芝,生于1936年

7月20日。她在14岁那年,因能说会道,

善帮人解决矛盾,被民主选举为妇女主

任。从1950年开始干,执政了40年,

比萨达姆、卡扎菲这些政坛硬汉子的在

位时间都长。不过,这不是我服气母亲

的原因。

母亲只有几岁的时候,伪爷(外祖

父)把她许配给房子连房子的邻居,就

是我的父亲,以后母亲就能帮衬我的舅

舅了。我的父亲年轻时是个俊秀飘逸的

人,可父母亲的关系一点也不好,他们

天天吵架。

从我记事起,我对父亲的印象,就

是一个大树的影子,看得见,但没有用。

父亲不说话,身体不好,也干不了体力

活。屋里五个娃子,全靠母亲一个人支

撑。

我的母亲是生在万恶旧社会的农村

妇女,没有上过一天学。但我们兄妹五

人的名字都是母亲取的。母亲给大哥哥

起名范云,小哥哥起名范飞。希望两个

儿子能成人中龙凤,腾云驾雾。母亲给

我们仨姐妹的名字起得随意多了。大姐

姐叫范桂人,意思是开桂花的时候成人

形的。小姐姐是开梅花的时候生的,应

该起名叫梅人,但梅人,谐音“霉人”,

不吉利。妈妈就给她起名范梅花。我是

最小的娃子,菊花开时生的,妈妈给我

取名范菊人。十二岁那年,我看了当年

最流行的言情小说《烟雨濛濛》,是琼

瑶阿姨写的。便自作主张,改了名字,

管自己叫范雨素。

大哥哥从小就有学习自主性,但没

有上学的天赋。每天夜里,舍不得睡觉

地学习,考了一年,没考上大学,复读

了一年,还是没考上。大哥哥生气了,

说不通过高考跳农门了。大哥哥要当个

文学家跳农门。我们家是个很穷的人家,

两个姐姐的身体都有残疾,长年累月看

病,家里穷得叮叮当当响。可是因为大

哥哥要当文学家,当文学家要投资的。

大哥哥把家里的稻谷麦子换成钱,钱再

换成文学刊物、经典名著。没有了粮食,

我们全家都吃红薯。幸运的是,妈妈的

五个娃子没有一个是饿死鬼托生的,也

没有一个娃子抗议吃得太差。

大哥哥又读又写了好几年,没有当

成文学家。身上倒添了很浓的文人气息,

不修边幅,张口之乎者也。像这样的人,

在村里叫做“喝文的人”,像鲁迅先生

笔下的孔乙己一样,是被人鄙视的。

但是,大哥哥和孔乙己有不一样的

地方,大哥哥有我们英勇的母亲。因为

母亲的缘故,没有人给大哥哥投来鄙视

的目光。

母亲口才很好,张嘴说话就有利口

覆家邦的架式。她长期当媒人,在我们

襄阳被人喊作“红叶”。母亲当红叶不

收一分钱,纯粹是做好事,用现在的词

语叫志愿者。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农

村,家家都有好几个娃子,男大当婚,

女大当嫁。像母亲这样的人,是最受欢

迎的人才。

大哥哥没当成文学家,没跳出农门,

这不是要紧的事。但大哥哥需要结婚,

这是大事。像大哥哥这样类型的人,在

村里被人叫作文疯子,说不上媳妇。可

是我们有厉害的妈妈,她向来能把黑说

白,能把大哥哥的缺点说成优点。凭着

母亲的凛凛威风,我们这穷得叮当响的

人家,给大哥哥找了一个如春天的洋槐

花一般朴实的妻子。

结了婚的大哥哥依然迂腐。他对母

亲说,村官虽小,也是贪官污吏的一部

分,他让母亲别当村官了,丢人现眼。

那时候,我虽然年龄小,也觉得大哥

哥逗,哪里有每餐啃两个红薯的贪官污

吏?

但是,母亲什么也不说,辞掉她做

了四十年的村官。

大姐姐生下来五个月,发高烧,得

了脑膜炎。当时交通不方便,母亲让跑

得快的舅舅抱着大姐姐往四十里外的襄

阳城中心医院跑。住上了院,也没治好

大姐姐的病。大姐姐不发烧了,智障了。

据母亲说,是打针时药下得太重了,

大姐姐药物中毒了。

大姐姐傻了,可母亲从不放弃。母

亲相信自己能改变这个事实,她相信西

医,相信中医,相信神医,不放弃每一

个渺茫的机会。经常有人来家里报信,

说哪个地方,有个人成仙了,灵了。母

亲便让父亲领着大姐姐讨神符,求神水

喝。讨回来的神符烧成灰,就着神水,

喝到大姐姐的肚子里。一次次希望,一

次次失望。母亲从来没放弃过。

小姐姐的小儿麻痹症,一直治到12

岁,腿开了刀,才慢慢好转。

母亲生了五个娃子,没有一个省心。

曾经的我很膨胀。

我是母亲年近四十岁生的唯一健康

的小女儿。我的童年,母亲忙得从来不

管我。我在六七岁时,学会了自己看小

说。这也不是值得夸耀的事,我的小姐

姐和大表姐都能看一本本砖头厚的书。

童年唯一让我感到自豪的事,就是我八

岁时看懂一本竖版繁体字的《西游记》,

没有一个人发现过,也没有一个人表扬

过我。我自己为自己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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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个年龄,很容易骄傲。我的成

绩一直是班上最好的。我上课时,从来

没听过课,脑子里把看过的小说自编自

导一遍。一本叫《梅腊月》的小说,在

我脑子里导过一千遍。

我上小学的年代,文学刊物刊登得

最多的是知青文学,里面全是教人逃火

车票,偷老乡青菜,摘老乡果子、打农

户看门的狗,炖狗肉吃的伎俩。

看这些小说,我感到一餐啃两个红

薯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呀。不用偷,不用

抢,也没有人打我,还有两个红薯吃,

还能看闲书。少年的我,据此得出了一

个道理:一个人如果感受不到生活的满

足和幸福,那就是小说看得太少了。

我不光看知青文学,还看《鲁宾逊

漂流记》《神秘岛》《孤星血泪》《雾

都孤儿》《在人间》《雷锋叔叔的故事》

《欧阳海之歌》《金光大道》。通过看

小说,我对中国地理、世界地理、中国

历史、世界历史了如指掌。只要报一个

地名出来,我就知道在世界上哪个大洲。

说一条河流出来,我能知道它流向地球

上的哪一个大洋。

我十二岁了,我膨胀得要炸裂了。

我在屋里有空白的纸上,都写上了“赤

脚走天涯”。在十二岁那年的暑假,我

不辞而别,南下去看大世界了。

选择南下,是因为我在1982年的一

本杂志上,看见一个故事。北京有一个

善人,专门收养流浪儿。她在冬天收养

了一个流浪儿,那个孩子冬天睡在水泥

管道里,把腿冻坏,截肢了。我对这个

故事印象深刻,知道如果去北京流浪,

会把腿冻没了。

我按照知青小说教我的七十二道伎

俩,逃票去了海南岛。那里一年四季,

鲜花盛开。马路上有木瓜树、椰子树。

躺在树下面,可以吃木瓜,喝椰汁。我

吃水果吃腻了,就上垃圾桶里找吃的。

小说里的主人公都是这样生活的。头发

很短,脏兮兮没洗脸的我,看着像一个

没人理睬的流浪男孩。人贩子辨认不出

我的性别,也没盯上我。

可这种日子会过腻的。没有学校读

书,没有小说看,也没有母亲。我在海

南岛上浪荡了三个月,决定打道回府。

一路逃票,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母亲身

旁。

一回到家,只有母亲还用慈祥的眼

神爱着我,父亲和大哥哥对我恨之入骨,

说我丢了他们的人。村里,年长的族兄

找到了母亲,说我丢了整个范家的脸面,

让母亲把我打一顿,赶出去。

这时候,十二岁的我清醒过来。在

我们襄阳农村,儿娃子(男孩)离家出

走几天,再回来,是稀松平常的事。而

一个娘娃子(女孩)只要离家出走,就

相当于古典小说的私奔罪。在我们村里,

从来没有女孩这么做,我离家出走,成

了德有伤、贻亲羞的人。

我没脸见人,也没脸上学了。最关

键的是,我也没勇气流浪了。怎么活下

去?活下去是硬道理。

母亲并没有抛弃我。这个时候,我

的神童小哥哥已读完大专,成了智商、

情商双高的人才,当了官。母亲支使神

童哥哥为十二岁的我谋了一份民办老师

的工作,让我在一个偏远的小学教书,

安顿了我。

荏苒岁月颓。转眼间,母亲的孩子

们全成了成年人了。母亲为我的大姐姐

求医问药了二十年,还是没治好大姐姐

的病。大姐姐在二十岁那一年,发了一

次高烧,医治无效,死了。

小姐姐长大后,成了乡下中学教

语文的老师。在学校教书时,小姐姐的

才子男朋友去上海另觅前程了。脑子里

有一万首古诗词内存卡的小姐姐恨恨地

说:“一字不识的人才有诗意。”小姐

姐找了一个没上过一天学的男文盲,草

草地打发了自己。

大哥哥还在村里种地,锄头、镢头、

铁锨,把大哥哥要当文学家的理想打碎

了。大哥哥现在只种地了,过着苦巴巴

的日子。再也不搔首问天,感叹命运多

舛。

少年得志的小哥哥,在40岁那年,

迷上了赌博。可能因为官场运气太好,

小哥哥在赌场上只一个字,输。输钱的

小哥哥借了高利贷。很快,还不起债了,

他每天都在腾、挪、躲、闪着追债人。

官也被撤了。

世态炎凉,小哥哥没有朋友了,没

有亲戚了。小哥哥在深夜里,在汉江二

桥上一遍遍徘徊。

这时候,母亲站了出来,她一遍遍

劝慰小哥哥。母亲说四十岁的儿子,是

个好娃子。这不是小哥哥的错,是小哥

哥当官的朋友把小哥哥教坏了。

母亲说,对不起小哥哥,那时没有

让年幼的小哥哥复读一年。如果复读了,

考上了大城市里的大学,到大城市当官,

大城市的官员素质高,不会教坏小哥哥,

小哥哥就成不了赌鬼了。母亲说,人不

死,债不烂,没什么好怕的,好好地活

下去。有母亲的爱,小哥哥坚强地活着。

我离开对我家暴、酗酒的男人,带

着两个女儿回到襄阳,母亲没有异样,

只是沉着地说,不怕。但大哥哥马上像

躲瘟疫一样,让我赶紧走,别给他添麻

烦了。

按照襄阳农村的传统,成年的女儿

是泼出去的水,母亲没有帮助我的权力。

母亲是政治强者,但她不敢和中国五千

年的三纲五常对抗。爱我的母亲对我说,

我的大娃子不上学了,不要紧,母亲每

天会求告老天爷,祈求老天爷给她一条

生路。

这个时候,我已明白,我没有家了。

我们农村穷苦人家,糊口尚属不易,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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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雨素接受媒体采访 ▲

情当然淡薄。我并不怨恨大哥哥,但我

已明白,我是生我养我的村庄的过客。

我的两个孩子更是无根的水中飘萍。这

个世界上只有母亲爱着我们了。

我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京城,做了育

儿嫂,看护别人的孩子,每星期休一天。

大女儿在东五环外的皮村,在出租屋里

看护小妹妹。

我运气真好,我做育儿嫂的人家是

上了胡润富豪排行榜的土豪。男雇主的

夫人生的两个孩子,已是成年人了。我

是给男雇主的如夫人看护婴儿的。

男雇主的如夫人生了一儿一女,大

儿子在国际学校上学前班,小女儿是刚

三个月的小婴儿。男雇主给大儿子雇了

一个少林武校毕业的武术教练,在自己

家盖的写字楼里辟出了一块三百个平方

的场地,装上了梅花桩,沙袋,单双杠......

给庶子一个人使用。除了学武,又找了

一个中国人民大学毕业的学霸,做家庭

教师,包吃住,负责接送孩子,指导孩

子写作业,领着孩子去习武,还教六岁

的孩子编程序。

我只负责三个月的小女婴。小婴儿

睡觉不踏实,经常半夜三更醒来。我跟

着起来给孩子喂奶粉,哄她入睡。这时,

我就想起我在皮村的两个女儿。晚上,

没有妈妈陪着睡觉,她俩会做噩梦吗?

会哭?想着想着,潸然泪下。还好是半

夜三更,没人看见。

女雇主比男雇主小25岁。有时我

半夜起来哄小婴儿,会碰到女雇主画好

了精致的妆容,坐在沙发上等她的老公

回来。女雇主的身材比模特曼妙,脸比

那个叫范冰冰的影星漂亮。可她仍像宫

斗剧里的娘娘一样,刻意地奉承男雇主,

不要尊严,伏地求食。可能是她的前生

已受够了苦,不作无用的奋斗。

每每这时,我就会恍惚,不知道自

己是活在大唐盛世,还是大清帝国,还

是社会主义新中国。可我没有特异功能,

我也没有穿越过呀!

大女儿交了两个同龄的不上学的朋

友。一个叫丁建平,一个叫李京妮。丁

建平来自甘肃天水,丁建平不上学是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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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妈妈抛弃了爸爸,爸爸生气。爸爸还

说,公立学校不让农民工的孩子上,上

学只能到打工学校上,这样的学校一学

期换好几个老师,教学质量差。反正上

不成个器,就省点钱不上。

李京妮不上学,是因为她的爸爸在

老家有老婆孩子,可还去骗李京妮的妈

妈,生了李京妮。李京妮的妈妈发现受

骗后,气走了。也不要李京妮了,爸爸

是个善良的人,没有抛弃李京妮。可爸

爸说,李京妮是个户口也没有的黑孩子,

城里的打工学校,都是没办学资格的黑

学校,娃子们在里面上,没有教育部的

学籍,回老家也不能上高中考大学。李

京妮是黑人,没必要再上这黑学籍的学

校,来个双料黑。

我心想,这倒霉催的教育部,谁定

的这摧残农民工娃子的政策呢?报纸上

说,教育部这样做,是为了不让下面的

学校虚报人数,冒领孩子的义务教学拨

款。可教育部为什么不弹劾吏治,非要

折磨农民工的娃子?

有母亲在求告老天爷,我的两个孩

子健康快乐地生长。三个大孩子一起看

护一个小孩子,很轻松,孩子们每天都

好得很。三个孩子,每天对着小女儿唱

“我们的祖国像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

艳” , 唱得眉飞色舞,玩得欢天喜地。

食。这些炫法,我们皮村都不屑。我们

皮村群众炫的是狗,比谁家养的狗多。

我在皮村认识的工友郭福来是河北吴桥

人,在皮村做建筑工,住在工棚里。皮

村的一位村民,每天领着一支由十二只

狗组成的狗军队,去工棚巡视,羞辱住

在工棚里的农民工。郭福来冷冷地写了

一篇《皮村记狗》,发表在《北京文学》,

表达农民工的心声。

我的房东是皮村的前村委书记,相

当于皮村下野的总统。房东是政治家,

不屑养狗部队,只养了两条狗。一只苏

格兰牧羊犬,一只藏獒。房东告诉我,

苏格兰牧羊犬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狗,藏

獒是世界上最勇猛的狗。最聪明的狗和

最勇猛的狗组成联盟,他们是天下无敌。

我的孩子,住在皮村下野总统的府邸,

我所居住的北京皮村是一个很有趣

味的村子。中国人都知道,京郊农民户

户都是千万富翁,他们的房产老值钱了。

土豪炫富都是炫车炫表,炫皮包,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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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着天下无敌手的安保,我和孩子都

感到生活很幸福。

大女儿学会了看小说后,我陆陆续

续去潘家园,和众旧货市场、废品收购

站,给大女儿买了一千多斤书。为啥买

了这么多呢?有两个原因,一是论斤买

太便宜,二是这些进过废品收购站的书

太新了,很多都没有拆下塑封。一本书

从来没有人看过,跟一个人从没有好好

活过一样,看着心疼。

我原来没写过文章,如今,我有时

间就用纸笔写长篇小说,写我认识的人

的前世今生。 我上学少,没自信,写这

个是为满足自己。长篇的名字,我想好

了,叫《久别重逢》。它的故事不是想象,

都是真实的。艺术源于生活,当下的生

活都是荒诞的。文章中的每一个人都可

以考证。对这篇自娱的长篇小说,我总

是想着写得更好。

皮村“工友之家”文学小组开课,

我听了一年。那一年有空听,是因为小

女儿要看管,我在和皮村相邻的尹各庄

村找了份在打工学校教书的工作。打工

学校工资低,是个人就要。一个月给

一千六。后来,小女儿大点儿,可以

独立上学,独立回家,独立买食物。我

就没再教书了,去做育儿嫂,一个月给

六千多,只每个星期回来看一次小女儿,

没再去工友之家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麻木、懦弱的

人。我一直看报纸,不求甚解地闲看。

如果把这几十年的新闻连起来看,你会

发现,在没有农民工进城打工之前,就

是约1990年之前,中国农村妇女的自杀

率世界第一。一哭二闹三上吊嘛。自从

可以打工,报纸上说,农民女人不自杀

了。可是又出现了一个奇葩词汇,“无

妈村”。农村女人不自杀了,都逃跑了。

我在2000年看过一篇“野鸳鸯最易一拍

两散”的报道,讲的是异地联姻的农民

工婚姻太脆弱了。逃跑的女人也是这样

异地联姻的女人。

在北京这样的城中村里,这样没妈

的农民工的孩子也很多。可能是人以群

分,物以类聚的缘故。我的大女儿交的

两个朋友,都是这样的孩子。他们的命

运基本上也是最惨的。

我的大女儿跟着电视里的字幕,学

认字,会看报看小说了。后来,大女儿

在小妹妹不需要照顾后,在14岁那年,

从做苦工开始,边受苦,边学会了多项

手艺。她今年20岁,已成了年薪九万

的白领。相比较,同龄的丁建平、李京妮,

因为没有亲人为他们求告老天爷,他们

都变成了世界工厂的螺丝钉,流水线上

的兵马俑,过着提线木偶一样的生活。

凡是养过猫、狗的人都知道,猫狗

是怎么护崽。同理,人是哺乳动物。抛

弃孩子的女人都是捧着滴血的心在活。

是有良心的,没有推她,只是拽着胳膊,

把母亲拉开了,母亲的胳膊被拽脱臼

了。

一亩地,二万二就全部买断。人均

地本来就很少,少数不会打工的人,怎

么活下去?没有当权者愿意想这些,没

有人愿意想灵魂。神州大地的每个旮旮

旯旯都是这样,都认命了。

一想到在正月的寒风里,八十一岁

的老母亲还在为她不成器的儿女争取利

益,为儿女奔走。我只能在这里,写下

这篇文字,表达我的愧疚,我还能做些

什么呢?

我能为母亲做些什么?母亲是一个

善良的人。童年,我们村里的一大半人

都找茬欺负我家房后那些因修丹江口水

库搬到我们村的钧州移民。钧州最出名

的人叫陈世美,被包青天铡了。钧州城

现在也沉到了水底。我的母亲,作为这

个村子里的强者,金字塔尖上的人,经

常出面阻止别人对移民的欺侮。在我成

年后,我来到大城市求生,成为社会底

层的弱者。作为农村强者的女儿,经常

受到城里人的白眼和欺侮。这时,我想:

是不是人遇到比自己弱的人就欺负,能

取得生理上的快感?或者是基因复制?

从那时起,我有了一个念头,我碰到每

一个和我一样的弱者,就向他们传递爱

和尊严。

活着总要做点什么吧?我是无能的

人,我是如此的穷苦,我又能做点什么

呢!

我在北京的街头,拥抱每一个身体

有残疾的流浪者;拥抱每一个精神有问

题的病患者。我用拥抱传递母亲的爱,

回报母亲的爱。

我的大女儿告诉我,她上班的文化

公司,每天发一瓶汇源果汁。大女儿没

有喝饮料的习惯,每天下班后,她双手

捧着饮料,送给公司门口、在垃圾桶里

拾废品的流浪奶奶。

我在多年的打工生活里,发现自己

不能相信别人了,和谁交往都是点头之

交,有时甚至害怕和人打招呼。我对照

心理学书籍给自己治病,得的叫“社交

恐惧症”,也叫“文明恐惧症”,一旦

恶化,就成“抑郁症”了。只有爱心才

能治疗。我想到母亲对我的爱,这个世

界上永远只有母亲爱着我,我每天都使

劲这样想,我的心理疾病没有恶化。

今年,母亲打电话告诉我,我们生

产队征收土地,建郑万高铁的火车停靠

站。我和女儿还有大哥哥一家子户口都

在村里,有土地。村里征地,一亩地只

给两万二千块,不公平。队长贴出告示,

每家要派个维权代表,上政府告状,争

取自己的利益。大哥哥也出门打工去了,

我们家的代表只能母亲来当。

母亲告诉我,她跟着维权队伍,去

了镇政府,县政府,市政府。走到哪里,

都被维稳的年轻娃子们推推搡搡。维权

队伍里,队长六十岁,是队伍里年龄最

小的,被维稳的年轻娃子们打断了四根

肋骨。母亲八十一岁了,维稳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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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范雨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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