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29日发(作者:坏脾气)
《小巷深处》原文
很早就知道,我是在村那头的坡顶上捡来的。据说,那个季节,天还不太冷,依
稀有几片早落的黄叶,在风中或上或下或左或右、低低地打着旋。
当时的我被一件破蓝布袄草草地包裹着。有很多人围在那个坡顶上,却好像
没有谁打算把我抱回去。有个好心人跑到巷口时对瞎眼的英姨说:“天赐给你的
呢!总比不知冷热的竹棒强。”又有人附和:“收下吧,老来也有靠。”于是,英姨
麻利地收了小摊,颇有节奏地用竹棒叩击青石板铺成的路面来到我身边,随即
央求热心人把幼小的我放进了她瘦瘪却温暖的怀里。
第二天,巷里的人都看到她拆掉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小木棚,搬进了小巷最深
处门口有两个滑溜溜石凳的小房子。为此,她从一双破棉鞋里拿出了她所有的积
蓄——150元。于是,我在降临到人世间一个月后,真正拥有了一个家,我从此
也就成了“巷口卖冰棍的瞎眼姨娘的女儿”。
据说,我那盲母亲当初是极泼辣的,并以厉害出名。在我被捡回后,她抱
我处处炫耀:“我丫头多可爱,多漂亮,肉滚滚,嫩生生。”有明眼人曾很不服气
地反驳:“我说大姨呀,你捡她的那天我就想说了,收养姑娘嘛,也该挑个漂亮
一些的,这丫头,黑不溜秋,眉不是眉,眼不是眼,您眼睛看不见,才吃了这个
亏!”我母亲听便翻了脸,呆在那人家足足骂了半天。不过这些都是后来别人
对我说的。在我印象中,母亲从未这样泼过。有人说:“为了这个丫头,英姨改
好了!”
自我有记忆开始,家的概念就是一张笨重的积满油腻的木桌,一碗拌焦黄
猪油渣的酱油饭,一杯用折价过期的奶粉冲调成的牛奶和一只好大好长的棒冰
箱。让很多人费解的是,在这四壁空空的家里,
我居然也能顺顺利利地长大,顺顺利利地代替了母亲常年用的那根光润的竹
棒。小巷里的人们不再听见那日日重复的青石板上有节奏的叩击声了,人们常见
到的就是我——一个丑女孩,每天搀着一个盲姨娘从小巷深处缓缓地走到巷口。
巷口摆的小摊就是维持我们这个贫穷家庭的唯一希望。夏天,母亲总会如尊
凝固的雕像般执地守候在一个大大的冰棍箱旁,毒辣的阳光把母亲原已黝黑的
皮肤晒得黑里透红,日复一日,竟成古铜似的颜色;因盲眼而被忽略了的手,总
是留黑而长的指甲;身上的衣服早已辨不出色彩来。但令人不解的是,我一直
觉得她的生意总比别人的好,有时一天下来,竟收入十多块。这对于我们来说无
疑是一个很让人满意的数目。我曾问她做生意的秘诀,她总微笑说:“坐在太
阳最毒的地方守卖,是绝对不会错的。”那刻,我才知道,这比别人多赚的每
一分钱都凝聚母亲加倍的血汗啊!到了冬天──冰棍无处可卖的季节,母亲就
会操起针线缝制出20多条棉被,租给赶集的或帮工的乡民,每晚租金四毛到六
毛不等。于是,整整一个冬天,母亲又忙于拆拆洗洗缝缝补补。
由于她的辛勤劳作及苦心经营,我们这个家居然也过得有声有色—— 饭桌
上经常能上荤菜,而我衣服上的补丁也随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少,直至没有。有
很多次,看母亲太劳累,我极想帮帮她,可她总是生气地说:“你怎么这么没
出息!好生读你的书去。”所以,在这个家里,虽然苦点,我却被调养得像个千
金小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祇知道读一些母亲不懂的书。
而母亲却总以我为骄傲。小学二年级那会儿,老师布置了篇作文,大概我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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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比较通顺,而且用拼音代替了不会写的生字,老师大大表扬了一番,说了一些
诸如“小小年纪,大有作为”之类的话。回去,我便把作文交给看不见的母亲,还
得意地向她转述了老师的话。母亲竟高兴得落了泪。她一直把那篇作文珍藏,
逢人便拿出来给人看,说:“我家莉儿可了不得,老师赞她有出息。”开始讲的时
候,那些识字的也还有模有样地翻几下作文本,应和几句。后来说得多了,有人
揶揄她:“可不是,都说阿莉是你的冰棍调养出来的呢!”母亲是看不见人家表情
的,听了这话便高兴起来,甚至卖冰棍时,我都成了她的广告宣传:“吃我的棒
冰吧,吃了就是聪明,跟我阿莉一样。”弄得我很难堪。从此,即使得了表扬,
我也不敢说给母亲听了。
开始的时候,我很满足于自己那由肮脏的板壁、熏黑的炭炉、简单的饭菜构
成的生活,我总是自豪地倚在极为疼爱我的母亲身边,总是极自由地吃那令小朋
友眼馋的永远吃不完的冰棍……。小巷深处,经常有我们一老一少蹒跚的身影。
间或有人说:“一直听不到您竹棒点地的声音,倒还怪想的。”母亲这时便会骄傲
起来,扬起头,握紧我的手,而我也真的以为自己是一个大功臣。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感到了自己的不同一般。同学异样的目光,老师分
外的关切,时刻提醒我:我,是一个瞎子捡来的女儿;我,拥有的是一个特别
贫穷的家。
我开始沉默,开始回避所有的同学,甚至开始厌恶我的家。我不再与母亲相
伴而走,也不再从母亲卖冰棍的那条路经过。那段时间,除了几顿饭之外,我几
乎整天泡在教室里,祇是为了在那个卑微的家里少呆几分钟。有人向她问起我,
她依旧满面春风:“莉学习忙呢!老师赞她有出息呢!哪会在家耗时间!”除了我,
谁也不可能看出她眼中深深的落寞。
时间飞逝,终于在中考过后的一个月,我接到了县城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自己家庭的阴影,住进那隔了一座又一座大山的县城
一中了。
临行前,我穿上了母亲用从微薄的生活费中硬扣下的钱购置的连衣裙。当我
看见穿衣镜中颇具城市少女风采的“我”时,我终于下了决心,转向母亲,吞吞吐
吐却又异常清晰地说:“妈……您……以后别……如果没急事的话……不用去找
我……”“为甚么?”母亲眼光黯淡了。好长好长时间的沉默,终于,她点了点头,
顺手取过她那根不知啥时已从角落里拿出来并已磨得又光又亮的竹棒,叩击地
面向厨房走去。“您……”我上前扶住她,可她轻轻推开我:“我去帮你弄点好吃的,
食堂少油。”我有些哽咽,但我甚么也没有说。
住读生活很快让我忘掉了以往的自己,忘掉了烈日、冰棍、瞎眼母亲带来的
烦恼与卑微,也忘掉了临行前的那一点点不安。谁都不知道我是谁,谁都以为我
也同她们一样拥有一个幸福的家。
一段时间中,母亲果然遵守诺言。每月由一位早年已住进城里却经常回乡的
老婆婆帮我捎来一些营养品及生活费。坐落在小巷深处的那个家似乎与我完全隔
绝了。我开始淡忘了家门前圆润光洁的石,那门上斑斑驳驳的门锁,甚至淡忘
了黄昏后母亲倚在门旁殷殷的招呼声。这样的日子平和而又迅速地溜过去,一直
到我临近毕业的那个学期。
那个学期的最后一个星期。
当老婆婆将一包鸡蛋和50元钱塞给我时,我床对面的一位室友发话了:“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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