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为诗章_讲动情肠_杜丽娘的经典阅读与情感发生关系之解析

2024年3月21日发(作者：我好想)

２００８年／第６期（总第３０１期）●

戏剧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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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诗章，讲动情肠”

———杜丽娘的经典阅读与情感发生关系之解析

谢雍君

一

在明清社会里，由于“严男女之大防”等传统观念的长期影响，女

性的生活空间仍然受到极大的限制，女性接受教育的机会远远不如

男性。在这种情势下，对于中上层社会的女性来说，私塾教育和家庭

教育是她们一般的受教育模式。最为常见的情况，就是富贵家庭聘请

塾师到家坐馆，对自家女子进行单独的文学启蒙教学，当时俗称“闺

塾”。如明末江苏长洲女子吴琪“幼即颖悟，五岁时辄过目成诵。父母

见其慧性过人，为延师教读，髫龄而工诗，及笄而能文章”（徐树敏、钱

岳辑《众香词》）；清安徽歙县女子汪嫈，“幼从宿儒黄秋平学，遂工诗

文”（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１８６）。“闺塾”要么是父母教育的铺垫或

基础，要么是父母教育的补充或延伸。如汤显祖《牡丹亭》传奇里的杜

丽娘，原本接受过父母亲的启蒙教育，“男、女《四书》，他都成诵了”，

为了更深入地为她讲些“经旨”，杜宝特地请“饱学”的塾师陈最良上

门为她授教（第五出《延师》）。

《牡丹亭》描写到，杜丽娘接受的教育内容不外乎《四书》、《五

经》，其中以《诗经》为首选。第五出《延师》里杜宝说：

《易经》以道阴阳，义理深奥。《书》以道政事，与妇女没相干。《春

秋》《礼记》，又是孤经。则《诗经》开首便是“后妃之德”，四个字儿顺

口，且是学生家传，习《诗经》罢。其余书史尽有，则可惜他是个女儿。

受传统伦理观念的影响，杜宝以为女儿的教育方式应该与儿子

有异。假如杜丽娘不是女儿，那么，他可选《四书》《五经》中的任何一

种，甚或其他史书，选择课本的范围宽多了。正因为杜丽娘是女儿，所

以，杜宝首先要考虑所选教材的内容是否适合于女性。《诗经》之所以

成为首选，主要原因是其内容讲述了“后妃之德”，而且大体每句四

字，顺口易学，又是杜家自杜甫以来的传家之学。杜宝既考虑到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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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易学，也考虑到教材是否宣讲妇德，

二者之间优先考虑妇德，足见在传统男性

家长眼里，妇德的传授与培养是女性教育

中最为重要的一个环节。也就是说，经典

阅读成为明清时期培养妇德的重要途径

之一。

根据史料记载，在明清时期，不管是

私塾教育还是家庭教育，《诗经》都是重要

的女学教材。明代如仁孝文皇后许氏自

称：“吾幼承父母之教，诵《诗》、《书》之典”

（《内训·自序》，《内则》卷首）；端淑卿“幼

从父宦邸，日读《毛诗》、《烈女传》、《女范》

诸篇”（钟惺《名媛诗归》卷３）；叶小鸾“夙

慧，儿时能诵《毛诗》、《楚词》，（其养母张）

倩倩教之也”（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闺

集》）。清代如毛奇龄妾张曼殊“好诵《毛

诗》，每诵三叶，后以卧病罢诵”（毛奇龄

《西河合集·诗话》）；陈珮“七岁，熟《毛

诗》，识声韵”（唐建中《江宾谷元配陈孺人

传》，陈珮《闺房集》卷末）。因此，《牡丹亭》

里描写杜丽娘学习《诗经》的场景并不是

汤显祖的凭空杜撰，而是明清女性教育真

实情境的写照。

其实，不仅仅是男性家长，连女性家

长也认定《诗经》适合做女学教材。清嘉庆

间兰皋主人《绮楼重梦》第七回《燕语莺声

创兴家塾，红香绿艳齐起闺名》，写李纨、

史湘云、薛家姐妹、甄氏等合伙请邢岫烟

做家庭塾师来教授她们的女儿（包括邢岫

烟的女儿在内）：

王夫人便问岫烟道：“《四

书》是他们念过的了，也都会解

说。如今叫他们念那一经好？”岫

烟道：“《易》理深微，怕他们不很

懂。《尚书》字句聱牙，且帝王的

道统治法，与女孩子们不甚相

关。《春秋》三传专讲的会盟杀

伐，也不与闺阁相关。《诗经》化

起房中，恰与他们相宜，只是

《郑》、《卫》诗篇不好讲些，只好

依了小序讲解罢。《礼记》最好，

《曲礼》、《内则》诸篇尤为合宜得

很。”（清嘉庆十年

［１８０５］瑞凝堂

刻本）

邢岫烟从是否与闺阁相关的角度来

选择女学教材，其标准与杜宝极其相似。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邢岫烟对《五经》的评

价与《牡丹亭》中杜宝的评价有同有异，颇

堪仔细玩味。相同的是他们对《周易》、《尚

书》、《春秋》的评价，抑或就其政治内涵来

说，抑或就其语句深奥来说，他们都认为

这三部经典不适合女性阅读；而他们之所

以看中《诗经》，首先都是着眼于它“化起

房中”的教化之旨。不同的是，杜宝排除了

《礼记》一书，而邢岫烟则特别强调《礼记》

的“《曲礼》《内则》诸篇尤为合宜得很”。

《礼记·内则》“记男女居室、事父母兄弟之

法”（孔颖达《礼记正义》），从汉代以来一

直是重要的女学读本。清顺治皇帝还亲自

敕臣下撰纂《内则衍义》（《景印文渊阁四

库全书》本），引经据史，加以阐发，颁行天

下。从这一点可以看出，《绮楼重梦》小说

作者兰皋主人的传统伦理观念比之汤显

祖要顽固得多。

二

从《牡丹亭》剧情的发展可知，杜丽娘

情感之萌生与她阅读《诗经》有着紧密的

联系。

杜宝聘请塾师教授女儿阅读经典，目

的是为了女儿“知书知礼”（第三出《延

师》），也就是说，杜宝认为“书”中有“礼”，

由他选定《诗经》作为教材也必定是符合

传统礼义的。在《闺塾》出中，做了一辈子

儒生的陈最良，也按照传统比兴手法，对

儒家《四书》《五经》的代表作《诗经》做了

一番讲解。他将《关雎》一篇解释为强调君

子所追求的淑女应有贤达品德，即“后妃

之德”，并且表扬许多历史上贤慧明达的

女子“有风有化，宜室宜家”，这就将《诗

经》所表达的“凤求凰”式的感情纳入传统

礼义的框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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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师傅的阐释，杜丽娘表面上似乎

全部接受，但是在内心中却做了以古鉴

今、将心比心的独特说解。春香这样描述：

只因老爷延师教授，读到

《毛诗》第一章：“窈窕淑女，君子

好逑。”悄然废书而叹曰：“圣人

之情，尽见于此矣。今古同怀，岂

不然乎？”（第九出《肃苑》）

在杜丽娘看来，从“窈窕淑女，君子好

逑”的直率表述中，可以看出，圣人是不讳

言男女两性之情的，也就是说男女两性之

情是符合“圣人之情”的。而符合“圣人之

情”的男女两性之情是亘古不变的，“今古

同怀，岂不然乎？”她内心的也怀有与古代

圣人相同相通的情愫，这不是非常正常、

非常自然的吗？汤显祖通过丫头春香之

口，泄露出杜丽娘阅读经典之后心怀洞

开：“为诗章，讲动情肠”（第九出《肃苑》）。

正如朱熹对《诗经》“国风”所概括的“所谓

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也”（朱熹《诗经

集传原序》，《诗经集传》卷首），《诗经》中

对男女两性之情的描写和歌颂，不由自主

地打开了杜丽娘封闭禁锢的心门。

后来，陈最良在回廊遇见春香，向她

打听杜丽娘旷课的原因，春香回答说：

小姐说：“关了的雎鸠，尚然

有洲渚之兴，何以人而不如鸟

乎？”（第九出《肃苑》）

从表面上看，春香在这里是替小姐传

话，因为缺乏凿实的证据，我们无法确认

这句话是否真的是杜丽娘的原话，可能

是，也可能不是。如果是杜丽娘的原话，就

意味着春香向我们证实了杜丽娘情思所

动与经典阅读有直接关系；如果不是杜丽

娘的原话，就是春香将杜丽娘的心事做了

自己的理解和阐发，这说明了春香对《诗

经》的真谛已经有所了悟，而她无师自通

的妙悟既是以旁听的方式接受经典教育

的结果，也是对杜丽娘内心情感将心比心

的认同。不管是否原话，春香转述的这句

话分明揭示出杜丽娘的情感发生与经典

阅读有着密切关联。

对杜丽娘来说，阅读《诗经》决不是简

单的诵读经文，而是用心去品味其中的精

神蕴含，因此经典所隐含的“圣人之情”自

然而然地引发了她对其他书籍中所描写

的男女两性之情的联想：

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

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

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

偷期，后皆得成秦晋。（第十出

《惊梦》）

《题红记》讲述的是唐代宫女韩翠屏

红叶题诗，沟水传情，与书生于佑结为连

理的故事；《崔徽传》叙说的是崔莺莺与书

生张珙诗简互传，终成秦晋之好的故事。

由于汤显祖没有确切提供此二书的体裁，

我们只能根据书名作这样的推测：《题红

记》应该指王骥德创作的传奇戏曲作品，

而《崔徽传》则是指王实甫创作的杂剧《西

厢记》（汤显祖用《崔徽传》指称《西厢记》

大概是晚明人的习惯，参见明末张大复

《梅花草堂集笔谈》卷七）。这两部作品因

其动人的情感故事而流传广泛，特别是

《西厢记》，在明中后期传阅、演出极为广

泛，几乎家喻户晓，人所皆知。从这两部作

品中，杜丽娘悟出了与阅读《诗经·关雎》

相类似的体会：“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

期，后皆得成秦晋。”对“窈窕淑女，君子好

逑”的“经旨”，杜丽娘竟然做出如此离经

叛道的通俗阐释！这种阐释与所谓“后妃

之德”相去甚远，却是身为女性的杜丽娘

对儒家经典的独特读解和联想。

对于生活在晚明时期的杜丽娘来说，

《诗经》作为儒家教材，是精英文化经典的

代表，属于传统文化的范畴；而《题红记》

和《西厢记》作为当时的戏曲读物，是民间

文化经典的代表，属于新兴文化的范畴。

受精英文化经典的启发，触类旁通地联想

到民间文化经典，这说明杜丽娘所阅读的

经典并不局限于儒家经典，她还从民间经

典里汲取着营养，作为她追求情感理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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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精神资源，而这源于民间的精神资

源最终成为杜丽娘后来不懈地追求情感

理想的主要力量源泉。

诗书经典勾引起杜丽娘内心深藏的

情感渴望，《诗经·关雎》、《题红记》和《西

厢记》等杜丽娘阅读过的文学经典，将她

的情感既与传统相勾联，又与现实相融

为后来杜丽娘游园时被迷人春色所惊而

埋下伏笔。经典阅读成为牵动杜丽娘情感

发生的引子之一。

三

对明清闺阁淑媛来说，因为从小接受

过经典教育，对杜丽娘阅读经典、接受教

育的场景自然再熟悉不过了。如明崇祯间

黄淑素写道：

昔丽娘若不读书，今日亦无

陈师父。可见女郎曾读书，到死

后终是受益。此虽谑语，亦有庄

处。（卫泳编选《冰雪携：晚明百

家小品》）

黄淑素明确肯定了阅读对女性的好

处，甚至认为杜丽娘能够死而复生与其阅

读经历密切相关。她认为女性阅读经典是

件很严肃、也很重要的事。很显然，她的发

言不是空穴来风，是现实观照下的经验总

结，是她对自己所受教育的认同和推许。

陈同、谈则、钱宜同评的《吴吴山三妇

合评牡丹亭还魂记》（清康熙三十三年

［１６９４］梦园刻本）和吴震生、程琼批评的

《才子牡丹亭》（华玮、江巨荣点校本，台北

学生书局２００４年版），表达出清代女读者

对杜丽娘的经典阅读与情感发生之关系

的细致解读和深刻体会。

首先，女读者肯定了杜家聘请陈最良

教授杜丽娘阅读经典的真实性和合理性。

《闺塾》出一开场，陈最良上场，吟诵了四

句上场诗：“吟馀改抹前春句，饭后寻思午

晌茶。蚁上案头沿砚水，蜂穿窗眼咂瓶

花。”此处陈同批道：“闲人事情，亦是塾师

案头真景。”陈最良诗中所描述的四件

事——

—吟春诗、喝午晌茶、蚁上案头、蜂穿

窗眼，在陈同眼里都是她所熟悉的塾师生

活的形象再现。当杜丽娘向陈师傅讨教

《诗经》大意时，陈最良做了大致的概括：

“论六经《诗经》最葩，闺门内许多风雅。”

此处陈同评曰：“从闺门内论诗极合，不然

韩愈《进学解》对《诗经》的评价（韩愈著、

朱熹校《朱文公校昌黎先生文集》卷１２）。

陈同认为陈最良从“闺门内许多风雅”的

角度论述《诗经》作为“葩经”的价值所在，

是独具慧眼的。明清时期的知识女性认

为，《诗经》中的许多篇章出自于女性的手

笔，因而最适合女性阅读，如清恽珠《国朝

闺秀正始集·弁言》说：“昔孔子删诗，不废

闺房之作。”（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卷

首）因此杜宝选择《诗经》作为杜丽娘的教

育读本，这既符合明清时期女子教育的真

实情况的，也符合传统的伦理教育规范。

其次，女读者从历史的角度阐述了经

典阅读对女性情感教育的必然性。受《诗

经》启发，杜丽娘情思萌动，春香描述女主

人是“为诗章，讲动情肠”（第九出《肃

苑》），此处程琼评曰：“‘情肠’二字妙，此

是用情之具，助色之丹，色情兼此，故更难

坏。”她充分肯定了杜丽娘因为经典阅读

而引发情思的合理性，并举元稹艳情诗为

例证，说明诗歌与女性情感教育之间的关

系：

元稹十五擢明经，累拾遗，

言：“古者太子目不阅淫艳，以人

之情，莫不耀所能，党所近，苟得

志，必快其所蕴，故使素习道德

也。”条上十事，二出宫女，三嫁

宗女。然其诗，妃主皆诵之，宫中

呼为“元才子”。或以奏御，帝大

悦，问：“稹今安在？”“耀所能”三

字妙绝，即“玩花柳，女郎能”之

“能”。丽娘“睡情谁见”，亦只苦

苦要“耀所能”耳。杜牧言：“近有

通，从而使她的内心感情外观化、现实化，‘三百篇’从何说起？”“《诗》正而葩”，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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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白创格，吾若在位必诛之，纤

艳不逞，非雅人庄士所为，流传

人间，子父母女，交口教授，淫言

媟语，入人肌骨”（按，此语实为

杜牧所引李戡所言，见杜牧《樊

川文集》卷九《唐故平卢军节度

巡官陇西李府君墓志铭》），亦以

其“讲动情肠”耳。然牧在吴兴，

令太守为水嬉，致其妇女而观

之，岂是无“情肠”者？而矫语如

此！（第

１１４页）

中唐诗人元稹曾创作了大量的艳情

诗，如《会真诗三十韵》、《梦游春七十韵》

等，抒写男女悲欢离合的真情实感，哀艳

缠绵，读之令人情性荡摇。从以上记述可

知，程琼正面肯定元稹艳情诗在宫廷贵族

女性中的广泛影响，而借用杜牧（实为李

戡）对元稹创作的极力抨击，来反衬艳情

诗在民间百姓包括女性中的受欢迎程度。

所谓“子父母女，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入

人肌骨”，这不正说明了文学阅读对女性

情感的强烈而深切的影响吗？程琼借助于

历史史料，证实了“为诗章，讲动情肠”的

现实真实性。

再次，女读者揭示了经典在引导女性

情感正常发展方面所起的重要作用，凸显

出经典阅读在女性情感生活中的重要地

位。杜丽娘从《诗经》第一章“窈窕淑女，君

子好逑”里读出了与阅读《昔氏贤文》时不

同的情怀，由此发出感慨：“圣人之情，尽

见于此矣。今古同怀，岂不然乎？”程琼对

此深有同感：

竟言圣人亦是匿情饬貌，

《贤文》益发错会圣意。“今古同

怀”，所谓口可折而使易词，心不

可折而使易欲。“岂不然乎”，犹

言《贤文》皆以为不然，岂不然

乎？（第

１１２页）

春香曾以调皮的口吻说：“《昔氏贤

文》，把人禁杀”（第七出《闺塾》）。这告诉

我们，杜丽娘曾经以《昔氏贤文》作为启蒙

教育的教材，学习儒家传统的格言警句，

以规范自身的行为礼仪。很显然，程琼在

这里否定了《昔氏贤文》拘束人的礼仪规

范的虚假性和不可信，对《诗经》所流露的

关乎男女两性的“圣人之情”则大加赞赏：

“心不可折而使易欲”。她还从正面阐发了

人的情感存在的合理性：“强禁之法，诚不

如使自厌倦”（第７７页），提出不应采用强

禁手段来禁止男女两性之间的情感，而应

该为之提供更大的自由空间。

总之，以陈同、程琼为代表的明清女

性对杜丽娘阅读经典及其所受的情感教

育是肯定而赞许的，同时这也是她们对自

己阅读行为和情感教育的肯定和赞许。阅

读使女性得以思接千古，超越时间的睽

隔，承续圣贤的传统，体会人生的真谛，从

而接受深刻的情感教育。

责任编辑竹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