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19日发(作者:知嘟嘟)
〈塞尚的疑惑〉
莫里斯·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著
龔卓軍/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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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版頁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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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一幅靜物,他需要百次的工作投入;為了一幅肖像,他可以五百度去描
摹那靜坐的人。我們眼中所見的他的作品,對他而言不過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嘗
試,試圖掌握繪畫。一九○六年九月,正值他死前一個月,這位六十七歲的老人
寫道:「我的內心騷亂躁動不已,有時候,我恐怕自己虛弱的理智已沒辦法維持
下去了……現在,情形似乎好轉了,而我也對自己的研究方向摸得更清楚。但擺
在眼前的,仍是那麼需要嘔心瀝血的探索歷程,我究竟能不能達成目標呢?我仍
孜孜不倦地向自然學習,然而卻自覺進步甚緩。」繪畫乃是他的世界、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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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註一:本文譯自Cezanne's Doubt,in Sen and Non-Sen pp.9~25, trans. By Hubert L. Dreyfus &
Patricia Allen Dreyfus,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64.梅洛龐蒂一生中寫了三篇論繪畫的文章,
1945 年12 月寫下這篇〈塞尚的疑惑〉,1952 年六至七月寫下《間接語言和緘默之聲》(Indirect
Language and Voices of Silence),1960 年七至八月寫下《眼與心》(Eye and Mind)。沙特曾說,如
果我們懂得去讀《眼與心》的話,我們可以找到梅洛龐蒂所有的東西。同樣的,也有學者說,這
是梅氏歷史哲學方面的一篇重要論文,如果我們懂得如何讀,我們可以找到梅氏在歷史哲學方面
的所有重點。參見Galen A. Johnson, Merleau-Ponty's Early Aesthetics ofHistorical Being: The Ca of
Cezanne, in Rearch in Phenomenology Vol. XVII, pp.211~25, 1987.基本上,梅洛龐蒂將繪畫活動視
為歷史存有(historical being)活動的微觀模型。首先,歷史存有是以意義存有的方式來活動,而不
是一些既定原因的機械性結果,塞尚的繪事不僅示範了現象學觀看(phenomenological eing)之能
事,也困惑卻成功地表達了他觀看之所得。其次,梅洛龐蒂透過意向分析,仔細地檢討塞尚的生
命史,這段艱辛的生命史中,意義是紛呈而非單線的,然而,由於在塞尚作品的成表達和他的談
話中表現了一股強烈的追索企圖,使得這些紛雜的意義得以揉合為一個整體,也使得塞尚這樣一
位歷史存有者所留下的事件、痕跡、來路、脾氣、行事風格有了更鮮明的意義,因此,歷史的存
有雖是意義的存有,但卻必須透過在時間中表現出來的現存(prence)方式呈現。最後,歷史存
有的意義表達活動有許多方式,但做為一位創造者,他必須先站在傳統的金字塔頂,然後再「像
第一個人說話時那樣說話」,而且,只有表情姿態、身體語言和言說是不夠的,還必須有影像的
語言,書寫的文本,數學式的符號語言等等,當然,塞尚是透過眼睛來反省一般視覺經驗,用他
拿著畫筆的手站在傳統之上創發了新穎的繪畫語言。或許藉著上述三點說明,我們可以稍稍明白
本文將繪畫活動作為歷史存有活動微型的理由,而能夠不單單以狹義的藝術史、傳記、繪畫美學
的觀點來理解本文,而如果讀者您執意要單從這三種角度之一來讀〈塞尚的疑惑〉的話,那麼我
相信您會同意我的感受:從沒有讀過如此生氣淋漓的藝術史、藝術家傳記和繪畫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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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式。他孤獨地畫著,沒有學生追隨,沒有家人的讚美,也沒有畫評家的鼓勵。
母親逝世的當天下午,他在畫畫。一八七○年,列斯塔克(l'Estaque) 地方警方
以逃避兵役罪名緝捕他時,他也在畫畫。然而,他仍不時對其繪畫的志業充滿疑
惑。當他漸行老邁,他懷疑是否因為自己的眼疾,而不可能在繪事上推陳出新,
並懷疑自己的一生,是否僅是以身體上某種毛病為基礎的意外?對於他這份努力
和伴隨的疑惑,當時人的反應顯得愚蠢而游移不定。「一位酗酒的神秘清潔工的
作品!」一九○五年,某位畫評家有此一說。即使在今天,莫克萊(ir)
仍以塞尚自認虛弱不堪的自白來貶低他。然而,塞尚的畫已傳遍了全世界。為什
麼這麼多的
不確定,如此大量的勞動,以及經歷如許多的失敗,最後卻突然總結為無與倫比
的成就?
左拉(Zola),這位與塞尚一齊長大的玩伴,是發現塞尚天份的第一人,也是
指塞尚為「失常的天才」的第一人。左拉無異是塞尚一生的觀察者,他對塞尚性
格的關照遠遠超過對其繪畫之意義的關照,當然就認為其性格乃是其病端的表
徵。
遠溯一八五二年,塞尚在艾克斯(Aix)進入波旁學院(College Bourbon)求學
時,就因為忽而暴怒忽而沮喪的性情困擾著他周遭的朋友。七年後,他雖已決定
要成為畫家,卻懷疑自己的才份,而不敢要求父親--當時是帽商、後來成為銀
行家--送他去巴黎。於是左拉去信譴責他的搖擺不定、他的懦弱和優柔寡斷。
終於來到巴黎之後,他寫道「唯一改變的是我的位置,那股倦怠無聊仍緊緊跟隨
著我。」他受不了討論,因為他常會因為討論而弄得精疲力竭,也因為他沒有能
力做任何論證。他天生即是焦慮的脾性。四十二歲時,由於自認必定早死,所以
他早早立了遺囑;四十六歲那年,他曾經有六個月陷在一股澎湃激情的煎熬折磨
中,然而沒有任何人知道這股激情得到了什麼樣的結果,塞尚自己也從未提及。
他在五十一歲隱退至愛克斯,塞尚發現此處的景緻非常適於揮灑自己的天份,同
時,這個地方也讓他回到了童年的世界,一個和媽媽姊姊共同生活的世界。母親
謝世後,塞尚轉向兒子尋求慰藉。「人生是可怖的,」這是他常掛在嘴邊的話。
這份對人生和死亡的恐懼,使得他稍後開始投身宗教。塞尚向朋友解釋說:「可
怕的事情在於,當我感覺自己只有四天可活在世上時--接下來會是什麼呢?我
相信來生,而不願冒著為無盡的地獄之火燒烤的風險。」雖然此後他的信仰更加
深刻,而原始的動機則是為求安身立命、達成解脫。」他變得愈來愈怯懦、焦慮
不安、敏感而易怒。有一次,他偶然到巴黎去旅遊,老遠就向他的朋友示意不要
接近他。一九○三年,當他的畫作在巴黎開始以莫內(Monet)畫作的兩倍價碼賣
出,而加斯奎(Joachim Gasquet)和勃納爾(Emile Bernard)這些年輕人開始來拜
訪他之際,他的脾氣緩和了些。不過,他那忽爾發作的暴怒卻絲毫未改。(有一
次,他在愛克斯的路上被一個小孩撞擊,此後他便無法忍受任何人的親近。)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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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很老的時候,有一天,勃納爾在他絆倒的剎那扶住了他,塞尚馬上掀起一陣狂
怒,有人聽見他在畫室裡踱著大步,走來走去,大喊大叫,說他絕不要「中任何
人的圈套」。為了躲開這些「圈套」,他曾將馬上要成為他的模特兒的女人趕出畫
室,將他稱為「冥頑不靈」的教士逐出自己的生命,將勃納爾變得過於堅持的繪
畫理論拒斥於心房之外。
喪失活絡的人際接觸;沒有面對新情境的能力;遁入一個牢固不化的習慣,
對任何事都抱著不成問題的態度;堅決反對理論和實際中的「圈套」,以維持隱
遁者的自由--以上所有癥兆,我們都可以用一條病理學的規定來說明,就像葛
列果(El Greco)的狀況一樣,這些是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a)的病兆。「根據
自然」而畫的理念,亦可以說是來自同樣的缺陷。塞尚極端地注意自然和色彩,
他的繪畫所呈現的非人文(inhuman)性格(他說一張臉應該當作一個物體來畫),
他對肉眼可見之世界的奉獻……種種跡象顯示了對人文世界的遁逃,及其人性的
異化(alienation)。
然而,這些推測並未針對他的作品提出任何正面的解說,我們不能就此將他
的畫歸結為精神崩潰的產物,說他是尼采(Nietzsche)所說的「貧瘠虛弱」的生
命,或說他的畫對有教養的人而言是毫無意義的。左拉和勃納爾之所以認定塞尚
是失敗的,恐怕是由於他們太過強調心理學的觀察和自己對塞尚的親身體認。雖
然塞尚的精神耗弱,但很可能就是以此精神耗弱為基礎,使他領悟了一種放諸四
海而皆準的藝術形式。在他孤獨徜徉之際,他或許能以僅有人類才能夠做到的方
式來注視自然。其作品的意義實不能由其人生際遇來決定。
即使從藝術史的角度來看--我們可以考察塞尚的畫法所帶來的影響(義大
利畫派、丁多瑞多Tintoretto、德拉克瓦Delacroix、辜爾貝Courbet、和印象
派畫家),甚至我們援引塞尚對自己作品的論斷,塞尚作品的意義恐怕仍難然獲
以得澄清。塞尚的早期繪畫,約至一八七○年左右,充滿了狂想:強暴,謀殺。
這些作品幾乎都以寬廣的筆觸來處理,著重表現動作的道德面貌,而不著重那些
肉眼可見的面向。由於受到印象派畫家--特別是畢沙羅(Pissarro) 的影響,
塞尚後來認為繪畫並不是想像場景的具象化、或夢幻外顯的結果,而應是表象的
精細研究,繪事不僅止於畫室,更應該根據自然。接受了印象畫派的影響,使塞
尚放棄了巴洛克(Baroque)技法,印象派畫家的基本目標是捕捉運動,用小而輕
的筆觸緊密設色、點描出影線。
然而,他很快就與印象派畫家分道揚鑣。印象派試圖以繪畫捕捉物體為肉眼
乍見和敲擊感官時的特定方式,物體被描繪為它們呈現給瞬間知覺時的表象,它
沒有固鎖的輪廓線,而是由光線和空氣使之成形。為了掌握此一光線的氛圍,畫
者必須放棄赭色、黃土色及黑色,只使用光譜的七色。而且,不是僅將物體的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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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色調塗上畫布為算了事,換言之,對象的色調不能孤立於其周遭環境之外,還
必須注意自然中色區互補的對比現象。進一步說,我們在自然中所知覺的每一種
色彩均會誘發其補充性表象,而這些互補的表象又彼此增強對方的顯現。想在一
幅畫中得到草地為陽光所照射的色彩,又明知這幅畫會掛在房裡微弱的燈光下展
示,你就不能僅僅使用綠色,還必須補出紅色,才會使那片草地顫動起來。最後,
印象派畫家打破了區域色調本身,畫家可以將細部的色彩並列,而不再將它們混
合起來,藉著並列,廣泛的保留所有的色彩,並獲致更具顫動效果的色調。經過
這些程序的處理,畫布上所呈現的--當然已不再是與自然的一一對應--是各
個細部的交疊互動而形成的普遍真實的印象。但在同時,舖陳氛圍和打碎色調的
方式卻也淹沒了對象,使對象失去了應有的重量。不過,塞尚調色盤上的配置會
讓人認為他與印象派畫家的目標有所不同。他不是用光譜上的七色,而是十八色
--六紅、五黃、三藍、三綠及黑。暖色系和黑色的使用顯示了塞尚希望描寫對
象,希望在氛圍之外重新挖掘出對象。另外,他也未將色調瓦解為細小的筆觸,
而寧以漸進色取代這個技巧,以色彩的微小差異漸進地佈施於對象,將色彩調整
到接近對象的外觀和它所受的光。某些狀況下,他更乾脆撤除明確的輪廓線,讓
色彩較線條更具優位--對塞尚和印象派畫家而言,這個分歧點即意味著他們之
間的差異。對象不再為折射的光所覆蓋,而失去它與氛圍和與其他對象之間的關
連,它似乎微微地由內部發光,光線由它的內部發散出來,因而形成一種固著狀
態和物質實體的印象。再者,塞尚並未放棄製造暖色系的震顫效果,但卻改用藍
色來獲致這種上色的效果。
如果說印象派畫家的美學是將自然當作他們的模特兒,則我們必須接續上文
的論證,說塞尚是企圖回到對象本身而並不放棄印象派的美學。勃納爾曾提醒塞
尚,對於古典的藝術家來說,繪畫要求的是輪廓、構圖和光線的分佈。塞尚回答
道:「不錯,他們創作的是一幅幅的圖畫,而我們追求的則是一幅幅的自然。」
提到那些古典大師時,他說他們「以想像力和伴隨而生的抽象化取代了真實。」
論及自然時,他說:「藝術家必須順從這件完美的藝術品。所有的事物均是透過
自然來到我們的面前;我們仰賴自然而存在:除自然之外,再也沒有什麼值得記
憶了。」他說他希望使印象主義變得「更堅實,就像那些博物館中的藝術一樣。」
他的繪畫是很弔詭的:既想追求真實,又不放棄感官的外貌;而除了取法來自自
然的直接印象外,別無索引;不循輪廓線作畫,不用輪廓線框限住色彩,也不採
視點或構圖上的安排。勃納爾認為塞尚這樣做無異是自殺:追求真實卻自絕於通
向真實之技道。塞尚陷入困惑的理由就在這裡。而在他一八七○到九○年間作品
中所呈現的那股扭曲不安,理由亦在此。桌子上的茶杯和杯托,由側邊看過去應
該是橢圓的,但塞尚把這個橢圓的兩端畫得臃腫膨大。在古斯塔夫‧喬弗瑞
(Gustave Geoffrey)的肖像畫中,那張工作檯拉得非常長,直伸向此畫的底部,
這顯然違反了視點法則。由於放棄了輪廓線,塞尚使自己陷溺於感覺的混沌之中,
這種混沌常常會干擾對象而引生出幻覺--譬如,若我們搖晃自己的腦袋,這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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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見的對象好像自己正在搖動一樣--除非我們已在判斷中認定了表象本是直
挺不動的。照勃納爾的說法,塞尚「將他的畫埋沒在無知裡,將他的心埋沒在陰
影中。」作是,若要這樣子來評斷塞尚,只能說評斷者對塞尚的話只聽了一半、
對塞尚的畫也只看了一半。
在跟勃納爾的對話中,塞尚總是刻意避開任何對方所提出的現成選項,如:
感覺相對於判斷;看的畫家相對於思考的畫家;自然相對於構圖;素人畫家相對
於傳統學院畫家。塞尚說:「我們必須發展一種光學,這種光學即是我所謂的邏
輯的視覺--換言之,這種視覺中全然沒有荒謬的成份。」勃納爾問:「你這不
是在說我們所面對的自然嗎?」塞尚說:「這種光學兩者都要處理。」「然而自然
和藝術不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嗎?」「我就是希望把它們弄成一回事。藝術是個
人的親身感受,這些感受在感覺中具現出來,並在我的知性要求下組織成一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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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使是這些敘述,也過度強調了「感受性」、「感覺」和「知性」這些普通的
理念,這也就是為什麼塞尚寧願去畫,而不能信賴自己的論證有什麼說服力。他
也不喜歡讓自己的作品受二分法的擺佈,說是較接近保存傳統的作風,或較接近
推動傳統的作風。他所致力的是繪畫的真正意義,因而必須經常地質疑傳統。塞
尚並不認為他必須在感情與思想間抉擇,在秩序與混沌間取捨;他也不想將我們
眼見的靜物和它們顯現的變化樣態割裂開來。他希望將事物描畫得如其外觀所呈
現的樣貌,在自發性的組織中引生出秩序來。他做了一個基本的區別,但並不是
「感性」、「知性」之類的分別,而是區分出我們知覺中事物的自發組合,和依賴
觀念、科學所做出的人為的組合。我們看到事物;我們與它們交融;我們停泊於
它們之中;而我們建構的各門科學乃以此「自然」為根基的。塞尚想要畫出這個
原初世界(primordial world),他的畫似乎因此將自然表現得素淨純粹,相對於
同樣的風景照片來看,照片本身提示了人工、便捷而急迫的呈現。這並不是說塞
尚曾想要「像一個野人般作畫」。他只是想把智巧、觀念、科學、視點和傳統都
放回與自然世界保持接觸的狀態裡去,在此狀態中,它們必須融合為一個整體。
如同他所說的,他希望將各門科學帶到「它們所從出的」自然面前。
由於塞尚一直忠實於現象本身,在他對視點的探究中,他發現了晚近心理學
家所發掘出來的--生活的視點(lived perspective)。這是我們日常知覺的真
正狀態,它不同於幾何式和攝影式的視點。一張照片裡面的的物體,若與我們實
際去看相比較,我們會發現,照片近處的物體在實地看時變得比較小,而照片遠
方的物體在實地看時則顯得比較大。(電影裡面也有類似情形:在相同條件下,
一列火車由遠方駛近,在影片中變大的速度比實地上火車變大的速度要快得多。)
因此,如果說斜看一平面圓形即是看到一橢圓,就等於以相機來取代我們實際的
知覺,因為,我們實際所見的形狀,乃似橢圓而非橢圓的未決形狀。在一幅塞尚
夫人的肖像中,夫人身體兩側的壁紙邊緣並未形成一直線,而事實上,眾所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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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註一:塞尚和勃納爾的談語收錄於Souvennirs sur Cezanne, Paris,1912.--英譯者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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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線若通過一條不透明寬紙帶底下,則其兩段可見的分節會顯得脫了臼。古斯
塔夫‧喬弗瑞的桌子伸進圖畫的底部,而事實上,當我們透視一大塊面的時候,
我們所連續接收到的意象,並不是以同一視點構成的,因而整個塊面會翹曲起來。
因此,我將這些翹曲凝塑於畫布之繪事中並未偏離真實,我等於是中止了一個自
發的運動。這些翹曲在知覺中進行此項運動而漸漸累積,進而形成一幾何學的視
點。同樣的事亦發生在色彩中。把玫瑰紅色塗在灰紙上,當作綠色的背景。學院
派的繪畫會把背景仍當作灰色,而假定畫面可產生現實事物中的相同對比效果。
印象派繪畫則將此狀態的背景當作綠色,以便獲得如同事物處於自然中一般的鮮
明對比效果。然而,如此一來,不是曲解了色彩的關係嗎?若僅停留在上述的層
次,好像是很有問題,但畫家的工作乃是調整畫面中所有的其他顏色,以便讓它
們由這般的綠色背景中獲得自己顏色的真實特性。同樣的,塞尚的才份在於,當
整個構圖看起來是圓球狀時,視點的翹曲本身會隱而不現,如同它們在日常視覺
中的運作,甚至它能夠幫助我們對浮現中的秩序產生印象,也能夠幫助對象在我
們眼前進行表象和形構自身的活動。同理可知,物體的輪廓線若被構想成一條包
圍著物體的實線,此線即顯然不屬於我們肉眼所見的世界,而屬於幾何學的世界。
如果有人為一顆蘋果描出一條外形的連續線,他便製成了一個這種形狀的對象,
但同時這條輪廓線也只是一條理想的界線,而讓這個蘋果的各個側面都失去了深
度。更別提有哪一種形狀是不會奪走對象的正身(identity)的了。只描出一條輪
廓線,必然會犧牲了深度,換言之,事物所呈現的向度(dimension),並不是攤
開了擺平在我們的面前,而是充滿了錯綜交雜、無可窮盡的現實(reality)。於
是我們才明白,塞尚撙節調運色彩時,為何要隨順著對象的起伏而勾勒出許多條
藍色的輪廓線。我們在這些線條間往返流連,然後在某一瞥中掌握了自這些線條
中浮現而出的形狀,如同我們在知覺過程中所經歷的一樣。因此,我們無論如何
都不能說這些翹曲乃塞尚任意獨斷之作,況且,塞尚在一八九○年以後--他的
最後一個時期,放棄了這種有名的構圖法,同時,不再將畫布上滿顏料,也放棄
了靜物的細密構織的畫法。
因此,如果要呈現出世界的真實厚度,輪廓就必須由色彩來完成。由於世界
如同一個沒有區隔的團塊,一個色彩的系統,上面交錯鐫刻著隱藏的觀點、輪廓
線、角度和曲線,當空間結構成形的時候,它本身會顫動。「輪廓和色彩彼此再
也不相區分,只要我們去畫,輪廓之勾勒就在其中,而且,色彩愈諧調,輪廓就
愈明確……當色彩的豐富性達到飽和時,形體就獲致了充實性。」塞尚並不是想
以色彩來提示觸覺,藉之強化形狀和深度,觸覺和視覺的這些區別,在始初的知
覺中並沒有分別。我們之所以學會區分五官,只是由於人體科學的影響。生活的
對象並非以我們感官贊助為基礎,它其實從一開始就將自己呈現給我們,而感官
的贊助是以它為中心才傳達出來的。我們看到對象的深度、平滑度、柔軟度和堅
硬度,塞尚甚至認為我們看到對象的氣味。如果畫家要表達世界,他的色彩調度
中必須帶有這不可分的整體,否則他的畫將只是在暗示事物,而未能給事物以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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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的統一、臨場、無以凌越的充實,也就是我們定義中的真實。這就是為什麼每
一筆觸都必須滿足無限的條件。塞尚有時在下手畫某一筆之前會左思右想好幾個
小時,誠如勃納爾所言,是因為每一筆都必須「包含有空氣、光線、對象、構圖、
形質、輪廓、和風格。」表達存在的事物是一件永無止境的工作。
塞尚也沒有忽視物體和臉孔的樣貌,他只是希望由色彩中掌握正在浮現的對
象樣貌。把一張臉「當作物體」來畫,並不是要剝除它的「思想」,塞尚說:「我
真正瞭解到畫家是在詮釋它」,「畫家並不是低能」。這種詮釋不應是一種反省,
而與看的動作有什麼不同。「如果我以密織的藍色和栗紅色來畫,我就能恰如其
分地捉住他的一瞥。有些人對此很不以為然,他們覺得這無異於將暗綠色和紅色
配對,來顯示一張悲傷的嘴或微笑的臉頰一樣的荒謬。」人物的性格在他的一瞥
眼神中被看見和把抓到,然而,這一瞥卻不過是色彩的組合。他人的心靈對我們
而言只能以肉身來呈現,就好像其心靈寄寓在臉龐和表情姿態中。由於塞尚回到
了吾人的原初經驗,使得身體與靈魂、思想與視見間的矛盾和區分變得沒有必要,
它們是一同來自於原本混同不分的原初經驗。那些尋求表現又將表現加以概念化
的畫家,首先就錯失了一大奧祕--人出現於自然中,其表象在我們注視下無時
無刻不在更新。巴爾札克(Balzac)在『憂鬱人生』(La Peau de chagrin)中描述,
「桌布白得如同一層新雪,桌面上的擺設對稱地捲起,像鑲上了一些起伏縐摺。」
塞尚說:「整個青年時代,我盼望著能夠畫出那如新雪的桌布……現在我明瞭,
我們只能夠盼望畫出那對稱地捲起桌面擺設和起伏縐摺。如果我把「鑲嵌了的」
感覺畫出來,我就算辦到了,你了解嗎?而如果我按照這些擺飾物和縐摺在自然
中的狀態,加以平衡並畫出陰影,我保證你連那些鑲嵌、白雪和其他的刺激物都
會呈現出來。」
我們生活在人造物的氛圍當中,在工具間、在房舍中、在街道、城市裡面,
大多數時間,我們只將這些人造物置於人文活動的使用角度來看它們,我們變得
慣於認定這種物的存在是必然而無可動搖的。塞尚的繪事將這些思考習慣置於質
疑中,而揭露了非人文性的自然,它是人類安身立命的基礎。這也就是為何塞尚
筆下的人顯得奇怪,好像是不同族群生物眼光下的產物;自然本身被剝卻了所有
可用以聯結定形的屬性,地景裡沒有風,安西湖(Lac d'Annecy)面沒有任何波瀾,
凝固的對象就如同在世界之始初般的猶豫不安。這樣一個不熟悉的世界,令人覺
得不適,也禁止任何人文的情思。如果我們在看過了塞尚的畫之後,再去看其他
畫家的作品,我們會感到大大的鬆了一口氣,就像是在遽變中隨之而來的悲傷退
去,對話重新開始,生存者在對話中重拾其固存性。但是,事實上只有人類才能
運用這樣的觀點,穿透對事物的人文性編納秩序,而直達事物之根柢。所有的跡
象顯示,動物無法注視事物,無法以僅為企求真相的方式來透視事物。因此,勃
納爾認為一個真正寫實的畫家必須像一隻猿猴,恰好是說到了真理的反面,而我
們看到了塞尚如何以其才份恢復了藝術的古典定義:人類對自然的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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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尚的繪事未排斥科學,亦未排斥傳統。他在巴黎時每天都去羅浮宮。他認
為要會畫畫必須學習,而學習過程中的必要部分,是對平面和圖形的幾何學研究。
他鑽研所繪地景的地質學結構,相信這些由可見世界所表現出來的抽象關係,必
會影響到繪畫行動。解剖和設計的規則呈現在他的每一筆觸之中,好比網球賽中
每一次觸擊都蘊含了遊戲規則。但是,讓畫家積極畫將起來的,絕不僅是視點、
幾何學、色彩規則或任何特定的知識。只有一件事情能夠讓畫家積極動手作畫:
地景的整體性和它絕對的充實性,也就是塞尚所稱的「主題」(motif)。根據塞
尚夫人所說,塞尚的地景畫的開始就是去弄明白地景的地質學基礎,然後他會以
拓寬了的視野停留注視每一樣東西,和鄉野共同「吐芽成長」。他所必須要做到
的事,首先是忘掉他由科學那兒所學來的一切;其次,要穿透這些科學去重新把
抓地景的結構,把地景當作正在浮現的有機體。要做到這種程度,所有視覺上的
一偏之見都必須合而為一,所有眼睛之能事都必須重新整合,如同加斯奎
(Gasquet)所言,必須「將自然所遊走出去的手結合在一起。」「世界所歷經的一
瞬,繪畫必須窮盡其整全之實在。」他的冥想有時會達於極致,他會說:「我有
我的主題」,而且他會解釋,地景要放在中間,不可太高或太低,要在沒有漏失
掉任何東西的狀況下以網羅活捉。然後他就同時開始畫這幅畫的每一部分,用色
彩圍繞嵌補著早先地質架構的炭筆素描。畫面帶著充實性和厚度,在結構和平衡
中成長,最後似乎是在一瞬間趨於成熟。塞尚說:「地景透過我來思考自身,我
即它的意識。」這種直觀的科學和自然主義是相去甚遠的。藝術並不是模擬
(imitation),也不是按照教養或各人興之所至成就的手工製品。它是一連串的
表達過程。就像文字的功能是用來賦名,用來捕捉以混沌不明的方式呈現給我們
的自然,使它安頓在我們面前,變成可理解的對象,所以加斯奎說畫家的職能是
「對象化」(objectify)、「具體化」(project)、和「惹人心目」(arrest)。文
字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它們所指涉的事物,一幅畫也不是要用來逼目以亂真。塞尚
自己說:「在繪畫中寫下從沒有被畫過的東西,並使之一勞永逸地轉成繪畫。」
忘掉那些黏不拉搭而模稜兩可的表象,我們穿過它們而直接到達它們所呈現的事
物。畫家將原本區隔不同之生活意識的高牆打倒,而重新把抓轉化為可見的對象
--表象的顫動即是事物的搖籃。這種畫家只可能有一種情緒:陌生感;只可能
有一種抒情的主題:存在的不斷重生。
達芬奇(Leonardo da Vinci)的座右銘是不止息的嚴格要求,而所有古典詩
歌藝術的作品也告訴我們,藝術創作無兒戲,但塞尚和巴爾札克、馬拉美
(Mallarme)的困惑比較接近,而和所謂的嚴格嚴謹精神有所不同。巴爾札克(可
能是以德拉克瓦Delacroix 為模特兒) 想像一位畫家弗杭霍夫(Frenhofer),希
望只運用色彩來表達生活,而且將他的力作藏起來,當他死去,他的友人除了看
到一牆混沌的色彩、難以捉摸的線條之外,什麼也沒看到。當塞尚讀到『不知名
的曠世之作』時,他感動得直落淚,說他自己就是弗杭霍夫。巴爾札克終生為「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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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所受的困擾、所做的努力,啟發了塞尚。在『憂鬱人生』中,巴爾札克提及
「有一種思想必須要表達」,「有一個系統必須要建立」,「有一門科學必須要闡明」,
在『人間喜劇』中,他透過一個受挫的天才朗伯特(Louis Lambert)之口說:「我
正走向某些大發現……但我要如何描述那股綁住我手、封住我口、把我硬生生拖
向悖離志願之途的力量呢?」我們如果說巴爾札克只不過想瞭解他當時的社會,
那就失之太簡。要描述典型的差旅推銷員,「解剖教書程涯」,甚至為一門社會學
奠立基礎,都不是人力所不能及的登天難事。問題在於,一旦他指認出那些可見
的力量為金錢、熱情等事物時,一旦他描述了它們明確的作用方式之後,巴爾札
克就不禁要問這些事物來自何方,那股隱而不現的原動力是什麼,它們的意義是
什麼,譬如:整個歐洲「急欲朝向某種未知的神祕文化邁進。」換言之,他企圖
理解將世界合抱起來的內在力量,那股導生可見事物狀態之分化繁衍的力量。弗
杭霍夫對繪畫的意義也有相同的看法:「一隻手掌並不只是身體的一部分,而是
某個思想的表現和延續,此思想必須藉之被傳達和理解。……那才是真正的鬥爭!
許多畫者憑其直覺獲致勝利,而並不明瞭藝術的這項要旨。你畫了一個女人,卻
並未看到她。」藝術家是要把一幅多數人日行而不知、視而不見的景象惹人開始
注目,他要使得此情此景對身在其中的一般「人類」變得可見。
因此之故,沒有任何藝術是純為享樂的。我們可以將老觀念裝進新酒瓶,透
過從前已見過的表現形式,發明令人愉悅的事物。但這種二手的繪畫或言說方式
只是一般所謂的文化。塞尚或巴爾札克式的藝術家並不滿足於做一種有文化教養
的動物,他們想要將文化消化理解(assimilates)至其基柢,同時為之提出新結
構:他像是以第一個說話人的方式言說,以前無古人的方式來作畫。因此,他所
表達的不可能是某一套已有明白定義的思想的翻譯,這些一明二白的思想已經為
我們自己或別人表白過了。「概念」不能先於「執行」。
在藝術表達行動之前,除了一股模模糊糊的激情外,別無他物,而只有被完
成和被理解了的作品本身,才能證明曾經有某些東西而不是沒有東西想要說出來。
因為藝術家回到了無言而堅實經驗的根源處,回到了所有既往文化和思想所意欲
理解的根源處,所以他提出他的作品,就好比一個人第一次講話,他不知道這個
舉動是否有別於發一聲喊,是否它能和個人生活之流區分開來,他透過他個人的
生活獲得了這些無以名狀又獨立存在的意義,他不知道這些意義對自己未來的個
人生活是否有意義,對與他共存的其他個子(monads)是否有意義,開放社群的未
來單子是否有意義。藝術家所將要說的意義不存在於任何地方,不在尚未具意義
的事物中,也不在藝術家自己或其未經闡明的生活中。這股意義召喚著他,遠離
已形構現成的推理思維,這種現成的理性是「有文化教養的人們」所用以框限自
我的柵欄,藝術家則邁向一種包含有自己的根源的理性。
對於勃納爾想要把他帶回一般人的理智狀態,塞尚回答:「我正朝向全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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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Pater Omnipotens)的理智前進。」無論如何,他已朝向一無限道體(infinite
Logos)的觀念或構想前進。塞尚的疑惑和孤獨基本上不能由他陰晴不定的脾氣來
解釋,而應由他的作品的目的來解釋。遺傳或許帶給他豐富的感受、強烈的情緒、
一種神秘或苦悶的模糊感覺,使得他困擾終生,不得安頓,也使得他遠離人群;
但是,這些特性如果沒有表達的行動,就不可能創造出任何藝術作品,同時這些
特質既不能說明塞尚的困惑,也不能說明其創作行動的意義。塞尚的困惑是說第
一次說話時的困惑。他覺得自己虛弱無力,因為他並非全能的,因為他不是上帝,
且無時無刻不想要描繪世界,將世界徹底轉變為景象,將世界感通(touch)吾人
的方式變得可見(visible)。一套物理學的新理論可以證明,因為計算式可將此
理論的觀念或意義和已普遍建立的測量標準結合起來。但對塞尚這樣的畫家--
創造或表達觀念的藝術家或哲學家,是不夠的,因為他們還必須喚醒經驗,使得
他們的觀念能在別人的意識中生根茁壯。一部成功的作品擁有特異的能力以闡明
自己的道理。追隨書本或繪畫中線索的讀者或觀賞者,藉由設下墊腳石、特定風
格之奇異清晰性的指引,來回往復、層層廓清,最後以發現藝術家所欲溝通的意
味作結。畫家所能使出的本事不外是建構意象,而且他必須等到這個意象走入別
人的生活中,一旦成就了這種狀況,藝術作品就已經聯繫了這些個別不同的生活,
如果它只是寄寓於他們之中某一個人,像揮之不去的夢魘或執拗不化的狂譫,它
就不算存在,如果它只是作為空間中一塊著了色彩的畫布,它也不算存在。它必
定是完整地寄寓於許多心靈中,而像永續的學習成果一樣,要求著未來所有可能
的心靈也能理解。
因此,塞尚生命中的偶發的「遺傳特質」、「經歷影響」,都只是自然和歷史
要讓他解讀的文本,它們也只能為他的作品說明表面的意義。但是,藝術家的創
造,就如同人的自由抉擇,賦予這些原本散落不堪的文本以原先並不存在的具體
形象。如果塞尚的生活在我們看來似乎已蘊含了其作品的種子,那是因為我們已
先知道了他的作品,然後透過其作品看到了他的生活氛圍,而將由其作品所得來
的意義貫注入他的生活史之中。如果我們以上所枚舉的種種緊迫條件,對塞尚所
身陷的構思網絡而言非常重要,它們做到的也只是告訴他他必須活成什麼狀態,
而沒有告訴他要如何去過活。一旦生命的主題發動起來,這些偶發條件就在塞尚
的存在中退為部分條件,它們就變成縮寫的組合字母(monogram)和一個生命的象
徵--一個自由詮釋其自身的生命。
但我們不要誤解了這份自由。我們不要想像有一份抽象的力量,能夠強加其
力量於生活的「既定條件」之上,或能夠引起生命發展中的衝決力量。雖然我們
確信人的生命無法解釋其作品,但我們亦確信兩者是密切相關的。事實上,是什
麼樣的作品就要求什麼樣的生活。從一開始,塞尚生命的唯一平衡點就是來自於
他未完成作品的支持,未完成的作品已有所暗示,而雖然這些暗示使得他的生活
和作品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我們卻不能將這些暗示當成原因。在這兒我們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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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跨越因和果,將因果置入永恒之塞尚的同時性中,這個塞尚既是他想要活出來
的通則,又是他想要做出來的通則。在塞尚精神分裂人格和其作品間有一融合,
因為他的作品透露了這種疾病的形上學意味:一種看世界的方式,回歸到凝著表
象的整體性,而將所有表現的價值懸擱起來。至此,這疾病就不再是一個荒謬的
事實和命運,而蛻變為人類存在的普遍可能性。如此的蛻變,必須仰賴此存在勇
敢地面對其存在的吊詭之一--表達的現象(the phenomenon of expression)。
就此意義而言,成為精神分裂和成為塞尚是一回事,因此,我們不可能把創造的
自由和其自童稚始對外反應的不經意明顯行為模式區分開來。塞尚在他的繪畫中
給予事物和臉孔的意義,是它們在世界中出現在塞尚眼前時向塞尚呈現自身的。
塞尚只是將以下的意義解放出來:當塞尚看到事物和臉孔,是它們要求被畫,而
塞尚只是表達了它們所想要說的。那麼這其中還算蘊含著什麼自由嗎?有的。存
在的狀況條件若要能夠影響意識,只有透過間接迂迴於意識所供與自身的存在理
由和證明之路途上。我們若要看出我們是什麼,只有藉由展望我們自身的前途、
以我們的目標為明鏡才能做到。因而,我們的生命無法脫離企劃(project)或抉
擇的形式,也因為如此,生命似乎是自發的。但是,要說我們一開始就已朝向了
一個特定的將來前行,就如同是說,當我們一開始存在我們的企劃即已停止,當
我們一開始呼吸我們的抉擇即已底定。如果我們未經驗到外在的束縛,那是因為
我們就是我們自己的外在(we are our whole exterior)。當我們剛看到永恒的
塞尚漸漸成形時,他又為人性的塞尚帶出一連串似乎是外在於他的事件和影響,
永恒的塞尚似乎計劃了他所要遭遇的一切,包括對人、對世界的態度--未經深
思熟慮而形成的態度,這種態度自由得好像來自外在的原因,然而此種態度對它
自身而言是自由的嗎?難道不曾為生活所拒絕的抉擇,僅僅是一種投機或僅僅是
一種誘惑?而在未有明確陳說的可能性領域中,抉擇存在嗎?如果我由出生始即是
一個確定的企劃,而在我之中難以區分我所接受和我所創造的成份,那麼,我們
就不可能指出哪一個表情姿態純粹來自於遺傳或天性而不具自發性;但我們也不
可能指出哪一個表情姿態做為在世存有的方式,由一開始即純粹是獨由我所創發
的。說吾人的人生是完全被建構和說它是完全被給與的,並沒有什麼差別。如果
有真正的自由,它只能經由我們超越於我們的原初情境之上,而引發落實在我們
生活的歷程中,但是,並不是在超越之後就原地踏步,這就是問題之所在。關於
自由,有二事可以確定:我們既非被決定,亦沒有什麼改變。不是嗎?只要回顧
我們的過往,總能發現我們蛻變成今日之我的蛛絲馬跡。此二事是需要我們自己
同時去了解的,就像自由在我們心中露出曙光時,並沒有中止我們與世界的諸般
糾葛。
這樣的糾葛乃恒常存在的,我們愈是要拒絕承認,它的存在就愈確定。梵樂
希(Valery)由達芬奇的畫中得到靈感,描寫了一個擁有絕對自由的怪物,他不隸
屬任何人,不虧欠任何人,沒有奇聞逸事,也沒有冒險事蹟;他和事物之間不存
在任何夢想;沒有任何東而可以理所當然的來支持他的確定性;而他也不從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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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愛的意象中--如巴斯卡(Pascal)的深淵--讀出自己的命運。梵樂希並沒有
和這些怪物奮戰,他反倒是理解了是什麼讓他們如此這般,是什麼解除了他們的
意向,是什麼將他們化約為停留在單純知道事物的狀態。「再沒有什麼比他對愛
與死所下的判斷更非人性也更自由的了,他在自己筆記的斷片中提到愛與死,說
得算很明白了:『以愛的激情所衝擊出來的整體力量來看,愛是如此的醜陋,以
致如果戀人們能夠看清他們所做所為,全人類均將為之氣絕。』這股輕蔑表現在
達芬奇許許多多的素描中,畢竟,以看好戲的方式來檢視某些事物就是對它們的
最高侮蔑。因此,他時時對愛這種可怕行為的縱橫解剖面加以描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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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
完全精熟了他的技法,他隨心所欲地畫,以一種不可一世的姿態,恣意遊走於知
識和生命的廣闊天地中。他對所做的每件事都知之精審,而藝術方面的製作就像
是日常的呼吸存活,也逃不出他的知識範圍的掌握中。他已經發現了「中心態度」,
以之為基礎,就有可能同時去行動、去認知、去創造,因為,不論是生活還是行
為,要進入應用層次的時候,都不會違背原本來自於生活和行為本身的知識。達
芬奇是一股『智性的力量』,是一個「精神之人」。
我們再更仔細地看一看。對達芬奇而言,天啟(revelation)並不存在,如同
梵樂希所言,達芬奇的右手並沒有什麼裂陷的深淵,這一點也不假。但在『聖母、
聖嬰和聖安妮』這幅畫中,聖母的斗篷提示了一隻禿鷹正在接觸聖嬰的臉部,達
芬奇突然插入了這鳥兒飛臨的斷片,以追想他孩提時代的記憶:「我似乎註定了
要被禿鷹特別關照,我童年的最初記憶中,最難忘之一的就是,當我還在搖籃裡
的時候來了一隻禿鷹,以尾部強打開我的嘴巴,然後在我的雙唇間拍打了好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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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即使像這樣一顆澄明的意識也有他自己解不開的謎,不論這個謎是童年
記憶還是成長後的幻思。這個謎不可能是無中生有,也不可能是由它自己而來,
至此,我們陷入了私密的歷史和象徵的森林中。如果弗洛依德(Freud)想以我們
對飛鳥之所知、對fellatio fantasies 之所知、和對它們跟達芬奇襁褓時期關
係之所知來解開此謎,一定有人起而反對。但古埃及人認為禿鷹象徵母性仍是一
個事實,因為,古埃及人相信,所有的禿鷹都是雌的,牠們因風而受孕。且教會
的神父們以此自然史上的傳說,駁斥不信處女受胎說的人,這也是事實。很有可
能,達芬奇在他無盡的閱讀中意外發現了這個傳說,他在此傳說中發現了自己的
命運:他是一個富有的法庭公證人的私生子,當他誕生的那一年,他父親正迎娶
貴婦阿爾貝拉。由於和阿爾貝拉未能生下小孩,他父親才在這男孩五歲的時候將
他帶回家。因此,達芬奇人生中的頭四年是和他母親--被遺棄的農村女卡莉娜
--一同渡過的;他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小孩,他只能透過那不快樂的母親來認識
世界,而這位唯一的伴侶也正是奇蹟似地創造了他的人。如果我們現在回憶一下,
他從來不知道被統治的感覺,也不曾感受過任何的激情;他曾被控同性戀,但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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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註二:Introduction a la methode de Leonard de Vinci , Variete , p.185.[English translation by
Thomas McGreevy , Introduction to the Method of Leonnardo da Vinci( London,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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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註三:Sigmund Freud , Un souvenir d'enfance de Leonard de Vinci , p.65.[English translation by
A.A. Brill , Leonardo da Vinci: A Study in Psychoxuality (New York,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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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不起訴處分;他的日記只告訴我們這些--較大筆的開銷、他母親葬禮費用鉅
細靡遺地記錄、以及他兩位學生的衣料亞麻布開銷;那麼我們就幾乎可以說,達
芬奇只愛一個女人--他母親,這份愛,除了圍繞著他的青年們所讓他感到的柏
拉圖式的溫情外,容不下任何一粒沙。在他童年決定性的四年裡,他形成了一份
依戀隸屬之感,他將自己所有的愛和狂放的力量都深深貫注其中,然而,當他被
召喚到父親的家中時,卻必須要放棄這一切。他生活的整個目標只能被扭轉向世
界知識的研究,既然他已經被「隔離」了,他就必須變成那智性的力量,變成徹
底精神性的人,變成人群中的陌生人。冷漠、起不了強烈愛、恨、怨怒,他放著
未完成的畫而致力於一些奇異的實驗,他變成一個同代人眼中的神祕人物。那麼,
似乎達芬奇從沒有真正的長大,似乎他心坎裡所有的底蘊都被說盡了,似乎研究
的精神是他在人生中尋得的遁逃之路,似乎他一輩子都始終不渝地信守著他童年
之始所投注的熱情。瓦沙力(Vasari)說:「達芬奇曾做實驗把黏土變為一種蠟狀
物,在他散步的時候,他以之造出精巧的獸形,中空而能充氣;當他一吹氣進去,
它們就漂浮起來,氣一跑,它們又落回地面。教皇祕書拜維德的園丁,還發現在
一隻怪蜥蜴的背上,達芬奇用水銀混合物裝上了一對以其他蜥蜴鱗片拼裝成的小
翼,當這隻蜥蜴走動時,小翼就在牠背上招搖顫動。他還為牠裝上眼睛、鬍鬚和
角,而後馴養在盒子裡,朋友一來,就用這隻蜥蜴來嚇唬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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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許多作品
都放著沒有完成,就像他父親遺棄他一樣。他輕視權威,在知識方面只信任自然
和他自己的判斷,就像一般沒有在父親威赫和保護陰影下長大的人一樣。因而,
即使我們要說那股純粹的探究力量、那孤獨、那好奇--這三者乃精神的本質-
-是達芬奇所擁有的,也只有在參照著他的生命史時才有意義。在他的自由的高
度下,亦即依那自由本身來看,他仍然是他所曾經是的小孩,在某個方面他被隔
離,也只是因為他曾深深依恃眷戀著另一個方面。變成一個純粹意識只是對整個
世界和他人嚴陣以待的另一種方式罷了,達芬奇在消融他的誕生和童年所造成的
情境時,學會了這種態度。沒有任何意識不是以它在生活中始初的涉入
(primordial involvement)而支持下來的,同時,它亦必以這份涉入的風格來支
持下去。
在這種脈絡下,不論弗洛依德的解釋有多少獨斷的成份,我們都不能懷疑其
心理分析的直觀(psychoanalytical intuition)。的確,讀者會因為缺乏明證而
不斷停下來懷疑,為什麼一定要這樣講解釋而不是那樣解釋?這個問題一直亟待
解決,因為弗洛依德通常會提出好幾種詮釋,而每一種病癥在他看都變得「過度
地被決定」。最後,很明顯的,依歸納邏輯的法則來看,一種學說若把性問題
(xuality)擺到每一個個別問題的詮釋裡,它就沒有辦法就任何問題建立它的
有效性,因它既然已排除手前任何案例的差異性,它就不可能找到任何的反證。
這就是為什麼一個為自己心理分析能力得意洋洋的人,通常只能在紙頭上展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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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註四:同上註,p.189. 譯者按:瓦沙利此處的描述有中文的翻譯,見黃翰荻先生編譯,《文
藝復興的奇葩--拉菲爾、米開蘭基羅、達文西》,頁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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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能力。因為,如果我們無法證實分析者所提的建議,我們也無法取消它們:我
們怎麼可能相信心理分析師所發現的童年/成年之間的複雜經驗對應只不過是
巧合?我們怎麼能夠否認,心理分析教我們注意到了人生中某一個環節和另一個
環節之間的共鳴、暗喻及重演關係,其相續性讓我們即使是做夢也無法懷疑弗洛
依德的學說是否有錯?心理分析和自然科學不同,它並不是要給我們因果之間的
必然關連,而只是要指出在本質上有可能的動機形成和相續關係。我們不應將達
芬奇的禿鷹幻想或它所欲掩蔽的孩提舊事當作一種決定的力量,說是這樣的力量
決定了他的未來。我們毋寧說這些幻想或舊事就好比是神諭,是一種模糊的象徵,
預先運用來解釋有許多發展可能的一連串事件。說得再明白一點:在每一樣人生
中,人的出生背景和他的過去決定了一些範疇和基本面向,這些影響並不決定任
何特定的行動,但卻可以在所有的行動中被發現。且不論達芬奇是否屈服於他的
童年經驗,或是否他希望逃離他的童年,他所經歷的過去都不可能是另一種樣子。
改變我們人生的那些決定通常都是面對著一個真實情境所下的,這般的情境當然
可以為我們接受或拒絕,但也因為它會成為一個「被接受」或「被拒絕」的情境,
它就免不了使我們受到刺激,免不了成為我們所賦予它的價值的具體化身
(incarnation)。如果心理分析的目標是描述過去和未來的這種相互替換,是描
述每個人生如何去靜思這些沒有確實謎底的謎面,那麼我們就無權向它要求嚴格
的歸納法。心理分析師的詮釋學式瞑思,將我們和我們自己之間的溝通增加,把
性當作存在的象徵而存在當作性的象徵,為我們在過去中尋求未來的意義而在未
來尋求過去的意義,對吾人人生的轉環運動(circular movement)而言,比嚴格
的歸納法來得更合適,吾人人生的未來端賴過去來定位,而過去又端賴未來來定
位,其中的每一件事情都象徵了另外的事情。心理分析並未讓自由再沒什麼好談
了,它教我們具體地去思考自由,在反省中,如果我們要對自己做創造性的重演,
我們就必須對自己信實。
由此可知,我們可以說一個藝術家的傳記什麼東西都沒法告訴我們,我們也
可以說我們可以在他的傳記裡找到一切的東西--如果我們懂得如何去詮釋他
的生平和作品間的關係。就像我們可能觀察一種不知名的動物的活動,而不明白
是什麼樣的習性法則牠們在身上運作;塞尚的觀察者可能也猜不著塞尚如何地把
抓他自己的經驗和生活事件,他們看不到塞尚的意義活動,也看不到那些時時縈
繞著塞尚的光輝色彩。但是,塞尚自己並非就是他自己的中心:長時以來,他所
看到的是經驗生活中揮之不去的不幸,和他的企望的落空,一個不知名宴會的殘
羹。然而,就在同一個世界中,他必須以色彩塗上畫布,以實現他的自由。他必
須等待別人達到明證,以便明證他所認定的價值。這就是為什麼他質疑經由他之
手所塗現出來的繪畫,為什麼他那麼在意別人對他的繪畫所投注的眼光。這也就
是為何他常常無法完成作品的理由。我們沒法兒逃離我們的人生。我們永遠沒法
兒與我們的自由和觀念正面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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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布于:2024-03-19 19:56:39,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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