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14日发(作者:狗狗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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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毛钱(散文)
作者:莫言
来源:《党建》2012年第11期
1967年冬天,我12岁那年,临近春节的一个早晨,母亲苦着脸,心事重重地在屋子里走
来走去,时而揭开炕席的一角,掀动几下铺炕的麦草,时而拉开那张老桌子的抽屉,扒拉几下
破布头烂线团。母亲叹息着,并不时把目光抬高,瞥一眼那3棵吊在墙上的白菜。最后,母亲
的目光锁定在白菜上,端详着,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叫着我的乳名,说:“社斗,去找个篓子
来吧……”
“娘,”我悲伤地问:“您要把它们……”
“今天是大集。”母亲沉重地说。
“可是,您答应过的,这是我们留着过年的……”话没说完,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母亲的眼睛湿漉漉的,但她没有哭,她有些恼怒地说:“这么大的汉子了,动不动就抹眼
泪,像什么样子!”
“我们种了104棵白菜,卖了101棵,只剩下这3棵了……说好了留着过年包饺子的……”
我哽咽着说。
母亲靠近我,掀起衣襟,擦去了我脸上的泪水。我把脸伏在母亲的胸前,委屈地抽噎着。
我感到母亲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我嗅到了她衣襟上那股揉烂了的白菜叶子的气味。从
夏到秋、从秋到冬,在一年的三个季节里,我和母亲把这104棵白菜从娇嫩的芽苗,侍弄成饱
满的大白菜。我们撒种、间苗、除草、捉虫、施肥、浇水、收获、晾晒……每一片叶子上都留
下了我们的手印……但母亲却把它们一棵棵地卖掉了……我不由得大哭起来,一边哭着,还一
边表示着对母亲的不满。
母亲猛地把我从她胸前推开,声音昂扬起来,眼睛里闪烁着恼怒的光芒,说:“我还没死
呢,哭什么?”然后她掀起衣襟,擦擦自己的眼睛,大声地说:“还不快去!”
看到母亲动了怒,我心中的委屈顿时消失,急忙跑到院子里,将那个结满了霜花的蜡条篓
子拿进来,赌气地扔到母亲面前。母亲高了嗓门,声音凛冽地说:“你这是扔谁?”
我感到一阵更大的委屈涌上心头,但我咬紧了嘴唇,没让哭声冲出喉咙。
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到母亲把那棵最大的白菜从墙上钉着的木橛子上摘了下来。母亲又
把那棵第二大的摘下来。最后,那棵最小的、形状圆圆像个和尚头的也脱离了木橛子,挤进了
篓子里。我熟悉这棵白菜,就像熟悉自己的一根手指。因为它生长在最靠近路边那一行的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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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位置上,小时被牛犊或是被孩子踩了一脚,所以它一直长得不旺,当别的白菜长到脸盆大
时,它才有碗口大。发现了它的小和可怜,我们在浇水施肥时就对它格外照顾。我曾经背着母
亲将一大把化肥撒在它的周围,但第二天它就打了蔫。母亲知道了真相后,赶紧地将它周围的
土换了,才使它死里逃生。后来,它尽管还是小,但卷得十分饱满,收获时母亲拍打着它感慨
地对我说:“你看看它,你看看它……”在那一瞬间,母亲的脸上洋溢着珍贵的欣喜表情,仿佛
拍打着一个历经磨难终于长大成人的孩子。
集市在邻村,距离我们家有3里远。母亲让我帮她把白菜送去。我心中不快,嘟哝着,
说:“我还要去上学呢。”母亲抬头看看太阳,说:“晚不了。”我还想啰嗦,看到母亲脸色不
好,便闭了嘴,不情愿地背起那只盛了3棵白菜、上边盖了一张破羊皮的篓子,沿着河堤南边
那条小路,向着集市,踽踽而行。寒风凛冽,有太阳,很弱,仿佛随时都要熄灭的样子。不时
有赶集的人从我们身边超过去。我的手很快就冻麻了,以至于当篓子跌落在地时我竟然不知
道。篓子落地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篓底有几根蜡条跌断了,那棵最小的白菜从篓子里跳出
来,滚到路边结着白冰的水沟里。母亲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骂道:“穷种啊!”然后她就颠着
小脚,扎煞着两只胳膊,小心翼翼但又十分匆忙地下到沟底,将那棵白菜抱了上来。我看到那
棵白菜的根折断了,但还没有断利索,有几绺筋皮联络着。我知道闯了大祸,站在篓边,哭着
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母亲将那棵白菜放进篓子,原本是十分生气的样子,但也许是看到我哭得真诚,也许是看
到了我黑黢黢的手背上那些已经溃烂的冻疮,母亲的脸色缓和了,没有打我也没有再骂我,只
是用一种让我感到温暖的腔调说:“不中用,把饭吃到哪里去了?”然后母亲就蹲下身,将背篓
的木棍搭上肩头,我在后边帮扶着,让她站直了身体。但母亲的身体是永远也不能再站直了,
过度的劳动和艰难的生活早早地就压弯了她的腰。我跟随在母亲身后,听着她的喘息声,一步
步向前挪。在临近集市时,我想帮母亲背一会儿,但母亲说:“算了吧,就要到了。”
终于挨到了集上。我们穿越了草鞋市。草鞋市两边站着几十个买草鞋的人,每个人面前都
摆着一堆草鞋。他们都用冷漠的目光看着我们。我们穿越了年货市,两边地上摆着写好的对
联,还有五颜六色的过门钱。在年货市的边角上有两个卖鞭炮的,各自在吹嘘着自己的货,在
看热闹人们的撺掇下,戆起来,你一串我一串地赛着放,乒乒乓乓的爆炸声此起彼伏,空气里
弥漫着硝烟气味,这气味让我们感到,年已经近在眼前了。我们穿越了粮食市,到达了菜市。
市上只有十几个卖菜的,有几个卖青萝卜的,有几个卖红萝卜的,还有一个卖菠菜的,一个卖
芹菜的,因为经常跟着母亲来卖白菜,这些人多半都认识。母亲将篓子放在那个卖青萝卜的高
个子老头的菜篓子旁边,直起腰与老头打招呼。听母亲说老头子是我的姥娘家那村里的人,同
族同姓,母亲让我称呼他为七姥爷。七姥爷脸色赤红,头上戴一顶破旧的单帽,耳朵上挂着两
个兔皮缝成的护耳,支棱着两圈白毛,看上去很是有趣。他将两只手交叉着插在袖筒里,看样
子有点高傲。
母亲让我走,去上学,我也想走,但我看到一个老太太朝着我们的白菜走了过来。风迎着
她吹,使她的身体摇摆,仿佛那风略微大一些就会把她刮起来,让她像一片枯叶,飘到天上
去。她也是像母亲一样的小脚,甚至比母亲的脚还要小。她用肥大的棉袄袖子捂着嘴巴,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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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挡寒冷的风。她走到我们的篓子前,看起来是想站住,但风使她动摇不定。她将袄袖子从嘴
巴上移开,显出了那张瘪瘪的嘴巴。我认识这个老太太,知道她是个孤寡老人,经常能在集市
上看到她。她用细而沙哑的嗓音问白菜的价钱。母亲回答了她。她摇摇头,看样子是嫌贵。但
是她没有走,而是蹲下,揭开那张破羊皮,翻动着我们的3棵白菜。她把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
半截欲断未断的根拽了下来。然后她又逐棵地戳着我们的白菜,用弯曲的、枯柴一样的手指。
她撇着嘴,说我们的白菜卷得不紧。母亲用忧伤的声音说:“大婶子啊,这样的白菜您还嫌卷
得不紧,那您就到市上去看看吧,看看哪里还能找到卷得更紧的吧。”
我对这个老太太充满了恶感,你拽断了我们的白菜根也就罢了,可你不该昧着良心说我们
的白菜卷得不紧。我忍不住冒出了一句话:“再紧就成了石头蛋子了!”
老太太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问母亲:“这是谁?是你的儿子吗?”
“是老小,”母亲回答了老太太的问话,转回头批评我,“小小孩儿,说话没大没小的!”
老太太将她胳膊上挎着的柳条箢斗放在地上,腾出手,撕扯着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层已经
干枯的菜帮子。我十分恼火,便刺她:“别撕了,你撕了让我们怎么卖!”
“你这个小孩子,说话怎么就像吃了枪药一样呢?”老太太嘟哝着,但撕扯菜帮子的手却并
不停止。
“大婶子,别撕了,放到这时候的白菜,老帮子脱了五六层,成了核了。”母亲劝说着她。
她终于还是将那层干菜帮子全部撕光,露出了鲜嫩的、洁白的菜帮。在清冽的寒风中,我
们的白菜散发出甜丝丝的气味。这样的白菜,包成饺子,味道该有多么鲜美啊!
老太太搬着白菜站起来,让母亲给她过秤。母亲用秤钩子挂住白菜根,将白菜提起来。老
太太把她的脸几乎贴到秤杆上,仔细地打量着上面的秤星。我看着那棵被剥成了核的白菜,眼
前出现了它在生长的各个阶段的模样,心中感到阵阵忧伤。
终于核准了重量,老太太说:“俺可是不会算账。”
母亲因为偏头痛,算了一会也没算清,对我说:“社斗,你算。”
我找了一根草棒,用我刚刚学过的乘法,在地上划算着。
我报出了一个数字,母亲重复了我报出的数字。
“没算错吧?”老太太用不信任的目光盯着我说。
“你自己算就是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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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说话真是暴躁。”老太太低声嘟哝着,从腰里摸出一个肮脏的手绢,层层地揭
开,露出一叠纸票,然后将手指伸进嘴里,沾了唾沫,一张张地数着。她终于将数好的钱交到
母亲的手里。母亲也一张张地点数着。我看到七姥爷的尖锐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戳了一下,然后
就移开了。一块破旧的报纸在我们面前停留了一下,然后打着滚走了。
等我放了学回家后,一进屋就看到母亲正坐在灶前发呆。那个蜡条篓子摆在她的身边,3
棵白菜都在篓子里,那棵最小的因为被老太太剥去了干帮子,已经受了严重的冻伤。我的心猛
地往下一沉,知道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母亲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过了许久,用一种让我终生难忘的声音说:“孩子,你
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多算人家一毛钱呢?”
“娘,”我哭着说,“我……”
“你今天让娘丢了脸……”母亲说着,两行眼泪就挂在了腮上。
这是我看到坚强的母亲第一次流泪,至今想起,心中依然沉痛。
本文发布于:2024-03-14 15:38:42,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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