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3日发(作者:用一和就造句)
巴金散文真话集推荐
巴金先生的随想录中有作者对历史的反思(如《““””博物馆》),对失去亲友的怀念(如《怀念胡风》),对自我心灵的拷问(如《小狗包弟》),以及对一些他不能认同的观点言论的大胆批判。下面是店铺给大家推荐的巴金散文真话集,供大家欣赏。
巴金散文真话集推荐:现代文学资料馆
近两年我经常在想一件事:创办一所现代文学资料馆。甚至在梦里我也几次站在文学馆的门前,看见人们有说有笑地进进出出。醒来时我还把梦境当做现实,一个人在床上微笑。
可能有人笑我考虑文学馆的事情着了魔。其实在一九七九年中期关于文学馆的想法才钻进我的脑子。我本来孤陋寡闻,十年浩劫中我给封闭在各种“牛棚”里几乎与世隔绝。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文学资料成了“四旧”,人们无情地毁掉它们仿佛打杀过街的老鼠,我也亲手烧毁过自己保存多年的书刊信稿,当时我的确把“无知”当做改造的目标。我还记得有一个上午我在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的厨房里劳动,外面的红卫兵跑进来找“牛鬼”用皮带抽打,我到处躲藏,给捉住了还要自报罪行,承认“这一生没有做过一件好事”。传达室的老朱在扫院子,红卫兵拉住他问他是什么人,他骄傲地答道:“我是劳动人民”。我多么羡慕他!也有过一个时候我真的相信只有几个“样板戏”才是文艺,其余全是废品。我彻底否定了自己。我丧失了是非观念。我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是唯唯诺诺,不动脑筋地活下去,低着头,躲着人,最怕听见人提到我的名字,讲起我写过的小说。在那种时候,在那些日子里,我不会想、也不敢想文学和文学资料,更不用说创办文学馆和保存我们的文学资料了。在一九六七、六八年中我的精神状态就是这样可怜、可鄙的。这才是真的着魔啊!
但是“_”贴在我的脑门子上的符咒终于给撕掉了,我回头看以前走过的道路又比较清楚了,文学究竟是什么我也懂得一点,不能说自己读过的书都是毒药或者胡说。文学是民族和人类的财产,它是谁也
垄断不了的,是谁也毁灭不了的。十年浩劫中的血和火搅动了我心灵中的沉渣,它们全泛了起来,我为这些感到羞耻。我当时否定了自己,否定了文学,否定了一切美好的事物,我真的这样想过。现在我把那些否定又否定了,我的想法也绝非虚假。万幸我在入迷的时候并没有把手边的文学资料全部毁弃,虽然我做过的蠢事已经够多了。我烧毁了大哥写给我的一百多封信以及一些类似的东西,自己也受到了惩罚,我再要写《激流》一类的作品就有困难;同那些信件一起,我过去的一段生活也变成了灰烬。但是一个人的历史可以随意改写吗?可以任意编造吗?在一九六六年和以后的两三年中间我的想法真是这样。我甚至相信过一个没有文化、没有知识、当然也没有资料的理想世界。
我想起来了。当时也有人偷偷地问过我:“难道我们的祖先就没有留下一点值得重视的遗产?难道‘五四’以来我国的现代文学就全是废品、全是‘四旧’?难道你几十年中那许多作品就全是害人害世的毒草?”我答不出来,一方面我仍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另一方面我已经给“打翻在地还踏上一只脚”,不敢“乱说乱动”,惟恐连累亲戚朋友。活命哲学是我当时惟一的法宝。
一九七九年春天起我出国三次。我出去并非镀金,也不想捞取什么,我只是让一些外国朋友看看我并不曾被“_”迫害致死,还能够用自己的脑子思考。在国外我才发现人们关心中国,多数读者想通过中国现代文学认识我们国家,了解中国人的心灵。好些国家中都有人在搜集我国现代文学作品和有关资料;或者成立研究会、召开国际会议讨论有关问题。我们的““””期间被视为粪土的东西,在国外却有人当做珍贵文物收藏。
在世界闻名的几个都市里我参观了博物馆、纪念碑,接触了文化和历史资料,看到了人民的今天,也了解他们的过去。任何民族,任何人民都有自己光辉的历史。毁弃过去的资料,不认自己的祖宗,这是愚蠢而徒劳的。你不要,别人要;你扔掉,别人收藏。我们的友邦日本除了个别作家的资料馆外,还有一所相当完备的他们自己的“近代文学馆”。日本朋友也重视我们现代文学的资料。据一位美籍华人作家说这方面的资料美国收藏最多,居世界第一,欧洲有些学者还要到
美国去看材料。荷兰莱顿有一所“西欧汉学研究中心图书馆”,成立已经五十年,虽然收藏我国现代作品不多,但正在广泛地搜集。我说句笑话,倘使我们对这种情况仍然无动于衷,那么将来我们只有两条路可走:或者把一代的文学整个勾销,不然就厚着脸皮到国外去找寻我们自己需要的资料。
现在还是能够有所作为的时候。听说日本的“近代文学馆”是日本的作家们创办的,并没有向国家要一个钱。日本作家办得到的事,难道我们中国作家就办不到?我的力量虽然有限,但决心很大,带个头总是可以的吧。创办和领导的工作由中国作家协会担任,我们只要求国家分配一所房子。我准备交出自己收藏的书刊和资料,还可以捐献自己的稿费,只希望在自己离开人世前看见文学馆创办起来,而且发挥作用。
我设想中的“文学馆”是一个资料中心,它搜集、收藏和供应一切我国现代文学的资料,“五四”以来所有作家的作品,以及和他们有关的书刊、图片、手稿、信函、报道……等等、等等。这只是我的初步设想,将来“文学馆”成立,需要做的工作可能更多。
对文学馆的前途我十分乐观。我的建议刚刚发表,就得到不少作家的热烈响应。们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我心情振奋,在这里发表我的预言:十年以后欧美的汉学家都要到北京来访问现代文学馆,通过那些过去不被重视的文件、资料认识中国人民美好的心灵。
点着火柴烧毁历史资料的人今天还是有的;以为买进了最新的机器就买进了一切的人也是有的。但是更多的人相信我们需要加强我们的民族自豪感,提高对我们民族精神的认识。认识自己,认识我们的文学,认识中国人民的心灵美。我们有一个丰富的矿藏,为什么不建设起来好好地开采呢?
我那些美好的梦景一定会成为现实,我的愉快的微笑并不是毫无原因的。
巴金散文真话集推荐:《序跋集》序
我最近把过去我在自己写的和别人写的书上发表过的前言、后记集在一起,编成《序跋集》,并为这个集子写了如下的序言:
我居住的地方气候并不炎热,因此我想不通为什么有人那样喜欢风。风并不总是朝着一个方向吹,它有时向东,有时向西。我的头脑迟钝,不能一下子就看出风向,常常是这样:我看见很多人朝着一个方向跑,或者挤成一堆,才知道刮起风来了。
说实话,有一个长时期我很怕风,就像一个经常患感冒的人害怕冷风那样。风不仅把我吹得晕头转向,有时还使我发高烧,躺在床上起不来。
但这也是过去的事情了。十二级台风也好,龙卷风也好,差一点把我送进了“永恒的痛苦”,然而我也见过了世面,而且活下来了。我不能说从此不再怕风,不过我也决不是笔记小说里那种随风飘荡的游魂。
我从未想过要把过去写的那些前言、后记编成集子。去年我还在怀疑写这些东西“是不是徒劳”。今年年初有一位长住北京的朋友来信动员我编辑这样一本《序跋集》,连书名他也想好了。他说明他这样建议和敦促(他后来还帮忙抄稿,他是一位现代中国文学资料的收藏者),只是为了支持一位广州朋友的工作,这位主持一家文艺出版社,不愿向钱看,却想认真出版书刊。北京的朋友爱书如命,也熟悉我国现代文学发展的历史,脑子里贮藏着不少生动的书的故事。他关心书,关心写书的人,当然也关心出版书刊的人,他热心地替广州那家出版社组稿,这是可以理解的。只有对他我才不便用一句话推出门去,他有具体的办法,还可以举出书名,还可以替我搜集稿子。我不曾拒绝,但我也没有答应。我还想慢慢地考虑。
有一次我意外地听见别人谈论那位广州的事,人们说冷风又刮起来了。我起初不肯相信,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有人在我面前显得坐立不安,讲话有些吞吞吐吐,或者缩着脖子,或者直打哆嗦,不久就有朋友写信来劝我注意身体,免受风寒。于是关于我的谣言就流传开来,有人为我担心,也有人暗中高兴,似乎大台风已经接近,一场灾祸就在眼前。
这个时候我非常冷静。有风,我却不感到冷。我一点也不害怕,但是我不得不严肃地考虑自己的事。我喜欢把自己比做春蚕,三十年
代初我们几个未婚的年轻人游西湖到白云庵月下老人祠去求签,签上有一句话我至今还不曾忘记:“……似春蚕到死尚把丝抽。”尽可能多吐丝,这就是我惟一的心愿。倘使真有龙卷风,那么也让我同它做一次竞赛吧。我要多做出一些事情,多留下一点东西,所以我决定编辑我的《序跋集》。
编选自己的集子,我已经有不少的经验了。但《序跋集》和别的集子不同,《序跋集》中有一些为别人的著作或译文写的前言、后记还是第一次在我自己的集子里出现。我还想指出:这本书是我文学生活中各个时期的“思想汇报”,也是我在各个时期中写的“交代”。不论长或短,它们都是我向读者讲的真心话。在“十年动乱”中我不知写过多少“思想汇报”和“交代”,想起它们,我今天还感到羞耻。在我信神最虔诚的时期中,我学会了编造假话辱骂自己。“监督组”规定:每天晚上不交出一份“交代”,不能回家。他们就是用谎言供奉神明的。我却不敢用假话来报答读者。我把五十几年中间所写的前言、后记搜集起来,编印出来,只是想把自己的心毫不掩饰地让人们看个明白。我所走过的曲折的道路,我的思想变化的来龙去脉,五十几年的长期探索、碰壁和追求……等等等等,在这本集子里都可以找到一些说明。我希望对我有偏爱的朋友多看到我的缺点。对那些准备批判我的人我提供一点材料。编辑的时候我没有改动原意,只是偶尔删去多余的字句。有些“豪言壮语”今天成了大话空话,但当时我却深信它们,因此也让它们保留在书中。
这本集子的编成并不是容易的事,我已经没有精力完成搜集和抄录的工作。我首先得感谢那位北京朋友的帮忙,其次我依靠了我的侄女国煣的努力,大部分的稿子都是她抄写的。我也感谢广州的朋友,他在困难的时候还不曾失去工作的勇气和信心,肯接受我的这样一本集子。
从决定编选到序文写成,经过了三个多月,抄写的工作还有一小半未做完。这中间几次刮起冷风,玻璃窗震摇不止。今天坐在窗前停笔深思,我想起了英国王尔德童话中的“巨人的花园”。春天已经来了。
巴金散文真话集推荐:怀念方令孺大姐
最近去杭州住了六天,几乎天天下雨,我不常外出,也很少伏案写作。我住在招待所的二楼,或者在阳台上散步;或者长久地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或者站在廊前,两只胳膊压着栏杆,隔着里西湖眺望白堤。白堤是我熟悉的,但这样看白堤在我还是第一次。那么多的人鱼贯而行,脚步不停,我仿佛在看皮影戏。颜色鲜明的公共汽车,杨柳的新绿和桃花的浅红,都在那幅幕布上现了出来。
我记起来了:十六年前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和萧珊买了回上海的车票,动身去车站之前,匆匆赶到白堤走了一大段路,为了看一树桃花和一株杨柳的美景,桃花和杨柳都比现在的高大得多。树让挖掉了,又给种起来,它们仍然长得好。可是萧珊,她不会再走上白堤了。
我哪里有心思游山玩水?!游山玩水,那是三十年代的事情,从一九三○年到一九三七年,我几乎每年都去杭州,我们习惯在清明前后游西湖,有一两年春秋两季都去,每次不过三四天,大家喜欢登山走路,不论天晴下雨,早晨离开湖滨的旅馆,总要不停步地走到黄昏,随身只带一点干粮,一路上有说有笑。同游的人常有变更,但习惯和兴致始终不改。南高峰、北高峰、玉皇山、五云山、龙井、虎跑、六桥、三竺仿佛是永远走不完、也走不厌似的。那个时候我们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和感情!我还记得就是在沿着九溪十八涧走回湖滨的蜿蜒的小路上,陆蠡、丽尼和我在谈笑中决定了三个人分译屠格涅夫六部长篇小说的计划。我们都践了诺言,陆蠡最先交出译稿,我的译文出版最迟。陆蠡死在日本侵略军的宪兵队里,丽尼则把生命交给自己的同胞。当时同游的法国文学研究者和翻译家黎烈文后来贫困地病死在台北。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六十年代中从六○年到六六年我每年都到杭州,但是我已经没有登山的兴趣了。我也无心寻找故人的脚迹。头一年我常常一个人租船游湖,或者泡一杯茶在湖滨坐一两个小时,在西湖我开始感到了寂寞。后来的几年我就拉萧珊同去,有时还有二三朋友同行,不再是美丽的风景吸引着我,我们只是为了报答一位朋友的友情。一连几年都是方令孺大姐在杭州车站迎接我们,过四五天仍然是她在月台上挥手送我
们回上海。每年清明前后不去杭州,我总感觉到好像缺少了什么。同方令孺大姐在一起,我们也只是谈一些彼此的近况,去几处走不厌的地方(例如灵隐、虎跑或者九溪吧),喝两杯用泉水沏的清茶。谈谈、走走、坐坐,过得十分平淡,现在回想起来,也没有什么值得提说的事情,但是我确实感到了友情的温暖。
友情有多种多样。“温暖”两个字用得太多了,说不清楚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当时仿佛在冬天早晨晒太阳心里暖和,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我感到轻松而舒适;我又像在一位和睦家庭中的长姐面前,可以随心谈话,用不着戒备。令孺大我八岁,比萧珊大得更多,我们虽然尊她为大姐,她却比我更多小孩脾气。我对她的了解是逐渐加深的。但有一点我的看法始终未变:她是一个十分善良的人。
我现在说不清楚我在什么时候认识她的。我先读到她的文章,在我编辑的《文学丛刊》第七集中有一本她的散文集《信》,是靳以介绍给我的。文章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隐约记得一位善良的女诗人在吐露她的胸怀,她苦闷,彷徨,追求。但我认识她的时候连这个印象也淡化到没有了,教授代替了诗人。我看见她不用说是在靳以的家里,他们同在复旦大学教书,都住在重庆北碚的夏坝。我同她交谈不多,只是觉得她是一个容易接近的知识分子。她同靳以已经很熟了。她在方家排行第九,侄儿侄女不少,一般熟人都称她“九姑”,靳以也这样称呼她。我跟她相熟,却是解放以后的事。一九五一年第三季度我和靳以还有令孺大姐三个人参加了老根据地访问团华东分团,一起去过沂蒙山区。后来我们又到苏北的扬州和盐城,这样我和她就熟起来了。但是关于她的过去,我知道很少,我向来就不注意朋友们的身世,我想了解的常常是人们的精神世界和真实感情。无怪乎在““””期间我经常受到向我“外调”的人的训斥:交朋友不调查别人的出身和成分。我不能满足“外调者”的要求,因为我只能谈个人的印象。关于方令孺大姐,似乎没有人来找我调查过她的情况。倘使别人向我问起,我就会说:解放后她不再彷徨、苦闷;虽然吃力,她始终慢慢地在改造的道路上前进。我还记得我们在山东乡下访问时,她和一位女住在农民家里,旁边放着一副空棺材,她也能愉快地住
几天。我们一起活动了不到两个月,她留给我的印象除了“善良”外,还加上一个“坦白”。这以后我也习惯像靳以那样用“九姑”称呼她了。
回到上海我们少有见面的机会,大家似乎都很忙,又很紧张,却又没有做出什么成绩。在北京开会,我倒遇见她几次,忽然听说她要给调到杭州担任浙江省文联主席,她自己下不了决心。我当面问她,她说在复旦大学她有不少熟人,在杭州除了女儿女婿外,单位里都是生人,前任文联主席又是犯了错误给撤职的。换一个新环境她有些害怕。我相信她会去杭州,用不着我给她打气,我也不曾到复旦宿舍去看她。一九五九年我和萧珊去新安江参观,这是解放后我们第一次去杭州,在那里同她相聚,真像见到亲人一样。她老了些,身体不大好,常常想念上海的朋友,几次讲到她的寂寞。第二年五月我又去杭州,她却到北京治病去了。我这次去杭州是为了写一篇发言稿,大约在两个月以后第三次全国文代会要在北京召开,文联的们要我在会上讲话。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拿起笔一个字也写不出,只好躲到杭州,在西湖的确没有干扰,可以说我不曾遇到一个熟人。虽然有那样多的时间,可是我坐在书桌前,写不上十个字就涂掉,然后好像自来水笔有千斤重,我动不了它。这样的经验那些年我太熟悉了。有时写作甚至成了苦刑,我常常想:我“才尽”了。坐在房间里我感到烦躁,就索性丢开笔出去看看走走,有时在湖滨走两三个小时,有时在西山公园的竹亭里坐一个上午,只是望着熟悉的西湖的景色,我什么也不想。我住过三个招待所,挨了若干日子,最后在花港写完了我那篇发言稿,标题是《文学要跑在时代的前头》。我在文代会上读它的时候仿佛它是一气呵成似的,其实为了那些“豪言壮语”,我花费了多少天的苦思苦想。
一九六一年访问日本回来,六月初我又去西湖。我需要交出第一篇访日文章,在上海连静坐拿笔的工夫也没有,我只好又逃到杭州,还是在花港招待所里完成了任务。我写了几篇散文,还写了短篇小说,因为我有真实感情和创作欲望,我在写我想写的作品。我这次大约住了三个星期,招待所里还有一位朋友,他比我早来,也是来写作的。
每天吃过晚饭,我和他一起散步,常常走到盖叫天老人的墓道才折回去。马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光线十分柔和,我们走在绿树丛中,夜在我们四周撒下网来。我忘不了这样愉快的散步。盖老当时还活着,
他经营自己的生圹好多年了。有一次时间早一点,我走进墓道登上台阶到了墓前,石凳上竟然坐着盖老本人,那么康健,那么英武,那么满意地看刻着他大名的红字墓碑,看坡下的景色,仿佛这里就是他的家,他同我谈话好像在自己家里接待客人。我们一路走下去,亲切地握手告别。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同他交谈,五年后一九六六年七月底我到西湖参加亚非作家“湖上大联欢”,听人说盖老已经靠边受批斗,我也不便多问。在我自己给当做罪人关进“牛棚”之后听到小道消息:盖老给迫害致死。连八旬老人也遭受酷刑,我当时还不肯相信,若干年后才知道真实情况比人们传闻的可怕得多。不用说他无法睡在自己苦心经营的坟墓里面,连墓道,连牌坊,连生圹,连石桌、石凳全化做尘土了。然而刻在石牌坊上的那副对联还经常出现在我的眼前:“英名盖世三岔口,杰作惊天十字坡”。优美的艺术决不是任何暴力所能抹煞的!
我记不清楚是不是九姑和我同去看盖老的生圹,当时她已回到杭州,因为天热,她很少出来。我和那个朋友到过白乐桥她那非常幽静的住处,门前淙淙的溪水,院子里一株高大的银杏,我们在窗下阶前融洽地谈了两三个小时。另一天下午我们三个人又在灵隐寺前飞来峰下凉亭里坐了一个下午。我们谈得少,我拿着茶杯,感到时间慢慢地在身边过去,我有一种无忧无虑的幸福感觉。但是同她分别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她还是想回上海,在这里她感到寂寞。我和朋友从灵隐送她走回白乐桥,她对我们频频挥手,那么善良的笑脸,多么真诚,又多么孤寂啊!
第二年年初我们五六个人从广州到海南岛参观,坐一部旅行车在全岛绕了一周,九姑也在里面。接着她又和我全家在广州过春节,看花市,她很兴奋地写诗词歌颂当时的见闻。我还记得,我们在海口市招待所里等待回湛江的飞机,已经等了两天,大家感到不耐烦,晚饭后闲谈中她谈起了自己的身世,谈了一个多钟头。想不到她的生活道
路上有那样多的荆棘,她既困难又坚决地冲出了旧家庭的樊笼,抛弃了富家少奶奶的豪华生活,追求知识,自食其力,要做到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新的人生”,做“一个真实的人”。那些坚持斗争的日子!倘使得不到自由,她就会病死在家中。她没有屈服,终于离开了那个富裕的家。她谈得很朴素,就像在谈很远、很远的事情,的确是多年前的事了,但是她还不能没有激动,她说不久前在一次学习会上她谈了自己的过去,会后一位同事告诉她,以前总以为她是一帆风顺、养尊处优的旧知识分子,现在才知道她也经历过艰巨的斗争,对她有了更多的理解了。我说的确是这样,我从前也听见人说,她孤独、清高,爱穿一身黑衣服,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然就孤单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笑了。她那样的人在旧社会怎么不被人误解呢?她哪里是喜欢孤独?她那颗热烈的心多么需要人间的温暖。
这以后她和我一家的往来更加密切了。我们的两个孩子都喜欢她。我们和她在黄山度过一段时间,又同在从化洗过温泉。一年中间我们和她总要见面两三次,书信的来往更是频繁,她喜欢读萧珊的信,也写了不少的信给她。一九六六年年初她来上海,同上海的亲友们一起欢度了她的七十大庆。这一次我们和她无忧无虑地相聚了几天。我还兴奋地说十年后要到西湖庆祝她的八十生日。其实说无忧无虑,也得打个折扣,因为上海的作家已经开始学习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我每个星期六下午要去文艺会堂参加学习会,有一回姚文元眉飞色舞地鼓励大家“畅所欲言”,看见他口沫四溅,手舞足蹈,我觉得我的上空乌云正在聚拢,一阵暴雨就要倾注下来。九姑虽然在上海待得不久,可是她主动地要求参加我们的学习会。我笑着夸她“学习积极”。她说她来“取经”,回去也可能要搞同样的学习,我才看出来她也有点紧张。这年清明前后我和萧珊并没有去西湖看望九姑,她已经和几个同事匆匆赶去北京开会。形势越来越紧,连萧珊也参加了“四清”工作队到铜厂去了。
九姑从北京回来,仍然经过上海,我记得她在招待所住了三几天,我还听见她夸奖萧珊参加工作队有了很大的进步。她不曾谈起在北京开会的情况。但是连郭老也公开表示他的著作应当全部烧毁,他本人
愿意到生活里去滚一身泥巴。因此一位写诗的朋友也诚恳地劝我表态,我接着就在学习会上承认我写的全是毒草。这样完全否定了自己,我并不感到痛苦,反而感到轻松,心想总可以混过一些时候了。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仿佛把人的脑子磨炼得非常敏感,其实它反倒给磨得十分迟钝。那几个月我的精神状态和思想感情就是这样。我好像十分害怕,又仿佛毫不在乎。我到北站送九姑上车,朝着缓缓移动的车厢内的长姐似的和善面颜不住地摇手,我没有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但是我有一种感觉:我们没有雨具,怎么挡得住可能落下的倾盆大雨!“我们”不单是指我,不单是指九姑,还有许多同命运的人。
大约过了两个多月,我意外地到了杭州。我去参加前面提到过的亚非作家“湖上大联欢”。我从北京到武汉再转到杭州,分三路参观的亚非作家们将在杭州会合。作为中国代表团的副团长的我和一些工作先去西湖,同当地的作家进行联系。我以为九姑会出来接待远方的客人,可是在这里连一个文联或者作协分会的熟人也看不到。说是都有问题,都不能出来。我不敢往下问,害怕会听到更可怕的消息,反正有一位省文化局长就可以体现我们灿烂的文化了。离开杭州的前夕,一位菲律宾诗人问我为什么在这山青水秀、风景如画的地方看
不到诗人和作家?我吞吞吐吐,答不出来。回到上海,送走了外宾,我自己也受到围攻,不能出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有似梦非梦的感觉,当时也是如此,我总以为不是真的。但是事情一件一件地来了,抄家,强迫劳动,一夜之间成为贱民……等等。我的女儿在家里待不下去,她和同学们一起出去串联,经过杭州,她去看望了九姑,九姑接待了她,还借给她零用钱。那是十一月底的事,九姑虽然靠边,却未受到隔离审查,还留我女儿在白乐桥家中住了一晚。据说黄山宾馆的服务员揭发她在黄山用牛奶洗澡,九姑非常愤慨。一九六一年我们在黄山过暑假,后来萧珊带着孩子来了,住在半山的紫云楼,黄山宾馆就在紫云楼下面,我们每天都要去看九姑。那里并不豪华,九姑也没有受过特殊的待遇。清早我们都喝豆浆,谁也不曾见过牛奶。但是对运动中的所谓揭发,我们都有一些体会,上面要什么,下面就有什么。年轻时候看旧小说,我总是不懂
“莫须有”三字怎么可能构成天大的罪名,现在完全明白了。十年浩劫中来了一个封建文物大展览,大家都“深受教育”。大约在第二年十月“造反派”在上海作协分会旧址批斗前市委宣传部长石西民,我也给揪去陪斗。在会上杭州来的“造反派”发言要石西民交代将方令孺拉进党内的“罪行”。石西民没有正面回答。我替九姑担心,可是以后我也不曾得到什么不祥的消息。
一九七四年五月我的女婿到杭州工作,我要他去看望九姑,他找到了她。她仍然住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屋子减少了,只剩了一间。她已经七十八岁,她的女婿死了,女儿身体又不好,很少有人理她。她很寂寞,有时盼望我女婿去陪她打扑克。她给我来过信,可是我的问题并未彻底解决,不便经常给她去信。再过一年半,我的情况仍然没有改变,我的命运还是给捏在“_”的爪牙的手里。我的女儿也去了杭州,她也去过白乐桥。她和她的爱人给八十岁老太太的孤寂生活中带去一点温暖和安慰,但是他们除了工作和学习,还有自己的活动,还要参加搞不完的批这批那的运动,哪里能经常去看望她?!
一九七六年九月底,我女儿、女婿回上海过国庆,我问起九姑的情况,我女儿说她患肺炎住在医院里,他们去看过她,她已经认不出他们。节后他们回到杭州就给我寄来方令孺追悼会报道的剪报,原来我们谈论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人间。
九姑活过了八十,不算短寿。在靠边期间她还下过水田劳动,经受了考验,也终于得到了“解放”。但是她没有能充分地利用她的生命和才华,她不能死而无憾。更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只差十多天的时间,她没有能看到“_”的覆灭。
“_”垮台后我两次去西湖,都没有到她的墓前献花,因为这样的墓是不存在的。我知道有骨灰盒,但骨灰盒还不如心上的祭坛,在我的心上那位正直、善良的女诗人的纪念永远不会褪色。我两次经过白乐桥,都是坐在车子里匆匆地过去,眼前一片绿色,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可是我眼里有一位老太太拄着手杖带笑地不断挥手!
离开杭州我就去北京参加茅盾的追悼会。
在人民大会堂新疆厅里休息,我坐在丁玲旁边。她忽然对我
说:“我忘记不了一个人:方令孺。她在我困难的时候,主动地来找我,表示愿意帮忙。我当时不敢相信她,她来过几次,还说:‘我实在同情你们,尊敬你们……’她真是个好人。”我感谢丁玲讲了这样的话。九姑自己没有谈过三十年代的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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