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22日发(作者:特色肉夹馍)
王安忆《我们家的男子汉》原文阅读
近来,颇时兴男子汉文学。
北方的一些男性作家,真正写出了几条铮铮响的硬汉子。
令人肃然起敬。
令人跃跃欲试。
自知只有仰慕的份儿,可又抵不住那份诱惑,也想来一条响当当的或者不那么响的男子汉。
可是想到笔下的男性,招来的偌多的批评,不由有点手软,深感不可造次。
然而,还是想写,没有男人的世界是不堪设想的。
写谁呢?想来想去,想到了我们家里的一条男子汉。
那是姐姐的孩子。
他们夫妻二人本不愿要孩子,他的出生完全出于不得已。
因此,生下他后,他年轻的父母便像逃跑似地跑回了安徽,把他留在了家里。
从此,我的业余时间就几乎全用来抱他。
他日益地沉重,日益地不安于在怀里,而要下地走一走,于是便牵着他走,等到他不用牵也能走的时候,他却珍惜起那两条腿儿,不愿多走,时常要抱。
,历史真是螺旋形地上升。
这是一个男孩子。
这是一个男人。
他对食物的兴趣他吃饭很爽气。
带他的保姆这么说他。
确实,他吃饭吃得很好,量很多,范围很广——什么都要吃,而且吃得极有滋味。
叫人看了不由得也会嘴馋起来。
当然,和所有的孩子一样,他不爱吃青菜,可是我对他说:不吃青菜会死的。
他便吃了,吃得很多。
他不愿死,似乎是深感活的乐趣的。
他对所有的滋味都有兴趣,他可以耐心地等上三刻钟,为了吃一客小笼包子;他会为他喜欢吃的东西编儿歌一样的谜语。
当实在不能吃了的时候,他便吃自己的大拇指,吃得十分专心,以至前边的嘴唇都有些翘了起来。
当《少林寺》风靡全国时,他也学会了一套足以乱真的醉拳。
耍起来,眼神都恍惚了,十分入迷。
他向往着去少林寺当和尚。
可是我们告诉他,当和尚不能吃荤。
他说:用肉汤拌饭可以吗?不可以。
那么棒冰可以吃吗?他小心地问,是问棒冰,而不是冰淇淋,甚至不是雪糕。
那山上恐怕是没有棒冰的。
我们感到非常抱歉。
他对父亲的崇拜他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很少,和父亲在一起,就更少了。
假如爸爸妈妈拌嘴,有时是玩笑的拌嘴,他也会认真起来,站在妈妈一边攻击爸爸,阵线十分鲜明;并且会帮助妈妈向外婆求援。
有一次因为他叙述的情况不属实,酿成了一桩冤案,父子二人一起站在外婆面前对证,才算了结了此案。
然而,假如家里有什么电器或别的设施坏了,他便说:等我爸爸回来修。
有什么人不会做什么事,他会说:我爸爸会的。
在他心目中,爸爸是无所不能的。
有一次,他很不乖,我教训他,他火了,说:我叫我爸爸打你。
我们家的男子汉我也火了,说:你爸爸,你爸爸在哪儿?他忽然低下了脑袋,嗫嚅着说:在安徽。
他那悲哀的声音和神情叫我久久不能忘怀,从此我再不去破坏他和他那无所不能的爸爸在一起的这种境界了。
他对独立的要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和他出去,他不愿让人搀他的手了。
一只胖胖的手在我的手掌里,像一条倔强的活鱼——样挣扎着。
我们家的男子汉有一次,我带他去买东西,他提出要让他自己买。
我交给他一角钱。
他握着钱,走近了柜台,忽又胆怯起来。
我说:你交上钱,我帮你说好了。
不要不要,我自己说。
他说。
到了柜台跟前,他又嘱咐了我一句:你不要讲话噢!营业员终于过来了,他脸色有点紧张,勇敢地开口了:—,买,买,买……他忘了他要买什么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买一包山楂片。
他好久没说话,潦草地吃着山楂片,神情有些沮丧。
我有点后悔起来。
后来,他会独自个儿拿着五个汽水瓶和一元钱到门口小店换桔子水了。
他是一定要自己去的。
假如有人不放心,跟在他后面,他便停下脚步不走了:你回去,回去嘛!我只得由他去了。
他买桔子水日益熟练起采,情绪日益高涨,最终成了一种可怕的狂热。
为了能尽快地拿着空瓶再去买,他便飞快而努力地喝桔子水。
一个炎热的中午,我从外面回来,见他正在门口小店买桔子水。
他站在冰箱前头,露出半个脑袋。
营业员只顾和几个成人做生意,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满头大汗的,耐心地等待着。
我极想走过去帮他叫一声,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的眼泪他哭起来眼泪很多。
这是一个医生对他的评语。
每当眼泪涌上来的时候,他总是一忍再忍,把那泪珠儿拦在眼眶里打转。
他从不为一些无聊的小事哭,比如不给他吃某一种东西啦,没答应他某一次要求啦,碰疼了什么地方啦,他很早就开始不为打针而哭了。
他尤其不为挨打哭。
挨打就够屈辱了,何况为挨打哭。
因此,打他时,他总是说:不痛,不痛。
甚至哈哈大笑起来,很响亮很长久地笑,两颗很大的泪珠便在他光滑饱满的脸颊上滚落下采。
后来,他终于去了安徽和他爸爸妈妈在一起生活了。
有一次,我给他写信,信上说:你真臭啊!这是他在上海时,我时常说他的一句话。
因为他很能出汗,无论冬夏,身上总有一股酸酸的汗味儿。
据姐姐来信说,.他看到这句话时,先是大笑,然后跑进洗手间,拿起一块毛巾捂住了脸。
他用拼音字母回了我一封信,信上写:王安忆,你真是一个好玩的大坏蛋。
这也是他在上海时,时常说我的一句话。
他面对生活挑战的沉着当他满了‘两周岁的时候,我们决定把他送托儿所了。
去的那天早上,他一声不响,很镇静地四下打量着。
当别的孩子们哭的时候,他才想起了哭。
哭声嘹亮,并无伤感,似乎只为了参加一个仪式。
每天早上,送他去托儿所都很容易,不像我们姐妹几个小时候那样,哭死哭活不肯去。
问他:喜欢托儿所吗?他说:不喜欢。
’’可是他明白了自己不得不去,也就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不作任何无效的挣扎。
据老师说,他吃饭很好,睡觉很好,唱歌游戏都很好,只不过还有点陌生。
然而,他迅速地熟悉起来,开始交朋友,打架,聚众闹事。
每日里去接他,都要受到老师几句抱怨。
在他四岁的那年,他的老保姆病了,回乡了,他终于要去安徽了。
他是极不愿意去的。
他的父母对于他,更像是老师,严格有余,亲切不足。
并且,亦喜亦怒,全听凭他们的情绪。
走的前一天,他对外婆说:外婆,你不要我了,把我扔出去了。
外婆几乎要动摇起来,想把他留下了。
上海去合肥,只有一班火车,人很多。
车门被行李和人堵满了,大人们好不容易挤上了车,留下他在月台上。
他真诚地着急起来:我怎么办呢?我安慰他:上不去,就不走了。
他仍然是着急,他认为自己是非走不可的了。
车快开了,姐姐说:让他从窗口爬进来吧!我把他抱了起来,他勇猛地抓住窗框,两只脚有力地蹬着车厢,攀上了窗台。
窗口边的旅客都看着他,然后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抱他。
他推开那些妨碍他的手,抓住一双最得力的,跳进了车厢,淹没在济济的人群里了。
这就是我们家的男子汉。
看着他那样地一点一点长大,他的脸盘的轮廓,他的手掌上的细纹,他的身体,,他的力气,他的智慧,他的性格,还有他的性别,那样神秘地一点一点鲜明,突出,扩大,再扩大,实在是一件最最奇妙的事情了。
这真是比任何文学还要文学,任何艺术还要艺术。
写到这里,简直不想写小说;既不想写女人,也不想写男人。
唉,让男子汉们自己好好儿地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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