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18日发(作者:和孙悟空聊聊天)
第二十一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昔者伯牙有流水高山之曲,子期既死,终不复弹。后之人述其事,悲其心,孰不为之嗟叹弥日,自云:我独不得与之同时,设复相遇,当能知之。呜呼,言何容易乎!我谓声音之道,通乎至微,是事甚难,请举易者,而易莫易于文笔。乃文笔中,有古人之辞章,其言雅驯,未便通晓,是事犹难,请更举其易之易者,而易之易莫若近代之稗官。今试开尔明月之目,运尔珠玉之心,展尔粲花之舌,为耐庵先生一解《水浒》,亦复何所见其闻弦赏音便知雅曲者乎?即如宋江杀婆惜一案,夫耐庵之繁笔累纸,千曲百折而必使宋江成于杀婆惜者,彼其文心,夫固独欲宋江离郓城而至沧州也。而张三必固欲捉之,而知县必固欲宽之。夫诚使当时更无张三主唆虔婆,而一凭知县迁罪唐牛,岂其真将前回无数笔墨,悉复付之唐案乎耶?夫张三之力唆虔婆,主于必捉宋江者,是此回之正文也。若知县乃至满县之人,其极力周全宋江,若惟恐其或至于捉者,是皆旁文蹋蹴,所谓波澜者也。张三不唆,虔婆不禀;虔婆不禀,知县不捉;知县不捉,宋江不走;宋江不走,武松不现。盖张三一唆之力,其筋节所系,至于如此。而世之读其文者,已莫不啧啧知县,而呶呶张三,而尚谓人我知伯牙。嗟乎,尔知何等伯牙哉!
写朱、雷两人各有心事,各有做法,又各不相照,各要热瞒,句句都带跳脱之势,与放走晁天王时,正是一样奇笔,又却是两样奇笔。才子之才,吾无以限之也。
话说当时众做公的,拿住唐牛儿解进县里来。知县听得有杀人的事,慌忙出来升厅。众做公的把这唐牛儿簇拥在厅前,知县看时,只见一个婆子跪在左边,一个猴子跪在右边。知县问道:“甚么杀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阎,有个女儿唤做婆惜,典与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间,我女儿和宋江一处吃酒,这个唐牛儿,一径来寻闹,叫骂出门,邻里尽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来,把我女儿杀了。老身结扭到县前,这唐二又把宋江打夺了去,告相公做主!”知县道:“你这厮怎敢打夺了凶身?”唐牛儿告道:“小人不知前后因依。只因昨夜去寻宋江搪碗酒吃,被这阎婆叉小人出来,今早小人自出来卖糟姜,遇见阎婆结扭宋押司在县前,小人见了不合去劝他,他便走了。却不知他杀死他女儿的缘由。”知县喝道:“胡说!宋江是个君子诚实的人,如何肯造次杀人?这人命之事,必
然在你身上!不是写知县,亦不是写宋江,都是故作翻跌。左右在那里?”便唤当厅公吏。当下转上押司张文远来,借得便。〇若非此人,则满县都和宋江好,谁人肯与虔婆出力,直逼宋江去柴进庄上引出武松来耶?见说阎婆告宋江杀了他女儿,正是他的表子,随即取了各人口词,就替阎婆写了状子,叠了一宗案,便唤当地方仵作行人并坊厢里正邻佑一干人等,来到阎婆家,开了门,取尸首登场检验了。身边放着行凶刀子一把。鸾刀却在此。当日再三看验得系是生前项上被刀勒死。众人登场了当。尸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里,将一干人带到县里。
知县却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脱他,只把唐牛儿来再三推问。不是写知县,亦非写宋江,都是故作翻跌。唐牛儿供道:“小人并不知前后。”知县道:“你这厮如何隔夜去他家寻闹?一定你有干涉!”唐牛儿告道:“小人一时撞去搪碗酒吃。”知县道:“胡说!打这厮!”左右两边狼虎一般公人把这唐牛儿一索捆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后语言一般。知县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来勘问。且叫取一面枷来钉了,禁在牢里。知县、张三一番结卷。【眉批】知县、张三一番结案。
那张文远上厅来禀道:“虽然如此,见有刀子是宋江的压衣刀,必须去拿宋江来对问,便有下落。”不是与婆惜有情,正是替武松出力。〇读书须心知轻重,方名善读书人;不然者,不免有懵懂葫芦之诮也。如此书,既已了却晁盖,便须接入武松,正是别起一番楼台殿阁。乃今知县只管要宽,此时若更不得张三立主文案,几番勾捉,则又安得逼走宋公明,撞出武都头乎?后人不知,遂反谓张三于公明甚薄,殊不知于公明甚薄者,于读书之人殊厚也。知县吃他三回五次来禀,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处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了。只拿得几家邻人来回话:“凶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知县、张三二番结卷。【眉批】知县、张三二番结案。张文远又禀道:武松全仗。“犯人宋江逃去,他父亲宋太公并兄弟宋清见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责限比捕,跟寻宋江到官理问。”知县本不肯行移,只要朦胧做在唐牛儿身上,日后自慢慢地出他。都是故作翻跌。怎当这张文远立主文案,唆使阎婆上厅,只管来告。
知县情知阻当不住,只得押纸公文,差三两个做公的去宋家庄勾追宋太公并兄弟宋清。公人领了公文,来到宋家村宋太公庄上。太公出来迎接,至草厅上坐定。公人将出文书,递与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请坐,容老汉告禀。老汉
祖代务农,守此田园过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说他不从。因此老汉数年前,本县官长处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汉户内人数。他自在县里住居,老汉自和孩儿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亩过活。他与老汉水米无交,并无干涉。老汉也怕他做出事来,连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里,告了执凭文帖在此存照。老汉取来,教上下看。”众公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这个是预先开的门路,苦死不肯做冤家。不是写众人,亦不是写宋江,都是故作翻跌。众人回说道:“太公既有执凭,把将来我们看,抄去县里回话。”太公随即宰杀些鸡鹅,置酒管待了众人,赍发了十数两银子,取出执凭公文,教他众人抄了。众公人相辞了宋太公,自回县去回知县的话,说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执凭文帖,见有抄白在此,难以勾捉。”知县又是要出脱宋江的,便道:“既有执凭公文,他又别无亲族,只可出一千贯赏钱,行移诸处,海捕捉拿便了。”知县、张三三番结卷。【眉批】知县、张三三番结案。
那张三又挑唆阎婆,去厅上披头散发来告道:武松全仗。“宋江实是宋清隐藏在家,不令出官。相公如何不与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县喝道:“他父亲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官,出了他籍,见有执凭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亲兄弟来比捕?”阎婆告道:“相公,谁不知道他叫做孝义黑三郎,这执凭是个假的。分明说个分上,可发一笑。只是相公做主则个!”知县道:“胡说!前官手里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阎婆在厅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价哭,告道:“相公,人命大如天,若不肯与老身做主时,只得去州里告状。只是我女儿死得甚苦!”那张三又上厅来替他禀道:武松全仗。“相公不与他行移拿人时,这阎婆上司去告状,倒是利害。倘或来提问时,小吏难去回话。”知县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纸公文,便差朱仝、雷横二都头当厅发落:“你等可带多人,去宋家村宋大户庄上,搜捉犯人宋江来。”朱、雷二都头领了公文,便来点起土兵四十余人,径奔宋家庄上来。
宋太公得知,慌忙出来迎接。朱仝、雷横二人说道:“太公,休怪我们。上司差遣,盖不由己。你的儿子押司见在何处?”宋太公道:“两位都头在上:我这逆子宋江,他和老汉并无干涉,前官手里已告开了他,见告的执凭在此。已与宋江三年多各户另籍,不同老汉一家过活,亦不曾回庄上来。”朱仝道:“然虽如此,我们凭书请客,奉帖勾人,难凭你说不在庄上。你等我们搜一搜看,好去回
话。”——便叫土兵三四十人围了庄院,——“我自把定前门,雷都头,你先入去搜”。写朱仝出色过人。〇若使真正要搜,则应拨令众人围定前后门,朱、雷一同进去搜也。只因朱仝自己胸中有事,必要独自进去,却恐雷横见疑,因倒自来把定门外,却使雷横进去独搜一遍,毕,然后换转雷横把定门外,不由不放他也进去独搜一遍,此皆欲取故予之法也。
雷横便入进里面,庄前庄后搜了一遍,出来对朱仝说道:“端的不在庄里。”朱仝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头,你和众弟兄把了门,我亲自细细地搜一遍。”视雷如戏。宋太公道:“老汉是识法度的人,如何敢藏在庄里?”朱仝道,“这个是人命的公事,你却嗔怪我们不得。”太公道:“都头尊便,自细细地去搜。”朱仝道:“雷都头,你监着太公在这里,休教他走动。”连太公亦遣开,写朱仝出色过人。朱仝自进庄里,把朴刀倚在壁边,细。把门来拴了,细。走入佛堂内去,细。把供床拖在一边,细。揭起那片地板来。细。板底下有条索头,细。将索子头只一拽,细。铜铃一声响,宋江从地窖子里钻将出来,分外出奇,非心所料。见了朱仝,吃那一惊。朱仝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捉你。只为你闲常和我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瞒。一日酒中,兄长曾说道:‘我家佛堂底下有个地窖子,上面供的三世佛,佛座下有片地板盖着,上便压着供床。你有些紧急之事,可来这里躲避。’小弟那时听说,记在心里。以叙述为疏解,手笔甚妙。今日本县知县差我和雷横两个来时,没奈何,要瞒生人眼目。相公也有觑兄长之心,只是被张三和这婆子在厅上发言发语,道本县不做主时,定要在州里告状,因此上又差我两个来搜你庄上。我只怕雷横执着,不会周全人,要知此语不是排下雷横,自见殷勤,实乃真正各不相照。倘或见了兄长,没个做圆活处,因此小弟赚他在庄前,一径自来和兄长说话。此地虽好,也不是安身之处,倘或有人知得,来这里搜着,如之奈何?”
宋江道:“我也自这般寻思。若不是贤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缧绁之厄。”朱仝道:“休如此说。兄长却投何处去好?”宋江道:“小可寻思,有三个安身之处。一是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二乃是青州清风寨小李广花荣处,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庄上。先于此处伏得三支,入后翻腾颠倒,变出无数文字。譬诸龙也,当其在渊,亦与径寸之虫何异?殆其飞去,霖雨万国,天地失色,然后乃叹向之可掬而观者,今乃不测其鳞爪之所在也。文章有此,真奇矣哉。他有两个孩儿,
长男叫做‘毛头星’孔明,次子叫做‘独火星’孔亮,多曾来县里相会。那三处在这里踌躇未定,不知投何处去好。”朱仝道:“兄长可以作急寻思,当行即行。今晚便可动身,切勿迟延自误。”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长维持,金帛使用,只顾来取。”朱仝道:“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长只顾安排去路。”宋江谢了朱仝,再入地窖子去。细。
朱仝依旧把地板盖上,细。还将供床压了,细。开门,细。拿朴刀,细。出来说道:“真个没在庄里。”叫道:“雷都头,我们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不会看书人,只谓此句为朱仝自解,会看书人,便知此句为雷横出色。〇雷横之心与朱仝之心,一也。却因雷横粗,朱仝细,便让朱仝事事高出一头去。乃今既已表过朱仝,便当以次表出雷横,行文亦不别起一头,只就上文脱卸而下,真称好手。雷横见说要拿宋太公去,寻思:“朱仝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颠倒要拿宋太公?这话一定是反说,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特表雷横,用笔却又曲折之极。朱仝、雷横叫拢土兵,都入草堂上来。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众人。朱仝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请太公和四郎同到本县里走一遭。”雷横道:“四郎如何不见?”先卸去四郎,好手。宋太公道:“老汉使他去近村打些农器,不在庄里。干净。宋江那厮,自三年已前把这逆子告出了户,见有一纸执凭公文在此存照。”朱仝道:“如何说得过!我两个奉着知县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县里回话!”雷横道:“朱都头,你听我说:写朱、雷二人句句防贼,声声捣鬼,令我失笑。宋押司他犯罪过,其中必有缘故,也未便该死罪。反与朱仝说,故妙。既然太公已有执凭公文,系是印信官文书,又不是假的,反与朱仝说,故妙。我们须看押司日前交往之面,权且担负他些个,反劝朱仝,故妙。读之句句欲失笑也。只抄了执凭去回话便了。”朱仝寻思道:“我自反说,要他不疑。”朱仝道:“既然兄弟这般说了,我没来由做甚么恶人!”宋太公谢了道:“深感二位都头相觑。”随即排下酒食犒赏众人,将出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位都头。朱仝、雷横坚执不受,把来散与众人双表朱、雷。——四十个土兵——分了。抄了一张执凭公文,相别了宋太公,离了宋家村,朱、雷二位都头自引了一行人回县去了。
县里知县正值升厅,见朱仝、雷横回来了,便问缘由。两个禀道:“庄前庄后,四围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实没这个人。宋太公卧病在床,不能动止,早晚临危。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执凭抄白在此。”知县道:“既然如此……”
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动了一纸海捕文书,知县、张三四番结卷。【眉批】知县、张三四番结案。只逼走宋江一篇,写得至再至三,笔墨淋漓如此。不在话下。县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张三处说开。那张三也耐不过众人面皮,一句。况且婆娘已死了,二句。张三又平常亦受宋江好处,三句。因此也只得罢了。上来岂真写张三情重哉,意只在逼走宋江耳。今宋江既已走了,张三便可善刀而藏。此真得风即转,得采即罢之文,不比近日灰堆学究,所撰无轻无重者也。〇完张三。朱仝自凑些钱物把与阎婆,教不要去州里告状。既已逼走宋江,亦便收拾婆子,却又因便写在朱仝名下。这婆子也得了些钱物,没奈何,只得依允了。完阎婆。朱仝又将若干银两教人上州里去使用,文书不要驳将下来。完申文。又得知县一力主张,出一千贯赏钱,行移开了一个海捕文书,只把唐牛儿问做成个“故纵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完知县、唐牛儿。干连的人尽数保放宁家。完众人。
且说宋江他是个庄农之家,如何有这地窖子?原来故宋时,为官容易,做吏最难。为甚的为官容易?皆因那时朝廷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非亲不用,非财不取。为甚做吏最难?那时做押司的但犯罪责,轻则刺配远恶军州,重则抄扎家产,结果了残生性命。以此预先安排下这般去处躲身。又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册,各户另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来往,却做家私在屋里。宋时多有这般算的。
且说宋江从地窖子出来,和父亲、兄弟商议:“今番不是朱仝相觑,须吃官司,此恩不可忘报。如今我和兄弟两个,且去逃难。天可怜见,若遇宽恩大赦,那时回来,父子皆见。父亲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银去与朱仝,央他上下使用,及资助阎婆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扰。”太公道:“这事不用你忧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彼处,那里使个得托的人,寄封信来。”当晚弟兄两个,拴束包裹。到四更时分起来,洗漱罢,吃了早饭,两个打扮动身。
宋江戴着白范阳毡笠儿,上穿白缎子衫,系一条梅红纵线绦,下面缠脚絣衬着多耳麻鞋。宋清做伴当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厅前,拜辞了父亲。只见宋太公洒泪不住,又分付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恼。”无人处却写太公洒泪,有人处便写宋江大哭。冷眼看破,冷笔写成,普天下读书人慎勿忽《水浒》无皮里阳秋也。〇自家洒泪,却分付别人休恼,老牛爱犊写来如画。宋江、宋清却分
付大小庄客,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人亦有言:养儿防老。写宋江分付庄客伏侍太公,亦皮里阳秋之笔也。弟兄两个,各跨了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条朴刀,打扮做两段写。径出离了宋家村。
两个取路登程,正遇着秋末冬初。是收租米、害疟疾时。弟兄两个行了数程,在路上思量道:“我们却投奔兀谁的是?”出门后方算去处,写尽匆匆。宋清答道:“我只闻江湖上人传说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说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只不曾拜识。此一语,表出宋清不是公弟,亦复胸中自有一片。何不只去投奔他?人都说他仗义疏财,专一结识天下好汉,救助遭配的人,是个见世的孟尝君。我两个只投奔他去。”宋江道:“我也心里是这般思想。他虽和我常常书信来往,无缘分上,不曾得会。”两个商量了,径望沧州路上来。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过府冲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两件事不好:吃癞碗,睡死人床。七字说不尽苦。且把闲话提过,只说正话。
宋江弟兄两个不则一日来到沧州界分。问人道:“柴大官人庄在何处?”问了地名,一径投庄前来,便问庄客:“柴大官人在庄上也不?”庄客答道:“大官人在东庄上收租米,不在庄上。”忽作一折,折出下文柴进身分来。宋江便问:“此间到东庄有多少路?”庄客道:“有四十余里。”宋江道:“从何处落路去?”庄客道:“不敢动问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郓城县宋江的便是。”庄客道:“莫不是及时雨宋押司么?”信及童仆,真写得妙,可见宋江,又可见柴进。宋江道:“便是。”庄客道:“大官人时常说大名,只怨怅不能相会。既是宋押司时,小人引去。”
庄客慌忙便领了宋江、宋清,柴进慌忙,何足为奇,妙在庄客慌忙也。径投东庄来。没三个时辰,早来到东庄。庄客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上坐一坐,待小人去通报大官人出来相接。”宋江道:“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下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子上。那庄客入去不多时,只见那座中间庄门大开,只一句,写出庄里嚷做一片。柴大官人引着三五个伴当,慌忙跑将出来,极画柴进。亭子上与宋江相见。柴大官人见了宋江,拜在地下,极画柴进。口称道:“端的想杀柴进!六个字,有喜极泪零之致,真是绝妙好辞,不知耐庵如何算出来。天幸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仰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答道:“宋江疏顽小吏,今日特来相投。”柴进扶起宋江来,口里说道:“昨夜灯
花,今早鹊噪,不想却是贵兄降临。”绝妙好辞。满脸堆下笑来。出色画柴进。宋江见柴进接得意重,心里甚喜,便唤兄弟宋清也相见了。柴进喝叫伴当:“收拾了宋押司行李,在后堂西轩下歇处。”细。
柴进携住宋江的手,出色画柴进。入到里面正厅上,分宾主坐定。柴进道:“不敢动问,闻知兄长在郓城县勾当,如何得暇来到荒村敝处?”宋江答道:“久闻大官人大名,如雷贯耳。虽然节次收得华翰,只恨贱役无闲,不能够相会。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没出豁的事来,弟兄二人寻思。无处安身,想起大官人仗义疏财,特来投奔。”柴进听罢,笑道:“兄长放心。遮莫做下十恶大罪,既到敝庄,但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盗官军,不敢正眼儿觑着小庄。”宋江便把杀了阎婆惜的事,一一告诉了一遍。柴进笑将起来,说道:“兄长放心。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物,柴进也敢藏在庄里。”此三语却不可。若果如是,柴进乃真不赦矣。〇旋风之名不虚。说罢,便请宋江弟兄两个洗浴。随即将出两套衣服、巾帻、丝鞋、净袜,教宋江弟兄两个换了出浴的旧衣裳。写柴进殷勤,累幅不尽,故特从闲处着笔,作者真正才子。两个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庄客自把宋江弟兄的旧衣裳送在歇宿处。细。
柴进邀宋江去后堂深处,出色画柴进。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请宋江正面坐地,出色画柴进。柴进对席,宋清有宋江在上,侧首坐了。三人坐定,有十数个近上的庄客并几个主管,轮替着把盏,伏侍劝饮。出色画柴进。柴进再三劝宋江弟兄,宽怀饮几杯,宋江称谢不已。酒至半酣,三人各诉胸中朝夕相爱之念。看看天色晚了,点起灯烛。宋江辞道:“酒止。”柴进那里肯放,直吃到初更左侧。宋江起身去净手,柴进唤一个庄客提碗灯笼,引领宋江东廊尽头处去净手。便道:“我且躲杯酒。”大宽转穿出前面廊下来,俄延走着,看他蜿蜒而来。却转到东廊前面。宋江已有八分酒,脚步趄了,只顾踏去。蜿蜒而来。
那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当不住那寒冷,把一锨火在那里向。宋江仰着脸,只顾踏将去,正跐在火锨柄上,把那火锨里炭火都掀在那汉脸上。蜿蜒而来。那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武二何必害疟?聊借作一纽头耳。宋、武既得相遇,此纽便当不用,故顺手便写一句惊出汗来。夫以武二之神威,何至炭火惊得汗出。一惊而遂出汗者,隐然害疟已好也。才子之文,随手起倒,其妙如此。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有势。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
宋江也吃一惊,正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汉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过,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却待要打宋江,有势。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
正劝不开,只见两三碗灯笼飞也似来,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着押司,有势。〇去报便不及矣,来接故恰好也。〇又带表出柴进。如何却在这里闹?”那庄客便把跐了火锨的事说一遍,柴进笑道:“大汉,你不认得这位奢遮的押司?”那汉道:“奢遮杀,问他敢比得我郓城宋押司?他可能?”三字。正接下“有头有尾,有始有终”八字,却因柴进大笑,便说不完。妙妙。〇柴进大笑,在“郓城宋押司”五字中起,不等到“他可能”三字方笑也。柴进大笑道:“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道:“我虽不曾认得,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得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道:“却才说不了,正接上他可能三字。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八个字,不必檃栝宋江,正是捎打柴进,妙绝。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柴进道:“你要见他么?”那汉道:“不要见他说甚的!”快语,自是武二口中出。柴进道:“大汉,远便十万八千里,近便只在面前。”柴进指着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时雨宋公明。”那汉道:“真个也不是?”五字是惊出泪来语,乃至不及欢喜,与前端的想杀柴进一样。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汉定睛看了看,好武二。纳头便拜,真好武二。说道:“我不信今日早与兄长相见!”古有“相见何晚”之语,说得口顺,已成烂套。酎庵忽翻作不信相见恁早,真是惊出泪来之语。俗本改作“我不是梦里么”,真乃换金得矢也。宋江道:“何故如此错爱?”那汉道:“却才甚是无礼,万望恕罪。有眼不识泰山!”跪在地下,那里肯起来?好武二。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要问。
柴进指着那汉,说出他姓名,何处人氏。有分教:
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林下强人,撞着心惊胆裂。
正是:
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
毕竟柴大官人说出那汉还是何人,圣叹有罪了,半日已批出是武二。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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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布于:2024-02-18 23:59:20,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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