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6日发(作者:市场策划方案)
我在于凤至身边的日子
图片说明:张学良于1955年6月24日写给于凤至的信,谈到宋美龄送来一篮进口苹果,比台湾本地水果好吃许多图片说明:这封信写于1987年9月21日台湾宣布解严后,是1964年离婚后张学良给于凤至的第一封信,也是于凤至1990年去世前收到张的最后一封信图片说明:图片说明:一九三八年摄于湖南沅陵幽禁地祠堂前,左起为宋子文、于凤至、张学良图片说明:二○一四年复活节,本文作者在洛杉叽于凤至和康妮的墓前祭扫图片说明:1943年5月5日摄于于凤至住宅前,于凤至(前)和她的管家玛利亚我在于凤至身边的日子 孟芳琳 【作者简介】 孟芳琳父亲是18军进藏部队干部,于是她1955年6月出生于然乌湖畔,3岁后被送到成都的西藏人民政府办事处幼儿园长大,直到16岁才见到父母。1977年恢复高考,和妹妹一起考入上海复旦大学,她和妹妹分别在哲学系和经济系。毕业后分配到上海市财贸党校教马列主义哲学。1987年9月远渡重洋到美国洛杉矶加州国际大学攻读计算机硕士学位。1991年毕业后任职加州辛普森审计公司会计。自1996年至今在洛杉矶医疗保险公司工作,现任医疗数据分析部门经理。 尽管过去了将近三十年,但有一幅暗淡的画面却始终定格在我的脑海:疏星点点的深夜,在美国洛杉矶好莱坞山上,一幢平层别墅里,我搀扶着下肢几近瘫痪的老太太去了厕所,回到床上。老太太再也睡不着,倚靠着床头,失神的目光蒙着一层白翳,空洞地注视着窗外无边的黑夜。 我知道,她已经这样眺望了快五十年。她能望到太平洋的彼岸么?床灯下,稀疏的白发微微颤动,我知道她此刻心潮难平。她在想什么?当年东北大帅府的锦绣繁华?九一八事变的铁马冰河?还是陪伴丈夫在溪口、沅陵的幽禁岁月? 她就是于凤至。像一颗来自久远的彗星划过夜空,在行将陨落的时刻,发出最后一道耀眼的光芒。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人生轨迹与她有了交集。 一、面试 1987年9月中旬,我辞去上海财贸干部管理学院的教职,只身一人到美国洛杉矶的加州大学攻读计算机专业硕士学位。刚下飞机的时候,口袋里只揣着当时外汇管制只允许兑换的47美元。 因为白天要上课,所以我必须尽快找到一份夜间上班又能提供食宿的工作。翻遍当地华文《世界日报》,总算在角落里发现一则招聘启事:好莱坞山华裔老人急征管家,夜间护理,提供食宿,月薪600美元。 第二天一早,我便迫不及待地请朋友送去面试。
繁忙的101号高速公路途经著名的好莱坞玫瑰碗露天音乐剧场。车从旁边一条叫巴瀚的小街出来,便拐上了迂回曲折的山间小路。两边茂密的树林,扶疏的花草,掩映着一幢幢精致的别墅。车到山顶,停在一幢乳白色的平层别墅前,门牌是:雷克瑞治路2904号。 开门的是一位叫郑太太的中年妇女,操一口台湾腔国语,领我进了餐厅。餐桌旁的轮椅里坐着一位头发雪白的老太太,皮肤白皙,形体消瘦,约摸八十多岁,有白内障的眼神显得有点茫然,但精神不错,紧闭的嘴唇透露几分威严。 她看着我,发问,一口纯正的东北口音:“你是从中国大陆来的?”“是的,从上海来的。”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下我头晕。我怎么知道她是谁呢?便摇摇头。 “我是张太太!” 张太太是谁?我更晕,只好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您是哪位张太太?”“这你都不知道?”她显然有些不快,“张学良,你知道不?”
哇!我恍然大悟,连忙说:“张学良将军?当然知道。那您老就是,于——凤——至?” 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后来我知道,她十分在意“张太太”这个称呼,即使1963年与张学良离婚后,她仍然坚持要别人称她为“张太太”,以至于那个姓郑的管家夫家姓张,按道理也应该叫“张太太”,但于凤至却不容许她叫“张太太”。所以我们都管那个张太太叫郑太太。 接下来的面试就容易些了。老太太再发问:“你读过大学么?”“读过。” “哪所大学毕业的?”
“上海复旦大学。” 老太太略一沉吟,又说:“复旦大学?没怎么听说过。” 幸亏我对母校的历史有所了解,否则如今在中国名列前茅的大学被她如此一说,岂不冤枉?原来二三十年代的复旦确实名气不大,它的蜕变是1952年院校调整之后的事。 她看看我的窘相,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说:“我可是读了东北大学文法科的。” 我苦笑一声,心里说,那是自然的,东北大学不就是你老公创办的吗?“好吧,大学不怎么的。那么英文懂吗?剑桥大学怎么说?牛津大学怎么说?写下来。”她把餐桌上的纸笔推到我面前。 呵呵,这可难不倒我。当我把写着“University of Cambridge”和“University of Oxford”的字片送到她面前,她端详着,嘴角露出笑容,说:“你录取了!” 二、悲情 跟老太太卧室相通的一个小房间就是我的睡房,只要老太太床头的铃声一响,我就必须立刻起身,搀扶她或是上厕所,或是擦身,或是喝水。平时她的起居饮食倒十分简单,早餐总是牛奶、面包。中午、晚上就更简单,因为牙口不好,永远都是猪骨头熬的浓汤放在冰箱里结冻,需要时挖几勺,放些菠菜、西洋菜等绿叶蔬菜加热熬烂,这样就面包吃。所以那个掌勺的郑太太基本没事,成天关在自己的卧室读日语小说。 只是苦了我。老太太晚上睡不着觉,我白天上课再累,这时也只好强打精神坐在床边陪她聊天。 老太太最喜欢听我说大陆的老百姓至今还牢记张将军,牢记张夫人。说到“西安事变”,她笑了,话匣子打开了。 于凤至字翔舟,父亲于光斗早年开烧酒作坊,发迹后富甲一方,任吉林怀德县商会会长,曾经慷慨资助过被官兵追杀的草寇张作霖。张作霖入主奉天以后,向于光斗面谢,在于府中见到美丽贤淑的长女于凤至,占了卦帖,说有“凤命”,便力主为张学良订下终身。两人于1916年完婚,其时,张学良只有15岁,于凤至年长3岁。张学良参与父亲的军机大事,四处征战,她以长媳身份留守大帅府,协调张作霖几个夫人之间的关系,处理内务。待到1928年6月4日张作霖在皇姑屯被炸死,她毅然挺身而出,与五夫人一道隐忍悲痛,秘不发丧,巧与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周旋,使张学良得以秘密潜回沈阳奔丧,并于无声中完成东北军政大权的移交。之后,她又全力支持张学良“易帜”,实现中国统一,并在张学良诱杀杨宇霆、常荫槐等亲日元老派的策划中,起到他人不能取代的作用。换言之,张学良在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伟大的建树,也即顺利完成东北易帜,结束最黑暗的北洋政府和军阀混战时代,于凤至是功不可没的。 但是,这个世界在男人眼里,也许都是权势和金钱,而在女人眼里,只有一个字:情。从老太太的讲述中,我能感受到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跟张学良这个男人的情义。 有几天,她的神情显得十分焦躁,总是叮嘱我去门外的邮箱查看有没有来信。郑太太告诉我,原来在我到来的前两个月,也即1987年7月份,于凤至从报纸上看到蒋经国在台湾宣布解严,已经有一些国民党老兵前往大陆探亲,她顿时眼前一亮:被蒋介石幽禁了五十年的张学良应该可以彻底获得自由了吧?于是,她立刻托人写信寄到台湾。信中,她向张学良倾诉四十多年的分离相思之苦,希望在有生之年再见一面。这是两人于1963年离婚后的第一次通信,深情款款,不能自已;嘱愿切切,只盼归鸿。 9月底的一天,我在邮箱里见到一封从台湾北投发来的信,收信人是,笔力十分苍老。应该就是了!我兴奋地跑回房,将信交给了正坐在餐桌旁的于凤至。
你能够看见她面部表情的变化。惊喜,激动,用颤抖的手直接撕开信封,都等不及我取来拆信刀。但瞬间,我发现她的面部表情又变了,双唇紧闭,嘴角拉了下来。讶异,不可置信,愤怒,失望,悲伤……她又反复看了几遍,便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桌旁的垃圾桶。 是什么样的信能激起如此的轩然大波?我捡起信纸,展开一看,一张白纸上只有五十来个核桃大字:凤至姐: 谢谢你的来信。感谢上帝,我的一切都很好。更感谢主,领导我在他里面有喜乐平安。愿上帝祝福你,愿你在他里面有恩惠平安。 汉卿手启 九月二十一日就是如此的简单、平淡?那四十多年海天旷隔的倾诉呢?相期此生再见的回应呢?当初那些海誓山盟呢?什么都没有! 我能感觉到她那颗充满希望的心被彻底烧毁。连续几天,她失神地坐在轮椅里,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
我知道,她此刻一定是回想起“西安事变”发生后,远在英国的她别离儿女,万里赴难,赶到浙江奉化去陪伴已被关押的丈夫。 她一定是回想起,在湖南沅陵幽囚的岁月,张学良写给她的那首诗:“卿名凤至不一般,凤至落到凤凰山;深山古刹多梵语,别有天地非人间。” 她也一定是回想起,1964年张家派人从台湾到洛杉矶,带来张学良要求离婚的协议书,理由是张加入了基督教,教会不允许一夫多妻,他希望给身边的赵四以名义,让于凤至退出。她极度愤怒地拒绝,当即给远在台湾的张学良打电话,要亲自听他的一句话。张学良让她自己选择,说:“我们永远是我们”。这一句话像符咒,让她彻底缴械,同意离婚。因为这句话让她以为,她与张学良在生死患难中建立起来的夫妻之情是牢不可破的,而婚姻只是一纸名义。为了换得汉卿更好的生存状况,她连命都可以不要,还怕离婚么? 接下来的日子,能明显看到老太太的身体衰弱下去,空洞的眼神里是深深的悲情。 三、惊魂 好在她的长孙女康妮经常过来。康妮就住在旁边那幢于凤至为张学良、赵四购置的别墅里。她一来总是怀里抱着猫,身边跟着一群大大小小的狗,平添许多生气。 于凤至生过四个孩子。最小的儿子张闾琪12岁就夭折了。长女张闾瑛住在旧金山。长子张闾珣,后来去台湾治病,1986年死在台北荣总医院。二儿子张闾玗给于凤至担任私人秘书,帮母亲料理财务,领一份薪水。闾玗因车祸死于1981年,享年62岁,育有二女一子,二女儿泰瑞,儿子莱斯利,因住得远,都跟于凤至来往不多。长女就是康妮,中文名张居偊,她只比我年长十岁,所以共同话题就多了。她知道我的公公严北溟教授是著名的中国哲学史专家、中国孔子基金会副会长及国务院古籍整理规划小组成员,便托我求字。当一幅墨宝跨洋过海寄到时,康妮特地请人精裱,配制镜框,悬挂于客厅墙上。因为我白天上课,傍晚搭乘公交车到山脚下,徒步上山还有一段路,所以康妮就主动提出每天开车在山脚下接我。 对这祖孙二人,我始终怀着深深的感恩之情。 两年后,我因为转学而离开了于府,但康妮一直跟我保持联系,每年都照例收到她寄来的圣诞贺卡。可是自2003年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她的音信。我打电话去,也成了奇怪的空号音。我知道康妮在1990年老太太故世后继承了遗产,以后变卖了山上的别墅,搬到很远的一个叫羚羊谷的地方,因地址不详,无处查询。岁月流逝,时光渐渐冲淡了心里的疑虑。只是偶尔会想起,康妮还好吗? 今年二月份,我偶然读到一本书,是国内张学良研究专家赵杰先生所撰的《张学良在美国的最后岁月》。文中提到,作者几年前去好莱坞福乐园祭扫于凤至的墓,发现旁边有一新增的墓位。作者写到:“也许他(她)感受到长辈的寂静和寂寞,现在由自己来添置空格了。金属铸就的墓碑上显示着康斯坦斯·张的生卒年月1945-2004”。 看来作者并不知道这个墓碑下埋的是谁,连性别是“他”还是“她”也不能确定,但是我在刹那间意识到,这是康妮!康斯坦斯正是康妮的名字。怪不得自从2003年以后就再也没有收到她的圣诞卡,原来她早已离开人世,享年只有5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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