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稻孙译《桐壶》(根据1957年8月号《译文》杂志校读)

更新时间:2023-12-04 20:23:08 阅读: 评论:0

2023年12月4日发(作者:阮郎归欧阳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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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稻孙译《桐壶》(根据1957年8月号《译文》杂志校读)

《源氏物语》第一帖:桐壶

紫式部/著 钱稻孙/译

译者前言

《源氏物语》五十四帖,是日本最古最大部的也是全世界最早的长篇小说。完成在平安时代的中期——藤原氏时期,公元十一世纪初头,当我北宋真宗之世。书中描写一个才貌双绝的风流公子“光源氏”和他周围许多女性的种种悲欢离合。起笔于其诞生之先,一直写到他身后的余情,事历四朝七十多年,登场人物多至四百四十来人。用当时的典雅口语,细说当年宫廷贵族的生活和情绪,透露着那时代争夺政权的情况,随处还点出一些作者对人生的批评和理想。缠绵细腻的语调,代表着日本语言的温柔优美,而参插离奇的布局,又启发了后代小说的笔路。不仅是平安文学中的白眉,其实是整个日本文学的一大代表作品。《万叶》是和歌(韵文)的源泉,这《源氏》是物语(散文)的型范。

作者是个女子,以文学入侍中宫彰子,宫中的通称叫“紫式部”。出身于世代书香的儒素人家,父亲藤原为时,官式部丞,夫君藤原宣孝也是个式部丞,所以宫称原叫藤式部。自从写的这物语中一女脚色“若紫”特别传名于当时,于是通行了这不朽之名。本名和生卒年月都无确考,但凭流传有约半年光景一段时期的随笔日记和其他歌集里散见的作品,约摸揣测其生平。从小就极其聪颖,十岁那年,长兄读《史记》背不上来,她却耳熟得出口如流,她父亲叹道可惜不是个男孩。二十二岁才和宣孝结婚,生有一女,二十四岁上就寡居了。这部物语大概就在她二十七八岁时开始写的,当时已经传名了,也是其所以见召于中宫的原因,她日记有给中宫讲读《白氏文集》中乐府的记载。二十九岁的腊底就的宫职,一直还是继续写作这物语,到一条天皇崩御,中宫移殿之后,三条天皇的长和三年(1014)方完成的。那时大概已经衰病了,不一二年就故世在父亲任地的越前国,享年可能三十八九岁。

中宫彰子是当代摄政关白藤原道长之女,十二岁便以女御入侍,十三岁册立为中宫。中宫原有道长的长兄前关白道隆之女定子,此时创辟了两宫并立的新例。外戚权势,到道长而造乎其极,他晚年有咏望月的和歌,活写出其得志面貌。译其句意:

望月无亏圆满月,

将天直作自家天。

外戚争权的手段是嗾使入宫的女儿争宠,而后妃争宠的法门是罗致才女做侍从以风流文雅相竞。定子的侍从才女有“清少纳言”,就是随笔文学祖师的《枕草子》作者;彰子的侍从才女就是这物语文学的大成祖师紫式部。平安时代是日本消化了中国文化而创成日本自家文化的黄金时期,于是文学方面,由于平假名的流行,得以自由写出当前的白话,展开了这样随笔文学和物语文学的两大散文学主流,影响直到于今。而这为之基础工具的平假名,当时称为“女文字”,也是宫中女子发展出来的。所以说日本文学完全是首创于女子之手的,确非夸妄之谈,并且也是别国罕见的异事。

这部物语,在《紫式部日记》里已经看得出当时宫闱,乃至清华闺阁之间,有着不少传抄本了。便是中等人家的女子,也颇有爱读的,例如《更级日记》的作者。其所以脱稿便传之故,不仅是因其笔墨优雅,也由于书中不少阅世和问学修养之谈,尤其在和歌、及消息文的写作上,对于女性有着相当的教育意义。直至江户时代(德川氏幕政时代,当我明清)士族大户嫁女,都还要在妆奁里放进一部写本;行家所谓“嫁人本”,现在还有发现的。平安后期以下,和歌作家几乎无人不读,物语作家尤无不受其启发与影响。室町时代(当我明朝)的谣曲狂言,德川时代的章回小说以至草子画本、歌舞伎脚本,取材于此书的也着实不在少数。不过已隔千来 1 年的古文,社会和语言的变迁都很大,除却少数歌人文士,优闲闺秀,一般人大多只是口道其名,真正毕读全书的很少了。更有一班迂儒,以其描写恋爱,禁止小儿女阅读,正如我们老一辈不让子女看《西厢》一样见解。到最近三四十年,许多文学研究家认识到这书在文学史上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才极力提倡,讲读成为风气。现在用今语讲读全文之作很多,如与谢野晶子、金子元臣、吉泽义则、洼田空穗、佐成谦太郎诸氏,都出有全书的对译,并加注释。而谷崎润一郎氏两次语译全书,极意传存原文的语调和风格,似比与谢野晶子的两次语译又进一步。至于集成千年来的考证校异,研究流传的证迹,版本的统系,本文的语法,莫精于最近作古的池田龟鉴氏《源氏物语大成》;评论、赏鉴,则莫过于岛津久基氏的《对译源氏物语讲话》,所惜讲话未竟全书。还有英国人Arther Waley氏的英译也是极有名的。我国曾有提及其名的介绍,如谢六逸、夏丏尊氏,而至今尚未有大规模的翻译。

现在先将《桐壶》一帖译出,以飨读者。

正文

是哪一朝代来,女御更衣好多位中间,有一位并非十分了不得身分,却出众走时的。从开初就自负不凡的几位,都道刺眼儿,褒贬妒忌于她。同品级的,再次级一些的更衣们呢,愈加不得安停了。连个朝晚的承值,都要惹人多心,敢是别气别的,一径儿憔悴下来,怯弱得时常去娘家,偏生地皇上越发看着可怜不过,也不怕人讥弹,竟是创开了新例的宠待。殿上公卿们都侧目起来,道是好不耀眼的隆宠!那唐土也就为的这等事儿上,把个天下都乱坏了的,渐渐不是味儿,落做了天下人担愁的话柄,没来由的烦恼正多,只奈何不得忝恩的深厚,不好不混着敷衍。父亲大纳言已经亡故,母堂夫人么,原是有来历的旧家人,百般礼数都张罗得不比双亲俱在、当代荣华人家的差了,只是缺个出面的着力主子,一朝有起事来,还觉单薄没处仗靠。

多管前世的恩情也不浅,早诞生了一位人间少有、清秀如玉的皇子。皇上计朝数日地等待已久,催着叫抱进来【一】一看,好个清奇的孩儿相貌。一皇子是右大臣家的女御所生,望重国中,自然是无疑的储君,可是比到这一位的容光来,是再也比不上的,因此皇上心里也就是一般儿的慈爱,却把这一位呢,当做自家私宝,珍惜无限。生母本来就不是平常值侍之流。品望高贵,原是位尊体崇的,无奈官家一味胡缠之余,但凡游乐时节,不管有个什么事儿,首先总要传她上去。有时寝殿晏起,就此留住,直不许离开御前,自然也就显得轻易了,自从生了皇子以后,官家也加意持重起来,以致一皇子那女御倒起了疑心,莫非东宫都,一个不好,会叫这位皇子去住了。其实入宫在人之先,恩宠并不寻常,况且已有了女,所以独是这位的微言,皇上还是不好意思不听的。这边虽说仗的荫庇,却不少吹毛求疵的人,自家身子又软弱,意怯心烦,也且自多愁。宫院是桐壶【二】。不断地御前上下,必得路过好几位的门前,人家操心,确也难怪。有时上殿太频繁,跨板【三】、过廊【四】、这儿那儿路上,会见些怪事,做弄得接送宫娥的衣裾都沾污得不可以堪。还有时,关进在穿堂【五】里,两头约齐地锁上了门,窘事儿真不少。遇事只添来数不清的为难,十分愁苦,皇上看着可怜,叫后凉殿【六】原有更衣们的值事房迁往别处,腾给她做值殿休憩之处。这一层仇怨,又是没个了期的。皇子三岁那年,着袴典礼,不【七】【八】劣于一皇子那时,提尽了内藏寮、纳殿里的上料,办得异常隆盛。这也直多闲话的,及至见到这位皇子长成得容貌性情那么难得,也就没得说的。懂点儿事的,都傻瞠着眼惊叹:人世里竟有这般人物!

一、那时制度,在娘家做月子。

二、五宫院之一,官名“淑景舍”,在后宫东北隅,种有梧桐树。

三、跨在两殿廊间的架板。

四、两殿间的过廊宽厅。

五、穿过殿中的衖堂。

六、皇帝坐起的清凉殿后殿,内宫西南隅。

七、职司金银珠宝,海外珍品,贡进的织造御物。

八、殿内库房,收藏累代御物。

1 那年夏天,贵人【一】自觉病情恍惚,要请假出宫,直不蒙准许。年来习常沉重,御眼里见惯了,总是说再看看情形,哪知日重一日,才五六天,就病得不像,太君进来哭奏,方许出去。还怕这时候,再落个不好看,留下皇子,悄自退出。事到其间,宫家也没法苦留,但觉得送一送都办不到,说不出的伤心。那么个风韵佳丽人儿,消瘦得这般,一息恹恹,似有若无的,心里有着话,一句也说不出来,焦急得皇上不思前后,流着御泪百般体恤温存,还是不闻一声答应。眉弛目懈,软疲绵如痴如梦地躺着,看得又没了主意。宣旨特传辇车【二】,回进来却又不叫动了。只说:“盟誓之言,大限到时也愿无先后的,料你也不好破弃而去吧。”妇人听到悚惶不迭,气息恹恹地奏道:

“临到歧途悲欲绝,

不胜薄命恋残生。

早知……如此……”话没说完,已自气乏神疲了,皇上转念,索性就这么着,好歹也看个究竟罢,可是外面催着:“今天开坛祈祷,执事人等都已到齐,即晚就开……”勉勉强强,放了出去。从此皇上胸臆填塞,一眼也不睡,等不得天明。差人出去还没回来,惦念直没个消停,使者一到就听见哭闹,说是刚过得半夜,就咽了气,嗒丧着返来回奏。皇上一听伤悼,百事都管不得了,独自守在殿里。皇子么,原是怎么也不肯放开的,无奈这等时分没个在宫之例,就得出去。还不懂得有什么事呢,只看着侍女们个个哭坏,皇上也不断淌着眼泪,直似疑怪,就在平时,离别没有不伤心的,何况此时,悲伤更不用说了。

事有定制,只得按礼殡葬,这当儿,太夫人恸哭着要趁着这缕烟同上西天,赶上送殡宫娥的跟车,来到爱宕地方,庄严营葬,可知道是多么的伤心!话倒说得通达:“徒然看着遗骸,宛然如生,倒不如眼见她化了灰,也死了心,如今是没了的人了。”哭得几乎跌下车去,吓得众人嚷着:“原说的呢!”忙来扶持。大内里来了钦使。宣读敕旨,追赠三位,又是一阵悲伤。原来皇上深悔:连个女御都没叫称呼得,如今至少也追进的一阶。这也还有人不服的。可是明理的呢,如今倒没个不想起她来,那丰姿的优美,性情的和蔼可亲,没得可以抱怨的。只怪皇上宠待不好,故所以叫人无聊嫉妒。如今连御前的值侍宫娥们之间,都在念道着她的人品儿可【三】敬,心地儿慈祥。所谓“殁后思”,正说的是这种样的人情吧。一阵子忙碌过去,接着追荐之事,皇上都一一询问周详。悲怀莫遣,与日俱增,也不曾叫过谁直宿寝殿,朝夕只是落着眼泪,仰见御容的人都感到露浥悲秋。唯有弘徽殿【四】还在抱怨:“人都殁了,还叫人不得舒口气儿,这分儿的偏心啊!”皇上一见到一皇子,就惦念到小皇子,不时差出些近侍宫娥、乳娘之辈,去探问近况。

秋风起了,顿觉寒意侵肤的黄昏时,分心事儿更比白天还多,差了个叫负靫命妇【五】的。月色清莹里差的出去,自家便对月坐待。记起了往时这般月夜,弦琴遣兴,她那指下清音,偶尔的低吟浅唱,都有人皆莫及的别致风韵,面貌宛在眼前,却已幻影【六】之不如了!命妇到得那边,车一进门,便是一派凄凉景象。一向虽说寡居,为了抚育那一个人儿,也点缀得清雅有致的,想今番丧明心昧【七】,意绪销沉,草都长高了,秋风里越发显着荒凉,唯有月光不碍蒿莱【八】【九】,照入帘拢。南檐下下的车,太夫人乍见说不上话来,半晌,说道:“这条苦命儿还延在人间,却蒙钦使,这般披蒿拂露来临,惶愧无地。”说着竟按抑不住哭出声来。命妇道:“那天

一、原文“御息所”,称呼更衣。

二、宫内手挽车,唯有太子、亲王、大臣、僧正,方许乘坐。

三、古歌: “在时习昵生憎厌,殁后思量剧恋人。”

四、即右大臣之女,生一皇子的女御,住在弘徽殿。

五、宫内中级女官叫命妇,负靫是武官之号,大概其父兄或丈夫当着卫门府武官。此人在书中仅此一见。

六、用的歌句:“玄夜空迷虚幻影,差强几许梦中真。”

七、用的是作者曾祖的名歌句:“人间父母心非昧,却为思儿道自迷。”心昧一语,成了常言,恰与丧明之痛相似。

八、用句:“门庭冷落无人到,蒿莱丛丛不碍春。”

九、寝殿建筑正屋南檐的阶前。

1 典侍【一】回奏:‘每次来到府上,总是伤心得肝肠欲绝的。’这颗不懂事的心里,也着实地难过得紧呢。”稍稍迟疑了一下,传达圣旨:“皇上吩咐:‘那一阵儿只当做梦,渐定下来,却禁不住这梦儿竟没个醒的,如何是好,也没个人可以商量得,何妨不声不张的进来走动走动?就是小皇子罢。’凄凄凉凉地只在薤露之中过日子,也是痛心的事,还不如早日送了进来也罢,呜噎着说得话不成句,还生怕人家看得心肠柔弱,不无顾虑似的,神色惨戚,实在忍不到听完吩咐,就忽忽退了出来了。”说着递过宸翰,上面细写着:

“初意渐远或可少纷所思,乃迟之累月而益无以堪,莫如之何。稚者何似,亦所关怀,唯莫由共事鞠育是歉,尚其比诸遗念而善视之!”

下面还有歌句:

“宫城原上风声里,

凝露先愁到小萩。”

却没有念完。说道:“正悟到的延年命苦【二】,还怕松树相嘲【三】呢,何况出入宫门,一发不胜惶恐了。所以属拜皇言,自己却不敢承命。小皇子么,不知怎的那么聪颖,直催着要进内去,仰见至性,不觉伤感,还请将这番私意,代为奏上,长住这不吉之地,原也不是道理。”命妇打算告辞道:“皇子似已安息,按说应当一见,好详细复奏,可是夜已深了。”太夫人道:“这分迷昧心事,正要申诉一二,聊抒襟怀呢,儿时不衔使命,请过来多坐一会。年来只喜庆场面才得晤见,此番却为了这样的差使降临,反复想来,好不㥏愐!当年一生她,就属意不浅,故了的大纳言直到临终,还反复叮嘱的:‘只是这个入宫本愿,务必达成了。莫要我死之后,就懈了意!’所以明知没了着力依靠是且不容易的,只唯恐违背了遗嘱,勉力打发上去,忝蒙逾分的隆恩,她也不敢不隐忍辛苦,勉事敷衍过来,岂料担受不了人家妒忌之深,难处的事越多起来,竟是这般结局,沐恩反倒成了苦事。这也是迷昧了心肠的胡言啊!”说着抽咽不已,夜也深了。命妇道:“皇上也常反复这么说呢:‘虽说出自我心,也何苦惊人耳目至于此极?也是不长之兆啊,如今想来,倒是一番冤苦姻缘了!一向不曾委屈人心,就为了她,却招得许多原可不招的人怨,结果似这般见弃于人,回心无术,讨得没趣难堪,也不知前世是什么缘分!’常只是泪如潮涌呢。”说个不完。欷歔了一阵,命妇立起身来:“夜真深了,不待天明,须得复命呢。”忽忽辞出。月色西偏,寒光如浸,轻风扇凉,草丛里一片虫音,似相催促,却令人留恋难去。尚未肯登车,吟了一句:

“铃蛩声竭无边恸,

泣尽长宵泪有余。”

太夫人传出话来【四】:

“已繁蛩泣蒿莱下,

零露添从云上人【五】;

倒还要抱怨一句了。”此时也并不算送礼,不过做个纪念,捡了原为这等用处留着的衣装一领,添了点梳妆之具。年轻人们【六】悲伤不用说得,想起了过惯的大内里热闹朝晚,上头的起居情

一、内侍司的次官,凡寺署都是官分四等:长官,次官只一二人。内侍司长官叫“尚侍”。

二、意思用庄子的“寿则辱”。

三、用寿则辱之意的歌句不少,有一句是:“如何犹在人间世,羞被高砂松树嘲。”高砂松树是千年神树,常作长寿的象征用。

四、这里“传出话来”是因为太夫人只能送到廊前,没有穿鞋下地,并不是已回屋内。这些地方,须了解到生活方式才不觉奇怪。

五、对宫中人的敬称,这里当然指命妇。

六、小皇子的褓姆辈。

1 景,一意怂恿早日进去,可是这样个不吉之身陪去呢,人前也不像样,暂时不见呢,又惦得不放心,因此迟迟没有送回宫去。

命妇仰见皇上,可怜还没进大殿,对了御前正当盛开的花坛,带着极上品的宫娥四五人,静悄悄在讲故事。这儿时,朝暮看的,就是亭子院【一】敕画、伊势【二】、贯之【三】题咏的《长恨歌画图》,和歌、唐诗,诵不离口的,只是这一路。皇上细细垂问那边景况。命妇将凄凉情景悄声奏上。皇上开看回书:

“忝恩不知所措。每拜温谕,不胜目眛心迷。

自从叶落当风树,

心在萩边未或闲。”

这般潦草,皇上也原谅她的伤心。自家还怕人看出来,竭力按捺悲思,却再也按捺不住,想起了定情之日以来的万种悲欢,深叹岁月之已逝。说道:“她那不背大纳言遗嘱,达成了进纳本意之功,一向惦着如何使他喜欢喜欢的。如今说也无用了!”十分怜恤于她。又道:“这呢,小皇子长成起来,也自然会有其机会的。但愿她寿长一些。”看过了送进的旧物。心想倘能是寻得了魂魄所在之征的钿合金钗么,咳,说也无用啊!

安得鸿都穷碧落,

为传魂魄在何方!

画里画的杨贵妃容貌,虽则是大名家的手笔,笔墨究属有限,还是没有情趣。把个形容得太液芙蓉未央柳的眉眼,妆扮的唐家风样,果然是十分端丽,可是想起她那分儿可爱神情,又不是花色鸟声所能比方的。朝朝暮暮,比翼连枝的盟誓相坚,却落的个红颜薄命,此恨如何有尽?一点风声,一句鸟啭,无不触动悲思,偏那弘徽殿,好久也不上殿上房【四】来,大好月光里,别自调弦弄管,热闹到夜深。殿上近侍以至宫娥,仰窥日来皇上颜色的,都觉可慨。举动多带棱角的那人,却不把来当会事。月亮落了。

“月暗云天秋叶露,

茅檐何似宿清辉?”

挑尽了孤灯未入眠的皇上,又惦念到了太夫人那边。右近官员奏直宿【五】的声音,当是丑时了。【六】这才怕招人耳目,进入夕殿,却难合眼。及至朝起,又想起“眠来不晓”之恨【七】,仍还无意早朝。膳食也不进。便膳只做个样子,正膳全然说不上了,以致陪膳人员窥见皇上的愁容,无不担忧。凡有男女近侍,都面面相觑,叹道不是道理。“真是前世有缘啊!也不管到处人怨,但及此事,便没了是非,如今又这般地厌世,下去着实堪忧!”此引到别朝故事,切切私语。

过了多时,小皇子进来了。越发长成得不像这世里人的清逸,皇上看了都觉肃然可器。明年春上,册立东宫,不无改易之想,只怕的没个泰山可靠,事情也未必服得人心,反倒可危,也就没有形之于色,因之世人都赞叹:那么宠爱所偏,究竟圣明有自,女御也放下了担心。那外祖母老太太呢,寂寞得沉思默祷,但愿追踪金阙,看来感应在天,终于仙逝了,这又是一番无限悲伤。皇子年已六岁,今番懂事,追慕哭泣。那时老太太也反复道来:年来伴熟的,苦的

一、宇多天皇(888-897在位)禅位后称亭子院法皇,亭子院,南宫名,法皇是入了道的上皇。

二、伊势御(877-939)服侍宇多中宫温子的侍从女官,第一流女歌人,三十六歌仙之一,有《伊势集》。

三、纪贯之(859-945),歌界第一名家,奉敕撰《古今和歌集》,亦三十六歌仙之一。

四、殿上的房间,在清凉殿内。

五、右近是右近卫府的略称。宫中巡夜,从亥时一刻开始,就是晚十点开始,由左近卫府值班。丑时一刻,就是夜里两点,由右近卫府接班。交班接班,唱名叩弦,叫做“奏直宿”。

六、清凉殿西头是皇帝夜寝之所,现在用《长恨歌》语译夕殿。

七、伊势御的作歌:“眠来不晓珠帘卷,岂料曾无梦里逢。”

1 撇舍不得。从此只在内里了。到七岁,开始读书【一】,世间没有的聪明,皇上看得都觉太可畏了。吩咐:“如今谁谁都莫疏远了他。没了母亲,多怜爱些吧!”有时去到弘徽殿,都还带进帘内。这容貌的美秀,哪怕猛士仇家,见了也自然要温和含情的,女御也不欲见外于他。所生有二位皇女,都还比美不上。各宫院皆不须避嫌,就不觉萌些爱慕艳羞,大家都要逗他游戏亲近。正经学问且不说,弹琴吹笛,都能响遏云霄,数说起来,真个叫人难信的奇才。

那时,皇上听得来聘的高丽人中,有个善能相面的,只碍着宇多帝的遗诫【二】,不好召进宫来,极隐密里遣出皇子去鸿胪馆【三】。由右大辨【四】陪去,假托做是他的儿子。相士惊奇得几次偏着头想不通。说道:“相上分明该做一国之主,宜登帝王之位,照此看来,怕有作乱之忧。做个朝廷柱石,辅宰天下呢,相上又不对。”这辨官也很是贤才博士,谈得十分高兴。文诗交酬,他写出今明即将归去,幸得面见了如此稀世之人,不胜苦于别后之思,文词茂妙,皇子也酬以诗句,十分情挚,那人欢喜无限,送来重礼。朝廷也赏赐多珍。这件事原也瞒不过人,早传闻开了,东宫的外祖大臣,猜不透究竟怎么回事。其实帝心早已鉴于倭相【五】之法,深有所虑,所以至今没把这位列入亲王,如今一边赏识这相士真不错,决意不让他徒然做个没外戚靠仗的无品亲王【六】了。自家在位也没个一定,不如以常人【七】做个朝廷后屯,倒来得前途稳妥些,因此越发督促他学习诸般才学。虽则天秉殊佳,列诸常人不无可惜,然而做了亲王,不免受人排挤,星相能手占的,既说的一样话,决计赐姓源氏【八】了。

年深月久了,皇上还时刻不忘想念娘娘。也曾召见多人,冀或稍解结闷,无如连个差可比拟的,都叹不易遇到,看得世事都没意思,倒是先朝有个四公主【九】,有名的美貌,经她母后出落得世无其比,这边典侍原是先朝人,和那母后熟识,看见她从小长大,现在还有时瞥见,在上前奏说:“相貌要像已故那娘娘的人,身历三朝了,也从没见到过,唯有那边的公主,倒见长得真像,竟然绝世的美人。”“真的吗?”皇上记在心里,使人向那边恳求。那边母后却道:“啊哟怕人啊!那东宫女御德性不好,明明气死了桐壶更衣,是个榜样,可去不得。”忧虑不肯爽快应允,不久母后也晏驾了。落得公主,景况伶仃,皇上又使人传话过去恳求:“只当自家女儿辈看待如何。”服侍人们,后盾诸人,以及长兄的兵部卿亲王【十】,都以为这般孤另,还不如入内的,心境也可宽舒一些,窜掇着进了宫。称呼藤壶【十一】。果然容貌姿态,无不奇像。这个呢,出身尊贵,人品端庄,谁都没得批评的,所以皇上也觉称心,没个不足。那个究竟人不相容,上宠也是太过的些。皇上倒并不是恋新忘旧,只是未免移情,欢娱是趋,说来也自可叹。源氏是不离皇上左右的,何况频迎上幸的宫院诸人,尤其无从娇羞回避、不论哪一宫院,谁又自谓不如人呢?一个个都是美人,却摆的些大人风度,独这一位年轻美丽,虽则一意儿躲闪,也还不免于自然流露。生母娘娘是早已影儿都记不得了,但听典侍说来,是极相像的,少年心里便种下了思慕之情,时常想去亲近,博取欢心。二人都是上所特异钟爱的,还嘱咐过:“莫要见外了。倒觉得怪相称呢。莫道他没规矩,抚爱他些吧。眉眼神情都相像,当做亲生也没什么不配啊!”因此孩儿的心情,也觉得无上的亲热,借些个春花秋叶,攀话殷勤,弘徽殿女御和这位公主也不很相投,于是又勾起了一些宿仇旧恨,看不入眼。世人倒把这位比容貌著称的公主还美无可喻的,称为光君。藤壶一样也是上所特宠,就称为昭阳公主【十二】。

一、“读书始”的典礼,师傅侍读就座,读的大都是“御注孝经序”五个字。

二、这一史料,关系藤原氏排异窃权的背景。书中许多故事,皆有所本,隐射之中,见出作者的批评和讽刺。

三、接待外宾的馆舍。

四、太政官(政务中枢)的中等官。

五、日本相术。

六、亲王有四品,不入品的称为无品亲王。这句话也描写着政界的情态。

七、降为贵族,不算天潢。

八、赐姓源氏是其时皇室分支的常规。

九、那时皇位多不直传,由于外戚争竞的结果,往往冲幼即位,旋即禅代。

十、书中一主角“紫姑”的父亲,后称式部卿。

十一、五院之一,名“飞香舍”,在后凉殿北,种有藤萝。此女御年方十六,源氏十一岁。

十二、原文“罐く日の宫”。

1 此君改却童装,虽还未免可惜,十二岁加冠【一】。皇上早已起居之间,都在筹计:要格外的踵事增华。排场不次于那年在南殿【二】举办仪式的东宫冠礼,郑重庄严,堂皇富丽。各处飨宴之事,都经特下谕旨内藏寮、谷仓院等,不得敷衍公事,潦草供奉,因此都竭尽精美。东厢【三】朝东安设御座椅子,冠者座席、加冠大臣【四】座席俱在御前。申时正,源氏登殿。这丱角打扮的面庞、风采,马上要改变了,其实可惜。大藏卿任藏人【五】。总起了一头美发,直下不下剪去;皇上想到倘令妃子得见今日,非常难过。礼成,退下休息处,换了大衣,拜谒阶下,那分儿仪容,看得无人不落泪。皇上越发忍捺不住。虽则近来也有时分心余事,此刻回到了往年,悲痛难胜。方才尚未加冠,还担着心,怕易服会有损了风采,殊不料倒还添上了一表非凡的仪容奇美。加冠的大臣,膝下原有位公主所生的唯一千金,东宫有意求亲,却踌躇未允,也就为的是属意实在于此君。这是内里亦深所嘉许的,因便下问:“何如即趁今天,正没人照料,做了陪【六】伴?”大臣就决意了。大家下来到朝房酒宴,源氏出来入席,列在亲王们的末座。大臣席上就微露其事,源氏当时矜持,什么话也没说。皇上使内侍出来传旨,宣大臣上殿,便即上去。上方命妇送过上赐礼物。照例大白褂御衣全套。饮酒中间,皇上赐句:

“童髫此日劳初总,

结得根心永固无?”

有心示意,大臣惶恐。奏句奉答:

“敢不根心深固结,

只期浓紫色无里。”

从长廊下来,舞蹈再拜。上赐左马寮御马,藏人所苍鹰。阶下亲工们、公卿们列班称庆,各蒙上赐有差。是日御前各色槃篓,都由右大辨承办。摆满的糕团、唐柜【七】,比东宫加冠时还要较多。真个无限的丰盛堂皇!

当天晚上,源氏出就大臣邸第。礼节隆重,人间少见。大臣看他稚年聪颖,十分欢喜。女公子【八】虽则稍居年长,妙龄娇嫩,羞涩莫能名状。大臣在朝,皇眷很厚,母堂公主,又是和皇上一母同胞,门第万分华贵,今番再添上这一位,那东宫外祖,转眼就要执政天下的右大臣权势,都被压过,也算不得什么了。各房所生的公子多人。公主所出,还有位藏人少将,年青才美,右大臣和这边不大相投,都不肯等闲放过,把个珍爱的四千金匹配与他。器重少将,一如这边的器重源氏,这两家之间,真堪羡慕。源氏是常奉上召的,在家不得宽怀长住。心里又切慕着藤壶的姿容无比,素常忖思娶室必须如此人才,然而但求个差近似的都真没有啊!府里这位呢,明知是修养有素,人品高雅的,可是总觉意不相投,年少心偏,甚至苦思烦恼。自从做了大人,不像以前,不容近入帘内了。却只喜欢住在大内里,每逢皇上游兴之时,从琴音笛音里,隐约听到一句两句歌声语声,引以为慰。一住五六天,偶来府里,不过两三天,这边恕其年幼,也不见怪,只是竭意奉承他。服侍人们,都妙选不同一般的来伺候他。竭尽法儿只拣他心爱的玩意,逗他欢心。大内里呢,就把原来的淑景舍做他的朝房,服侍他生母娘娘的侍女们,一个不叫散出,仍旧伺候他。府里呢,特敕修理职、内匠寮改造一新。将原来树木、假山景致地方,开宽池心,精巧营缮。源氏倒只是叹息,这般精构,却没个得意的人儿相与同栖。光君这个绰号,相传还是高丽人爱他,送他的称呼云。

一、加冠典礼,又称“元服”。

二、紫宸殿,宫中正殿,有如现在故宫的太和殿。

三、清凉殿内的东面朝东房间。

四、左大臣主持典礼,左大臣是皇帝的妹夫。

五、本是宫中官名,这里只是典礼中职务之称。

六、夫家冠礼之后,即纳“添卧”之人,今译含糊一些。

七、有四脚的箱子,盛礼物。

八、源氏正妻“葵君”,是年十六岁,与藤壶女御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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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稻孙译《桐壶》(根据1957年8月号《译文》杂志校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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