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大传》
周月亮 著
小引 阳明这只鞋
一 生极重践履的阳明,本身就象只鞋。这只鞋上插着高贵的权力意志的
权杖。形成心学的倒T字型结构——不是十字架,也不是钻不出地平线的大
众的正T字型。他的“致良知”工夫就是要你站在地平线上。然后脚不离地
的无限的向上升华,把人拉成顶天立地的大写的人。
拔着头发离地球的是阿Q,当缩头乌龟的是假洋鬼子,只是鞋而无权杖的
是读书没有悟道的士子。只耍权杖而不愿当鞋的是政治流氓——那个意志不
是高贵的权力意志,只是反人道的独裁欲望。
阳明的心学是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既生活在这里,又生活在别处!
《明史》阳明本传只附了一个学生,既因为别的成了气候的学生都有传,
还因为这个学生最能体现阳明学的“鞋”精神,他叫冀元亨,他因去过宁王
府而被当成阳明通宁王的证据给抓起来,在锦衣卫的监狱里受百般折磨,但
他对人依然象春风一样,感动得狱吏和狱友一个劲的哭,他把坐大狱当成了
上学堂。所有的司法人员都以为奇,问他夫人:“你丈夫秉持什么学术?”
她说:“我丈夫的学问不出阃帏之间”。闻者皆惊愕不已。
但是,人皆在阃帏(kun三声)之间,谁有这种境界、风范?只生活在这
里,反而得不到这里;单生活在别处,自然更得不到这里。
先作只鞋,再插上权杖,也不是阳明学的精神。那就是把鞋的大地性当
成了手段,断断成不了圣雄,只能成为枭雄。
再高贵的鞋,也是踩在脚下;但路也正在脚下。不能生活在别处的人的
所谓脚下之路,只是不得不走的路;有生活在别处之权力意志的人才能“践
履”在希望的道路上。
在比做什么事成什么人更哲学的语义上说:穿什么鞋走什么路。
阳明这只鞋,至少有亲在性、超越性、诗性、葆真性、有应必变的践履
性.....许多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找不到一只合脚的鞋。阳明这只鞋可以
叫真、善、忍;可以叫真、智、乐,叫六通四辟...
致良知,就是要你找到可以上路的合脚的鞋。致者,找也。能否找到呢?
就看你肯不肯去找——因为,它就在你自身「心即理」。阳明这样解释孔子
说的上智下愚不移——不是不能移,只是不肯移。
说无路可走的人,是没有握住自家的权杖,把生命的舵送给了别人——
那人哪怕是上帝也会变成魔鬼——上帝的真诚包含着上帝的欺骗。
心学或曰阳明学并不给世人提供任何现成或统一的鞋,如果有那种鞋就
是枷锁和桎铐了,心学只是告诉人们: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那双合脚的上
天堂的鞋——找这双鞋的工夫与上天堂的工夫是同一个工夫。
路在脚下,鞋在心中。你的任务是找与走,走着找,找着走,边找边走...
这样边找边走,就凸现出权杖的“权道”来——已发生语义转换,这个
权道的“权”是秤砣、以及因此衍生的权衡、权宜的那个权。对于人心来说,
权,就是“感应之几”,“几”就是微妙的恰好,象秤砣一样随被秤之物的
轻重而变动,找到那个应该的恰好。所谓道, 就是“体乎物之中以生天下之
用者也”「王夫之《周易外传》卷一」。权道就是追求“时中”即永远恰当
的人间至道。约略等于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个马克思主义的活的灵魂。
没有这个权道,权杖只是个摆设,有了这个权道,权杖才能变成如意金
箍棒,草鞋才能变成船,驶向理想的港湾。通权达变,是孔子认可的最高境
界。不能通权达变就只能刻舟求剑、守株待兔...儒学在近代陷入困境就
因为秉政的儒臣们失去了权道。
这个权道就是在践履精神上加上权变智慧——绝对不是无标准的变色
龙、流氓。一讲权变就滑向流氓,为杜绝流氓就割断权道,都是找不到权道、
反权道的表现。权,这个衡量万物的标准,用阳明的话说就是良知。良知在
你心中,不用到别处去找。
所以,阳明这只鞋还带着秤砣,是风铃也是驼铃。
第一回 夜行船
成化九年,阳明还不满一岁。济南等地两次出现白天黑暗如夜的怪事。这, 自
然与阳明无关。但是,史籍备载此事,却是要说明天人感应的道理。我们借用
此事象来象征阳明所遭逢的年代。昏君与宦官使政治黑暗如夜;物欲横流,市
民纵欲,世风黑暗如夜;人心缺乏良知的光芒,便黑暗如夜,蝇营狗苟之辈像苍
蝇一样生来死去——乱七八糟地活,稀里糊涂地死。而阳明偏要来当救世主,
夜行侠。阳明一生的事功是在“月黑杀人夜”中奇迹般的完成的; 阳明学的
精髓若能用一句话来形容当是:给黑暗如夜的人世带来光明。阳明认为人心越
是黑暗如夜,世事越是黑暗如夜, 越是他所信奉孟子的“反手而治”大见功夫
和成效的好时机,所以他偏要从道德航线上凿通复归羲皇上古的航道。
王阳明这只鞋就这样变成了夜行船。当哥伦布航海发现新大陆时,这只心学
之舟在宦官祸政的漫漫长夜,从姚江开始其颠沛流离逆水行舟的航行,最后终
于搅动了大江南北。这条船是播种机,是宣传队, 将美学化的伦理,临场发挥
的智慧,传给良知未泯的人,不肯白活一场的人。
王阳明就是要解决行动的人何以无良知, 号称有理性的人何以不能有效地行
动的问题。然而时至今日人们还在进行着“三岔口”式的撕杀,哪个能擎灯
自明?
1.阳明释夜
无论是古老的阴阳观念,还是浪漫诗人的锐敏的感觉,抑或凡人的日常经
验,夜, 总是与黑暗,冥行相连,总伴随着恐惧,凄凉。人们总是讴歌光明诅咒
暗夜。 佛教常用暗夜比喻那个人生烦恼的总根源——“无明”(惑),而一
旦觉悟便亮了。但依然有三种人渴慕黑夜的氛围:盼望一展身手的英雄或歹徒;
急切去幽会的情侣{人约黄昏后}, 再有 就是哲人,黑格尔说他们是猫头鹰,
偏在黑夜起飞.王阳明一身三任,且能再透过一层。他说:
“夜气,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歙聚发生
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传习录》)这是漂亮的精神胜利法。但,圣人
可以心中无夜气眼中无夜气;学人则正是做功夫的契机而已。做甚么功夫?做
在黑夜不迷路的功夫, 还能走向光明。光明的标准是甚么?这正是心学所要探
究,所要建立的。
“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
时, 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这里又把夜气日常化,作为一
种沉静境界的象征了。后来,他更简练的说法是“良知就是独知”时。人们
常说的夜深人静你想一想——也是这个意思。孤独的阳明不以夜气为苦的心
态悠然可见。静功是动功的本钱亦悠然可见。
“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
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
界。日中以前, 礼仪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
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的世
界。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已上人。”这里又用“夜”
来比方社会状况, 用道德眼看世界的人都有慕古的倾向。阳明是在用社会状
况比方人的精神境界。 而且人的精神境界是可以独立地超越社会此状况臻达
彼状况的。
正德十年(乙亥),阳明为天泽作《夜气说》又强调夜气与白天的相互
依存的辩证关系,他先从感性知觉说文人喜欢的“夜晚现象”:师友相聚,
谈玄论道,静谧的夜晚赋于了文人超越的情思。这有点像黑格尔说哲学家是
夜晚起飞的猫头鹰,美学家们所倾心的最适宜灵魂的创造性活动的“夜晚”。
但他转而告诫天泽,不能太迷恋夜晚这种孤寂的状态,太离群索居必意怠志
丧,这就失去了阳气的滋养。阳明的哲学是:万物皆备于我,化任何不利因
素为有利因素,“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要想长,
就得想办法得全面的“养”。任何故意跑偏树敌的做法都是自作孽的傻瓜行
为。阳明在强调转化时的艺术造诣俨然像老子复生,道家与儒家的最大的区
别是,道家只重视事物的关系间性,而儒家强调不变的原则性。阳明还相信
禅宗“达则遍境是,不悟永乖疏”的智量。
心学就像心一样不可把握。 细密地领会消化他这些象征性的哲思,是以
后的事情,
现在要说的是:若一腔子羲皇世界的心志,偏偏遭遇了“日中以后”“渐
渐昏夜”的年头,
怎么办?——那个无拳的打那个无舌的,那个无舌的怎么说?
而且,打人不一定用拳,说话「广义的表达」也不一定用舌。但是无论用
甚么, 都用的是心!在理不清弄不明的文化权力网络中,人心——绝不是那块
带血的红肉,——到底该怎样把捉?
2.夜光曲
对于一般的人来说,要提示关于阳明时代的直接感性印象,至少得打出三
种侧光。就市民生活而言,最现成的是想想《金瓶梅》,“三言”,所描述的
社会生活,还有唐伯虎等名士的风流生活,都有一股子“街死街埋,路死路埋”
的不管不顾的气概。当然这种世俗生活与阳明没有直接关系,但这个市民社
会是当时的空气和土壤,也是后来官府压制王学,但王学照样在社会上流传
的基础——明代有了社会,不是国家即社会那个大薄饼了。就思想领域的大
气候而言是“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的述朱期。但是林下的岩穴之士在
传递着心学的火把,陈献章、吴康斋、娄一斋,独自克己省察,默默地为成
圣而刻苦自修着。他们这个谱系倒是直接与阳明相关——因为人们势必首先
从思想家的角度来打量王阳明,尽管这已经是倒果为因了。最后一道主光是
政治,明代的政治以流氓成性著称久矣。皇帝翻脸不认人,朝廷江湖化的厉
害,干绝户活儿的宦官,争斗不已的文官……
王阳明之所以成为王阳明就因为他是主旋律的边缘人。市民生活以商业
发达地区为典型。而他出身在古越蛮地的阳明,受不到这种风气的污染。换句
话说,若他生活在吴中,也可能以一名士了之。自然吴中也不全是名士,个人秉
性有来自遗传、家教的因素。而且他一生的基业都在蛮荒之地创立,贵州、
江西、两广、古越。他在北京、南京的日子极短,也没非打入中心的意必。
有明三百年之活剧,像任何戏文一样有它的堂皇的开端,略为沉闷的发展,
好戏连台的高潮和引人深长思之的结尾。整个大故事都有“夜”“光”之两
面性。朝纲整肃时,社会萧条;政治糜烂时,社会又有新芽。直到明亡,都充满
着这种两面性:土崩之中有砥柱,瓦解之际有坚心,鱼烂之内有珍珠。从正德朝
开始明王朝开始衰败也“好看”起来。漫漫长夜,人们渴望光。于是,阳明应
运而生了“心学”之光。这是在开端发展时期不太可能的。结尾时只能出现
顾,黄,王那样的反思大师,他们要缔造新的思想之光。
现在要说的是,夜光乃并体联生的统一体,不可作两事看。同理,宦官有
忠奸,文官有邪正。每一个体和一切事理都有“二象性”。包括我们要为之“树
碑立传”的心学也是正邪两赋的,既是“光”也含着“夜”。天下没有不包
含互反性的东西,阳明想解决这个问题却制造了更大的问题。洪武爷也是如
此,他想打掉宦官和文官,却反弹这两样都空前的活跃。洪武,永乐两度开国,
基本上奠定了明制的轮廓,但每朝都有新变,每一种变化在当时都是至关重要
的。洪武爷这个最穷苦的孩子终于开拓了汉人复兴的重要时代。这个牧童、
乞儿、和尚与传统的文官精英政治及他们那套文化传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他
的一个基本指导思想就是联合农民斗地主,打散那个给过像他一样穷苦的百
姓诸多压迫的官僚层。如果说废除宰相是怕篡权的话,那大杀贪官则是为国为
民除害。他杀贪官的幅面和力度,持久性都是旷古未有的。但以小过杀大臣成
了他的家常便饭时,他就象江湖的“老大”了。从小吃苦太多必养成反社会
反政府的性格,长期的军事杀伐也助长了他残酷的品性。他活着时文官的“故
事”已充满戏剧性,他死后就更别提多热闹了。他从农村的社戏中就知道了宦
官祸政的教训,他当了皇帝后严禁宦官,规定宫中宦官的数量不得超过百人,
不准他们读书受教育,想砍断他们干政典兵的道路。结果却造成文盲收拾文化
人的怪异国情。他认为宦官中好的“百无其一”,他自信他定的规矩会永世长
存,绝没想到事实上却是及身而绝。自从永乐用郑和下西洋找建文后,宦官渐
起。也还因为洪武造成的内官外官的空隙,经靖难之变后,越发空虚。因不与
永乐合作,被永乐满门抄斩的数十家,避官而逃的400多人。永乐便大用燕王
府的旧人,这又形成明政的又一个惯性:新登基的皇帝必用东宫旧人或藩邸旧
人。几个掌握全国大权的宦官都是这么发达起来的。
如果说宦官祸政是“夜”的话,那文官活跃确实确实是“光”。没有文官
活跃这个大背景,就没有阳明用武的大舞台。心学也不会成为影响朝野的全国
性大思潮。文官活跃文化上的原因是由于宋代理学的教化;历史原因是经辽,
金,元异族统治后,读书人都有股子主人翁的责任感;现实原因是洪武朝广开
仕路,开科取士的规模空前的大。另外,朱元璋允许任何官员直接上书言事。
翻《明史》列传,时见有人因一奏疏而骤贵或倒霉到底。文官队伍驳杂,良莠
不齐是毫无疑问的。但总体上是明政府运转下来的基本力量。正德以后,皇帝
不上班的多多,但全国的政事照常运转,靠的就是文官。与祸国宦官经行殊死
斗争的也是文官。
王阳明与这个文官系统的关系也是"夜光"关系:他既是这个背景中人,又
要超越他们。从他们中来,却不想回到他们中去;想教化他们,他们却排斥他;
他们视阳明为妖怪,阳明视他们为“心中贼”,尤难破除的冥顽钝汉。就最基
本上情况而言,他们是“夜”,他是“光”。他生活在他们当中,如处“昏夜”。
他在他们当中如“荒原狼”,他们则是家兔子。阳明的最大的愿望是把他们从
黑暗的隧道中引渡到光明大道上来。他之所以顶风犯忌地开门授徒,就是为了
普度众生,先度同类。阁臣们因此而打击他,信服他的学生官员而不避毁誉地
保护他,也是一首饶有趣味的“夜光曲”。他一生之戏剧的沉浮变化,一半是
文官集团导演的;一半是宦官们导演的。当然总根源是他不肯和光同尘,不想
与世低昂,不愿意混吃等死白活这一场。——古代中国什么都能容忍,就是不
能容忍不平庸。阳明什么都能容忍,就是不能容忍自己平庸的生,平庸的死。
他既生活在这里,又生活在别处。他因此而历尽颠蹶,也因此而光芒九
千丈长。他想给黑夜带来光明,黑夜想把他吞噬了。他终于冲破了黑暗,创建
了给几代人带来光明的心学。然而到了鲁迅还在说:“夜正长,路也正长。”
这首夜光曲不那么诗情画意,却有足够的晦莫如深的夜色,刀光剑影的光景。
而阳明以心学大侠独有的身手如入无人之境。这正是这首夜光曲的主题。
3.不阴不阳
刘瑾杀人打人就不手和拳,用的是眼神和舌头,他连字都不会写几个。
要问刘瑾明用国家正典,暗用厂卫杀过多少国家大臣,又廷杖,贬谪,流戍
过多少国家大臣,又当廷侮辱、用各种方式辱弄过多少国家大臣,他本人绝
对数不清,也没想着要数,因为对他来说这些均如吐痰放屁一般。《明史》
上记载的只能是其中一部分。这位实际上的皇帝又并不是真正的皇帝,既没
有真皇帝的家产观念,责任感,还是个及身而绝的绝户。越有权势越有欲望,
而他偏已去势,欲望不得满足,遂以天下为仇。其心理之阴暗,焦虑也是常
人所不及的。他手中那把扇子中藏着凌利的匕首,就说明他活得极不安泰,
尽管他尊荣至极,但还是时刻防范着——所有的人都可能是敌人。这是以人
为敌者的必然逻辑。这种心理阴暗如“昏夜”的秉国者必然把国家搞得昏天
黑地。因为这是人世间最最集权的国家,谁握着皇权的手柄,谁就能按着他
的意志把这个国家抡起来。
这个古老的帝国几乎没有社会,只有国家,而“朕就是国家”。这个“朕”
又往往是不知从哪儿掉下来的杂种。像吕不韦那种伎俩汉代陈平用过,唐,
宋,明均有过得手者。群臣百姓只见皇权,以皇权为国家,不敢问津“国统”
的由来和根本。皇城其实是个“空筐结构”,谁能填充进去谁就是“主公”。
“空筐”就是不阴不阳。这也是皇城内必用不阴不阳的宦官的原因。因为它
们同构。
天下不阴不阳之物均可阴可阳。中国历史上,皇后,皇太后掌权时有之。
明代还出现过奶妈子掌权的时候。宦官掌权,明代是空前绝后登峰造极的了。
残酷地讽刺了开国皇帝朱元璋。有明一代,明君良相极难找,昏君毒竖却成
对地出现次起彼伏。英宗与王振不及正德和刘瑾“厉害”,正德和刘瑾又不
如天启与魏忠贤要命。刘比不过魏,但正德是来历不明的大痞子,古今无双
的大玩主。游戏也许是人的本质,但绝不是皇帝这个岗位、皇权这种职能的
本质。
刘瑾偏要在正德玩在兴头上是奏事,正德厌烦地挥挥手:“我用你干甚么?
偏来烦我。”这正是刘的“设计效果”,他从此连形式也不用走了,成了“执
行皇帝”。他的话就是圣旨。反正外廷群臣也见不到皇帝,圣旨均从大内传
情绪作支持,明帝国又空前的成熟,“朱元璋”不会得手的。他老老实实地
放牛去吧。在不阴不阳的时代,是条龙也得盘起来。
能够大显身手的只能是不阴不阳的东西。文官们则须去其思想之势,阉
然以媚老板。否则,要么回家,要么接收手术。王阳明是圣雄,所以走成了
一条“进取又超越”的道路。这是心学的“阳明”功夫,单治不阴不阳的魅
刘瑾前面有王振,汪直,后面有魏忠贤,但王阳明撞上的是刘瑾,而宦
官祸政是明代的最为抢眼的问题,所以我们先拈取典型,举刘瑾以概其余。
“他”所体现的政治形势正是王阳明走上政治后的主要的“典型环境”。
第二回 古越阳明子
1.年轮
流氓皇帝和绝户太监可以一世暴发而成功,大贤人却非“孕育”不办,
常说的“彬彬三代”才称得上世家,指的就是“精神贵族”的养成非一世之
力。环境,教育对一个人的“早期经验”的形成至关重要,而遗传更致命。
遗传是“看不见的手”,它拨弄人于不知不觉之中。像人种有差别一样,一
个家族的特点,徽征如树之年轮,并不能被岁月或风雨琢蚀,反而可能穿越
时间的隧道和人事的浮沉而显出内在的脉络。阳明身上的过人之处几乎都有
遗传的因素。
遂未能正寝。但在群虎逐鹿的年头,身怀文武艺能,而甘居林壑,也够淡泊
的。好养身这一点,也遗传了下去。朱元璋见他年七十“而齿发精神如少壮”
颇为惊奇。他的儿子王彦达年16,用羊皮裹其父尸体背回老家。“痛父以忠
死”,而朝廷待之太薄,遂终生隐居,躬耕养母,读书自娱。给他的儿子与
准留下先世传下来的书,说:“但勿废先业而已,不以仕进望尔也。”与准“闭
门力学,尽读所遗书。”信奉儒家“遁世无闷”的信条,既不去参加科考,
也逃避认可引荐。因他会打卦,知县总找他算卦,他的倔脾气发作,对着知
县派来的人,把卦书烧毁,并说了难听的话:“王与准不能为术士,终日奔走
豪门,谈祸富。”县令怀恨在心。王与准逃遁到四明山的石室中。当时朝廷
为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装点大一统气象,“督有司访求遗逸甚严”,这
不是多吸附人才而是为争取更多的不合作者。县令“举报”了他:“王与准以
其先世尝死忠,朝廷待之薄,遂父子誓不出仕,有怨望之心。”朝廷的派员
大怒,拘留与准的三个儿子,作为人质,在再上山追与准。与准“益深遁,
坠崖伤足。求者得之以出。”部使见王的确伤的很重,又见他“言貌坦直无
他”,不像个“反革命”。王又向部使讲了烧卦书逃遁的原因。部使放了他
一家人,见他的二儿子世杰有出息,便对他说:“足下不仕,终恐及罪,宁能
以子代行乎?”不得已,世杰当了领取“助学金”的秀才。他为了感谢伤了他
脚的石头,遂自号“遁石翁”。
王世杰即阳明的曾祖。到他这儿,三代人已“隐”出名气了,所谓“祖
秘湖渔隐彦达,父遁石翁与准,皆以德学为世隐儒。”他勉强当了秀才后,
龄辈可望不可即的。后来又有两次当贡生的机会,他都让给了别人。理由先
是双亲老,后来父死又以母老。但是不当官的日子是难过的,以养老母亲为
名不出仕,单靠种地教书,常常“饔食不继”。他母亲临死时说:“尔贫日益
甚,吾死,尔必仕。勿忘吾言!”等到他想出山,终于有人举荐了他时,他却
死了。
扣除古人谀墓的美化成分,也考虑到我们读到的是王氏后人编辑的《世
德记》,说不定还可能经过王门弟子的加工。我也直觉到这三代人所谓不出
仕,实乃没出了仕的好听的说法。尽管如此,三代人耕读养气,不失“江左
望族”的余风,已殊为可观。在明代流氓政治的旋涡外,在世风日替的龌龊
声浪之外,保持着“隐儒”风范,真有腐败权贵世家或单纯农商家族所不具
备的文化力量。
每开书箱,都伤感地说:“此吾先世所殖也。我后人不殖,则将落矣。”看来,
很想中兴这个老牌书香传家的家族。但他本人是否去应科考,诸传状均不书。
不书不等于没考。没做成官是个事实。“雅善鼓琴,每风清月朗,则焚香操
弄数曲。弄罢,复歌以诗词,而使子弟和之。”他教育出个状元郎和新建伯
来,够辉煌的了。可以说,阳明办书院会点拨人,是家传也是遗传。已酉年
(1489年),阳明18岁时,竹轩公这位和乐又严肃能吃暗亏的可爱老人谢世。
他遗传给了阳明“细目美髯”的相貌特征,还有仁义和乐、与人交际亲
切蔼然而尊严不可侵犯的个性,还有敏捷练达的才智。他为文好简古而厌浮
靡,作诗则援笔立就,若不介意,却合格律。他母亲性格严厉,又偏爱她娘
家的孩子和天叙的弟弟,但他象舜一样照样孝敬母亲、爱护弟弟。这种以仁
义之道处不公正之境的涵养也熏陶了阳明处逆心顺的作风。
阳明的状元父亲,因曾读书龙泉山中,人称龙山先生,晚号海日翁。生
而警敏,读书过目不忘,天叙口授的诗歌,经耳成诵。他六岁的时候在水边
玩,有人丢掉一袋。金子,他知道那人必来找,又怕别人拿走,就将袋子放
他们遗传给了阳明些什么,是一言难尽的。是需要用阳明的一生来回答
的。自然,没有王阳明,大概没人来收寻重温这套家谱。
2.古越阳明子
阳明为人作序记,落款常是“古越阳明子”“阳明山人”“余姚王阳明”,
自然也有用新建伯之类荣誉头衔的时候。这个人对这类名号细节是极重视极
有感觉的。用出生地或官衔是惯例,而说“古越”便感情系之了。他是以生
为越人为荣的。越地也的确是个神奇的地方,直到民国时代越人还保留着古
越遗风。
阳明成化八年(1472年)九月三十日亥时出生于余姚。余姚在明代属于
绍兴府,绍兴即大禹时代的“大越”,越地越人的特色要从大禹说起。鲁迅
视大禹为“中国脊梁”的原型样板,即是平实之论,亦包含着同乡的自豪之
情。大禹治水,功铸九鼎;阳明治心,
鲁迅改造国民性,也都功不在禹下。
大禹治水告成于这片三苗古地。《越绝书》载:这片泥泞积水的沼泽地,
本是荒服之国,人民水行而山居,刀耕火种,还流行着断发文身的习俗。巫
风颇甚。《越传》载:“禹到大越,上苗山,大会计,爵有德,封有功,因而
更名苗山曰会稽。”现会稽山麓的大禹陵,即为禹之葬地。会稽,不但是自
然的山了,成了行政区划。夏少康封庶子无余于会稽,奉守禹祠,国号为“于
越”。秦始皇时期改名为“山阴”。因其在会稽山之阴。这是把越语地名改
为通用语。《王阳明年谱》及书信中屡次出现的“越”“山阴”就是绍兴。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终于报仇复国的精神最见越人气性。现在绍兴的越城
区就是当年范蠡帮助勾践为“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而规划设计的。这也是
绍兴城又称作“蠡城”的由来。勾践灭吴的次年将国都从蠡城迁到琅(今山
东胶南县附近)。王阳明的远祖即琅人,不知是随勾践迁过去的,还是越人
到了琅后繁滋的,抑或是琅土著。王氏是望族,不像平家子如张居正那样族
谱多不过从本朝讲起,王氏族谱上的“始祖”是晋光禄大夫王览。王览的曾
孙便是大名永垂的王羲之。羲之少随父王旷渡江,先安家建康(今南京),
不满意,又搬到会稽。当时两城是齐名的江南大都会。但山阴道上山川自相
映发,美景叠现,令人应接不暇的风光更能满足他那艺术家的心灵。他的后
代又迁华唐,石堰,达溪。始终在这一带打转转。羲之的二十三代孙王寿,
自达溪迁到余姚。阳明的父亲王华思恋山阴山水佳丽,又搬回山阴(绍兴)。
余姚遂成为阳明的“老家”,现在两地都留有遗迹。
山阴被习称为越,还因为隋朝时在此建越州,五代十国时,吴越王钱婆
越地诚如王思任所说:“乃报仇雪耻之,非藏垢纳污之地。”也许,一张苦脸,
一副刀笔的绍兴师爷形象最能体现越人的强项、狷介和几分刁钻的个性。人
杰地灵的绍兴,因走出个王阳明而影响了中国的历史。
阳明出生的余姚是个山岭丛集的古朴闭塞的城镇,多亏了一条姚江勾通
了与域外的联系,更多亏王阳明创立了姚江之学,从而使之成为浙东文化重
镇。黄宗羲在《余姚县重修儒学记》中说:
元末明初,经生学人习熟先儒之成说,不异童子之述朱,书家之临帖,
天下汩没于支离章句之中。吴康斋、陈白沙稍见端倪,而未臻美大圣神之域,
学脉几乎绝矣。……贞元之运,融结于姚江之学校。于是阳明先生者出,以
心学教天下,视以作圣之路,马医夏畦,皆可反身认取,步趋唯诺,无非大
和真觉,圣人去人不远……至谓千五百年之间,天地亦是架漏过时,人心亦
的姚江之学的后泽。但在南宋绍兴二年就能刻出二百九十四卷的《资治通鉴》
来,说明余姚在文化上早就绝非等闲之地。
姚江,又叫舜水,全称为余姚江。余姚江源出四明山支脉太平山,蜿蜒
东流经余姚,于宁波汇奉化江后成为甬江。关心郡国利病的大儒黄宗羲写有
一篇《余姚至省下路程沿革记》,其略曰:吾邑至省下,其程不过三百里。而
曹娥,钱清,钱塘三江,横截其间,又地势卑下。曹娥而东,未入姚江。各
江之间,充满桥坝土堰,支港林立,或水少难以舟行,须候潮;或江水湍急,
险恶难行。历任地方官想改革舟渡办法都是治此彼起,改变不了舟子迹同杀
人的摆渡习惯,改变不了候渡甚难的状况。“是故吾邑风气朴略,较之三吴,
截然不同。无他,地使之然也。然而民生愈促,朴略变为智巧。是则非三江
叠堰之所能限也,不能不归之世运耳。”阳明在《送绍兴佟太守序》中说:“吾
郡繁丽不及苏,而敦朴或过;财赋不若嘉(兴),而淳善则逾。是亦论之通于
吴、越之间者。”
地理环境决定了初始条件,决定了基本生存格局。黄氏将越地民风不同
于三吴归咎于江运条件,有相当道理。浙东是丘陵,山多,乡民赖江水冲积
的平原而栖息,都在“地势卑下”的范围中。
余姚县境中最大的山是龙泉山,为四明山的支脉,又名龙山,灵绪山,
屿山,在余姚西边。南坡山腰有泉,虽微不竭,名龙泉,以泉名山。海拔67
米,面积14万平方米。是南方惯见的那种小山。其北麓半腰处有栋小阁子楼,
本属于莫家,王华还没中状元时租用为书房,并家居于此。但因生了王阳明
而成了文物。阳明高弟钱德洪撰有《瑞云楼记》详细记述了“神人送子”的
神话:阳明的奶奶岑氏梦见五彩云中,神人在鼓乐声中抱一婴儿交付岑氏。岑
氏说:我已有子,我媳妇对我极孝敬,愿得个好孩子为孙子。神人答应,然后,
怀孕十四个月的郑氏生下阳明。等阳明大贵之后,乡人便把那个小楼叫做“瑞
云楼”。有趣的是,24年后钱德洪也生于这个楼中。
《明史》写的清灵精练,相当讲究,但依然信服神秘的灵异的话头,照
录了许多人物赋有奇迹色彩的出生故事。好象大人物就是天纵之圣似的,自
然对阳明也不例外。也说他是神人自云中送来,因而初名“云”,也因此而
五岁尚不能说话,经异人抚摸后,更名“守仁”,才会说话。因为“云”在
古汉语中是说话的意思,道破了天机。其实,妊辰14个月或更长些时都是有
的;几岁不会说话后来成了大智者的也是有的(如爱因斯坦)。但是瑞云送子
是神话。瑞云楼焚毁于清乾隆年间,遗址尚存。有关部门要重修以供人观瞻。
阳明成了人物后,回故居,“访瑞云楼,指胎衣地,收泪久之”。这个人就
是这么重生,人情味浓。这,也可能是天生的。不是这种气质的人,不可能
创立重生命顺人道的心学来。阳明有《忆龙泉山》等诗。在《忆诸弟》中很
有感慨的说:
久别龙山云,时梦龙山雨。觉来枕簟凉,诸弟在何许?
终年走风尘,何似山中住。百岁如转蓬,拂衣从此去。王守仁以“阳明”
自号,是喜欢“阳明洞天”这个地方和这种仙气的名称。“阳明洞天”被当
地人简称为阳明洞。这个阳明洞在会稽山,据说是大禹藏书或葬身的地方,
也叫禹穴。《康熙会稽县志》卷四载:
(阳明洞)洞是一巨石,中有,在会稽山龙瑞宫旁。旧经三十六洞天之
第十一洞天也。龟山白玉经:会稽山周回三百五十里,名阳明洞天,仙圣人都
会之所。
据此,阳明洞天不龙瑞宫之一石矣……其后王文成为刑部主事时以告归
结庐洞侧,默坐三年,了悟心性,今故址犹存。其谪居龙场也,尝名其洞为
小阳明洞天,以寄思云。阳明31岁时告病回绍兴,筑室阳明洞侧,行导引术。
后来讲学于阳明洞都是在洞侧的房屋中,即王龙溪说的“精庐”,而非在洞
中。会稽山在绍兴东南13里,阳明就近结庐是十分自然的。另外的诸多的说
法都是错误的。如明人冯梦龙《王阳明先生出生靖乱录》中说王31岁告病是
回的余姚“四明山之阳明洞。”“洞在四明山之阳,故曰阳明。山高一万八
千丈,周围二百一十余里。”冯氏是直接用了道经上的说法,道经第九洞天
是在四明山,高度大小一如冯氏说云,洞中有石窗,四边玲珑如窗牖,通日
月星辰之光,故称之为阳明洞,取四明之阳意。但阳明不可能去,再说《年
谱》是由阳明的同乡钱德洪主撰、众弟子参订的,阳明回的是余姚还是绍兴,
不会搞错,冯氏倒是明末的追记了。另外在广西,贵州还有两个阳明洞,都
是阳明后来的讲学处。古越阳明子的阳明洞在会稽山上。而且还有人径称会
地。阳明的高祖王与准为避永乐皇帝之举遗逸而逃到余姚,则是无争议的事
实。“举”他,他不起,还号“遁石翁”。显然是个讲操守而不汲汲于富贵
的气节之士。王华迁回绍兴后,王家就世居于此了。余姚是阳明的出生地,
绍兴是他的生长地,中年以后的家。龙泉山、会稽山都属于他。
湛若水在给阳明作的墓志铭中深情的说:“夫水土之积也厚,其生物必藩,
有以也夫。”——良有以也!
3.第一等事
会稽山,原名茅山,苗山,防山,涂山。东翼为五百冈山,西翼为西干
山,中翼为化山,北与宁绍平原相接,是钱塘江支流曹娥江和浦阳江的分水
岭。最高点为东白山,海拔500米,峰岭秀异,奇气弥漫,素称“浙东名山”。
它敦实了王阳明的品性,我们应该感谢它。这有他的诗为证:“昔年大雪会稽
山,我时放迹游其间……我尝亲游此景得其趣……”
更有一座“王家山”,因阳明的远祖王羲之建宅于山麓之中,故名。它
在绍兴的东北,周围约2公里,高52米,相传山上长蕺,越王勾践为雪耻兴
国曾经在此采食蕺草以自励,所以又名蕺山。蕺山因“蕺山书院”而名漫天
下,明末大儒刘宗周在此讲学,培养了一个更大的儒——黄宗羲。黄的《明
儒学案》是心学专门史。清末于书院旧址创办山阴学堂,秋瑾的徐锡麟
曾任堂长。
“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这是杜甫的名句。鉴湖在绍兴西南,俗名
长湖,大湖;雅名镜湖,贺鉴湖。它因“鉴湖女侠”秋瑾的英名而广为人知。
也因其水酿造的绍兴黄酒而成为俗话题目。阳明咏鉴湖的诗无甚名气,但可
见他对家乡水的感情:“鉴水终年碧,云山尽日闲。”(《故山》)“春风梅
市晚,月色鉴湖秋。空有烟霞好,犹为尘世留。”(《忆鉴湖友》)
罗列这些是为了“呈现”我们已无法确知的王阳明的“生态环境”。越
山是神奇的山、越水是神奇的水,越人是既不同于齐鲁人,也不同于燕赵人
的。吴越素称肝胆相照的邻邦,但越人强项,吴人奢靡。民风格捍难通。浙
东学风与湘湖学风相近,而去浙西较远。阳明只能从姚江走出,而不可能从
秦淮河畔崛起。秦淮河出名士,不大出志士。越地出志士,即使是名士也带
有孤傲倔强的志士风。
阳明十二岁那一年,向塾师提出了一个很不寻常的问题:“何为第一等
事?”塾师说:“惟读书登第耳。”阳明的天性和个性使他直言不讳的反驳老
师:“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学圣贤就是不以登攀仕途为
目的,而以成圣当伟人为目标。这就是说,阳明不想呆走读书人“学成文武
艺,赁于帝王家”的钦定官道。这条已通行两千年的正途,无法安顿这个追
求不朽的少年的心灵。尽管不能排除这个细节是《年谱》作者为树立老师高
大形象而倒果为因的“合理虚构”,但还是“合理”的,是能见出阳明卓尔
不群天赋的有用之言(阳明,李贽都重视“有用之言”)。
早期经验是人的性格的奠基地。性格是受自我内驱力支配的追求体系。
爷象贾母保护宝玉一样保护了小阳明豪迈不羁的天性。阳明的成圣意欲也应
该说是从小从他爷爷那儿听来的。小阳明会说话以后就会背诵爷爷曾经读过
的书,大人惊奇,问他为甚么会?他说:“听爷爷读时已默记住了。”在纯真
的童心中种下了古典情结。学为君子,学为圣贤,是中华文化的基本主题。
所有的精致文化都是要把人教育成名曰君子的艺术品。孔,孟,荀,《诗》
《书》《礼》《易》《春秋》,各讲一套,但在教育人一定要成为君子圣贤
这一点上高度一致。
他童年的心地如同古朴的越地,尚未受到“文明”的污染,阳明越过“现
代”的父亲人格(当然包括塾师所体现的教育系统),通过爷爷上接了古典
的原教旨。所以提出了大人不以为然的真正的根本性大问题。阳明悟道之后
才明白这叫作“良知天然现成,却被闻见习气给遮蔽了”。大人们觉得他可
笑,其实大人们下等资质的蔽于欲,上等资质的蔽于意见,可怜得找不到大
和真觉了。阳明终生自豪的自己的这“千古圣贤相传一点真骨血”的心学,
就他个人的“发生学”来说起脚于十二岁时的这一问!
我中华大丈夫的祖传心灯。“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毛泽东语)的精神胜
利法是我们克强敌创奇迹的法宝。
“何为第一等事?”是人为什么活着的问题,人怎样生?路怎样行?立什么
志成什么人,怎样的日子才值得一过?四百年后的法国哲学家加缪说:只有一
个严肃的哲学问题,那就是人为什么自杀或不自杀。判断值得生存与否,就
是在回答哲学的基本问题。阳明的意义就如黄宗羲所说的:以心学教天下,
示人作圣之路,改变了理学将心物分为二的错误路线,让人步趋唯诺,无非
大和真觉。
现在我们的“夜行船”要为“第一等事”而启航了。
但他哪里也去不了,只是跟着他中了状元的父亲到了北京,念私塾。
真正的生活是内心生活。真正的航程在心里。
自古传法一线相悬,气如悬丝,但以心传心,薪尽火传神不灭。
第三回 多管齐下
1.侠客梦
小阳明性情活泼,好动,且矫健异常,窜奔跳跃,相当欢实,不是循规
蹈矩的“好孩子”。多亏了他爷爷开放式的教育,他的天性没有受到大家庭
惯有的压抑和斫伤,直接的成果就是发展了他的兵家兴趣。任何小孩子都有
尚武倾向,只是更多的人在成长时期被文化给化掉了。阳明也没想到他现在
的每一件事都为他一生埋下伏笔。
《王龙溪先生全集》卷二《滁州会语》中说他生来就是个“英毅凌迈,
超侠不羁”的孩子。他“十二岁在京师就塾师,不肯专心诵读,每潜出与群
儿戏,制大小旗居中调度,左旋右旋,略如战阵之势。龙山公(王华)出见
之,怒曰:‘吾家世以读书显,安用是为?’先生曰:‘读书有和用处?’龙山
公曰:‘读书则为大官,如汝父中状元,皆读书之力也。’先生曰:‘父中状
元,子孙世代还是状元么?’龙山公曰:‘止吾一世耳。汝若中状元,还是去
勤读。’先生笑曰:‘只一代,虽状元不为稀罕。’父益怒扑责之。”(《王
阳明先生出身靖难录》卷上)王华常常担心儿子会发展成甚么模样,王天叙
却充满信心。他凭直觉就觉得这个孩子不是凡品,而且他更愿意相信相面先
生的美妙预言:“此子他日官至极品,当立异等功名。”
后来他总结道:“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章,必有武备。区区章句之
儒,平日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
(同上,引王氏信中语)
他十三岁在身为翰林院修撰的父亲的家里,找不到畅快的感觉,因为他
此时更崇拜侠客。曾经一个人溜出去游览北京北边的居庸三关。下关,中关,
上关个相距十五里,出上关北门又十五里为八达岭。皆依山起势,从把达岭
俯视下关如同窥井。在那个冷兵器的时代,居庸关真京城北向之咽喉。阳明
骑马逶迤而上,自如下关,便两山相凑,仅有和边小道,路遇鞑靼人也骑马
大大咧咧地走来。阳明好斗的天性加上民族间的仇恨,更有一试自己能力的
好奇和证明自己侠客梦的冲动,遂拈弓搭箭,呼啸着朝鞑靼人冲过去,连喊
带射。鞑靼人卒不及防,不知这个孩子身后有和仗势,再加山近有回音奏响,
遂仓慌逃窜,跑出一箭路,回头一看,原来也就是一个孩子而已。
阳明为什么这么恨鞑靼人呢?除了汉族中心主义的民族情绪,还因为他
崇拜于谦。于谦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伟人。于谦领导的北京保卫战是小阳明
心头中最大的迷。他在京城四处巡梭,想了解实战情景。他在于谦的祠堂前
题下这样一联:
赤手挽银河,公自大名垂宇宙。
青山埋忠骨,我来何处吊英贤。
这次他在居庸关附近“考查”了一个多月。浏览长城,拜访乡村老人,
询问北方少数民族的生活习俗。了解古代征战的细节,凭吊古战场,思考御
边方策。“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回到家中,居然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梦见自己去参拜伏波将军庙,还有一首诗:“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
皤。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这位将军叫马援,是征讨交趾苗
乱的名将。神奇的是,他临死前,居然亲身到了伏波庙,跟他现在梦见的一
样。
公汉,开成满四、李原在竹山,四川荣县民起兵据府库,纵狱囚,福建上杭,
广西田州(今百色,田东,田阳)头目黄明起兵……这还是阳明“考查”居
庸关以前的不完全统计。
他十五岁时,便屡屡想上书朝廷,献上自己的“平安策”,你说这个人
的参与意识表现欲有多么强!这也是他后来虽然沉溺于仙释却终究并没有出
世高蹈,还是当了杀贼王平反叛的“英雄”的性格基因。心学家区别于理学
家的一个特点就是“好事”。他那位状元老子斥责他太狂妄了,"你懂甚么,
治安缉盗要有具体办法,不是说几句现成话就能见效的。还是先敦实你的学
问,再来建功立业罢。"
此前,他与几位同学在长安街上漫步,一位相面先生追着给他看相,说
他这种相貌太难得一见了。他让阳明将来要记住他说的话:“当你的胡子长到
衣服领子是,你就入了圣境;胡子长到心口窝时,你就结圣胎了;胡子长到肚
脐时,你就圣果圆满了。”这正与他的期望相吻合,至少可以抽象地相信自
己是可以成圣的。
但是,怎样才能成为圣贤呢?立德,立功,立言的下手功夫在哪里?为什
么父亲不让我上平安策呢?他和老师还嫌我学做圣贤的愿望太可笑。但愿相
面先生说得准!他常常捧着圣贤书静坐凝思,期望与圣贤神遇心契。然而,圣
贤的精灵并没有附体与他。
2.长生久视
十七岁这一年,他带着怎样才能成为圣贤这个深深的拷问和年轻人易有的
热切与摇摆,告别了京城,回到山阴。
这里有他的“百草园”,有他的“三味书屋”,有凝聚着他顽皮淘气的种
种“文化遗址”,唯独没有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郑氏四年前就去世了。他
在京闻噩耗自然哭得痛不欲生,但只有回到家才深切感受“直觉”到母亲不
在人间!没有妈妈的家再小也空空荡荡,家越大越空荡。因父亲中了状元而大
事增建的“家”,此刻对阳明成了残酷的嘲弄:外在的东西到底有甚么用?这
些人工的东西与我心何干?人为什么说死就死了呢?
他直觉到生与死之间的距离不过相隔一张纸,生与死之间的过程简略得亦
在呼吸之间。生命的真相和根本到底是甚么?他陷入了这种情意痴迷的思考,
不同于亚里斯多德,培根等西哲自不待言,令人注意的是与朱熹式的宋理学,
郑玄式的汉学均大不相同。这个切切实实的生命困惑,蕴酿了阳明冲击汉学
宋学的契机:支撑王学体系的根本情绪,便是这股“生命意识”。
这种生命意识的浅近境界就是追求长生不死。他开始迷恋养生之道。
显然,当你死了就甚么也不是了。所以最基本的问题是如何长生久视。
当时,南方流行的是融合了全真,清微,净明三派的正一道。从洪武初年
起,正一道天师即掌全国道教事,超出全真道而为主导。他们推崇全真南北
二宗的内丹之传,以性命双修为教法之本,以心性为三教共同之源,运用宋
儒的太极之说解释心性,并糅和了禅宗的心性论。他们的练丹法也体现着三
之要,以“粉碎虚空”为最高境界。因为,他的学生对他这方面的事情几乎
是讳莫如深,我们对他到底学了哪门哪宗不得而知,但估计应该是上述正一
道,因为其基本理路与阳明的个性教养相契,也与他后来的风度相合。有的
记载说阳明一生都在练内丹。他若修的不是正一道,也是全真内丹心性学一
川说王阳明怕老婆不知有何根据,看阳明对男女之事如此淡漠,当不至于受
制于内帏。也许发韧之初,他犯了这个“原错”遂终生在夫人面前抬不起头
来?那也只能说明他是人道主义,不搞什么大男子主义。这,也许就是哲学家
多被人讥为惧内的原因。
3.眼见真儒
他现在既相信像于谦那样的功名才能流芳百世,有强烈的建功立业的欲
望,从而热心兵事,然而不过是侠客梦想。又想长生不死,从而迷恋道教,
然而也不过是练一些导引气功而已。更想着他的“第一等事”,想成为圣贤。
此时他还不能很好的融合这三角关系,只是忽而以此为主忽而以彼为主。但
已可看出其心理结构是多元共生立体式的,这块“集成板”已安装了兵道两
路的线头。而不是拘拘小儒那种单线条的。这也决定了他不可能终老林下或
听大儒讲与看大儒的书有直接感受与间接接受的差别,会谈时的"情感场
有移人性情的作用。再说,直接听能感受到简易明细的思路。大儒的气象本
身也有感染力。从此,阳明更坚定学做圣贤的志向:只要通过"学"能成圣,那
我肯定能成功。
娄谅走过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心理路程。他少有成圣之志,曾经游走四方,
遍求名师,结果非常失望:“都是些举子学,不是身心学。”转辗听说在江西
临川的吴康斋(与弼)是个圣人,遂从老家广信上饶再度出发“朝圣”。这
一次没有失望,康斋也“一见喜之”,说:“老夫聪明性紧,贤也聪明性紧。”
康斋针对一斋豪迈不治细事的特点,告诫他:“学者须亲细务。”娄一斋以收
“放心”为居敬之门,以何思何虑,“勿助”“勿忘”为居敬要指。
这些与阳明早期思想若合符节。黄宗羲在《明儒学案》卷二中介绍了上
述内容以及王专访问学之事后,明确地说:王的姚江之学,娄发其端也。娄反
对“举子学”,倡导“身心学”,议论虽主程朱居敬之旨,却深深地潜行濂
溪明道之学,而濂溪明道正是心学的一个有力的来源。娄的同门胡敬斋曾讥
笑娄近似陈白沙的浪漫主义。所谓娄发姚江之端,其实是娄契合了王的“浪
漫”心志,是那个“道”本身决定了他俩对跑道的选择。
明人上至皇帝大儒下至愚夫愚妇都信神秘数术。娄一斋在英宗天顺七年
(癸未,1463年)进京参加会试,走到杭州突然返回。人们问为什么,他说:
“此行非为不第,且有危祸。”果然,会试的贡院起火,举子被烧伤烧死者
无算。黄宗羲说这是他“静久而明”有了神术。然而他没有算出来他的女儿
嫁给宁王,使得他的子侄多被捉拿,门生散谪,他这一脉宗门狼狈不堪寥落
星散。阳明平宁王后给已自杀的“娄妃”以礼葬,既表彰其深名大义规劝宁
王勿反的知礼精神,又报答了当年受点拨之恩。
即使娄一斋不算王学的发端,阳明心学也不是空穴来风。康斋的另一学
生谢西山就增提出过“知行合一,学之要也。”康斋就讲究身体力验,只在
走趋语默之间,出作入息,刻刻不忘,自成片段。他的口号是“敬义夹持,
诚明两进”,他与来从游的弟子,躬耕自食其力,雨中披蓑笠,负耒耜,并
耕于野。和学生一起吃最普通的百姓饭。陈白沙从广东来就学,晨光初现,
康斋就亲自簸谷子。白沙不起,康斋大吼:“秀才,若为懒惰,即他日何从到
伊川门下?又何从到孟子门下?”有一次割庄稼割伤了手,康斋说:“何为物所
胜?”照割如初。曾叹笺注著作太繁,无益有害,因此不轻率著述。省郡交章
举荐他,他不去当官,他说:“宦官,释氏不除,而欲天下之治,难矣。吾庸
出为!”(均见《明儒学案》卷一)也是在“转”理学,尽管他并不想破理学
规矩。这种人对理学的转变,更有说服力的证明了理学非转不行了---至少靠
辞章传注不能维持其精神力量了。
心学转变理学就是要重建儒学的精神境界以满足人们那新的精神需求。
这几乎是一种自然需求,所以才有这些寻求新的智慧境界的才志之士来不约
而同的谋求新的进路。转向心学乃是时代走势,阳明是应运而生。
不过,理学的藩篱是坚固耐用的,他已经是“传统的权力”了。娄谅向
阳明讲的更多的还是“宋儒格物之学”“居敬功夫”。阳明过去是个活泼诙
谐,爱开玩笑的人,别过一斋后,变得“端坐省言”起来。他的从弟,妹婿
觉得奇怪,他说:“吾昔日放逸,今知过矣。”
成化三年,王华的岳父去世,王华也须丁忧,他便回了老家余姚,监督
着子弟们讲析经义,准备应举考试。阳明则白天随众学习举子业,晚上收取
经子史籍读之,常常读到深夜。从弟妹婿们见他文字日进,愧叹弗如,后来
总结出“彼已游心举业外矣,吾辈及也!”(《年谱》)这也是老子说的“外
其身而身存”,后其身而身先。阳明一生都得力于这种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
本文发布于:2023-11-28 16:55:11,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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