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国祥批注:】鲁迅《风筝》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
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干国祥批注:这幅风景画是独特的,它不是水墨山水,不是
水彩,也不是油画,而是一幅套色木刻画。其中画面的主体是“灰墨色的秃树枝丫”,它刺目,
显眼,像是一个悲哀的思想占据在风景中,也占据在这段文字里。灰白的积雪,和晴朗的天
空,只不过是它显现的空旷背景。而这里又有一个特别的远景渐渐拉近——一两只浮动的风
筝。若有若无,不鲜艳,没有什么生气。若风筝鲜艳或奇特引发作者惊奇,这只是平常之文,
而此处说远处浮动的风筝之影,对作者是一种惊异和悲哀,便是不寻常的事情,也是不寻常
的作文开始之法了。】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
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
的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应,
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哪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
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干国祥批注:刚说是那浮动的风筝影子“在我是一种
惊异和悲哀”,却突然文笔一转,洋洋洒洒地画出一幅江南早春二月的水墨或水彩风景来。此
处风景和刚才同一季节的北京风景全然不同,温润,明艳,即便连那寂寞的瓦片风筝,在画
中也是春色一点。不过,难道这寂寞的瓦片风筝不正是一种暗示么?我们能够想像,这寂寞
的瓦片风筝下面,站着的会是一个(一些)怎样的孩子呢?】【干国祥批注:这幅温润的江南
早春风筝图,是不是“我”眼中所见?是不是“我”心中所忆(即过去曾经所见)?事实上
并非如此!“我”早年既然嫌恶放风筝,自然见到此情此景,也不会觉得温润可亲。只是一来
离开故乡已远已久,二来此刻已经意识到风筝乃是儿童的礼物、天使,所以是将后来的心情
与思想,加到原来的风景上,才有了这一番温润模样。但也正因为如此,那寂寞的瓦片风筝,
之所以最为着重写出,事实上此刻“我”心中若有所动,我们知道,它其实正是自己小弟的
写照。】【干国祥批注:我们知道散文诗中,风景与景物,总是一种象征——或者是作者心境
之象征,或者是社会氛围之征象。那么这肃杀的严冬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
又意味着什么呢?而且这一句的用语作者显然别有用心:“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
天”。故乡,以及故乡的春天已经诀别,这自然可以理解。但这“久经逝去的春天”,显然别
有所指。那么在这异乡的天空突然荡漾开来的,究竟是什么呢?如果是那温润的春天,又何
以有惊异和悲哀?显然这“久经逝去的春天”乃是意蕴多重,不止是这眼睛所见的春光吧?
而这“久经逝去”显然也别有所指,不止是那个春天已经离“我”遥远了吧?这荡漾,也不
止是明媚春色逐一展开的意思,而未尝不可以看成是那悲哀随异乡的风筝在风中荡漾的意思
吧?原来这即将荡漾开来的,是整个“我”的心绪:是一线春天的生机,但也同样是这生机
的被扼杀,以及扼杀者的忏悔,以及忏悔不得的悲哀„„所以未读后文,此句或当以轻快欣
喜读;已读后文再读此处,却未尝不应该兼以无可把握的悲哀来读。】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它,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
玩艺。【干国祥批注:“向来”一词耐人寻味——“我”真的向来不爱放风筝或作此类游戏么?
其实,只不过“我”在被剥夺之后,遗忘了吧?!因为“我”的全然遗忘,便以为自己向来
不爱这没出息的游戏,所以,“我”便能理直气壮地让自己的小弟不要做这无聊可鄙的事。】
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
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竟至于小半日。远处的
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在
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干国祥批注:文章首两段是两处风景进行对比:一处严寒肃杀,
小弟和风筝所用的心情语便有:不爱,嫌恶,没出息,笑柄,可鄙的„„若不把《风筝》列
入《野草》,看成象征性的散文诗,而列入《朝花夕拾》之中,那么这一处未尝不可以作这样
的理解:处于末落大家族中的长子周树人,因为家境变故而自觉承担起逾越年龄的重任(鲁
迅的许多早年故事确实可以说明这一点),并因此而有所“异化”,进而他对小弟周建人也同
样严厉、苛刻地对待。但若仅仅取鲁迅生平故事作为素材,而把这个故事看成是纯文学的艺
术品,也许会更好一些。】【干国祥批注:两个孩子,一个尚处于天真未泯,一个已经天真全
失。天真是人之自然生机,而天真全失,乃是受文化以及人生处境的多重作用而成。此处若
以文学作品来对待,使得这个大孩子天真全泯的原因,当是一种没有儿童观的文化。在这一
种文化中,儿童只是缩小的大人,他们所读的与成人无异,所穿的与成人仿佛,言行的要求
也差不多„„在一个“老年中国”中,只有缩小了形体的大人,没有小孩——并非没有小孩,
而是他们从极早的时候,便遭遇精神虐杀,而至于淡忘了自己曾有过天真的时刻。这事实就
是当年教育的模样。所以童年的召唤,乃是当年文化界的一个大主题,周氏兄弟都在此方面
有所努力,不过不同于弟弟周作人致力于儿歌童谣的整理,鲁迅更习惯于拿起笔当作刀枪来
使,以批判、诅咒、反省、忏悔的方式,深刻地揭露出这文化对儿童的异化、对天性的扼杀。】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我恍然大
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现
了他。【干国祥批注:依据儿童心理学,每个儿童总会找到封存自己秘密的“地方”,也许是
一个带锁的抽屉,更可能是一处成人不会轻易走近,走近了也不会留意的小旮旯。这是他们
存放秘密的地方,这也是他们在成人的视野边缘自由成长的地方。如果没有这样的秘密存放
点,儿童的成长与自由的天性将会受到严重的影响。而“我”为什么径直跑到那儿去?因为
它也曾经是“我”逃避过某些事物的地方。但现在,“我”成为童年的叛徒,“我”出卖了这
个秘密,向那成人的文化揭发自己的弟弟,并进而作为文化的代言人、执行者、行刑人,向
出格者施以严厉的惩罚。】
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
蝴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要
完工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
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
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
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干国祥批注:此段用笔,细密处极细密,省简处
还有许多人会觉得这“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的说法,是最罪恶的观点也未可知呢。毕
竟在文化这件事上,情况很复杂。我们姑且以鲁迅的目光与视野来看,那就是他们得到了启
蒙,开始反省自己所受文化的问题了。这当然是严厉的惩罚——忽然发现自己所信奉的那些,
居然是摧残人性的,而并非当年以为的真理,这一种痛苦之深切,后来人恐怕难以体会。而
称之为惩罚,那是作者有意识地把这种文化视为自己的原罪,即自己不外在此,作置身事外
的批评——或发出自己也是无辜受害的可怜者的控诉(仿佛赫留金的那根流血的手指头),或
以为自己是革命英雄,对文化大作自己不曾痛苦而只有快意的批判。“在令人作呕的氛围中,
留有我的一份狐臭”,我总喜欢引用这句别人用来形容文革的词语,来说文化与我们自身的关
系。而鲁迅或者文中的“我”,正是深刻地意识到了文化即是自身,即是我们自己的思想这样
一个深刻道理。】
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
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地坠下去了。【干国祥批注:若说文中之“我”尚有可贵,
一是刚才所说的忏悔意识,二便是这样一个事实:事实上他对自己施于小弟的精神虐杀并非
没有恻隐之心,并非全然不知当年行事可能的错误,只是他在那种被灌输的文化正统与文化
正确的氛围中,以为自己确实正确罢了。但潜意识里,他事实上一直隐隐觉得此事有些不对,
有所不妥。否则他也不会居然二十年后,读到此书(事实上读某书总是为解决我们心中的某
些问题的),更不会在读到此书时,自然想及此事,于其中的细节,一一清晰得如同电影。所
以这个“不幸”却并非“偶然”,它事实上正是“我”暗中寻找了多年的一个最终的回答。】
但心又不竟坠下去而至于断绝,它只是很重很重地坠着,坠着。【干国祥批注:意谓没有
麻木不仁,尚留有一线希望有所补救的希望。只是知道这补救也不过是安慰而已,哪有什么
生命可以重新再走一遭的呢。】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
着,笑着——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干国祥批注:玩具是儿童的天使,
但放之于成人身上,便可能只成了小丑。生命不可错过,错失便无法补救——这真是无可奈
何的悲哀。这两段,写自己忏悔之重,写补救之难,其实都只是为下一段作渲染、作铺展、
作预备而已。所以它们本身没什么微言大意,其目的只是延缓后面真正意思的揭示。】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么,
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是脸上都已添刻
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
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糊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
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罢。 “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象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
样。他什么也记不得了。【干国祥批注:慢慢地展开,全然地渲染,只是为了这一句“有过这
样的事么”的出场。“我”曾经以为自己“向来不爱放风筝,不但不爱,而且嫌恶它”,但正
如那外国书中所说的,难道“我”便素来没有儿童的天性么?既然“我”也曾有过儿童那爱
游戏的天性,所以“我”的以为“向来不爱”,其实也只不过是被压抑之后遗忘了罢了。但“我”
虽然遗忘了自己的天性,却并没有全然遗忘自己的“罪孽”,于是在得到启发后前来寻求悔过,
然后最终我却悲哀地发现,那受害者已经全然遗忘了自己所受的“罪”,一如“我”以为自己
向来没有爱游戏的天性一样,他以为自己也并没有受过那异化自己天性的精神虐杀。】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干国祥批注:忏悔
并非只是求得一己的心安,忏悔更是为了让这罪孽从这人间消失。如果“我”曾被异化,且
在异化之后自觉地去异化自己的弟弟,这是一种值得忏悔的罪孽的话,那么如果人们不再意
识到有这种罪恶存在又会怎样呢?这正是异化的最深重的后果,所以这样的忘却,对“我”
而言将不是宽恕,而是更为深重的惩罚。如果“我”这时候便自我解脱起来,那只不过对自
己说谎,即自欺欺人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干国祥批注:于是那被启蒙了的忏悔者,只能
独自痛苦于自己参与制造的虚空中了。】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
无可把握的悲哀。【干国祥批注:这故乡的春天,是并不存在的已经消失的春天。它出现在这
异地的肃杀的严冬中,让“我”记起那曾经有过的一线天性的生机,记起自己的被扼杀与参
与扼杀,记起不久前忏悔的失败。而此刻,除了自己的忏悔,四周似乎无人于这种文化中觉
醒过来,这份独醒者的孤独,于“我”真是一种无可把握的悲哀。】
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
冷气。【干国祥批注:也许“我”还是同样无知无觉一些好罢?退回到这文化中去,成为那适
然、泰然、安然的一部分,这样也就不会再这样心痛,再这样焦虑,再这样忏悔、懊恼不已。
但问题是,我已经明明看到它是严冬,我已经明明看到它的扼杀天性与生机的寒威与冷气,
“我”真的能够忘掉自己的罪过,不再忏悔,不再悲哀么?但若“我”不愿意忘记,那么真
正的春天又可能在哪里呢?】
总评:
依据上面细读,《风筝》一文大致有以下两个主题:
一是文化对天性的扼杀(精神的虐杀)。这显然是受到了当时西方人的生命相对比中国人
而显出的那种自信、自由、自然的刺激,也是受到尼采等人哲学思想的影响所致。这种文化
对生命天性的扼杀,体现于妇女身上,就成了《祥林嫂》;体现于儿童身上,这就是《风筝》;
体现于普通百姓,便是《阿Q正传》;体现于读书人,便是《孔乙已》„„而鲁迅于此,总
要刻画几个觉醒者,第一个是《狂人日记》中的狂人,那发现自己吃了人且即将被吃的狂人,
又一个就是这参与了扼杀小弟天性的“我”。
二就是文化觉醒者的忏悔意识。这在鲁迅身上是非常鲜明与独特的。我们都知道鲁迅批
判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劣根性是最为犀利与尖刻的,但是我们同样不能忘记,鲁迅在批判时,
往往首先把刀对准自己——或者第一人称的自己。所以,无论这件事是不是真实发生过,文
章用第一人称来写,就是提醒中国人在批判自己的文化时,切不可把自己置身于外,以为自
己干净得很地对文化作轻率的批判。所以本文全然是用忏悔的笔意来写,文章清冷而深沉。
而有人居然从中读出兄弟间的脉脉温情来,真可谓是双目失眠。
另外,我还得提醒一下,这篇文章是放在散文诗集《野草》中的,也许我们不把它当成
记叙文来读(虽然许多人这样做了,历史上也一直这样解读着),而当成一篇带有象征色彩的
散文诗来处理,或许更能读出鲁迅的原意来。
在散文诗中,这“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这天空中或鲜艳或寂寞的风筝,
这眼前的肃杀的严冬,都是有所指的象征。它们或象征那虐杀着精神的没有一点生机的末世
文化;或象征着自然生命中的一线天真和生机,或象征着这一线生机的弱小无力;或象征身
居文化中成为严冬文化的一部分,但却因觉醒而分外悲哀的思想„„虽然文章确实带有鲁迅
的影子,既有他独特生命体验方式的影子,也有他真实生活经历的影子,但是作为艺术品的
散文诗,总是要超越这故事本身,而传达出更为深刻与普遍的东西来。
本文发布于:2023-11-27 02:34:52,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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