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康先生传(1)
第一章时势与人物
文明弱之国人物少,文明盛之国人物多。虽然,文明弱之国,人物之资格易;文明盛
之国,人物之资格难。如何而后可以为真人物?必其生平言论行事,皆影响于全社会,一举
一动,一笔一舌,而全国之人皆注目焉,甚者全世界之人皆注目焉;其人未出现以前,与既
出现以后,而社会之面目为之一变:若是者庶可谓之人物也已。
有应时之人物,有先时之人物。法兰西之拿破仑,应时之人物也,卢梭则先时之人物
也;意大利之加布儿,应时之人物也,玛志尼则先时之人物也;日本之西乡、木户、大久保,
应时之人物也,蒲生、吉田,则先时之人物也。其为人物一也,而应时而生者,则其所志就,
其所事成,而其及身亦复尊荣安富,名誉洋溢;先时而生者,其所志无一不拂戾,其所事无
一不挫折,而其及身亦复穷愁潦倒,奇险殊辱,举国欲杀,千夫唾骂,甚乃身死绝域,血溅
市朝。是亦豪杰之有幸有不幸乎?虽然,为一身计,则与其为先时之人物,诚不如为应时之
人物;为社会计,则与其得十百应时之人物,无宁得一二先时之人物。何则?先时人物者,
社会之原动力,而应时人物所从出也。质而言之,则应时人物者,时势所造之英雄;先时人
物者,造时势之英雄也。既有时势,何患无应此之英雄?然若无先此之英雄,则恐所谓时势
者渺不可睹也。应时者有待者也,先时者无待者也。同为人物,而难易高下判焉矣。由此言
之,凡真人物者,非为一世人所誉,则必为一世人所毁;非为一世人所膜拜,则必为一世人
所蹴踏。何以故?或顺势而为社会导,或逆势而与社会战。不能为社会导者,非人物也;不
敢与社会战者,非人物也。然则其战亦有胜败乎?曰:无有。凡真人物者,必得最后之战胜
者也。是故有早岁败而晚年胜者焉,有及身败而身后胜者焉。大抵其先时愈久者,则其激战
也愈甚,而其获胜也愈迟。孟子曰:“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观人物者不可不于此
留意也。
二十世纪之中国,必雄飞于宇内,无可疑也;虽然,其时机犹在数十年以后焉。故今
日固无拿破仑也,无加布儿也,无西乡、木户、大久保也;即有之而亦必不能得其志,且无
所甚补益于国家。故今日中国所相需最殷者,惟先时之人物而已。呜呼,所望先时人物者,
其已出现乎?其未出现乎?要之今日殆不可不出现之时哉!今后续续出现者几何人,吾不敢
言,若其岿然亘于前者,吾欲以南海先生当之。凡先时人物所最不可缺之德性有三端:一曰
理想,二曰热诚,三曰胆气。三者为本,其余则皆枝叶焉耳。先时人物者,实过渡人物也。
其精神专注于前途,以故其举动或失于急激,其方略或不适于用,常有不能为讳者。南海先
生吾师也,以吾而论次其传,后世或谓阿所好焉。要之先生生平言论行事,虽非无多少之缺
点,可以供人摭拾之而诋排之者;若其理想之宏远照千载,其热诚之深厚贯七札,其胆气之
雄伟横一世,则并时之人,未见其比也。先生在今日,诚为举国之所嫉视;若夫他日有著二
十世纪新中国史者,吾知其开卷第一页,必称述先生之精神事业,以为社会原动力之所自始。
若是乎,先生果为中国先时之一人物哉!吾而不传,曷贻来者?不揣愚陋,遂缀斯文。
第二章家世及幼年时代
先生名有为,字广夏,号长素,广东广州府南海县人。其先代为粤名族,世以理学传
家。曾祖式鹏,讲学于乡,称醇儒。祖父赞修,为连州教谕,专以程朱之学,提倡后进,粤
之士林,咸宗仰焉。从祖国器,当咸同间,从左军,以功至广西巡抚。懿修,当咸丰末叶,
四海鼎沸之际,以一布衣办七县团练,境内肃谧。其后朝廷以三达官某某等充全粤团练大臣,
假公谋私,气焰熏灼,而懿修独不肯以所属置彼三人势力范围之下。三人者以全力敌之胁之
搏之,不能夺也,卒使其地确然成一自治团体,至今食其赐焉。盖其刚健任事不畏强御之风,
有自来矣。父达初,早世。母劳氏,生子二人:仲曰广仁,戊戌之役,死于国难;先生其伯
也。先生既蚤孤,幼受教育于大父,每诵读,过目不忘。七岁能属文,有神童之目。然家学
既正,秉性尤厚,故常严重,不苟言笑。成童之时,便有志于圣贤之学,乡里俗子笑之,戏
号之曰“圣人为”,盖以其开口辄曰圣人圣人也,“为”也者,先生之名有为也。即此一端,
亦可以知其少年之志气矣。
吾粤之在中国,为边徼地,五岭障之,文化常后于中原,故黄河流域扬子江流域之地,
开化既久,人物屡起,而吾粤无闻焉。数千年无论学术事功,皆未曾有一人出,能动全国之
关系者。惟禅宗六祖慧能,为佛家钜子,风靡天下,然所及乃在世界外之世界耳。次则明代
陈白沙湛甘泉,以讲学鸣于时,然其学系之组织完善,不及姚江,故王学出而陈学衰。逮于
近世,洪秀全、李秀成骤倡革命,蹂躏天下之半,实为吾粤人物最有关系于全国者,然其才
略不敌湘淮,故曾军兴而洪军亡。微乎眇哉!粤人之在中国也。然则其关系之所及最大而最
远者,固不得不谓自先生始。
第三章修养时代及讲学时代
先生以十九岁丧大父。年十八,始游朱九江先生之门,受学焉。九江者,名次琦,字
子襄,粤中大儒也。其学根柢于宋明,而以经世致用为主。研究中国史学、历代政治沿革得
失,最有心得,著书甚富。晚年以为此等著述,无益于后来之中国,故当易箦之际,悉焚其
稿,学者惜焉。先生从之游,凡六年,而九江卒。其理学政学之基础,皆得诸九江。
九江卒后,乃屏居独学于南海之西樵山者又四年。其间尽读中国之书,而其发明最多
者为史学。究心历代掌故,一一考其变迁之迹,得失之林;下及考据、词章之学,当时风靡
一世者,虽不屑屑,然以余事及之,亦往往为时流所莫能及。又九江之理学,以程朱为主,
而间采陆王。先生则独好陆王,以为直捷明诚,活泼有用,故其所以自修及教育后进者,皆
以此为鹄焉。既又潜心佛典,深有所悟,以为性理之学,不徒在躯壳界,而必探本于灵魂界。
遂乃冥心孤往,探求事事物物之本原,大自大千诸天,小至微尘芥子,莫不穷究其理。常彻
数日夜不卧,或打坐,或游行,仰视月星,俯听溪泉,坐对林莽,块然无俦,内观意根,外
察物相,举天下之事,无得以扰其心者,殆如世尊起于菩提树下,森然有天上地下惟我独尊
之概。先生一生学力,实在于是。其结果也,大有得于佛为一大事出世之旨。以为人相我相
众生相既一无所取无所著,而犹现身于世界者,由性海浑圆,众生一体,慈悲普度,无有已
时。是故以智为体,以悲为用,不染一切,亦不舍一切;又以愿力无尽,故与其布施于将来,
不如布施于现在;大小平等,故与其侧隐于他界,不如侧隐于最近。于是浩然出出世而入入
世,纵横四顾,有澄清天下之志。
既出西樵,乃游京师。其时西学初输入中国,举国学者,莫或过问。先生僻处乡邑,
亦未获从事也。及道香港、上海,见西人植民政治之完整,属地如此,本国之更进可知。因
思其所以致此者,必有道德学问以为之本原。乃悉购江南制造局及西教会所译出各书尽读之。
彼时所译者,皆初级普通学,及工艺、兵法、医学之书,否则耶稣经典论疏耳,于政治哲学,
毫无所及。而先生以其天禀学识,别有会悟,能举一以反三,因小以知大。自是于其学力中,
别开一境界。
其时天下未知有先生也。先生之旅行,凡五六年。北出山海关,登万里长城,南游江
汉,望中原,东诣阙里,谒孔林,浪迹于燕、齐、楚、吴、荆、襄之间,察其风土人物,交
其士大夫,西泝江峡,如桂林。畴昔山中所修养者,一一案之经历实验,学乃益进。
先生以为欲任天下之事,开中国之新世界,莫亟于教育,乃归讲学于粤城。岁辛卯,
于长兴里设黉舍焉。余与先生之关系,实始于此。其时张之洞实督两粤,先生劝以开局译日
本书,辑万国文献通考,张氏不能用也。乃尽出其所学,教授弟子。以孔学、佛学、宋明学
为体,以史学、西学为用。其教旨专在激厉气节,发扬精神,广求智慧。中国数千年无学校,
至长兴学舍,虽其组织之完备,万不逮泰西之一,而其精神,则未多让之。其见于形式上者,
如音乐至兵式体操诸科,亦皆属创举。先生讲“学于粤凡四年,每日在讲堂者四五点钟。每
论一学,论一事,必上下古今,以究其沿革得失,又引欧美以比较证明之;又出其理想之所
穷及,悬一至善之格,以进退古今中外:盖使学者理想之自由,日以发达,而别择之智识,
亦从生焉。余生平于学界稍有所知,皆先生之赐也。
后又讲学于桂林,其宗旨方法,一如长兴。先生又以为凡讲学莫要于合群,盖以得智
识交换之功,而养团体亲爱之习。自近世严禁结社,而士气大衰,国之日孱,病源在此。故
务欲破此锢习,所至提倡学会,虽屡遇反对,而务必达其目的然后己。其见忌嫉于当世,此
亦一原因也。甲午败后,遂开强学会于京师,一时张之洞、袁世凯之流,皆赞成焉。不数月,
为政府所禁。然自是学会之风遍天下,一年之间,设会百数,学者不复以此为大戒矣。强学
会之开也,余与其役。当时创议之人,皆赞此举,而惮会之名号,咸欲避之,而代以他字,
谓有其实不必惟其名也。而先生龂龂持之,不肯迁就。余颇怪焉。先生曰:“吾所以办此会
者,非谓其必能成而有大补于今时也,将以破数百年之网罗,而开后此之途径也。”后卒如
其言。先生之远识大胆毅力,大率类是。乙未、丙申以后,先生所欲开之学风,渐萌芽浸润
于全国矣。
第四章委身国事时代
先生经世之怀抱在大同,而其观现在以审次第,则起点于爱国,先生论政之目的在民
权,而其揆时势以谋进步,则注意于格君。自光绪十五年,即以一诸生伏阙上书,极陈时局,
请及时变法以图自强,书格不达。甲午败后,又联合公车千余人,上书申前议,亦不达。世
所传公车上书记是也。自此以后,四年之间,凡七上书,其不达也如故,其频上也如故。举
国俗流非笑之唾骂之,或谓为热中,或斥为病狂。先生若为不闻也者,无所于挠,锲而不舍。
其结果也,为今上皇帝所知,召对特拔,遂有戊戌维新之事。
戊戌维新,虽时日极短,现效极少,而实二十世纪新中国史开宗明义第一章也。凡物
必有原动力以起其端,由原动力生反动力,由反动力复生其反动力,反反相衔,动动不已,
而新世界成焉。惟戊戌之原动力,其气魄雄厚,其潮势壮阔,故生反动力最速而最剧,仅百
日间,挫跌一无所存。而反动力之雄厚壮阔,亦与之相应,其高潮之点,极于团匪之祸,神
京蹂躏,朝列为空。今者反动力之反动力又起矣。自今以往,中国革新之机,如转巨石于危
崖,遏之不可遏,必达其目的地而后己。此事理所必至也。然则戊戌之役,为败乎?为成乎?
君子曰:成也。
戊戌维新之可贵,在精神耳;若其形式,则殊多缺点,殆犹大辂之仅有椎轮,木植之
始见萌坼也。当时举国人士,能知欧美政治大原者,既无几人,且掣肘百端,求此失彼;而
其主动者,亦未能游西域读西书,故其措置不能尽得其当,殆势使然,不足为讳也。若其精
神,则纯以国民公利公益为主,务在养一国之才,更一国之政,采一国之意,办一国之事。
盖立国之大原,于是乎在。精神既立,则形式随之而进,虽有不备,不忧其后之不改良也。
此戊戌维新之真相也。吾虽不敢尽以此为先生一人之功,然其主动者在先生,又天下人所同
认而无异词也。先生所以尽力于国家者,于是为不薄矣。
政变以后,先生之志不少衰,复联合海内外,创一中国前此未有之大会,以图将
来。及至去年,汉口之难,又一挫跌,以至于今,而先生委身国家之生涯,其前半段落暂停
顿焉。其此后若何,非吾之所得言也。要之此新旧两世纪之交,中国政治界最有关系之人物
谁乎?吾敢应之而不疑曰:康先生也。
第五章教育家之康南海
先生能为大政治家与否,吾不敢知;虽然,其为大教育家,则昭昭明甚也。先生不徒
有教育家之精神而已,又备教育家之资格。其品行方峻,其威仪严整。其授业也,循循善诱,
至诚恳恳,殆孔子所谓“诲人不倦”者焉。其讲演也,如大海潮,如狮子吼,善能振荡学者
之脑气,使之悚息感动,终身不能忘;又常反复说明,使听者涣然冰释,怡然理顺,心悦而
诚服。中国学风之坏,至本朝而极;而距今十年前,又末流之末流也。学者一无所志,一无
所知,惟利禄之是慕,惟帖括之是学。先生初接见一学者,必以严重迅厉之语大棒大喝,打
破其顽旧卑劣之根性。以故学者或不能受,一见便引退;其能受者,则终身奉之,不变塞焉。
先生之多得得力弟子,盖在于是。其为教也,德育居十之七,智育居十之三,而体育亦特重
焉。今案《长兴学记》之纲领旨趣,造一学表如下:
由此观之,先生教育之大纲可知矣。至其学舍组织之体段,则先生自为总教授、总监
督,而立学生中三人或六人为学长,分助各科。又舍中设有书藏、仪器室,亦委一学生专司
之。其规制如下师凡学生人置一劄记簿,每日各自记其内学外学,及读书所心得,时事所见
及,以自课。每朔则缴呈之,先生为之批评焉。一二三四五六养心修身接人执事读书时务然
则先生教育之组织,比诸东西各国之学校,其完备固多所未及;然当中国教育未粉之前,无
所赁藉,而自创之,其心力不亦伟乎!至其重精神,贵德育,善察中国历史之习惯,对治中
国社会之病源,则后有起者,皆不可不师其意也。先生教育之大段,固可以施诸中国,但其
最缺点者有一事,则国家主义是也。先生教育之所重,曰个人的精神,曰世民以战胜于竞争
界也。美犹为憾,吾不敢为讳。
第六章宗教家之康南海
先生又宗教家也。吾中国非宗教之国,故数千年来,无一宗教家。先生幼受孔学;及
屏居西樵,潜心佛藏,大澈大悟;出游后,又读耶氏之书,故宗教思想特盛,常毅然以绍述
诸圣,普度众生为己任。先生之言宗教也,主信仰自由,不专崇一家,排斥外道,常持三圣
一体诸教平等之论。然以为生于中国,当先救中国;欲救中国,不可不因中国人之历史习惯
而利导之。又以为中国人公德缺乏,团体散涣,将不可以立于大地;欲从而统一之,非择一
举国人所同戴而诚服者,则不足以结合其感情,而光大其本性。于是乎以孔教复原为第一著
手。
先生者,孔教之马丁路得也。其所以发明孔子之道者,不
一而足,约其大纲,则有六义:
一孔教者,进步主义,非保守主义。
二孔教者,兼爱主义,非独善主义。
三孔教者,世界主义,非国别主义。
四孔教者,平等主义,非督制主义。
五孔教者,强立主义,非巽懦主义。
六孔教者,重魂主义,非爱身主义。
其从事于孔教复原也,不可不先排斥俗学而明辨之,以拨云雾而见青天。于是其料简
之次第,凡分三段阶:
第一排斥宋学,以其仅言孔子修己之学,不明孔子救世之学也。
第二排斥歆学(刘歆之学),以其作伪,诬孔子、误后世也。
第三排斥荀学(荀卿之学),以其仅传孔子小康之统,不传孔子大同之统也。昔中国之
言孔学者,皆以《论语》为独一无二之宝典。先生以为《论语》虽孔门真传,然出于门弟子
所记载,各尊所闻,各明一义,不足以尽孔教之全体,故不可不推本于六经。六经皆孔子手
定,然《诗》《书》《礼》《乐》,皆因前世所有而损益之;惟《春秋》则孔子自作焉,《易》
则孔子系辞焉。故求孔子之道,不可不于《易》与《春秋》。《易》为魂灵界之书,《春秋》
为人间世之书,所谓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孔教精神,于是乎在。
先生之治《春秋》也,首发明改制之义。以为孔子愍时俗之敝,思一革而新之,故进
退千古,制定法律,以贻来者。《春秋》者,孔子所立宪法案也,所以导中国脱野蛮之域,
而进于文明也。故曰《春秋》天子之事也。但孔子所处之时势地位,既不能为梭伦,亦不必
为卢梭,故托诸记事,立其符号,传诸口说;其微言大义,则在《公羊》《榖梁》一传,及
《春秋繁露》等书。其有未备者,可推甲以知乙,举一以反三也。先生乃著《孔子改制考》,
以大畅斯旨。此为孔教复原之第一段。
次则论三世之义。《春秋》之例,分十二公为三世:有据乱世,有升平世,有太平世。
据乱、升平,亦谓之小康;太平亦谓之大同。其义与《礼运》所传相表里焉。小康为国别主
义,大同为世界主义;小康为督制主义,大同为平等主义。凡世界非经过小康之级,则不能
进至大同;而既经过小康之级,又不可以不进至大同。孔子立小康义以治现在之世界,立大
同义以治将来之世界。所谓六通四辟,小大粗精,其运无乎不在也。小康之义,门弟子皆受
之,而苟卿一派为最盛。
传于两汉,立于学官;及刘歆窜入古文经,而荀学之统亦篡矣。宋元明儒者,别发性
理,稍脱刘歆之范围,而皆不出于荀学之一小支。大同之学,门弟子受之者盖寡,子游、孟
子稍得其崖略。然其统中绝,至本朝黄梨洲稍窥一斑焉。先生乃著《春秋三世义)《大同学
说》等书,以发明孔子之真意。此为孔教复原之第二段。
若夫《大易》,则所谓以元统天,天人相与之学也。孔子之教育,与佛说华严宗相同:
众生同原于性海,舍众生亦无性海;世界原具含于法界,舍世界亦无法界。故孔子教育之大
旨,多言世间事,而少言出世间事,以世间与出世间,非一非二也。虽然,亦有本焉。为寻
常根性人说法,则可使由之而不使知之;若上等根性者,必当予以无上之智慧,乃能养其无
上之愿力。故孔子系《易》,以明魂学,使人知区区躯壳,不过偶然幻现于世间,无可爱惜,
无可留恋,因能生大勇猛,以舍身而救天下。先生乃拟著《大易微言》一书,然今犹未成,
不过讲学时常授其口说而已。此为孔教复原之第三段。
此外先生所著书,关于孔教者,尚有《教学通议》一书,为少年之作,今已弃去。有
《新学伪经考》,出世最早。有《春秋公羊传注》、《孟子大义述》、《孟子公羊相通考》、《礼
运注》、《大学注》、《中庸注》等书,皆未公于世。
以上先生发明孔教之大略也。吾自从学以来,悉受斯义,及今既阅十余年,骛心末学,
久缺研究;而浏览泰西学说以后,所受者颇繁杂,自有所别择,于先生前者考案各义,盖不
能无异同。要之先生目光之炯远,思想之锐入,气魄之闳雄,能于数千年后,以一人而发先
圣久坠之精神,为我中国国教放一大光明,斯不独吾之所心悦诚服,实此后中国教学界所永
不能谖者也。
先生于佛教,尤为受用者也。先生由阳明学以入佛学,故最得力于禅宗,而以华严宗
为归宿焉。其为学也,即心是佛,无得无证。以故不歆净土,不畏地狱;非惟不畏也,又常
住地狱;非惟常住也,又常乐地狱,所谓历无量劫行菩萨行是也。以故日以救国救民为事,
以为舍此外更无佛法。然其所以立于五浊扰扰之界而不为所动者,有一术焉,曰常惺惺,曰
不昧因果。故每遇横逆困苦之境,辄自提醒曰:吾发愿固当如是,吾本弃乐而就苦,本舍净
土而住地狱,本为众生迷惑烦恼,故入此世以拯之。吾但当愍众生之未觉,吾但当求法力之
精进,吾何为瞋恚?吾何为退转?以此自课,神明俱泰,勇猛益加。先生之修养,实在于是;
先生之受用,实在于是。
先生于耶教,亦独有所见。以为耶教言灵魂界之事,其圆满不如佛;言人间世之事,
其精备不如孔子。然其所长者,在直捷,在专纯。单标一义,深切著明,曰人类同胞也,日
人类平等也,皆上原于真理,而下切于实用,于救众生最有效焉,佛氏所谓不二法门也。虽
然,先生之布教于中国也,专以孔教,不以佛、耶,非有所吐弃,实民俗历史之关系,不得
不然也。先生所以效力于国民者,以宗教事业为最伟;其所以得谤于天下者,亦以宗教事业
为最多。盖中国思想之自由,闭塞者已数千年,稍有异论,不曰非圣无法,则曰大逆不道。
即万国前事,莫不皆然,此梭格拉底所以瘐死狱中,而马丁路得所以对簿法廷也。。以先生
之多识淹博,非不能曲学阿世,以博欢迎于一时,但以为不抉开此自由思想之藩篱,则中国
终不可得救。所以毅然与二千年之学者,四万万之时流,挑战决斗也。呜呼!此先生所以为
先生欤!泰西历史家,论近世政治学术之进步,孰不以宗教改革之大业,为一切之原动力乎?
后有识者,必能论定此公案也。
第七章康南海之哲学
先生者,天禀之哲学者也。不通西文,不解西说,不读西书,而惟以其聪明思想之所
及,出乎天天,入乎人人,无所凭藉,无所袭取,以自成一家之哲学,而往往与泰西诸哲相
闇合,得不谓理想界之人杰哉?今就畴昔所闻者,略叙其一二。(一)先生之哲学,博爱派哲
学也。先生之论理,以“仁”字为唯一之宗旨,以为世界之所以立,众生之所以生,家国之
所以存,礼义之所以起,无一不本于仁。苟无爱力,则乾坤应时而灭矣。是故果之核谓之仁,
无仁则根干不能茁,枝叶不能萌;手足麻木者谓之不仁。众生之在法界,犹四肢之在一身也。
人而不相知不相爱,则谓之不仁,与一体之麻木者等。苟仁矣,则由一体可以为团体,由团
体可以为大团体,由大团体可以为更大团体,如是遍于法界,不难矣。故悬仁以为鹄,以衡
量天下之宗教、之伦理、之政治、之学术,乃至一人之言论行事,凡合于此者谓之善良,不
合于此者谓之恶劣。以故三教可以合一,孔子也,佛也,耶稣也,其立教之条目不同,而其
以仁为主则一也。以故当博爱,当平等,人类皆同胞,而一国更不必论,而所亲更不必论。
故先生之论政论学,皆发于不忍人之心。人人有不忍人之心,则其救国救天下也,欲已而不
能自己。如左手有痛痒,右手从而煦之也;不然者,则麻木而已矣,不仁而已矣。其哲学之
大本,盖在于是。
(二)先生之哲学,主乐派哲学也。凡仁必相爱,相爱必使人人得其所欲,而去其所恶。
人之所欲者何?曰乐是也。先生以为快乐者众生究竟之目的,凡为乐者固以求乐,凡为苦者
亦以求乐也。耶教之杀身流血,可为极苦,然其目的在天国之乐也。佛教之苦行绝俗,可谓
极苦,然其目的在涅槃之乐也。即不歆天国,不爱涅槃,而亦必其以不歆不爱为乐也。是固
乐也,若夫孔教之言大同,言太平,为人间世有形之乐,又不待言矣。是故使其魂乐者,良
宗教、良学问也;反是则其不良者也。使全国人民皆乐者,良政治也;反是则其不良者也。
而其人民得乐之数之多寡,及其乐之大小,则为良否之差率。故各国政体之等级,千差万别,
而其最良之鹄,可得而悬指也。墨子之非乐,此墨子所以不成为教主也。若非使人去苦而得
乐,则宗教可无设也。而先生之言乐,与近世西儒所倡功利主义,谓人人各求其私利者有异。
先生之论,凡常人乐凡俗之乐,而大人不可不乐高尚之乐。使人人皆安于俗乐,则世界之大
乐真乐者,终不可得。夫所谓高尚之乐者何也?即常自苦以乐人是也。以故其自治及教学者,
恒以乐大知命为宗旨。尝言曰,凡圣贤豪杰之救世任事,亦不过自纵其救世任事之欲而已。
故必视救世任事如纵欲,然后可谓之至诚,可谓之真人物。是先生哲学之要领,无论律人律
己,人世间出世间,皆以此为最终之目的,首尾相应,盛水不漏者也。
(三)先生之哲学,进化派哲学也。中国数千年学术之大体,大抵皆取保守主义,以为
文明世界,在于古时,日趋而日下。先生独发明《春秋》三世之义,以为文明世界,在于他
日,日进而日盛。盖中国自创意言进化学者,以此为嚆矢焉。先生于中国史学,用力最深,
心得最多,故常以史学言进化之理。以为中国始开于夏禹,其所传尧舜文明事业,皆孔子所
托以明义,悬一至善之鹄,以为太平世之倒影现象而已。又以为世界既进步之后,则断无复
行退步之理,即有时为外界别种阻力之所遏,亦不过停顿不进耳,更无复返其初。故孟子言
“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其说主于循环;《春秋》言据乱、升平、太平,其说主于进化。
二义正相反对,而先生则一主后说焉。又言中国数千年政治虽不进化,而社会甚进化。政治
不进化者,专制政体为之梗也;社会进化者,政府之干涉少,而人民自由发达也。先生于是
推进化之运,以为必有极乐世界在于他日。而思想所极,遂衍为大同学说。
(四)先生之哲学,社会主义派哲学也。泰西社会主义,原于希腊之柏拉图,有共产之
论。及十八世纪,桑士蒙、康德之徒大倡之,其组织渐完备,隐然为政治上一潜势力。先生
未尝读诸氏之书,而其理想与之闇合者甚多。其论据之本,在《戴记·礼运》篇孔子告子游
之语。其文曰: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
有所归,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
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
而不闭。是谓大同。先生演绎此义,以组织所谓大同学说者。其理想甚密,其条段甚繁,以
此区区小篇,势不能尽其义蕴。今惟提其大纲,先列一表如下:
(第一)原理先生哲学之主纲,既以求人类全体之最大快乐为目的,乃以为虽求其乐,
当先去其苦;欲去其苦,当先寻其致苦之源。于是以慈悲智慧之眼,观察世界各种社会,条
别其苦恼之种类,与其所从出。今略举其数如下:
既察种种苦恼相,而求其所自出,不外三端:一曰天生,二曰人为,三曰自作。又总
三者而求其最大之根源,曰妄生分别。于是乎讲普救之术曰:天生之苦恼,人智日开,艺术
日精,则可以胜之;人为之苦恼,公德日进,政事日修,则可以胜之;自作之苦恼,理想日
高,智慧日大,则可以胜之。而其总根源既在分别,则其对治之总方法,厥惟大同。
大同根据之原理,以为众生本一性海,人类皆为同胞。由妄生分别相故,故惟顾己之
乐,而不顾他之苦,常以己之自由,侵人之自由,相侵不已,相报复不己,而苦恼之世界成
焉。人私其身,家私其家,群私其群,国私其国,谋用是作,兵由此起,一切苦恼,永无穷
极。欲治其本,不可不以宗教精神为归宿;而其下手之方法,不可不务国家改良、家族改良、
社会改良。盖先生之为此学说,非徒欲施之一国,而将以施之天下;又非欲行之于现在,而
欲行之于将来。质而言之,则其博爱、主乐、进化之三大主义,所发出之条段也。
(第二)世界的理想
(甲)理想之国家先生谓所贵乎有政府者,谓其为人民谋公益之一公局也。故苟背此目
的者,则不得认为政府;苟不尽此责任者,亦不得认为政府。虽然,先生所谓政府责任者,
其范围颇广大。主张干涉主义,以为民间一切教养之事务,政府不可不经理之、指导之。(其
详见下社会节。)其外形乃有似希腊之斯巴达国政体,但其选任政府,则一由人民公举,采
万国制度而改良焉,《礼运》所谓“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也。惟一政府所辖之境域,必不
可过大,如中国十八行省之地,最少亦须分为四五十政府,各因其风俗之程度以施政。初时
不必齐等,久乃归于大同。至于万国相互之关系,先生以为各强国对立,各谋私益,互争雄
长,最为文明进步之害,故第一须破国界。凡各大国向来统治于一总政府之下者,宜听其人
民自治,分为若干对等之小国,略如美国联邦、瑞士联邦之例。合全地球无数之小政府,为
独一之大联邦,而为总宪法以枢纽之。但此宪法与各小政府之宪法异;小政府之宪法务极繁,
大联邦之宪法务极简。联邦既成,则兵尽废,但有警察,而无海陆军,《礼运》所谓“讲信
修睦”也。此义西人发之者固甚多,今后数百年间亦断不能行。而其为天下之公理,为将来
世界所必至,盖不可诬也。
(乙)理想之家族先生以为寻常一般苦恼,起于家族者居大半。今日中国无论何人,问
其家事,必有许多难言者。虽其外强为熙熙融融,然其中非含隐戾不平之气,即蓄愁郁不堪
之象。此何故也?(其一)“凡人性质之不相同,如其面焉。强合数躯壳或至数十躯壳,使处
于一室,其魂不相洽,而其体不能相离,故悍者勃谿阅争,柔者抑郁疾瘵。”(其二)“一家
之中,分利者众,生利者寡。妇女无论矣,孩童无论矣,即壮岁之子弟,亦常复仰食于父兄。
故家长为一家之人所累,终岁勤动,而犹不足自给。一家之人亦为家长所累,半生压制,而
终不得自由。”以此两端,故凡有家者无不苦。万国皆然,而中国为尤甚也。然则家者烦恼
之根也,故既破国界,不可不破家界。破家界之道奈何?凡子女之初生也,即养之于政府所
立育婴院,凡教养之责,皆政府任之,为父母者不与闻。故凡人一出世,即为公民,为国家
之所有,为世界之所有,父母不得而私也。父母之恩,不在于牛而在于养。故受育膝下,三
年免怀,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则义不可以不报,不孝者罪无赦焉。若夫养育于国家,则报
国家之恩,重于父母。其天性厚者,竭诚奉养焉,固可贵也;即不能然,亦不责也。虽然,
犹有一义焉。凡人之养子,大率为晚年侍养之计者多;若尔尔,则老者不其殆乎?曰凡人之
既成年也,受各种教育,因其性之所近,使之执事,为社会尽责任者若干年;及其老而衰也,
则入于政府之公立养老院,尽养以终其余年。是又社会之报各人也。记有之:“十六以下,
上所长也;六十以上,上所养也。”如是则老者无殆也。《礼运》所谓“人不独亲其亲,不独
子其子;老有所归,壮有所用,幼有所长”也;是使人人皆独立于世界之上,不受他之牵累,
而常得非常最大之自由也。若夫夫妇之间,则以结婚自由、离婚自由为第一要义,政府一切
不干涉,而惟限其年。若一夫多妻,一妻多夫,则所严禁也。此义也,西人固已实行之。
案:先生所言亲子之关系,似甚骇听闻,虽然,不过其理想如是耳。凡行一制度,必
与他制度相待而成。若行甲而遗乙,行乙而遗甲,是不可谓之制度也。故此等关系,到大同
之后,势固不得不行;若在今日,万不能以为借口者也。先生说教,最重报恩。常言佛法出
家,于施报之义,大有缺点焉。既有家则不可不爱家;既受父母之教养,则不可不孝父母。
故先生事母以孝闻。学者勿误会此言以自取罪也。
(丙)理想之社会前所述理想之国家,实无国家也;理想之家族,实无家族也。无国家
无家族则奈何?以国家家族尽融纳于社会而已,故曰社会主义派哲学也,故其一切条理,皆
在于社会改良。今试举其特色者,略条论之:
(A)进种改良欲造大同之世界,不可不使人类有可以为大同公民之资格,故进种改良为
最要焉。此事固甚难,然亦非不可致。用人事淘汰之法,需以日月,则人种必可以日进。先
生之议,以为女子平日当受完全之教育,不待言矣。而又必定市廛乡宅之地,使各有别。凡
居室不许在城市工场尘溷之地,使其有清淑之气;而政府又别置各种旅馆于山水明秀之诸地,
以为士女行乐之所,(其时人必乐居旅馆,不乐自置)令其受生之始,已感天地清明之气。及
妇人之有身也,即人公立之胎教院。其院尤必择胜地,院内结构精雅,陶养性情之具无不备;
有名医以司理其饮食,调节其运动;有名师间日演说,以薰善其德性。他日胎教之学,日精
一日,则人种自日进一日。又凡废疾者,有脑病者,肺病者,又曾犯某某类之重罪者,若经
名医认其有遗传恶种之患,则由公局饮以止产药,无俾育兹稂莠,如是则种必日良矣。
(B)育婴及幼稚教育育婴之事,必由公局,父母不得与闻。固由破家族之累,亦因养子
之学,非人人尽能,不如专门名家之为愈也。公家立育婴院,与胎教院相连。孩童一生,即
移斯院。院内保母,皆专门此学,终身以之。两三岁后,移于幼稚园,受幼稚教育。
(C)教育平等欲使人类备大同之人格,则教育为第一义矣。自六岁至二十岁,皆为受教
育之时期,无论何人,皆当一律。今各国惟小学年度,必须受学,著为功令;其中学、高等
学以上,则任人自由。盖子弟为父母所有,其父母境遇不同,无能强也。若大同之制,则世
界自教其后进,凡任公家教育之职者,皆有全权以主持之,必不可使有畸轻畸重。如是久之,
则人类之智德,可以渐臻平等矣。凡自二十岁以前,一切举动,皆受先辈所监督,分毫不许
自由。
(D)职业普及二十岁后,教育期已满,则直属于政府,为公民,一切自由。其执何职业,
政府虽不得干预之;然若有不得职业者,则谋为位置,责在政府。政府当多所兴作,使民得
便,与民同乐。但其人非稚非老非废疾,而不执业,坐食分利者,则政府罚之。
(E)劳作时刻减少近世最大问题,劳作社会问题也。频年以来,工价屡增,时刻屡减,
实为进化之一大现象。虽然,不过萌芽耳。物质学日进步,工艺机器,发明日多,则人类劳
作之力,愈可节省。及大同时,必有每日只需操数刻之工,而所出物产,百倍于今日,所受
薪金,十倍于今日者。除此数刻之外,则皆为行乐之时。熙熙春台,其乐只且。
(F)说教每来复日必说教,一如今日之泰西。政府有教院,会通群教,而择一最良之德
育方案。然各教会之设立,及各人之信何教,皆许自由也。
(C)卫生凡公众卫生之事,常以全力使之进步。民间筑室,政府皆检定之。其有病者,
则入公立养病院。
(H)养病公家立养病院,聚名医焉,聚专门之看护妇焉。有病者经医生认可,谓为当入
病院则入之。医药饮食,皆取给于公焉。养废疾院,亦附属于养病院。惟养鳏寡孤独院则无
之,大同之世,无鳏寡孤独也。
(I)养老公家必立养老院者,非徒若中国旧说敬老引年之意云尔,盖基于社会报德之原
理焉。人自二十一岁以后,即出于社会,操种种之职业,为公众尽瘁,有助于进步者不少。
既已劬劬数十年,则社会宜有以报之,故养老之典最重。公设此院,务极宏敞;起居饮食,
务极精良。其中又分特别、普通二者。特别院,凡有功德在民,曾受公赏者居之,当今天下
第一娱乐之地,无出其右。普通院,则寻常老人居之,其体制亦较寻常居宅有加焉。其自有
府第,不入公院者,亦听。
(J)土地归公政府直辖之事业,如此其多,则其费浩繁,将何所出?势固不可不仍取于
民。然租税重,名目繁,则民且滋不便,于是略仿井田之意。凡地球之土地,皆归公有,民
不得私名田。政府量其地能出之富力几何,随时定其率,约十而税一。惟此一税,他皆除之。
(K)公立事业公府财源所出,除土地税外,其次则多兴公业。如大铁路,大轮船公司,
大矿务,种种大制造局,虽听民间自设,然政府亦常募公债以自办之,务使公业极多,百务
毕举。
(L)遗产处置其次则各人遗产,例以一半归公;其余则听本人处置,或赠知友,或赠公
家。
(M)奖励名实大同之世,人爵不荣。虽然,有功德于民者,则社会宜表敬谢之意,以旌
其美,且劝后人,是亦不可废也。彼时奖励之格,惟有两途:一奖励知识,二奖励慈善,即
不外智人、仁人二位而已。有国(即一小政府。)之智人、仁人,有天下之大智人、大仁人。
凡能著新书发明新理制新器者,皆谓之智人。仁人之种类颇繁,如任政府而尽瘁有大功者,
为教师能感化多人者,医生之名家者,及捐私财以行公善者,皆称焉。又有普通之仁人,如
育婴院之保母,小学校之教师,在职若干年者,院长考其劳绩,加徽号焉。养病院、养老院
之看护人,在职若干年者,由病人、老人出具考语,加徽号焉。凡此等智人、仁人,皆受社
会特别之优待,政府常予以加等权利,以酬其劳。及其入养老院也,亦处于特别院。
又养老院、养病院之看护人,除自愿专门名家久于其职者外,凡男女二十岁卒业学校
后,必须充当此役一年,如现世各国,凡国民皆须有当兵之义务。不过彼则残杀事业,此则
慈善事业耳。凡在此一年中,被老人、病人加以劣考语者,则政府剥减其终身之权利。
附奖励生育大同之世,有一事甚可虑者,则妇人不愿生子是也。人人独立,生子无私
利于己,而惟受其苦痛,谁则乐之!若尔,则人道几乎息矣。故不可不立特别之优奖以为生
子者劝。何也?生子者为将来世界永续文明之大原,其功德固不浅。公众酬其劳,不亦宜乎?
(N)刑罚大同之世,几刑措矣。虽然,人与人相处,固有未能尽免者焉。而大同世又有
特别之律二条:一曰无业之罚,(政府既多兴事业以应人民之求,犹有无业者,必情也,不
尽责任于社会也,故罚之宜也。)一曰堕胎之罚是也。凡所用刑罚,惟有苦工,余以皆废之。
(O)男女同权今泰西女权虽渐昌,然去实际犹远。即如参政权一事,各国之妇女有权投
票者,不过美国及澳洲,间有一二州耳,余皆无闻。自余各事,无一能平等者。若东方更不
必论矣。大同之世,最重人权。苟名为人,权利斯等。
(P)符号画一自语言文字,乃至纪元、货币、律度、量衡,皆设法以渐画一之,省人之
脑力焉。
若合以上各端,设理想的大同政府,则其官制,大略如左:
上各条,略举大概。至其条理之分目,及其每条所根据之理论,非数十万言不能尽也。
涉猎西籍,附会缘饰之,以失其真也。此等理想,在今日之欧美,或不足为奇;而吾独怪乎
先生未读一西书,而冥心孤往,独辟新境,其规模如此其宏远,其理论如此其精密也,不得
不叉手赞叹曰:伟人哉!伟人哉!
(第三)法界的理想
(丁)世间之法界先生此种理想,既非因承中国古书,又非剿袭泰西今籍,然则亦有所
凭借乎?曰有。何凭藉?曰藉佛学。先生之于佛学也,纯得力大乘,而以华严宗为归。华严
奥义,在于法界究竟圆满极乐。先生乃求其何者为圆满,何者为极乐。以为弃世界而寻法界,
必不得为圆满;在世苦而出世乐,必不得为极乐。故务于世间造法界焉,。又以为躯壳虽属
小事,如幻如泡,然为灵魂所寄,故不度躯壳,则灵魂常为所困。若使躯壳无缺憾,则解脱
进步,事半功倍。以是原本佛说舍世界外无法界一语,以专肆力于造世界。先生常言,孔教
者佛法之华严宗也。何以故?以其专言世界,不言法界,庄严世界,即所以庄严法界也。佛
言当令一切众生皆成佛。夫众生根器,既已不齐,而所处之境遇,所受之教育,又千差万别,
欲使之悉成佛,难矣。先生以为众生固不易言,若有已受人身者,能使之处同等之境遇,受
同等之教育,则其根器亦渐次平等,可以同时悉成佛道。此所以苦思力索,而冥造此大同之
制也。若其实行,则世间与法界,岂其远哉!
(戊)出世间之法界前表所列诸苦恼,若大同制行,则悉消灭矣。而所余者犹有一焉,
曰死之苦是也。然则专言世间法而不言出世法,亦不足为圆满。故先生之哲学,以灵魂为归
宿,使人知身虽灭而有不灭者存。先生以为佛法之必出家,固非得已;虽然,在当今之世界,
而劝人出家,其义理之不完,有正多者。夫度人出家,为使其人去苦而得乐也。然一人乐矣,
而其一家之苦顿增。众生平等,若此则何其偏毗乎!且佛法最重报恩。父母鞠之育之,罔极
劬劳;一旦弃去,其何为心?此所以世间法与出世法,常不相容也。若大同制行,则人人无
家,不出自出,如是乃可言出世法。然先生以为虽大同之后,犹当立律以制限之,非至四十
岁以外者,不许离世务也。何也?以其曾受社会教养二十年,则有当为社会做事二十年之义
务以相偿,报恩之义则然也。但人人既享世俗之乐,则又当知器世虚假,躯壳无常,勇猛精
进,竿头一步,尽破分别相,以入于所谓永生长乐之法界者。是则先生之志也。人智日进,
真理日明,大同之后,有不期然而然者矣。
(第四)理想与现实之调和及其进步之次第然则此理想与现在之实际,不悉相冲突乎?
且将由何道以达之乎?先生以为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春秋》三世,可以
同时并行,或此地据乱而彼地升平,或此事升平而彼事太平,义取渐进,更无冲突。凡法律
务适宜于其地与其时;苟其适宜,必能使其人日以发达;愈发达,愈改良,遂至止于至善。
故不可以大同之法为是,小康之法为非也,犹佛言大乘不废小乘也。先生教学者常言:“思
必出位(《论语》:“君子思不出其位”)所以穷天地之变;行必素位(《中庸》:“君子素其位而
行。”)所以应人事之常。是故其思想恒穷于极大极远,其行事恒践乎极小极近。以是为调和,
以是为次第。
第八章康南海之中国政策
先生固以行大同救天下为最终之目的,但以为吾所最亲者,中国也;今日众生受苦最
深者,中国也;人民居地球三之一者,中国也。于是乎内观实践,以救中国为下手之第一段。
戊戌夏秋之间,虽赞政三月,然百事掣时,所志不能行万一。今略述其所怀抱之政策如下:
(第一)
中国倡民权者以先生为首,(知之者虽或多,而倡之者殆首先生。)然其言实施政策,
则注重君权。以为中国积数千年之习惯,且民智未开,骤予以权,固自不易;况以君权积久
如许之势力,苟得贤君相,因而用之,风行雷厉,以治百事,必有事半而功倍者。故先生之
议,谓当以君主之法,行民权之意。若夫民主制度,则期期以为不可。盖独有所见,非徒感
今上之恩而已。
(第二)
近年联汉扑满之议颇行,先生以为骤生此界,是使中国分裂,而授外国以渔人之利也。
苟使能去专制之秕政,进人民之公益,则汉人自居国民之大多数,两利俱存,何必仇满。
(第三)
近世多有倡各省独立之说,先生以为中国自秦以来,数千年皆统一之历史,盖地理上、
人种上、习惯上有不得不然者也。虽欲分之,必不可得分,徒取糜烂,且生外忧。
(第四)
先生以为欲维新中国,必以立宪法、改官制、定权限为第一义。以今日之法,以今日
之官,虽日下一上谕言维新,无益也。其所谓改官制者,条理甚繁,不能具述。所谓定权限
者,定中央政府与地方自治之权限也。
(第五)
先生虽极非各省独立,而最重地方自治。以为中国议会,万不能速立;而地方议会,
不可不早开。因数千年来自治之习惯,其事甚顺,且使民练习政务,为将来参政之基也。
(第六)
先生以为今日中国分省太大,宜缩小之。约以今一道为一省,置议会焉,直隶于中央
政府。一道中各成一小政府之形。
(第七)
先生谓中国当以工商为国是,以天产之富,工价之廉,而其人精干商务,若天授焉。
苟以政府之力奖励之扶助之,上下一心,同此目的,不十年而中国之雄甲天下。
(第八)
先生谓宜立教务部,以提倡孔教。非以此为他教敌也,统一国民之精神,于是乎在。
今日未到智慧平等之世,则宗教万不可缺。诸教虽各有所长,然按历史,因民性,必当以孔
教治中国。
(第九)
先生谓内治稍有端绪,当经营西北,移民实蒙古、新疆、西藏,辟其富源,一以纾东
南人满之忧,二以为争雄欧西之基。(第十)
先生谓当留意殖民事业。今南洋一带,华民居百分之九十九。但使能在其地得参政权,
则我国民之发达,不可思议矣。又谓南美洲巴西各地,地广人稀,颇欲招华工。政府宜以实
力速行之、劝导之、保护之,将来可立新中国于西半球。
(第十一)
先生以为今日中国无取多兵。何也?若能立宪法、改官制、行真维新,则内乱必不生,
无取兵也。泰西各国,专务商业,咸愿平和,苟外交无失,内治日兴,谁则开衅?亦无取兵
大刀阔斧,开辟事业,此先生所最长也。其所为之事,至今未有一成者,然常开人之
所不敢开。每做一事,能为后人生出许多事。无论为原动力,为反动力,要使之由静而之动
者,先生也。先生者,实最冒险最好动之人也。尝有甲乙二人论戊戌维新事。“乙曰:康有
为亦寻常人耳,其所建白,吾皆能知之,能行之。甲曰:然则君何为不为?乙曰:难也。甲
曰:知其难而为之,此康有为所以为康有为也。”可谓知言。
先生最富于自信力之人也。其所执主义,无论何人,不能摇动之。于学术亦然,于治
事亦然,不肯迁就主义以徇事物,而每熔取事物以佐其主义,常有六经皆我注脚、群山皆其
仆从之概。故短先生者,谓其武断,谓其执拗,谓其专制,或非无因耶。然人有短长,而短
即在于长之中,长即在于短之内。先生所以不畏疑难,刚健果决,以旋撼世界者,皆此自信
力为之也。盖受用于佛学者深矣。
先生任事,不择小大。常言事无小大,惟在比较。与大千世界诸星诸天比,何者非小?
与血轮、微虫、兔尘、芥子比,何者非大?谓有小大者,妄生分别耳。故但遇一事,有触动
其不忍人之心者,即注全力以为之。虽费劳甚多,而结果甚少,不惜也。其半生常为阻力所
围绕,盖自好为之也。
先生脑筋最敏。读一书,过目成诵;论一事,片言而决。凡事物之达于其前者,立剖
析之,厘然秩然。虽或有不悉当者,然皆为自达其目的之助也。
先生之达观,真不可及也。素位而行,顺受其正,是其生平所最服膺之语。又以为我
不入地狱,谁人地狱救此众生,故遇患难,遇穷困,皆谓为我所应有,必如是乃尽吾责任也。
虽日日忧国忧天下,然于身世之间,常泰然也。
先生为进步主义之人,夫人而知之。虽然,彼又富于保守性质之人也。爱质最重,恋
旧最切,故于古金石好之,古书籍好之,古器物好之,笃于故旧,厚于乡情。其于中国思想
界也,谆谆以保存国粹为言。盖先生之学,以历史为根柢。其外貌似急进派,其精神实渐进
派也。吾知白今以往,新学小生,必愈益笑先生为守旧矣。虽然,苟如是,是中国之福也。
要之世人无论如何低先生,罪先生,敌先生,而先生固众目之的也,现今之原动力也,
将来之导师也。无论其他日所成就或更大与否,即以今论,则于中国政治史,世界哲学史,
必能占一极重要之位置,吾敢断言也。虽然,此非先生之所期也。先生惟乘愿而来,随遇而
行,率其不忍人之心,做一事算一事,尽一分算一分而已。顾吾中国不患无将来百千万亿之
大政治家、大外交家、大哲学家、大教育家,而不可无前此一自信家、冒险家、理想家之康
南海。吾安得不注万斛之热血,为中国为众生表感谢也!海天万里,先生自爱。
英国名相克林威尔,尝呵某画工曰:“pAINTMEASIAM.”盖恶画师之谀己,而告以勿失
吾真相也。世传为美谈。吾为《康南海传》,无他长,惟自信不至为克林威尔所呵。凡起草
四十八点钟,传成。孔子二千四百五十二年十一月九日,梁启超记于日本横滨山椒之饮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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