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的故事:叶圣陶谈昆曲

音乐的故事：叶圣陶谈昆曲

演唱昆曲是厅堂里的事。地上铺一方红地毯，就算是剧中的境地；唱的时

候，笛子是主要的乐器，声音固然不会怎么响，但是在一个厅堂里，也就

各处听得见了。搬上旧式的戏台去，即使在一个并不宽广的戏院子里，就

不及平剧那样简单叫全体观众听清。假如搬上新式的舞台去，那简直没法

听，也许坐在第五六排的人就只观察演员拂袖按鬓了。我不曾做过考据功

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头有演唱昆曲的戏院子。从一些零星的记载看来，

好像明朗时候只有绅富家里养着私家的戏班子。《桃花里有陈定生一班文

人向阮大铖借戏班子，要到鸡鸣埭上去吃酒，看他的《燕子笺》，也可以

见得当时的戏不过是几十个人看看罢了。我十几岁的时候，苏州城外有演

唱平剧的戏院子两三家，演唱昆曲的戏院子是不常有的，间或开设起来，

开锣不久，往往由于生意清淡就停闭了。

昆曲彻头彻尾是士大夫阶级的消遣品，宴饮的当儿，叫养着的戏班子

出来演几出，自然是满写意的。而那些戏本子虽然也有幽期密约，盗劫篡

夺，但是总要归结到教忠教孝，劝贞劝节，神佛有灵，人力微薄，这就除

了供应消遣以外，对于士大夫阶级也尽了相当的使命。就文词而言，据内

行家说，多用词藻故实是不算希奇的，要像元曲那样亦文亦话才是本色。

但是，即使像了元曲，又何尝能够句句像口语一样听进耳朵就明白？再说，

昆曲的调子有特别迂缓的，一个字延长到十几拍，那就无论如何讲究辨音，

讲究发声跟收声，听的人总之难以听清晰那是什么字了。所以，听昆曲先

得记熟曲文；自然，能够通晓曲文里的故实跟词藻那就尤其有味。这又岂

是士大夫阶级以外的人所能办到的？当时编撰戏本子的人原来不曾为群

众设想，他们只就自己的天地里选一些材料，编成悲欢离合的故事，藉此

消遣自己，教训同辈，或者发发牢骚。谁假如说昆曲太不顾到群众，谁就

是认错了题目。

昆曲的串演，歌舞并重。舞的局部就是身体的各种动作跟姿态，唱到

哪个字，眼睛应当看哪里，手应当怎样，脚应当怎样，都由教师傅传授下

来，世代遵守着。动作跟姿态也许重在对称，向左方做了这么一个舞态，

接下来就向右方也做这么一个舞态，意思是使台下的看客得到同等的欣赏。

譬如《牡丹亭》里的《游园》一出，杜丽娘小姐跟春香丫头就是一对舞伴，

从闺中晓妆起，直到游罢回家止，没有一刻不是带唱带舞的，而且没有一

刻不是两人相互对称的。这一点好像比拟平剧跟汉调来得高超。前年观察

过一本《国剧身材谱》，详记平剧里各种角色的各种姿态，实在繁复非凡；

可是我们去看平剧，就觉得演员很少有动作，如《李陵碑》里的杨老令公，

直站在台上尽唱，两手插在袍甲里，间或伸出来挥动一下罢了。昆曲虽然

注意动作跟姿态，也要演员能够体会才好，假如不知道所以然，只是死守

着祖传来表演，那就跟木偶戏差不多。

昆曲跟平剧在本质上没有多大差异，然而后者比拟适合于市民，而士

大夫阶级已无法挽救他们的没落，昆曲恐将不免于淘汰。这跟麻将代替了

围棋，豁拳代替了酒令，是同样的情形。虽然有曲社里的人在那里传习，

然而可怜得很，有些人连曲文都解不通，字音都念不准，自以为风雅，实

际上却是薛蟠那样的哼哼，活受罪，等到一个时会到来，他们再没有哼哼

的余闲，昆曲岂不将就此“绝响”？这也没有什么惋惜，昆曲原不过是士

大夫阶级的消遣品罢了。

有人说，还有大学文科里的“曲学”一门在。大学文科分门这样细，

有了诗，还有词，有了词，还有曲，有了曲，还有散曲跟剧曲，有了剧曲，

还有元曲讨论跟传奇讨论，我只有敬佩赞美，别无话说。假如真是讨论，

把曲这样东西看做文学史里的一宗材料，还它个原来面目，那自然是正值

的事。但是人的癖性往往会由于亲近了某种东西，生出特殊的爱好心情来，

以为天下之道尽在于此。这样，就离开讨论二字不止十里八里了。我又听

说某一所大学里的“曲学”一门功课，教授先生在教室里简直就教唱昆曲，

教台旁边坐着笛师，笛声嘘嘘地吹起来，教授先生跟学生就一同嗳嗳

嗳……地唱起来，告知我的那位先生说这太不成话了，言下颇有点愤慨。

我说，那位教授先生也许还没有知道，“仙霓社”的台柱子，出名的巾生

顾传阶，由于唱昆曲没前途，从前年起丢掉本行，进某大学当学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