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楚霸王自杀
连日的大雪把乌江浦附近的江岸化成了一片皑白。对岸的牛渚山白壁山一带,也含着矜骄
的意气在反抗着新生的清早的太阳。
四处都没有人迹,连飞鸟也不见一只。
周围的村落因近来的战事人都逃光了,耳目所及的分野内看不出一缕炊烟,听不出一句鸡
鸣。
未向那白雪表示降服的就只有那毫无倦意的长江和天上的太阳了。
长江滔滔荡荡地鼓着它的血样的水,流着。在它沉毅的声浪中,对于两岸的白雪似乎在说:
他们拼命地跑着,真象浪花一样,一涌到江边来,便停止着,洄旋着,溃散了。黑色的人
和杂色的马散乱在江边,就象潮退后的杂色的海苔和蚌壳。
他们的来势虽然猛,但一下了马来之后,人和马的情形都是很狼狈的。二十六个人和二十
七匹马都是受了伤的,虽然轻重不同。有几匹马等骑者一下马来便向雪堆着的石碛上倒下去了。
看那情形并不是要去擦背,而是去就它们的长眠。有几个人似乎脚上受了伤,站不稳,下马后
便把铜盾抛在地上坐着,或则两只手把矛杆拄着。其中又有一个更把盾和矛都抛了,踉跄地走
到江边,伏着想喝水,但伏着便不能爬起来,就象一条死尸一样,不动。
为首的那位高长大汉,有七尺长①的光景,算是一群人中的最倔强者。他的马也和它的主
人相称。马象是恨那眼前的长江限制了它的逸足,屹立着不断地把前蹄在石碛上蹴,喷着白色
的蒸汽不断地嘶风。它的主人下了马后,立在马旁面着长江不动了一会,他把长矛竖在石碛上,
把铜盾放在马鞍上;接着又把黑色的铁盔解了下来,在铜盾上放着。头上露着一个浓黑的椎髻,
巧克立色的脸下绕着一簇短短的黑须。颊上受着两处伤,带着两条黑色的血斑和胡髭混淆着。
看他那年纪是只有三十岁的光景。
他一直沿着江边,把船撑到了倔强大汉的面前,旋着了。他在船头立着,向着大汉打拱。
--“大王,”划船者叫着,“我相信我不会错,你一定就是我们的西楚霸王。你快请上船
来罢。后面的追兵快要到了。”
被称为“大王”的那位倔强大汉,原来就是自号为“西楚霸王”的项羽,他那紧张着的面
孔愈见有不可掩的惊疑的神气。
--“你是谁?”沉宏的声音向船上问。
--“我是这乌江的亭长,姓名随后再说吧。这儿乌江的人早都逃干净了,上下都没有船只,
就只有这一只小船。昨晚你们到了镇上,我便趁夜弄了这只船来,打扫好了,在这儿等你。请
你快上船,你们昨晚是不应该在镇上过夜的。”
有骗过他失了路的阴陵老农在前,使他感觉到:这千巧万巧地艤船相待的乌江亭长,不外
是刘邦的奸细而已。
--“你这船不是大小了吗?”
--“是的,我就只寻到这样一只小船,要载马时怕只能容得一人一马。”
“这家伙愈见是奸细无疑,他是晓得我不习水性,想把船摇到江心,把我弄下水去淹死
的!”楚霸王心里这样想着,照他平时的暴躁的脾气,他会拔出剑来,立即把那亭长斫死--他
按着剑的手中筋肉,的确也受着命令,这样动了一下。但接着是“把他杀了又怎样呢?我不习
水性,跟我来的都是北人,也一样的不识水性,结果还不是死!”他的脑神经中枢的命令到这
时立刻转变了。奇妙的是起了一种宗教样的念头。“不行,天老爷终竟是比我强,我实在敌不
过他。”他的手从剑柄离开,在胸前叉起来了。
--“大王,”亭长看见他在狐疑而不作声,又开始敦促着,“你请赶快上船,时机一刻也
--“大王,”亭长又说,“天是助成你的,请你不要迟疑。你身经百战仍还健在,不正是
天意吗?”
--“不行,不行,”项羽又摇起头来。“我是晓得的,亭长,你一定是好人,但我有什么
面目回到江东去呢?哦,是的,是的。”--他这时心机转了一下,看到了伏在江边不能起来的
他的那位部下。他指着他说:“那是钟离昧啦,他腰上受了伤,不能动了。亭长,就请你把他
打救了去啦。”
有两个部下走去把钟离昧搀扶了起来,替他把铁盔解了,一脸都呈着土色。他是在东城落
了马,把腰部跌伤了的,因为这两天没有得到静养,痛得来已经不能行动了。
--“还有我这匹乌骓马啦,”项羽接着又指着他的那匹青白色的马说,“这马我骑了五年,
我很爱它,它也很爱我,我不忍杀它,这也让亭长把它打救了吧。”
钟离昧鼓着他的余勇,表示他不愿意和乌骓马一道生,他愿意和楚霸王一道死。但是楚霸
项羽没有作声。他的左手把盾牌拿着了。其他二十五名的壮士就象受了命令的一样,也一
同拿起了盾牌。
声息愈见逼近了,听得出是一大群人马的马蹄声,比前次的愈见高,愈见大,愈见杂乱。
由那声息听来是有几百人的光景。
项羽的两个眼仁愈见对紧了,把剑拔出了鞘来,向空中举起。二十五名的壮士也不期而同
地把剑拔出了鞘来向空中举起。二十六道和四围的冰雪争着寒意的剑光,在朝阳中文织着了无
数的虹彩。
人马的声音终和潮头一样涌进视野里来了。
二十六个人呐喊了一声,也和潮头一样,迎接着涌上了前去。
--“项王呢?项王呢?项王没受伤吗?……”
--“……哦哈,他把盾牌也抛弃了,抓着敌人在当盾牌。只见人在飞,人在飞,真象肉弹
子啦。他把手里抓着的人象弹子一样乱掷!真不是人所能办到的,真不是人所能办到的。……
敌人都闪开了,没人敢应战,把他们重重围困了起来。遍地都是死伤啦。……哦哈,黑盔甲倒
了一个,又倒了一个!……”
--“项王呢?项王呢?”
--“他没有倒。但他的头受了伤,满脸都是血,他还是提着人在掷。……哦,抛起马来了!
他把剑都丢掉了,一双手提起马在掷啦。……他们只剩下几个人了。哦哈,黑盔甲绊倒了几
亭长的脸上也悬着了怆的眼泪,他不忍再看了,从马上下来,把船起了碇,向江心摇去。
岸上的汉兵们看见项王死了,都争先恐后地去抢项王的头首。他们自相践踏地又踏死了几
十个人。最后是把二十六架黑盔甲的尸首分得五零四碎。抢着了一片肢体的就象抢得了一片残
骨的饿狗一样,各自回头跑;想去争夺那一片肢体的人便簇拥着一团跑去。转瞬之间几百人分
成了几十个小团,通同跑干净了。
岸上的泥雪中狼籍着一片的剑和戟,人和马的死尸。
亭长仍然在摇着船,但不是摇过江去,而是摇回了岸来。
责?……所以这两年来我们老百姓对他,就和从前对于秦始皇是一样!你要晓得啦,天下的人
都在反对他。我们虽不是汉王的奸细,也可以说都是汉王的奸细。凡是可以打倒他的人,我们
都是愿意帮助他的。我对你说出真话罢,我今天来,本是想把他诱到江心去,我到江心再把船
弄翻,然后和他两人同归于尽。我也是死了心来的呢,我现在这样说出真话,你就要杀我,我
也是不怕的。”
自充亭长的说到这儿停了好一会,等待着钟离昧的处决。但钟离昧把头垂着了。
--“不过呢,”他又接着说起来,“据我今天的经验,我看项王依然是一个好人。我后来
也把对于他的态度改变了,真的想把他送到江东去。不料他却起了那样的短见。他的短处是在
太年轻,而且--恕我不客气罢--是有点‘不学无术’。我听说他在小的时候,他的叔父项梁教
过他读书,他没有读成器便丢了。没有点学问经验便要想统制天下,那是一定要坏事的。可惜
的是他的叔父大死早了,以后便没有人能够驾御得他。这便把他害了,也害了中国,害了天下
的百姓。……我看他的才器最好是做一员大将。他不该生出了野心要来做天下的统治者。假使
他的叔父不早死,恐怕天下早已经平定了吧。以后他所闹出的乱子,说来有点伤心,实在伤了
--“钟离昧将军,你不要也寻短见。”亭长劝着他,“一个人最怕是不觉悟,觉悟了是有
办法补救的。啊,钟离昧将军,你听我说。你是武人,我是文人,但我们做人的标准却只有一
个。我们要抛弃了自己去利益他人,利益了他人也就成全了自己。你现在要自杀,已经做到了
抛弃自己的工夫,但于人是没有益处的。一个人要善于利用这个自己,要使为这个自己受益的
人愈多而所受的益愈大。死是随时都可以死的,但应该把死作为自己的最好的利用。我们随时
抱着必死的心去做着利人救世的事,不是很好的做人的路吗?……我的家离这儿不远,我所以
把船摇回了来,是想把你引到我家里去养伤,养好之后好让你再去尽你做人的责任。现今天下
的人还在水火里面,北方的匈奴尤其在跳梁,我们现在正是需要着有不怕死的精神而以济人救
世为怀的武人的。你的责任还很重大,不应该做这样无责任的事。……你听我说罢,项王最后
的不觉悟,我看,也就在这一点。他晓得不怕死,而且晓得利用死,但他把死利用来只是把自
己装饰成一个英雄。他始终都是为的他那个‘自己’。他没有想到我们天下的人,没有想到我
们中国。……我看你不要再蹈他的复辙罢。……”
亭长所遗留下的小船,就象在替长江击拍,应着波声,无心地在那儿荡漾。
1936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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