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居宣长“知物哀”论的诗学主题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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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卷第4期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V ol.19 No.4 2013 年 8 月 J. CENT. SOUTH UNIV. (SOCIAL SCIENCE) Aug. 2013 本居宣长“知物哀”论的诗学主题探究
曹莉
(上海师范大学,上海,200235;湖南大学,湖南长沙,410082)
摘要:“知物哀”论是日本国学家本居宣长提出的具有日本民族特色的诗学理论。在幕府封建统治的时代背景下, “知物哀”论是作为以儒佛为中心的“劝善惩恶”论的反话语而被建构起来的;其本身包含着强调文学自律以及 注重现世、以人为本的诗学主题。因此“知物哀”论具有时代的超前性,对日本近代文学理论产生重要影响。
关键词:本居宣长;知物哀论;反话语;文学自律;现世;诗学主题
中图分类号:I0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104(2013)04−0195−06
本居宣长(1730—1801)是日本的国学大师之一 ① , 他建构的“知物哀”论也被认为是具有日本民族特色 的诗学理论。就目前对本居宣长及其“知物哀”论的 研究成果来看,多从历史的、哲学的以及比较诗学等 角度进行。相比之下,却鲜有从文学理论角度出发关 注其诗学主题内涵的研究。因此,本文着眼于其诗学 理论本身, 采用文本细读法,对其诗学主题进行考察, 以究明其诗学特征以及对后世文学的影响。
一、反话语建构: “知物哀”论的
生成及哲学基础
本居宣长生于日本江户时代(1603—1867)。这一 时期的显著特点,就是日本町人阶层的出现。随着商 品经济的发展,町人阶层掌握了经济实力。与掌握政 治权力且倾向儒教文化的武士阶层不同,町人阶层注 重现世主义,肯定人欲,以人情作为个人的最高价值 取向。出生町人世家的本居宣长,二十三岁游学京都, 学习儒学和医学,师从朱子学派的名儒堀景山 ② 。日本 国文学者日野龙夫在其著作《宣长与秋成》中指出, 在京都游学中,宣长作为汉学书生培养了一种文人意 识。而这种文人意识,对其建构“知物哀”论(主要体 现在《紫文要领》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1](135) 。所谓文人 意识,其主要特点就是排斥政治、道德等“公”的价 值世界,而将自己置身于“私”的立场,享受其中开 放的自由。实际上,文人意识只是一种外在的表象, 而町人阶层的注重现世、肯定人欲及人情的价值取向 才是宣长这类町人出身的文人思想形成的根基。正是 由于这样的出生,以及相应的价值取向,使得町家出 生的文人们不像武家那样依附政权,而更倾向于个人 价值的追求。
宣长在京都游学期间,通过其师堀景山接触到了 契冲的国学研究以及荻生徂徠的古文辞学。学界公认 这两人对宣长影响较大。契冲(1604—1701)是日本国 学研究的开拓者,他的学问方法在于追溯日本古典, 利用文献学的研究来把握古典精神的真髓。宣长在京 都游学期间,广泛深入涉猎契冲的著作。契
冲的研究 学问的方法论的影响自不消说,其在国学研究中所表 现的文学意识,尤其是在著作《源注拾遗》中反对以 儒佛道德价值观评判《源氏物语》里的人物,突破了 以往各种教诫说,对宣长的影响是巨大的。宣长在其 著作《紫文要领》中评论道:
“该书新见颇多,对近世 各种虚浮妄说一概不取,而引古书加以论证…读此书 则近代诸多浅薄妄说皆不足一取。
” [2](26, 27) 另一位对宣 长有影响的荻生徂徠,则是江户时代儒学中的“古文 辞派” 。其主要功绩概括来说, 主要是在学问方法论上 的发明。徂徠认为要研究和把握中国儒学古典精髓, 必须学习中国古文辞,熟悉原典。其“古文辞学”不 仅运用在对儒学经典的解释上,
同时运用在文学领域, 并提出了文学在于道人情的真实的主张。对此,加藤 周一指出,如果没有徂徠在学问方法论上的发明,也 许就不可能有同一世纪后半叶本居宣长的实证主义文
收稿日期:2013−02−19;修回日期:2013−04−25
基金项目:上海师范大学“大文科研究生学术新人培育项目”(B­7063­12­001086);湖南大学“2011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
作者简介:曹莉(1975−),女,湖南湘乡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博士,湖南大学外国语学院
讲师,主要研究方向:日本文学,中日比较 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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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学。 [3](20) 实际上,宣长在其有关“知物哀”论述的 著作中,对“情、人情、実情、本情”等词汇的运用, 无不体现了徂徠的人情论的文学观的影响。所以,可 以说宣长是从契冲及荻生徂徠这二人身上找到了做学 问的方向和方法的。
然而,就当时江户时代的社会意识形态而言,朱 子学为当时统治阶级幕府所推崇并上升至官学。且幕 府或藩的高等教育机关绝大多数不接受町人的子弟。 文学方面,朱子学注重经世致用,推崇所谓的文学三 论即“载道论、劝惩论、玩物丧志论”
。幕府尤其偏重 文学作品所含的道德伦理要素,以之与佛教中的因果 报应说相结合,自上而下推行“劝善惩恶”的文学观。 劝善惩恶论也因此成为当时文艺创作与批评的一种定 式。
武家所推崇的这种儒学意识形态与劝善惩恶的文 学观,显然与町家出身且在宽松学术氛围的私塾接受 儒学教育的宣长所研究关注的学问不会是同一事物。 那么,宣长关注的是什么呢?在其早期的著作中,应 该能看出端倪来。宣长的早期作品是《排芦小船》。在 《排芦小船》中,宣长断言:
“歌之道, 应是知物之哀, 而弃善恶之议论。…源氏物语之部分旨趣即是以此贯 穿之,而别无其他。
” [4](55) 日本著名文艺评论家小林秀 雄指出,在这儿,宣长的“知物哀”论思想已开始萌 芽,并在此后的《紫文要领》中进一步深入,呈现出 清晰的姿态。 [5](129) 笔者认为,从宣长的这段言辞可以 看出:一,宣长关注的对象是“和歌”及“物语”
。二, “应是知物之哀” 、
“弃善恶之议论”等措辞,明显表 明宣长之所主张以及所排斥。针对与当时新儒们所倡 导的“劝善惩恶”的文艺观,宣长的这番言辞的有所 指向则不言而明。而这些,应该可以说是宣长早期在 京都游学期间关于学问的一些主要思考。
随后,宣长撰写了《安波礼辩》(物哀辩),从词 源的角度考察“物哀”一词的由来。并在此基础上, 于1763年几乎同时完成了重要著作
《紫文要领》 及
《石 上私淑语》。在《紫文要领》中,宣长继承和发展了契 冲《源注拾遗》的文学主张,重新诠释《源氏物语》, 认为紫式部写作的真实意图既不是“劝善惩恶”
,也不 是“好色之劝诫” , “一言以蔽之,即知物哀” 。 [2](95) 同时,在歌论《石上私淑语》中,对于“和歌之缘何 而生?”的提问,宣长答曰“和歌是知‘物哀’生 的” 。 [4](176) 明确了和歌之道在于知“物
哀”这一思想。 由此,宣长从早期的《排芦小船》,《安波礼辩》再到 物语论《紫文要领》以及歌论《石上私淑言》,逐渐明 晰了其独特的“知物哀”论思想。其主要思想内容, 概而言之,就是:一,对于万事万物,人心皆有所思 有所感,所思和所感就是“知物哀”
;二,和歌与物语 文学皆是“知物哀”而产生;三,
“好色”乃为人心所 感中最为浓烈,故“好色”者最知“物哀”
从宣长建构的“知物哀”论来看,其讨论的文学 对象限定于日本传统的和歌与物语这两种文学形式。 在他的著作中,一再强调基于儒教思想的任何注释都 是附会之说,和歌与物语的本质在于“知物哀” 。 而 对于和歌,更是追溯到“神代”
,认为自神代始,和歌 就源起于“知物哀”
。而所谓“知物哀” 就是感知外 界事物而触发的人的各种真实自然情感,即“心有所 思”或“情有所动”。具体而言,即“或喜或悲,或怒 或悦,或愉快有趣,或恐惧担忧,或爱或恨,或恋或 憎,各种所思之事。 ” [4](177,178) 同时认为“自奈良时代, 万事皆仿效唐朝。唯和歌与当时万事不同,其言其意 与我国神代以来自然而生之情趣相合” 。 [4](264) 这里体 现出宣长的良苦用心,那就是企图通过和歌与物
语来 “探寻古意”
。 具体而言就是探寻日本固有的文学思想 和精神世界。 但这些又不是根本, 他说 “世人以此道(和 歌之道)为我国大道。但堪称大道的是‘神道’” 。 [4](266) 显然“神道” , 才是宣长展开 “知物哀” 论的哲学根基。
关于神道,简单来说,它跟佛教不同,是一种注 重“此岸” ,肯定自然、现实,把“现世”作为理想世 界的一种日本土著世界观。这种土著世界观的精髓就 是“真实(まこと)” 。值得注意的是,此“真实”并非 我们所理解的那样直接转换外部世界。 “真实”(まこ と)的“ま”是真的意思,是指事物中真善美的东西, 最本质的东西。在日本古代社会,
“言”(こと)与“事” (こと)不分,都意味着人“心”的具体表现。因此“真 实(まこと)”也即是人心的真实,意味着人性根本的 真实性。 [6](156,157)
宣长提出的“知物哀” ,强调感知外界事物而触发 流露的人的各种真实自然情感,就是建立在神道“真 实(まこと)”的思想基础之上的。因此,
“真实”可以 说是“知物哀”论的哲学中心,并成为其文学审美活 动判定的标准及核心。而当时盛行的劝善惩恶论,是 基于佛教的因果之理以及以儒学的劝惩为目的的文学 观念。本居宣长提出“知物哀”
正是以“真实”为根 本,与盛行的劝善惩恶说划清了界限,构建了自己独 特的诗学理论。
然而,宣长在构建“知物哀”论的同时,其实也 意味着对“劝善惩恶”的文学观点发起了挑战。宣长 的这一挑战,应该说与町家的出生有着必然的联系。 町家出生的价值观决定了宣长以儒家为假想敌,因而 诉诸于理论,
“知物哀”论可以说是宣长针对儒学为基 础的“劝惩论”而建构的一种反话语。如前所述,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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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受契冲《源注拾遗》的影响,
“读此书则近代诸多浅 薄妄说皆不足一取” 。这里所说的“近代诸多浅薄妄 说”自然是指当时盛行的“劝善惩恶”之说。 按照富 永仲基(1715—1746)的“加上”理论 ③ ,宣长必然在以 儒学为基础的“劝惩论”的内容上,
“加上”自己的新 观点,创立自己的新说。他针对“劝惩论”所主张的 文学“载道、劝惩” ,提出文学的本质在于“知物哀”
, 道人情的真实;针对《源氏物语》是“好色劝谏书” 的说法,提出“好色”最知物哀,最能体现人的真
实 本性,源氏最是知物哀的好人的观点,等等。纵观宣 长所著的《紫文要领》《石上私淑言》,无不体现宣长 对当时以儒学为基础的“劝惩论”的批判和纠正。当 然,也正是在这种批判的反话语叙述中,宣长建构了 自己独特的“知物哀”论。
富永仲基是日本江户中期的思想家,宣长在其晚 年随笔《玉胜间》里提到过他,称其著作《出定后语》 “看了所悟之事甚多” [7](249) 。虽然宣长阅读《出定后 语》的时间是在“知物哀”论提出之前还是之后无从 考证,但对富永仲基的“加上”理论显然是有共鸣的。 针对“劝善惩恶”论,宣长建构一套自己的“知物哀” 论话语,从实践上印证了这一点。
二、
“知物哀”论中文学自律的
诗学主题
在《紫文要领》中,宣长一再反对用道德训诫说 来评判《源氏》。他说:
“然古来注释,皆阅儒佛之议 论书籍,羡其教诫之道,强使物语陷入教诫之窠 臼。 ” [2](94) 强调《源氏》的宗旨就是‘知物哀’” 。对 于和歌,他认为“歌之本,非在于辅政、非在于修身, 唯言心中所思,而别无其他”
。 [4](11) 进而在《石上私淑 言》中说和歌之缘起在于知物哀。 同时,宣长认为和 歌和物语与儒、佛的百家之书截然不同,是日本独有 的文学形式,要表现日本民族特有的审美“物哀”
,唯 有和歌、物语这样的文学形式。当然,这里也包含着 宣长意欲摆脱汉文学影响的意图。通过这样的论述, 宣长有力地抨击了当时盛行的“劝惩”论,标榜了自 身诗学中的独特审美理念,划定了自己的诗学疆界。
实际上,当宣长批评“劝惩论”的“载道,劝惩” 观,而提出物语、和歌的本质在于“知物哀”
,道人情 的真实时,毫无疑问也就否定了文学的外在功利性目 的。而文学作品一旦失去外在功利性目的,没有了他 律作用时,文学审美活动必然转向内部,呈现自律的 特性。文学的自律,也就是艾布拉姆斯在其著作《镜 与灯》中所说的“客观化走向” 。具体而言,
“即在原 则上把艺术品从外界参照物中孤立出来看待,把它当 作一个由部分按照其内在联系而构成的自足体来分 析,并只根据作品存在方式的内在标准来评判 它” 。 [8](31)
这里必须提到的是,宣长的“知物哀”论当然不 是简单地归入艾布拉姆斯所说的“客观说”一类就行 了。事实上,情况要复杂些。在此,借用《镜与灯》 中对亚里士多德《诗学》里“悲剧”艺术形式的评论 方式来分析。宣长的“物哀”论首先是用“物哀”即 感知“物之心”及“事之心”确定了作者与世界的关 系;继而用“知物哀”又确立了与欣赏者的关系。然 后, 宣长的方法才变成向心的, 呈现出 “客观化走向”
。 例如,他对《源氏物语》极力推崇,将其喻为“精美 器物” 。 [2](165) 文学评论家小林秀雄对此分析指出:
“它 (指《源氏》)的表现世界,就好像‘精美器物’那样, 完全是一种独立的客观存在。不仅如此,令宣长惊叹 的是,仔细观看这个器物的人,就好像听到‘工艺人’ 在诉说其‘制作方法’ 。 ” [5](142) 这里所谓的“制作方法” 显然就是表现“物哀”美之道。而这里所说的“精美 器物”的客观存在,笔者认为也就是“原则上把艺术品 从外界参照物中孤立出来看待”
那么,这种“孤立”是怎么实现的呢?首先,在 本居宣长“知物哀”论的诗学中,认为文学不是单纯 的模仿、再现一般的日常生活,而必须是切实地表现 出受到感动的深层感情。他认为物语文学“整体虽虚 构,但其中有感觉真实之处;即便是假,所言真实合 理,读之亦徒然心动”
。 [2](37) 同时,宣长对说《源氏物 语》是紫式部自己对当时所见所闻的纪录的看法进行 了强烈否定,认为那是以只言片语为依据,以偏概全 的谬见。宣长赞成文学中的虚构描写,他说:
“即便无 一见闻之事,以感同身受之心而写,则也无妨。
” [2](47) 并进一步强调:
“(紫氏的)所谓‘看不厌,听不足’应 是非现实存在,而用心揣摩所写之事。
” [2](47) 在宣长看 来,文学并非单纯地模仿现实。相反,文学艺术纵然 虚构,不真实,但能让人感知“物哀”
,产生情感的共 鸣。这样,文学世界从现实世界中独立出来。
其次,在宣长的诗学领域,把文学作品的道德价 值与传统道德价值进行了分离。这也正是学界公认的 宣长“知物哀”论的伟大独创之处。在早期著作《排 芦小船》中,宣长就开宗明义地表明:
“歌之本体,非 辅政、非修身、唯言心中所思而别无其他。
” [4](11) 断然 否决了文学的外在功利性。然而对于世俗的道德,宣 长却并没有一味地进行否决,他在《紫文要领》中说: “儒有儒之本意,佛有佛之本意,物语有物语之本意, 勉强相混,则胶柱鼓瑟,牵强附会。 ” [2](182) 可以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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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长承认儒佛所倡导的道德标准;但同时又认为文学 有文学自身的标准,两者是不能混为一谈的。正如日 野龙夫指出来那样:
“宣长树立了文学与道德管辖范围 不同的理论。这样,防止了劝善惩恶侵蚀文学评价, 同时自身的感动也能够正当化了。” [1](188) 文学也就从 道德论中解放出来,充分地体现了其独立性。
当文学世界从现实世界中分离,具有自己的道德 审美标准时,文学作品也就成功地“从外界参照物中 孤立出来”
,成为自我决定的整体。这样一来,文学作 品的各组成部分自然也将会围绕着自身的目的而展 开。
首先,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题材,必然会拒 斥为道德训诫等外在功利性目的服务,而以服务于文 学自身的目的为原则。如前所述,
“知物哀”论诗学范 畴里,文学审美就在于“物哀”
,即真实、自然地表现 外物对人情感的触动。那么题材的选择自然也就围绕 “物哀”这一目的而进行。宣长认为《源氏物语》之 所以强调好事坏事之分,是因为“对于这些事物,感 知好事好,坏事坏,悲事悲,哀事哀,(读者)才知物 之况味,知物之哀” ,即“知物哀” 。 [2](48) 同时,他指 出,正是因为“‘好色’者最感人心,也最知‘物 哀’” , [2](109) 所以紫式部为了体现源氏“知物哀”之美, 而极力渲染其“好色”不伦之恋的。那些不伦之恋的 描写,恰似蓄积污泥浊水,是用于培植美丽的“物哀 之花”的。而“爱‘物哀之花’的人,对恋情之水之 清洁污浊,并不过于理会” [2](123) 。另外, “源氏有离 经叛道之
不义行径,多好色风流之事,却一生荣华富 贵,世事无不遂其心,且子孙繁昌盛,获得‘太上天 皇’之尊号” 。 [2](127) 这里,宣长认为紫式部写《源氏 物语》,对主人公源氏的不伦、悖德之恋用笔墨居多, 却又没有落入“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俗套。言外 之意表明,紫氏是按文学自身标准选材的。
从宣长对《源氏物语》的这些论述可以看出,他 主张以“知物哀”为目的而非世俗道德标准来处理题 材。那么,在这种纯审美状态下,世俗标准的所谓善、 恶、美、丑任何题材都可以自由地进入作品,其中包 括了儒佛标准下的不伦之恋等大逆不道之事。显然, 较“劝善惩恶论”宣长对题材处理显得宽容得多,这 样无疑扩大了审美的范围,题材自由的闸门由此而打 开。必须提到的是,宣长的这种创作主张自然也就体 现出对自然人性的一种广泛的包容与理解。
其次,为了充分体现“物哀”之美,宣长也十分 注重语言材料的精雕细琢。对于物语中为何对四季及 人物衣物进行细致描写的疑问,他认为:
“四季推移与 风景描写,皆为使人‘知物哀’
。…人物等细致描写亦 如此。即便脆弱器物,制作精美者让人观之亦喜,此 乃感知‘物之心’ , 知‘物哀’之一端,万事皆如 此。 ” [2](65) 而对于和歌形式,宣长也赞成《愚问贤注》 的观点 ④ , 认为 “所谓歌之物, 使听之人感知物哀为要, 追词之文采、声调之优美,乃和歌本然,神代以来一 直如此”
[4](198, 199) 除此之外,宣长认为紫式部在风俗 人情、情节安设等方面用心巧妙,无不以体现物哀之 美为目的。
另外,文学创作不能单一模仿现实生活,创作过 程中对想象力加以强调与推崇就成了必然。正如古希 腊批评家斐罗斯屈拉特所说:
“想象比起摹仿是一位更 灵巧的艺术家, ……摹仿只能造出他已经见过的东西, 想象却能造出他所没有见过的东西。 ” [9](152) 本居宣长 也是非常注重想象力的运用,他在《紫文要领》中说: “即便无一见闻之事,以感同身受之心而写,则也无 妨。 ”“紫式部所谓‘看不厌,听不足’ 应是非现实存 在,而用心揣摩所写之事。
” [2](47) 小林秀雄分析指出: “事物的知觉作用,不是感觉到什么就停止了,而是 ‘看不厌,听不足’那样变化。事物的知觉没有割断 同对象的关系,而是在想象的过程中不断发展。在对 事物的事实判断中,是无法阻止这种发展的。 ” [5](167) 对于本居宣长在《紫文》中所说的“心动” ,他认为就 是上述那样的自然过程,而这个过程就是一种朴素的 认识能力即想象力。同时,加藤周一也评论道: “ (宣 长)他认为要逼真地表现古代人的‘真实感情’还必 须启动想象力,活用直觉。 ” [3](151) 而这种“真实感情” 在物语与和歌中的体现就是“物哀”
因此,可以说宣长的“知物哀”论“重技巧、重 词,通过形式的规范性来研究人的内面的真实性,将 真情与技巧调和而达到统一”
。 [10](171) 也就是说技巧与 形式结合,充分呈现出物哀之美。
综上所述,在宣长的“知物哀”论中,无论是从 文学批评角度,还是文学创作角度,都排除了外在的 功利性目的。他否定文学是对生活的单纯模仿,认为 文学自有文学的审美标准,从而割断了文学与生活的 联系。进而把文学当作独立自足体看待,只关注文学 自身目的,追求特定形式,注重文学内部技巧、辞藻 等因素,从而使得文学自律的诗学主题得以彰显。
三、
“知物哀”论中注重现世、
以人为本的诗学主题
日本进入江户时代,朱子学被幕府所赏识推崇而 处于官学地位。具体而言,朱子学的“理本体论”和 “天人一理”理论“把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合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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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自然界的秩序,即天地的空间、上下的关系,来 说明人类社会的价值上的上下关系, 从理论上把君臣、 父子、夫妇的上下贵贱之义加以合法化”
。 [11](7) 朱子学 这种重大名义,讲究严格的君臣等级关系以及天地自 然法则的世界观,为规定和稳定社会秩序起到一定作 用,因此受到幕府统治阶级推崇。较之此前占主流意 识形态的佛教,朱子学为当时的日本提供了现世主义 的理论基础。但“儒家的政治思想根本上就是一种重 群体而抑制个人的思想。 ” [12](30) 朱子学从学问转为一 种国民的社会规范,稳定了社会秩序的同时,也束缚 了将军以下的武士、町人和民众的思想的自由发展。
社会结构方面,如前所述,那就是随着商品经济 的发展,出现了町人阶层。町人重视现世主义,肯定 人欲。尤其到江户中后期(元禄时期),商品经济进一 步发展,町人阶层得到了勃兴。 掌握经济实力的町人, 适应商品经济的发展,确立了一种商业社会的合理主 义精神和个人情感自由的社会价值观。
“合理主义的发 达,批判了主观唯心主义的朱子学,将重点从主观的 ‘义理’位移到客观的‘真实’(まこと)上” [13](166) 由此掀起了自由探索人性本质的潮流,并渗透到文学 创作、学术研究等各个领域。
宣长的“知物哀”论正是基于这样一个文化背景 下,针对以儒学为基础的“劝善惩恶”论建构起来的 反话语。如前所述,宣长的“知物哀”论是基于神道 基础上。神道是一种现世主义的世界观。对于神,宣 长认为“但凡所谓神,是在古文献等所看到的天地诸 神为始,或说坐在祭祀它的神社里的御灵。又,人更
不消说,海山鸟兽草木之类等,其余何足稀,不寻常, 将优秀之德,可畏之物称为神” 。 [3](148) 加藤周一对此 分析认为,从宣长对“神”的解释来看,在宣长的哲 学世界里,神和人是的关系是连续的,世界是由神和 人创造的。而在这个神、人创造的世界里,神意难以 预测,唯有“真实”的人心和“时势”的现实化,在 现实中起作用,这就是现世。而这些又正是宣长取得 诸多经验的来源之处。因此,从中体现出他的现世本 位主义思想。 [3](150−153)
基于这样的信仰,因而探寻“真实”的人心就成 了宣长毕生的追求之一。而“物哀”论显然是宣长在 文学领域为自己的追求所付诸的实践之一。他在《排 芦小船》、《紫文要领》、《石上私淑言》等著作中,一 再强调物语、和歌的本质在于“知物哀”
,即人情的自 然、真实流露。在宣长看来“人之真心如女童般幼稚、 愚懦。坚强自信非人之真心,乃表面装饰之物。深入 内心,则何种贤人,皆与女童无异。
” [2](154, 155) 进而, 对于基于儒佛中心的“劝惩”的道德训诫说,他认为 “大凡儒教、佛教之教诫,多有抑制自然的人情之 事……” [2](181−182) 且“儒佛之教,助长人情之善,抑其 之恶并加以改之。循其教,恶之人情化为善。而和歌、 物语则不问人情之善恶、邪正、贤愚,只道自然真实 人情,将人情真实呈现。人读之知人情实态并知‘物 哀’”
。 [2](156,157)
以上引文,无疑体现了宣长的主要文学观:一, 宣长的文学本体论观,即文学的本质在于表达人情的 真实即“真实的人心” ;二,宣长认为,儒佛为中心的 “劝惩”文学观对自然的人性进行了抑制和压迫。因 此,可以说,以“人”为主,尊重人的自然本性是宣 长理论核心。
正因如此,宣长才会从客观的角度评述《源氏物 语》中对私通、乱伦等悖德之恋的描写,认为是体现 人的自然真情,是一种“物哀”之美。同时,对于“好 色” ,他也采取一种包容的心态,认为好色是一种最为 浓烈的自然情感,最能体现“物哀” 。以当时的社会背 景以及盛行“劝惩”论而言,无疑宣长的“物哀”论 表现出对人的自然本性的一种广泛包容。正如宣长在 《直毗灵》所说的“生来随心所欲,若是力所能及, 自知好自为之” [14](304) 的那样,个人自由得到认可,人 的主体性无疑也就显现出来。
加滕周一指出“本居宣长注目的,不是佛教的彼 岸性,而是日本人的世界观的此岸性。他探求的不是 儒教的善恶,而是土著文化传统的调和。
” [3]146 这种调 和被宣长运用到文学世界,必定是关注现世,人性得 以解放,人作为主体在文学世界里得以获得自由,从 而相应地建立起追求现世本位的价值体系。因此,注 重现世、以人为本的诗学主题也随之凸显出来。
四、结语
综合以上论述,宣长的“知物哀”论是针对以儒 学为基础的“劝惩”论而建构的反话语,它表现出否 定文学功利性,讲究文学的自律以及注重现世、以人 为本的诗学特征。虽然“知物哀”论完全排除文学的 社会功效,带有“为艺术而艺术”的局限性,但就当 时幕府统治下的封建时代而言,
“知物哀”论仍具有超 时代性和近代人文主义色彩。日本近代第一部小说理 论著作《小说神髓》,排斥劝善惩恶说,提出“小说的 主脑在于人情”的观点,学界公认与本居宣长的影响 分不开。其次,日本小说理论偏重于个人内心深层的 开掘,尤其是私小说远离社会、超脱政治的特点,也 是与“知物哀”论的影响分不开的。另外,20世纪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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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唯美主义思潮东渐,在日本能够生成唯美主义流 派并产生重量级唯美主义作家,也是与传统诗学“知 物哀”论的诗学特征具有一定契合性有关。正如叶渭 渠先生所述“明治维新之后,日本文学及文学思潮走 向近代,尽管存在一定的历史距离,但与过去的传统 文学及文学思潮之间没有明显的断裂,而且是一脉相 承…” [13](210) 作为日本民族特色的诗学理论, 宣长的 “知 物哀”论不仅对近现代文学思想产生影响,对今后日 本的文学发展也必将继续产生影响。
注释:
①日本文学史一般将荷田春满、贺茂真渊、本居宣长、平田笃胤
称作“国学四大师” 。
②堀景山,江户时代名儒。反对朱子学的道学观,主张以人情为
主的诗学观。
③富永仲基,江户中期的思想家。
“加上”即将某种东西加在另 一东西之上。 加上法则是思想的历史性发展过程中的内在理论 问题。意思是思想家的思想都并非源自天启或者独觉,而来自 于他所批判的对象,只不过对其内容进行了加法或减法。
④《愚问贤注》:日本南北朝时期歌人顿阿回答二条良基提问的
问答体歌论著作,出于136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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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日]本居宣长. 紫文要领[M]. 子安宣邦校注. 东京: 岩波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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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日]加藤周一. 日本文学史序说(下)[M]. 叶渭渠, 唐月梅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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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日]本居宣长. 排芦小船· 石上私淑语[M]. 子安宣邦校注. 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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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叶渭渠, 唐月梅. 日本文学史(古代卷上)[M]. 北京: 昆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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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叶渭渠, 唐月梅. 日本文学史(近古卷下)[M]. 北京: 昆仑出
版社,2007.
[11] [日]日本近代思想研究会. 近代日本思想史(第一卷)[M]. 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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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章培恒, 骆玉明. 中国文学史(上)[M]. 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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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叶渭渠. 日本文学思潮史[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9.
[14] [日]吉川幸次郎编集. 日本の思想 15 本居宣长集[M]. 东京:
筑摩书房,1963.
Exploration of the Literary Theme of Motoori Norinaga’s Theory
“Mononoaware”
CAO Li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s College,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5, China;
College Foreign Language,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2, China)
Abstract:The theory of“Mononoaware”,with its Japane national characteristics, was propod by Motoori Norinaga, Japane poet and literary Scholar. it was brought up as the counter­discour of the theory “promoting kindness and punishing evils”. The theory emphasizes literary autonomy, worldly being and human­centeredness. It has greatly influenced the literary theories of modern Japan ever since.
Key Words: Motoori Norinaga; Mononoaware; Counter­discour; Literary autonomy; Worldly being
[编辑: 胡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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