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语阳秋南宋·葛立方(卷四至卷十)
韵语阳秋卷第四
唐卢纶与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李端皆能诗齐名,号“大历十才子”。宪宗尤爱纶文,至诏张仲素访其遗稿,故纶集中往往有赠诸人诗,所谓“旧录藏云穴,新诗满帝乡”者,送中孚之诗也;“引水忽惊冰满涧,向田空见石和云”者,寄湋、端之诗也;“拥褐觉霜下,抱琴闻雁来”者,同湋宿旅舍之诗也;“风倾竹上雪,山对酒边人”者,题苗发竹间亭诗也;“桂树曾同折,龙门几共登”者,寄端、峒、曙、湋之诗也。司空曙亦有送中孚诗云:“听猿看楚岫,随雁到吴洲。”耿湋寄曙云:“老医迷旧疾,朽药误新方。”李端寄纶云:“熊寒方入树,鱼乐稍离渊。”钱起《答苗发龙池诗》云:“暂别迎车雉,还随护法龙。”又《赠夏侯审》云:“诗成流水上,梦尽落花间。”诸人更倡迭和,莫非佳句。盖草木臭味既同,则金兰契分弥笃尔。史载郭暧进官,大集名士,李端赋诗最工。钱起曰:“素为尔。请以起姓别赋。”端立献一章,又工于前。起之妒贤徒增愧,而端之捷思为可服也。《古辞》云:“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藁砧,砆也,谓夫也。山上有山,出也。大刀头,刀上镮也。破镜,言半月当还也。此诗格非当时有释之者,
后人岂能晓哉。《古辞》又云:“围棋烧败袄,著子故衣然。”陆龟蒙、皮日休间尝拟之。陆云:“旦日思双履,明时愿早谐。”皮云:“莫言春茧薄,犹有万重思。”是皆以下句释上句,与藁砧异矣。《乐府解题》以此格为“风人诗”,取陈诗以观民风,示不显言之意。至东坡《无题诗》云:“莲子劈开须见薏,楸枰著尽更无棋。破衫却有重缝处,一饭何曾忘却匙。”是文与释并见于一句中,与“风人诗”又小异矣。
观《楚国先贤传》,言汝南应璩作《百一诗》,讥切时事,遍以示在事者,皆怪愕以为应焚弃之。及观《文选》所载璩《百一篇》,略不及时事何邪?又观郭茂倩杂体诗,载《百一诗》五篇,皆璩所作,首篇言马子侯解音律,而以《陌上桑》为《凤将雏》。二篇伤翳桑二老,无以葬妻子,而己无宣孟之德,可以赒其急。三篇言老人自知桑榆之景,斗酒自劳,不肯为子孙积财。末篇即《文选》所载是也。第四篇似有讽谏,所谓“苟欲娱耳目,快心乐腹肠。我躬不悦欢,安能虑死亡。”此岂非所谓应焚弃之诗乎?方是时,曹爽事多违法,而璩为爽长史,切谏其失如此。所谓《百一》者,庶几百分有一补于爽也。而爽卒不悟,以及于祸。或谓以百言为一篇者,以字数而言也;或谓百者数之终,一者数之始,士有百行,终始如一者,以士行而言也。然皆穿凿之说,何足论哉?后何逊亦有拟《百一》体,所谓“灵辄困桑下,于陵食李螬。”其诗一百十字,恐出于或者之说。然璩诗每篇字数
各不同,第不过一百字尔。
皮日休《杂体诗序》曰:“《诗》云‘螮蝀在东’,又曰‘鸳鸯在梁’,双声起于此也。”陆龟蒙诗序曰:“叠韵起自梁武帝云‘后牖有朽柳’。当时侍从之臣皆倡和:刘孝绰云‘梁王长康强’,沈休文云:‘偏眠船舷边’,庾肩吾云‘载碓每碍埭’。自后用此体作为小诗者多矣,如王融所谓‘园蘅炫红葩,湖荇晔黄华’,温庭筠所谓‘栖息消心象,檐楹溢艳阳’,皆效双声而为之者也。”陆龟蒙所谓“琼英轻明生,竹石滴沥碧”,皮日休所谓“康庄伤荒凉,土虏部伍苦”,皆效叠韵而为之者也。南北朝人士多喜作双声叠韵,如谢庄、羊戎、魏收、崔岩辈,戏谑谈谐之语,往往载在史册,可得而考焉。
钱起与郎士元齐名,时人语曰:“前有沈宋,后有钱郎。”然郎岂敢望钱哉?起《中书遇雨诗》云:“云衔七曜起,雨拂九门来。”《宴李监宅》云:“晚钟过竹静,醉客出花迟。”《罢官后》云:“秋堂入闲夜,云月思离居。”《对雨》云:“生事萍无定,愁心云不开。”亦可谓奇句矣。士元诗岂有如此句乎?《赠盖少府新除江南尉》云:“客路寻常随竹影,人家大抵傍山岚。”《题王季友半日村别业》云:“长溪南路当群岫,半景东邻照数家。”此何等语?余读其诗,尽帙未见有可喜处,以是知不及起远甚。
僧祖可,俗苏氏,伯固之子,养直之弟也。作诗多佳句。如《怀兰江》云:“怀人更作梦千里,归思欲迷云一滩”,《赠端师》云“窗间一榻篆烟碧,门外四山秋叶红”等句,皆清新可喜。然读书不多,故变态少。观其体格,亦不过烟云、草树、山水、鸥鸟而已。而徐师川作其诗引,乃谓自建安七子,南朝二谢,唐杜甫、韦应物、柳宗元,本朝王荆公、苏、黄妙处,皆心得神解,无乃过乎?师川作《画虎行》末章云:“忆昔余顽少小时,先生教诵荆公诗。即今耆旧无新语,尚有庐山病可师。”不知何故爱其诗如是也。
韦应物诗拟陶渊明,而作者甚多,然终不近也。《答长安丞裴税诗》云:“临流意已凄,采菊露未晞。举头见秋山,万事都若遗。”盖效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怀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句也。然渊明落世纷深入理窟,但见万象森罗,莫非真境,故因见南山而真意具焉。应物乃因意凄而采菊,因见秋山而遗万事,其与陶所得异矣①。
①此条“答长安丞”以下原缺,据《诗话总龟》后集卷二十五补。
唐窦常、牟、群、庠、巩兄弟五人,四人擢进士,独群客隐毗陵,因韦夏卿屡荐,始入仕,皆诗人也。牟晚从昭义卢从史,从史浸骄,牟度不可谏,即移疾归东都,故其《秋夕闲居诗》云:“燕燕辞巢蝉蜕枝,穷居积雨坏藩篱。”群尝为黔中观察使,故其诗云:“佩刀
看日晒,赐马旁江调。言语多重译,壶觞每独谣。”而巩诗中乃有《自京师将赴黔南》之所,谓“风雨荆州二月天,问人初雇峡中船。西南一望云和水,犹道黔南有四千①。”此诗疑群所作而误置巩集中尔。常历武陵、夔、江、抚四州刺史,所谓“看春又过清明节,算老重经癸巳年”者,将之武陵到松滋渡之所作也。庠诗不见,其巡内一绝云:“愁云漠漠草离离,太乙钩陈处处疑②。薄暮毁垣春雨里,残花犹发万年枝。”造句亦可谓秀整矣。兄弟中独群诗稍低,又不得举进士,而位反居上。巩诗有《放鱼诗》云:“好去长江千万里,不须辛苦上龙门③。”岂非为群而言乎?史载巩平居与人言,若不出口,世号“嗫嚅翁”,乃肯为是耶?
①此诗《全唐诗》作窦群作。 ②“太乙”原作“太液”,据《全唐诗》改。 ③此条自“唐窦常”至“好云长江千”原缺,据《总龟》后集卷三十七补。
张祜喜游山而多苦吟,凡历僧寺,往往题咏。如《题僧壁》云:“客地多逢酒,僧房却献花。”《万道人禅房》云:“残阳过远水,落叶满疏钟。”《题金山寺》云:“僧归夜船月,龙出晓堂云。寺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题孤山寺》云:“不雨山长润,无风水自阴。断桥荒藓涩,空院落花深。”如杭之灵隐、天竺,苏之灵岩、楞伽,常之惠山、善卷,润之甘
露、招隐,皆有佳作。李涉在岳阳尝赠其诗曰:“岳阳西南湖上寺,水阁松房遍文字。新钉张生一首诗,自余吟著皆无味。”信知僧房佛寺赖其诗以标榜者多矣。
张祜诗云:“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杜牧赏之,作诗云:“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故郑谷云:“张生故国三千里,知者惟应杜紫微。”诸贤品题如是,祜之诗名安得不重乎?其后有“解道澄江静如练,世间惟有谢玄晖”,“解道江南断肠句,世间惟有贺方回”等语,皆祖其意也。
唐朝人士,以诗名者甚众,往往因一篇之善,一句之工,名公先达为之游谈延誉,遂至声闻四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以是得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张祜以是得名。“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孟浩然以是得名。“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韦应物以是得名。“野火烧不尽,东风吹又生”,白居易以是得名。“敲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李益以是得名。“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贾岛以是得名。“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王勃以是得名。“华裾织翠青如葱,入门下马气如虹”,李贺以是得名。然观各人诗集,平平处甚多,岂皆如此句哉?古人所谓尝鼎一脔,可以尽知其味,恐未必然尔。杜子美云:“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则是凡子美胸中流出者,无非惊人之语矣。读其集者,当知此言不妄,殆非前数公之可比伦也。
刘禹锡《嘉话录》载杨祭酒《赠项斯诗》曰:“几度见诗诗总好,今观标格胜于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相逢说项斯。”斯集中绝少佳句,如《晚春花》云:“疏与香风会,细将泉影移。”《别张籍》云:“子城西并宅,御水北同渠。”拙恶有余,宜祭酒公谓标格胜于诗也。祭酒乃敬之也。其赠斯诗,鄙俗如此,与斯亦奚远哉?
赵嘏《长安秋望诗》云:“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当时人诵咏之,以为佳作,遂有“赵倚楼”之目。又有《长安月夜与友人话归故山诗》云:“杨柳风多潮未落,蒹葭霜在雁初飞。”亦不减倚楼之句。至于《献李仆射诗》云:“新诺似山无力负,旧恩如水满身流。”则谬矣。
或云韦应物乃韦后之族,恁恃恩私作里中横。故韦集载《逢杨开府诗》云:“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武皇升仙去,把笔学题诗,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夫武皇平内乱,杀韦后,不应后之族取于武皇之时豪横若此,正恐非后族尔。李肇《国史补》言应物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与杨开府诗所述不同,岂非武皇仙去之后,折节悔过之时邪?
竹未尝香也,而杜子美诗云:“雨洗娟娟静,风吹细细香。”雪未尝香也,而李太白诗云:“
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