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飞上词句
——浅论姜夔“自度曲”的文化心理
朱倩敏
(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广东 潮州 521041)
摘 要:姜夔的自度曲有别于柳永、周邦彦等人,他的自度曲多咏本意,而且首创了先填词后谱曲的艺术方式,把词的创作领回与乐结合的道路。在文乐相得益彰的创作中,姜夔坚持“出事意外,时出新意”的审美原则,使用“即事叙景”的创作手法,词风清虚骚雅。
关键词:白石;自度曲;审美原则;创作手法
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是南宋著名的音乐家和文学家,与辛稼轩风格迥异而平分词坛。
对白石词的研究,历代不乏论述,如夏承焘先生、谬钱先生都是当代研究白石的大家,当却鲜有人对白石的自度曲及其文化心理进行分析研究,本文尝试从白石自度曲的创作手法及审美原则,探寻其文化心理。
一 “曲咏本意”的独特首创
自度曲多咏本意,这是姜夔自度曲有别于柳周等前人的独特之处。如《扬州慢》,是姜夔二十二岁时的作品,写作者自汉阳沼江东下,经过扬州时所见的兵后残破景象:
扬州慢中吕宫
淳熙丙中至日,子过维扬。夜雪初雾,荞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子怀枪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1]
“中宫调”是它的宫调,这首词是可以歌唱的;“至日”就是冬至,在古典文学中,冬至日简称为至日。“维扬”指扬州。扬州自唐朝以来一直是歌舞繁华之地,可是靖康之难以后,金人占领北方,扬州也在高宗三年(1129) 被攻陷。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扬州再次被烧杀抢掠,遭到一次洗劫。白石来到扬州,扬州已不堪入目:“荠麦弥望”、“四顾萧条,寒水自碧”,在“暮色渐起,戎角悲吟”中,难抑“予怀怆然,感概今昔”之情,千岩老人(萧德藻)以为有“黍离之悲”,而《扬州慢》的调名及此调之自创,文情、声调高度一致。两年后的《一萼红》,是白石客居长沙时,目睹数十株官梅如椒如菽,含苞欲放时,便“野性横生”,渡过湘江登上岳麓山,看见“湘云低昂,湘波容与”的壮美景色,触景生情,“醉吟成调”。《一萼红》是北宋无名氏所创,然而白石改仄韵为平韵,有创造性的改进,以红梅起兴,抒发自己的满腔愁情。《秋宵吟》中的“蛩吟苦,渐漏水丁丁,箭壶催晓。引凉飔,动翠葆,露脚斜飞云表”,确实是“秋宵”的景象,借着秋宵凄凉萧条的景象,寄托“两地暗萦绕”的深情。《湘月》是白石与友人杨声伯夜泛湘江畅游时所作,故提名“湘月”。无奈于“五湖旧约”,却“长负清景”,“鲈鱼应好,乐家旧事谁醒”的自省,都源于白石寄人篱下的无奈。淳熙十一年丁末夏,观赏吴兴“号水晶宫,荷花盛丽”,而“游千岩,数往来红香中”,酷爱荷花的白石便自度一曲,名为《惜红衣》。《淡黄柳》是白石客居合
肥时,有感于“柳色夹道,依依可怜”,便自度此曲,“以抒客怀”。而《凄凉犯》也记叙了合肥之柳,“秋风夕起,骚骚然”,“边城一片离索”,假借琴曲《凄凉调》之名,抒写了客居边城的愁苦寂寞心情,声意相谐。
沈括《梦溪笔谈》卷五《乐律一》认为:“唐人填曲,多咏其曲名,所以哀乐与声,尚相谐会。”曲调咏本名,是回到曲子词初起时咏本意的原生态创作形式,具有即兴而作,声意相谐的特色,这是词的初始化道路,词本起源于音乐,是名副其实的歌唱文学,后来经过李煜、苏轼等人的创作,又赋予了“诗言志”的功能,到了辛派词人陈刘过等,更是将词等同于诗歌创作,以时事入词,成为词论。而白石则自度曲子,回归到调咏本意的创作状态中。
二 “先词后曲,因词作曲”的艺术方式
沈括指出唐人咏调名本意而能声意相谐之后,感叹:“今人则不复知有声矣!哀声而歌乐词,乐声而歌哀词,故语虽切而不能感动人情,由声与意不相谐故也。”由此可见,按乐填词是有其缺陷的,它把词人禁锢在字句已定,平仄严谨的框框里,难以酣畅淋漓地抒发自身情感,造成了“声与意不相谐”地现象。“倚声填词”,在一定程度上扼杀了词人创作的表现
性、抒情性,局限了文学创作的主导性。
而白石自己创制新谱,是先填词后谱曲的。如他的自度曲《长亭怨慢》:
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後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 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 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 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2] (p2181)
词开头以柳树起兴,描绘了离别的场景。古人送别时有“折柳”的习惯,而且“柳”与“留”谐音,有恳求离人留下之意。“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化用了李贺诗“天若有情天亦老”,陈延焯评此数句说:“白石诸词惟此数语最沉痛迫烈。”(《白雨斋词话》)树无情,人却有情。调名《长亭怨慢》出自“谁似得,长亭树”,而 “怨”字则点明题意,道出了白石心中得怨抑眷恋之情。夏承焘先生云:“可见他这些词是
以内容感情为主,和其他词人依调死填,因乐造文,因文造情者不同。所以我们读他的词,大都舒卷自如,如所欲言,没有受音乐牵制的痕迹。”(《姜白石编年校笺》)而词的下片,用了许多虚字如领头句,像“矣”、“苦”、“也”、,和 “只见”、“谁似得”、“不会得”、“第一是”等,这也是他和按谱填词者的不同之处,“白石是以律就词,而不是以词协律,调和两者之间,使各得其所,所以他的词作,音律和谐,而又不伤情辞之美。”[3]
张炎云:“音律所当参究,词章先宜精思,作语句妥溜,然后正之音谱,二者须兼,则可造投玄之域。”(《词源》)张炎这种见解,认为作词应该以“精思”为主,然后以音律配合,二者兼顾,而音律不能妨碍精思;这正是白石创作自度曲的基本原则。白石深通音律,这是他自度曲子的基础。词尽管多为应歌而作,但知音识律的词人毕竟不多,许增在《榆园丛刻本缀言》云:“宋之善言乐者,沈括、姜夔两人而已。……括、夔所论,皆能推俗乐之条理,以上求合乎雅乐,故立论不同私逞。”由此可见,当时大多词人都死板地按谱填词,这样就大大地局限了词人的表达,甚至造成读者对词意的误解。白石先填词后谱曲的创举,则从词谱中解脱出来,尽情地抒发自己的情感,不受拘束。白石词乐兼擅,由自己来谱曲,自然能最恰当地阐释词意,突出文辞地情志。
周邦彦也长于自度曲,而白石与柳永、周邦彦地因声制词,即先曲后词不同,白石是先填词后谱曲。黄升说,白石“词极精妙,不减清真乐府,其间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中兴以来绝妙词选》)
三 “出事意外,时出新意”的审美原则
白石认为:“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其中“出事意外,曰意高妙”。姜夔在论述书之“风神”时也指出,风神者,须“时出新意”。由此可见,姜夔在“师法古”的同时,也强调了超常规、破惯例的求新手法,并将其作为一种美的境界。姜夔自度曲正体现出了这种“出事意外”、“时出新意”的审美原则。白石大胆打破诗词上下阙句式的格律,“率意为长短句”、“前后阙多不同”,如前面举例的 《长亭怨慢》、《扬州慢》,《淡黄柳》等。除此之外,白石还运用不同常规的“犯调”,如《凄凉犯》中的“吕仙犯双调”。《玲珑四犯》等。不同寻常的对仗也能体现白石“出事意外,时出新意”的审美追求。还是以《扬州慢》为例子,《扬州慢》中由不少真实的地名:淮左(字面意思是淮河的左岸,实指淮东一带,即淮河的南部或东端),竹西,江(长江)以及二十四桥。竹西是扬州北门外一座亭子的名称。但在词中,使用这些地名似乎只是为了强调感觉
特性,而忽略了它的地理意义。[4] “淮左名都”和“竹西佳处”一联,将扬州作为淮河南部地区(或淮河东端)的首府这一特性与位于竹子西边的亭子相提并论。用“淮左”而不用“淮东”,是为了打破“东”与“西”之间的刻版对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