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痴”、“呆”的双重意蕴
丁伟
【摘 要】《红楼梦》常用“痴”、“呆”二字刻画人物,这二字是诸多人物的性格核心.二字有表层意蕴,“痴”即痴迷于爱情,“呆”即不同于常人的呆傻行为;也有深层意蕴,“痴”为世间所有真性情的流露,即“意淫”,“呆”为作者对痴人的明贬暗褒.“痴”最终走向了“呆”,“呆”又走向了无奈和虚无.通过“痴”、“呆”二字蕴含的双重意蕴,小说既刻画了一系列人物复杂立体的性格,又寄托了作者“褒扬真性情”的美好理想.
【期刊名称】《中共济南市委党校学报》
【年(卷),期】2019(000)002
【总页数】5页(P76-80)
【关键词】《红楼梦》;痴;呆;双重意蕴;虚无
【作 者】丁伟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院 250100
【正文语种】中 文
【中图分类】I207.411
《红楼梦》中共塑造了大大小小400多个人物，不论是主要人物还是次要人物都令人印象深刻。在作品中，曹雪芹及续作者常给人物形象冠以绰号式的别名，诸如“凤辣子”王熙凤、“二木头”迎春、“河东狮”夏金桂等。通过这些绰号，我们可以一窥相关人物的性格特征。除此之外，还有一批人物，作者虽未为每人都起绰号，却喜用“痴”、“呆”二字形容他（她）们。这种灵活的称呼方式在《红楼梦》中比比皆是，形容对象已经近乎固定化，揭示了人物鲜明的个性。诸如贾宝玉的言行举止，字里行间常可见“痴”、“呆”二字；此外，空空道人、林黛玉、龄官、鸳鸯等人身上也时见“痴”字的影子，“呆”字也常见诸香菱、薛蟠、藕官等人。
“痴”、“呆”在红楼梦中高频次、近乎固定化的出现，绝不是偶然，而是创作者的苦心安排。本文旨在深入探讨“痴”、“呆”二字的双重蕴含，以期更全面地理解《红楼梦》的人物形象与创作主旨。
一、“痴”的双重意蕴
“痴”的表层内涵即痴于爱情，也可以理解为爱情的内藏于心。“痴”字用在贾宝玉身上的次数最多。在贾宝玉心中，纯洁的女儿尤其是他挚爱的林黛玉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这在“宝黛初会”时已初露端倪。贾宝玉在得知林黛玉无玉后，“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1]宝黛二人初次相会，贾宝玉就因林黛玉犯了“痴狂病”，这也是《红楼梦》里第一次正面描写宝玉的痴情。第27回，林黛玉去怡红院访宝玉不得入，便生发了“黛玉葬花”的情节。宝玉无意中听到《葬花吟》后“不觉痴倒……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2]宝玉对黛玉的一片痴情跃然纸上。紧接着，作者又借黛玉之口点出了宝玉的痴：“那林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3]作者对贾宝玉痴情于林黛玉不吝笔墨、反复渲染，可见宝玉用情之深。
除了贾宝玉，《红楼梦》中还有众多女子亦是痴情的典范。第1回里，空空道人看到青埂峰下顽石的经历时就曾说：“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
蔡女之德能。”[4]在这些“或情或痴”的女子里，最典型的一个便是林黛玉，形容她冠以“痴”字之例亦是不可枚举，数量仅次于贾宝玉。
相较于贾宝玉的多情，林黛玉的“痴”更纯粹，可以说“痴”是林黛玉性格的核心，“她把全部自我沉浸在感情的深海中，呼吸着咀嚼着这里边的一切”。[5]第26回，林黛玉在宝玉处吃了“闭门羹”后，却听到宝玉和薛宝钗相谈甚欢，林黛玉越想越伤感，哭声惊动了树上的鸟雀，曹雪芹遂用“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6]作结，形容彼时黛玉内心波动的情愫。“黛玉葬花”更是林黛玉痴情的巅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7]一句道出了她对宝玉的痴情和寄人篱下的悲戚。第29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再次证明了宝黛二人的一厢痴情，“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8]“痴”即为痴情，这一表层意蕴在宝黛二人身上最为突出。
除了爱情悲剧中两个主角的痴，众多女儿里，各怀一腔痴情的也不在少数。“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画蔷痴及局外”一回里，宝玉在蔷薇花丛中发现龄官一面画字一面流泪，“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在葬花不成？”[9]原来龄官画的正是心上人贾蔷的名字，于蔷薇
花处画贾蔷，这等痴情真可与林黛玉媲美。曹雪芹用“葬花”这一关节带出龄官，也可见对她痴情的肯定和赞扬。
痴即“痴于爱情”，这是痴的表面意思，毋庸赘言。在第1回里曹雪芹于悼红轩中题一五绝，点出“痴”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10]续书较好地把握了原作的内涵，在文末第120回中，它接续文初的五绝，又有“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11]的四句。这里两个“痴”字提纲挈领，一个总领全局，一个收束全书。“痴”字从文初到文尾经历了一次转换，由个人的痴扩展到世人的痴，创作者以自己的痴为主体观照现实后，对痴有了客观的投射和深入的体悟。此时的“痴”就不仅仅局限在爱情层面了，很明显有着深层蕴含。
“痴”的深层意蕴在贾母的心腹丫鬟鸳鸯那里最为典型。殉葬贾母的鸳鸯，并未有过爱情，死后升入太虚幻境，却接替秦可卿掌管了痴情司，“鸳鸯的魂道：我是个最无情的，怎么算我是个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还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作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欲
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12]这是小说对“痴情”二字的明确注解，点明了痴情即真情。可见，“痴”不只局限在“宝黛式”的男女爱情层面，发自内心的“为主殉葬”作为真情，同样也是痴情的一种。世间所有真性情的流露，在《红楼梦》里皆可为痴情。
“痴”的这层意蕴在贾宝玉那里也有鲜明体现。宝玉不独对女儿痴情，对有女儿之美尚未染男子恶习的男孩，他也是情有独钟。不同于小说中大多数肮脏的男人，秦钟身材俊俏，举止风流，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姿态，故宝玉“自见了秦钟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13]对蒋玉涵、北静王爷，贾宝玉同样也有这种别情。在太虚幻境里，警幻仙子将宝玉的这种“痴”提纯到最高境界，即“意淫”。她说道：“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14]可见，宝玉的痴情虽然从爱情中来，但却超越了爱情，如宝玉对秦钟等人的独特情愫也可称为痴情。对此，刘梦溪也曾解释道：“所谓‘淫’，实际上是情的沉溺、执着和泛滥……‘意淫’追求的则是爱的精神的无限延伸。‘意淫’是为‘痴情’”。[15]这里宝玉的痴情早已不再局限在爱情层面，已和鸳鸯的痴情达到同一境界，他的痴情同为真性情的流露。此外，女戏子中藕官、菂官、蕊官三人亦是这一深层蕴含的例证，兹不赘述。
小说中凡是跟“痴”字沾边的男男女女，他（她）们生得干净，死去得也干净，皆是创作者笔下的正面人物。譬如黛玉是绛珠仙子，宝玉既是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下一块顽石，又是太虚幻境的神瑛侍者，鸳鸯死后亦入太虚幻境掌管痴情司，龄官也出家皈依佛门清净地。第1回里一僧曾向一道说：“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16]甄士隐（谐声“真事隐”）闻得此言不能明白，二仙只是笑言：“此乃玄机不可预泄。”[17]经过上文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入世”的这批人正是痴情的那批人，这正是一僧一道口中的玄机。“入世”的痴人是曹雪芹借贾宝玉的眼睛，大力歌颂和弘扬的，寄托了曹雪芹的审美理想，表面上看“痴”为“痴于爱情”，其实痴情的意指更宽泛，已经深入到了真性情，即意淫的层面。“痴”字背后寄托了作者一个“真”字，真性情的流露乃是“痴”的深层蕴含。
二、“呆”的双重意蕴
小说中的高频用词，除“痴”外，“呆”字也是不容忽视的。“痴”是真性情的内藏，“呆”则是行为的外露。“呆”字在书中的表面意思是作者对个别人的贬斥，是痴人形之于动作之后与现实评价体系龃龉所引发的负面效果和消极评价，但无疑这有着隐喻和反讽的深层意味。
作品中但凡常用“呆”来刻画的人物不是正面的就是极富人格魅力的。比如常用“呆”字来形容的贾宝玉和藕官、菂官、蕊官三人，以及人称“呆香菱”的甄英莲和把“呆”冠之于名中的“石呆子”，当然还有那个性格复杂的“呆霸王”薛蟠，此外鸳鸯亦因不屈从于贾珍而说过“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的呆话。可见，痴人与呆人在小说中是基本重合的，作者以世俗的眼光来塑造心中的理想人物，就必然会用世俗的价值观念去评述他（她）们的言行举止，故“呆人不呆”才是这些人物的本来面目。这也正与甄士隐于太虚幻境中所见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18]的寓意相同。
《红楼梦》中的“呆”字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别。
第一种“呆”突出地反映在宝玉身上。按照封建家长的安排，贾宝玉应该和薛宝钗结成“金玉良缘”，林黛玉是不被以贾母为代表的世俗观念接受的。第97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里贾母明确说：“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顽，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19]自此原本两厢痴情的宝黛爱情惨遭毁灭，宝玉也因情感受挫而愈发“呆”了起来。可见，这类“呆”的表层含义是世俗观念对不被现实接纳的爱情施加的负面价值评判。
第57回紫鹃哄骗宝玉，说黛玉将离开大观园南下苏州，宝玉一听如晴天霹雳，“晴雯见他呆呆的……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20]这种呆傻在前80回里出现频率较低，到了后40回则大量出现。作者以“通灵宝玉”作为宝玉灵慧的根脉，“丢玉”就预示着宝黛爱情的破裂。“想来宝玉趁此机会，竟可与姊妹们天天畅乐，不料他自失了玉后，终日懒怠走动……一日呆似一日，也不发烧，也不疼痛，只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甚至说话都无头绪。”[21]及至“金玉良缘”成真，“木石前盟”彻底毁灭，宝玉的“呆”更是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续书中宝玉的“呆”虽没有第57回写得精彩，但仍与前文一脉相承，都是宝玉在“至真至纯”的爱情受挫后产生的应激反应。“宝玉呆狂的根本原因乃是爱的对象的整体缺失”，[22]这是被逼无奈的。这种“呆”是情感受挫后疯傻式的“呆”，对传统婚恋观念的反叛是它的深层意蕴，而这无疑是积极正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