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 睡美人 解味
孟庆枢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收稿日期]2002-04-26
[作者简介]孟庆枢(1943-)男，汉族，吉林长春人，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摘 要] 睡美人 为川端康成晚期作品。它的荒诞内容使读者感到困惑。探讨 睡
美人 的深层内涵又是把握川端康成整个创作不可缺少的。如果我们联系 睡美人 之前的整个川端创作，了解他在其他作品中以不同形式反复演奏的主题，理清其发展脉络，我们会清晰地看到这篇重要作品的坐标。川端从创作伊始就存在的 恋母情结 、 处女崇拜 ，在20世纪50年代对 入魔 、 入佛 的阐释，贯穿一生的 生死轮回 思想都在这篇不长的作品中作了川端式的诗意抒发。作品散发现代主义的颓废情调，这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它又体现了川端以东方文化传统对人生哲理的独特思考，全篇充满禅理，为此它又是一篇不容忽视的川端的典型作品。
[关键词]川端康成；睡美人；解味[中图分类号]I313.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593(2002)02-0013-07
日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是位有魅力的作家，也是颇让读者难以理解其作的作家，或许这二者是联系在一起的。从读者接受美学这一理论来说，他是最让人见仁见智的作家。川端康成也写有一些介于纯文学和大众文学之间的 中间小说 ，诸如 河边小镇的故事 、 风中之路 、 东京人 、 彩虹几度 、 少女开眼 等，这是作为川端康成的创作的另一面，对此也应认真研究。毋庸赘言，代表川端康成的是象 伊豆舞女 、 雪国 、 千只鹤 、 古都 、 山之音 、 睡美人 、 一只胳膊 和 掌上小说 这样的作品。这些作品争论最多，褒贬不一，特别是 睡美人 是较晚译介到我国的作品。然而，从研究川端康成来说，这部中篇小说又是决不能忽略的。三岛由纪夫曾对这部作品发表独到的见解。他一方面直言小说横溢真正的 颓废 (他所讲的颓废的含义和我们所理解的含义是有区别的)，但同时他说: 把这部作品毫无疑义地称作杰作的，除了我之外，据我所知还有一人，那就是爱德华 赛音斯特卡。 [1](P213)当然我们不能苟同三岛由纪夫的 杰作 之说，但是，从全面理解川端其人其作这个角度出发，它是典型的 川端的诗 (三岛由纪夫语)，它是川端几十年人生思考、艺术探索，特别是对几个一贯萦绕于怀的情结的凄婉的绝唱。
亦真亦幻回归梦
睡美人 以连载形式发表于1960年1月号至6月号、1961年1月号至10月号的 新潮 杂
川端康成 睡美人 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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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
这是部极为荒诞的现代主义作品。作品写了一个67岁的江口由夫五次造访一个秘密俱乐部的经历。这个秘密俱乐部竟然利用药物使一些妙龄的漂亮女孩沉沉入睡，让她们赤身裸体地陪伴一些失去了性功能，成为 非男人 的老头们。这些美女与玩偶不同，她们有生命，呼吸、血液循环、体温均正常；但是，在陪伴老人时，她们没有知觉，不能和这些老人作任何感情交流，没有精神活动。在作品中的江口由夫虽然不象其他老人完全丧失男性的生理机能，生理状态处于封闭状态，但是，正如俱乐部那个40岁左右的女主人限定的，不许他作任何恶作剧，连把手指伸进昏睡的姑娘嘴里也是严禁的。在这一特殊坐标上江口与其他老人(除一名死者和木贺，其他未直接出场)相比较，他的表征是思想更为活跃，在美女身旁会更好地施展思想的游弋。
从文面上浅露的层次看，这故事当然是不屑多谈的东西。但是稍稍留心的读者可以看到川端在作品没有宣扬色情的东西，他是小心翼翼地把握一个限界，正如在另一篇作品 一只胳膊 中只限定为手臂而不写其他部位一样，其用心是易于理解的。
首先我们看到这篇作品和川端许多作品一样，是将现实与梦幻沟通，创造了一个亦真亦幻的环境。
开篇不久，作家为我们描绘了神秘俱乐部的梦幻氛围。 原来是深红的天鹅绒窗帘，使江口不由脱口喊了一声。由于房间昏暗，那深红显得更深了。而且窗帘前面仿佛有一层微微的亮光，令人感到恍若踏入梦幻之境。 (重点为笔者所加，下同。)同时作者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关键词 象 什么 来加深读者的印象。江口第一次钻进头一个睡美人的被窝时，作品是这样写的: 江口轻轻地钻进被窝，生怕惊醒本不会醒来的姑娘。姑娘似乎一丝不挂。而且当老人钻进被窝时，姑娘似乎毫无反应 接着写江口将这美女的一支胳膊支在枕头上，一边凝视着姑娘的手，一边喃喃自语: 简直象一只活手嘛! (译文依据作品原文译出。)显然 睡美人 的 梦幻之境 如同 雪国 中的隧道，一过隧道，进入雪国，就到达了亦真亦幻的境地，作家由这里开始打通往昔与现时的限界，引导读者在自由的时空中徜徉。
睡美人 也和川端康成的许多作品一样显现出一种 回归 意识。那是一种超越时空，返回人类童年的意识，是憧憬人类童年的原初意识。在 睡美人 中包括江口在内的老人们做的就是这种回归的梦。木贺老人说，在美女身旁 活象与秘佛共寝 。在江口吞食了药片之后, 有关令人讨厌的乳臭回想和令人狂乱的往事回忆浮现了出来。 江口接触睡美人时，他的思绪倏然间返回童稚时代, 犹如幼儿般甜美 。总之，在这样的境遇里 老年客人无须为自己的衰老而感到自卑羞愧，还可以展开追忆和幻想的翅膀。
在小说里所洋溢的回归意识不仅仅是让江口这些老人回忆逝去的年华，从更深层意义上也是现代人对遥远的往昔 人类童年的眷恋，是人类寻找心灵故乡的集体无意识。人类只有返回到往昔的原始的精神家园 犹如亚当夏娃尚未被逐出时的伊甸园，只有那时才不存在善与恶的区分与对立，才没有什么烦恼，
为此作品写道: 难道对于悄悄地到这个 睡美人 之家来的老人们来说，恐怕不只是为了寂寞地追悔流逝了的青春年华，难道不是也有人是为了忘却一生中所做的恶而来的吗? 俱乐部女主人所说的 这家里没有恶事, 这只能是回归到原初的人类精神家园之后才能发此感想吧。
在川端作品里贯穿始终的 恋母情结 又总是与这种 回归意识 结合在一起。在回归到人类原始的情境里，所有的女人都是母亲，在 睡美人 里川端康成又作了一次恋母的诗意的演奏。
在江口第二次来这个秘密俱乐部时，那位睡美人在昏睡中喊了一句梦话: 妈妈! 在第五次再来这里时，江口面对两个睡美人(一个黑的，一个白的)在朦朦胧胧中思绪游弋时浮现出这样的片断:
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女人吗?为什么是最后的女人?诸如什么等等，决不是 江口老人想。 那么自己最初的女人，又是谁呢? 老人的头脑与其说是慵懒，不如说是昏沉。
最初的女人是母亲这一闪念在江口老人的心中出现。 除了母亲以外，别无他人嘛。不是吗? 简直是出乎意料的回答冒了出来。 母亲怎么会是自己的女人呢? 而且，到了67岁的今天，自己躺在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中间，这种事实，第一次出其不意地从内心底里的某个角落里涌了上来。
这段以意识流的手法揭示的江口的潜意识突出地再现了川端在许多作品中经常出现的 恋母情结 。在他早年的作品 母亲与娼妇 中写的是一位神经质青年向 我 的告白，如果一旦和妓女睡觉就会在梦中见到自己的母亲。在长篇小说 母亲 中对这一内容亦有相似的表现。
如果我们把川端康成的这些作品联系起来不难看出, 在 母亲与娼妇 中，这位神经质的青年恐怕即是川端康成本人的反映。 [2](P378)江口由夫也应该说是这位神经质青年的延伸。已至耄耋之年的川端，在暮年之时心底里仍然激荡着恋母的情愫，神秘俱乐部的睡美人实际上该是他梦幻中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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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
本
学
论
坛
亦魔亦佛悟人生
研究川端康成其人其作自然必须把川端文学与佛教的关系列为重要方面。作为艺术家的川端，佛教经典是当作 文学的幻想 而受到崇拜。他说过: 我认为东方的古典，特别是佛典，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文学。
川端康成曾收藏有一休的两幅条幅，对其中偈语 佛界易入，魔界难入 十分珍爱，并多次书写。了解川端文学与佛学的关系首先要剖析川端对 魔界 与 佛界 的理解及在他作品中的表现。 魔界一语最初见于川端的 舞姬 (1947.
12)。 [3](P3)一休的禅偈亦书写于写作 舞姬 之时。在稍后的 湖 (1954年)这部作品中不仅塑造了银平这一魔界人物形象，而且一批人都是 同一个魔界里的居民 ，作品多次提到 魔界 ，指出 人当中有一种迥异的魔族存在，也许真有另一种魔界的东西呢。 再过6年以后，在 睡美人 中，川端康成对 魔界 与 佛界 的独特的艺术表现可以说达到烂熟期。
要论述这一问题，我们不妨从川端本人对 魔界 与 佛界 的自我阐释入手。他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讲 美丽的日本，我 中有过较长的解释。他先勾画了一休宗纯(1394~1481)这位室町时代的高僧。
一休既吃鱼又喝酒，还接近女色，超越了禅宗的清规戒律，把自己从禁锢中解放出来，以及对当时的宗教束缚，立志要在那因战乱而崩溃了的世道人心中恢复和确立人的本能和生命的本性。
川端又接着发挥了自己对 魔界 的理解。他认为: 对魔界的意思可作各种解释。如需进一步往深处探讨，那恐怕就无止境了。继 入佛界易 之后又添了一句 入魔界难 ，这位属于禅宗的一休打动了我的心。归根到底追求真、善、美的艺术家，对 入魔界难 的心情是：既想进入而又害怕，只好求助于神灵的保佑。这种心境有时表露出来，有时深藏在内心底里，这兴许是命运的必然吧。没有 魔界 ，就没有
佛界 。然而要进入 魔界 就更加困难。意志薄弱的人是进不去的。
不管对 魔界 与 佛界 会有多少歧义，但在川端的这段论述中我们还是可以明确地感受到，川端以艺术家的敏感道出了人生宿命的难题。真、善、美是与假、恶、丑相伴相生，如果别过脸去，不敢直面人生的假、恶、丑，实际上就不能体悟真、善、美。然而，直面人生的丑是非常痛苦的，它需要很大勇气，尤其对一个艺术家更是如此。
一休的 魔界 与 佛界 的偈语也来自对佛经的独特理解，作为禅宗大师的一休对 魔界 与 佛界 的辩证关系的感悟与 维摩诘经 是完全相符的。
以要言之，六十二见及一切烦恼，皆为佛种。曰：何谓也?答曰：若见无为入正位者，不能
复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譬如高原陆地，不生
莲华。卑湿于泥，乃生此华。如是见无为法入正位
者，终不复能生于佛法。烦恼泥中，乃有众生起佛
法耳。又如植种于空，终不得生。粪壤之地，乃得滋
茂。如是入无为正位者，不生佛法。起于我见，如须
弥山。就能发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生佛法
矣。是故当知一切烦恼为如来种。譬如不下巨海,
终不能得无价宝珠，如是不入烦恼大海，则不能得
一切智宝。
川端康成也深悟此道。他认为只有进魔界，下
地狱，在对魔的降伏过程中，人的精神才能上升,
为此下降与上升是辩证的，不敢入魔是不能入佛
界的。降魔实际就是要对苦恼有亲知, 入魔界 就
是敢于正视人生的苦恼，之后才能生出代表真、
善、美的莲花。当然这里的苦恼是指人生原初的不
安与悲哀，自然也包含现世的一切苦恼。
川端的艺术追求在于入魔界，正视人生的苦
恼，敢于亲知这一切，从这当中达到自身的解放,
其目标是恢复人本初的存在，生命本然的复活与
确立。
要灭魔就要使魔生，也即是入魔界，进地狱,
降伏魔的过程与意识的上升是相连的。从这个意
味上说，下降即是上升。
和川端康成的其他作品比较起来 睡美人 是
对 魔界 与 佛界 作了更为充分的纯粹的艺术演
绎。
首先作品表现了人对自身善恶共体的悟彻。
这种悟彻只有进入魔界之后才能出现，当然也只
有入魔界才能达于佛界，犹如只有在卑湿之地才
能开出莲花。作品里面清楚写到来这个秘密俱乐
部的都是些在世俗中成功的老人，而不是落伍者,
然而，他们的成功是做恶之后获得的，恐怕也有
人是通过不断地做恶才保住连续的成功的。因此,
他们不是心灵上的安泰者，毋宁说是恐惧者、彻底
失败者。抚触昏睡不醒的年轻女人的肌肤，躺下来
的时候，从内心底里涌起的，也许不只是接近死亡
的恐惧和对青春流逝的哀戚。也许还有人对自己
昔日的不道德感到悔恨，拥有一个成功者常有的
家庭不幸。老人们中大概没有人愿意屈膝膜拜，企
求亡魂，而宁愿紧紧地搂住裸体美女，流淌冰冷的
眼泪，哭得死去活来，或者放声呼唤。 年轻的
肌体和芳香，可以给这些可怜的老人以宽恕和安
慰。
在 睡美人 这篇作品里魔界的设定就是接近
女色。小说里有 男人进入 魔界 的似乎就是
女体 这样的话。然而, 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传
说：少女身上散发的气味可以当作老人的长生不
老药。 这是川端康成对魔佛共存的艺术图解。
人类如何从苦恼中解脱，确立自我，这是川端
川
端
康
成
睡
美
人
解
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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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的一贯的主题。如果说 雪国 里岛村这个虚妄的人物是靠女性的纯粹而得到救济，还谈不上是个魔
界人物的话，那么在 湖 里的银平已具有鲜明的魔界人物特点。 湖 里的银平是位高中语文教师，他苦于自己的丑陋(那双猿一样难看的脚)，他为了摆脱烦恼，而去追求女性的美的形体，入了魔界以求解脱；而作品中的宫子，是位外表姣好的美女，但是她却为畸形的爱(她是70岁老人的妾)所苦恼，她企图以追求认真的爱也入了魔界。可以说他们都是 魔界的居民 。值得注意的是川端在作品里设定的 土耳其浴 的浴女，是她给银平以安定感。她的声音是 永远的女性的声音 , 慈悲的母亲的声音 ，是她对银平给予灵魂的救济。这不禁使我们想到 雪国 中的驹子和叶子。[4]在 睡美人 中那几位赤身裸体的美女应是同一坐标的形象。银平如果不进 魔界 ，他不会对 佛界 有真切体悟，可以说 湖 这篇作品是川端康成 入佛界易，入魔界难 的艺术追求的结晶。到了 睡美人 江口作为67岁的男人，不仅在年龄上与银平相比已是风烛残年，同时他被纯粹化，是接近失去生理特性的 男人 。为此，在 睡美人 这篇小说中与 湖 的人物抽象相比更显抽象，演绎性更强。在作品里江口等人都试图从年轻的 睡美人 身上汲取活力而证实自己的存在，都尝试入魔而成佛的，但是福良老人的死，江口的徘徊，都说明进魔界决非易事，直到作品结束江口也未得要领。然而这本身也是人类宿命的难题。
谈到川端康成的 魔界 与 佛界 会使我们联想到歌德的 浮士德 中的梅菲斯特形象的复杂内含。对于这一形象，一位学者透辟地作了如下论述: 歌德不仅有意地让梅菲斯特体现了否定精神和破坏力量，甚至让梅菲斯特披上了 恶 的外衣，使之表面看来，仿佛他在引导浮士德走向邪恶和毁灭。实际上，浮士德和梅菲斯特之间的关系却是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们彼此依赖，互相冲突，最后达到统一，产生新
观念的奇妙关系。 [5](P867)川端康成是立足于东方文化传统的作家，我们也不想把 睡美人 与 浮士德 作牵强比附，在作品中川端康成从深层受歌德影响与否尚待考证，但把两者联系起来思考，对于把握 睡美人 中的 魔界 与 佛界 的关系是有裨益的。
生死轮回任穿行
在 睡美人 里弥漫着死的色彩，每位读者都会有共感。川端康成是对 死 格外重视，浓墨重彩大写 死 的作家。他曾经说过: 我觉得人对死比生要更了解才能活下去。 在1933年写的著名的 临终的眼 是篇集中谈死的重要文章。此文即真实地表述了自己 孑然一身，在世上无依无靠，过着寂寞的生活，有时也嗅到死亡的气息。 真实的内心自白，也是他对死的思考萦绕于脑海的写照。同时，他在本文谈及芥川龙之介的自杀问题时态度鲜明地说: 一个人无论怎样厌世，自杀不是开悟的办法。 批评芥川的自杀 就在于为死这点上。 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举古贺春江为例，推崇古贺春江之作得出 再没有比死更高的艺术了，死就是生。 而且，这里的死是超越虚无的肯定，是东方的 无 ，迥别于西方对死的彼岸性的理念。
睡美人 这篇作品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他 临终的眼 的艺术化，是古贺春江最后那幅死的主题的凄绝的画的文字表现。
按川端康成的观念，他打通死与生，持 生死一如 的观念，是趋死而向生的。在 睡美人 这篇作品中生
死两极的色彩交映生辉。作品里开卷不久就写道: 与死一般睡着的姑娘在一起，死一般地睡下去，老人感到这是一种诱惑。 江口老人认为 就算永远睡下去，我也不懊悔。 为此，当一位老人猝死过后，按照女主人的看法 尽管对客人来说，也许是到极乐天堂。 江口也同意这样的看法 就是猝死也是老人的极乐。 是一种非常幸福的猝死。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如果江口等这些老人来到这神秘的俱乐部就是为了死，这无疑等于自杀。然而，小说把死与生相互衔接，将它们贯通，相互转化，这样就实现了川端式的 生死一如 的诗意演绎。
姑娘把胳膊传到江口眼帘深处的是生的交流，生的旋律，生的诱惑，而且对老人来说，又是生命力的恢复。
为了加强人们对这一演绎的真切理解，作品里写江口刚一进这个秘密俱乐部就让他 确实嗅到吃奶婴儿的气味 ，让他感受到 在昏睡的姑娘身旁时才感到自己是生机勃勃的。
这种 生死轮回 在 睡美人 中就犹如四季轮回一样。正如一位日本川端文学研究者所说: 因在这一作品中时间是由秋末至隆冬，为此从色彩方面来说这一时间推移是由枫叶之红色到大雪之白色的变化来表现的。 [6](P226-227)我们可以看到秘密俱乐部房间里应时而易的挂轴表现得更为明确。在江口初次和再次来到秘密俱乐部时外面是秋末的 小阳春天气 ，屋里挂的是 一张温馨的红叶尽染的山村风景画 (是山合玉堂的复制品)。到了第四次的时候，已是冬天, 冬日的天空阴沉沉的 , 凭借这昏暗的照明，可以
看见雨中夹有白色的东西。这白色的东西稀稀拉拉地飘着，显得很柔软。它落在通往正门的脚踏石上，立即就融化了。
在这里 红 是生命的象征，而雪的 白 则是死亡的象征，江口由夫五次造访实际上浓缩了人生从生至死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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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说里写了来这一秘密俱乐部的另一老人福良之死。一方面说明福良是进不了魔界的人，另外也说明江口的死近在咫尺，因为死发生在江口的身旁，这对江口当然是明确的兆示。川端在这里对于主人
公的姓氏也是用心良苦的, 江口 既是终点也是起点之谓也，作为江河，在入海口处是终点，但对于大海来说，它又是起点，从这里还是演绎这种轮回往复，无休无止的禅理。
生与死的轮回在一定意义上讲也必须是一种平衡(在川端的作品里是种哲理上的思辨)。生的过剩也要导致死。川端康成在作品里也是通过色彩的变换演绎这一思辨的。
当江口第五次造访秘密俱乐部时，女主人给他安排了两个睡美人。一个是 肌肤黝黑 的姑娘，另一位是皮肤白皙的姑娘。在那位肤色发黑的姑娘身旁, 江口老人蓦地产生一闪念；据说福良老人因心绞痛发作而死，陪他的会不会是这个黝黑的姑娘呢?缘此，今夜才让两个姑娘来作陪的吧? 当江口探摩她那黝黑的肌体，仿佛感到有股 传给我生的魔力 的战栗，流遍全身。可是，当江口从睡梦中醒来时，她突然死去了。
这一带有很强象征意义的情节是颇使人费解的。正如日本川端文学研究者鹤田欣也所说: 黑姑娘确实代表了过多的生命力。江口老人一见到黑姑娘时，就为她的野蛮的生命力所打动。为此，使他连福良的死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一边看着黑姑娘的胸，江口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这就是生命吧! 。这与第一次见到那个姑娘时产生的 简直像是活的吗 成为很好的对照 。也许是由于黑姑娘力量过剩，不断把江口往床外挤。这一行为可以使人考虑到作为男人的人生在江口这里已所剩无几了。 [6](P233)这又是川端从生向死的转化演绎。秘密俱乐部的女主人一句颇让江口恼怒的话: 请客人不用瞎操心，好好休息吧。还有另一个姑娘嘛。 也可以看作是给江口留下生的转机吧。
总之，川端康成在 睡美人 中用荒诞的写法任意穿行在生死之间，唱了一首凄绝的生死轮回的歌。
川端康成在1972年4月16日含煤气管自杀之后，日本著名川端康成研究家长谷川泉曾写道，他根据多年与川端的接触(最后一次接触是在1972年3月4日)，感到川端康成在 严峻的生与死之间并没有一条鸿沟，这也许就是川端文学和川端个人的本质所在吧。 在川端其人身上表现了生与死 很复杂的两极性 。[2](P485)
读完 睡美人 回顾川端的一生，我们倒会感到在1961年写完此作的川端，进入大约等于江口老人(川端是年62岁)年岁之时，从年轻时代铭刻在心的 生死轮回 、 心灵术 的沉积不能不开出一朵 令人望而生畏 、 阴气逼人 象古贺春江的绝笔画 马戏团一景 的花朵，这恐怕就是 睡美
人 的创作的触发也未可知。不管是一种强辩，还
是一种无法解释清楚的道理，川端辞世之时，我想
他认为自己不是为死而死，而是为生而辞世吧?从
这个意义上说 睡美人 是他的绝笔也未尝不可。
陈年老酿味几多
不拘哪种风格的作家，他的作品究其实质都
是反映或表现人与世界(首先是人与人、人与自
然、人与社会)的关系。作家也是人的心象的探索
者。可以说川端文学是从深层次表现人生的文学。
人的经历、文化的沉积、社会巨浪的淘洗，在川端
的心灵坩蜗里酿出的是有多种滋味的陈年老酿。
特别是时至暮年的作品，让人品味起来，苦辣酸甜
既多且浓。诚如所知，川端康成是位非常执著的作
家，那种执著犹如他特有的凝视的神情，他的双眼
力透对方，叫人有些生畏。可以说从他创作伊始至
绝笔之时，有着统贯始终的东西，犹如一条奔泻的
河川，虽九曲十八弯，但从源头开始就奔向大海。
这一点正如长谷川泉先生所言把握川端作品的关
键是抓住川端的孤儿性格。川端3岁丧父，翌年失
母,7岁失去祖母,11岁又失去惟一的姐姐(而且一
直寄养于别人家里),16岁又失去惟一的亲人祖
父，成了 天涯孤儿 ，他没有父母慈爱的体验，没
有尝过家庭的温暖。这种环境必然造成他不接受
亲人以外的人们的好心就无法成长的 孤儿感
性 。后来是数次幼稚而又苦涩的恋爱，包括未达
猥亵程度的朦胧的同性恋，又在他心灵中加深了
这种情感。川端的孤儿感情随着年轮的增长变得
更为繁复，正如一位川端研究者所言，如果作为一
个孤儿，在他长大成人之后，娶妻生子后会取得新
的平衡，会弥补许多过去的缺憾，然而 到了作为
人夫和作父亲的年龄之后，再讲孤儿之类似乎不
大自然，因为 孤儿 是以失去双亲来理解的，那么
结婚之后，这种悲伤在一定程度上也许是可以治
愈的。但是，川端始终是没有孩子的，或者说，是没
有生成孩子。 [3](P5)并提醒读者对此不应忽视。
在川端已作丈夫之后的文字里也坦率地说过
对于结婚、生儿育女的恐惧，特别是害怕由于自己
的赢弱也导致儿女的畸形。这就是川端孤儿感情
的变形与延伸，称作 不妊 情结。在 睡美人 中,
江口首次造访服药之后作了二个梦，不难看出，都
是 不妊 恐惧症的潜意识表现。这种恐惧心理在
许多作家的作品中均有反映，如谷崎润一郎的 作
了父亲之后 也有与川端相近的文字。在 睡美人
中江口与一个长四条腿的女人拥抱(结合)和江口
的女儿生下畸形儿之后被剁碎。这种似乎突兀的
情节如果联系川端的深层心理可以当作作家给读
者留下的走出迷宫的钥匙。为此川端康成直到垂
暮之年(他未曾预料竞能如此长寿)，这种孤儿感
川
端
康
成
睡
美
人
解
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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