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的养生之道
母亲跨进九十岁的门槛了,我羡慕她的生活方式。
一
上个月放假,我回到父母身边,两代“老人”坐在一起谈闲。母亲谈起“文革”中的一段经历。
她说:
那天,他正在用牛,大队的通信员瑞朝来喊我。
(谨按:瑞朝,若按顾家的行辈,是母亲的侄孙。他当时是大队的专职‘通信员’。送个通知,喊个人,撑个小船送干部开会,忙得非常张扬;代替干部训诫“四类分子”、“五类分子”、“八类分子”,态度非常坚决,手段又特别具有“革命性”,在大队里很有威严,几乎人人都怕,因而背地里叫他“麻叉”。
做过多年和尚,做过住持,做过贫下中农代表,后来成了“牛鬼蛇神”的德明曾解释道:“麻叉”是恶鬼,心也狠,手也辣,专门“鬼仗人势”。给这么一个“封号”,足见人心共愤。此人早
已辞世,提到他,大多叫“麻叉”。母亲仍称他大名,没有踹死人一脚的义愤。是的,跟死人还较什么真。)
沙巴子喉咙喊:“老奶奶!喊你!大队部!快点!”
我一点也不敢怠慢。到了大队部,一看,屋里,“贫宣队”都在。明白了,训话,找我没有别的事啊。我就站在门口喊“报告”。(贫宣队)队长在里头喊,“进来!”我就进去。进去还是倚门站住。他又喊,“进来坐。”我说“不萎,你们坐。”“叫你坐,你就坐嘛。有的是凳。”恭敬不如从命啊。就在他面前的“闲凳”上坐下了
(按:这个“闲”字,实在妙极。其中意味,颇费猜详。天下本无所谓“闲”与“忙”。姜太公直钩钓鱼,“闲”么?他心里忙透了!在鱼上钩之前,钩在紧张地等待,哪里“闲”得了。母亲是不能识透这层玄机的,似乎她一生就没有疑猜过他人心中有玄机。凳是空着的,又叫她坐,他当然就坦然而坐了。)
一坐下,队长就问:“知道叫你来做什么吗?”
“知道,叫我来坦白。”
“你有什么要坦白的,就竹桶倒豆子吧。”
我说,自然。你们放心,我绝对不隐瞒一点。我就从“一岁行运”说起。自小在娘家种田,做田禾生活,打老牛,管洋风车。“把”到兴庄,他在外面教书,我还是在家里种田。
(按:“把”字的蕴涵,实在难以一言说清。从 “赠与、施舍、转让”的意思看,其中就完全没有考虑妇女的独立人格。而这个“把”字,妇女自己平淡地说,也可见其蒙昧。而我认为蒙昧倒比半蒙昧乃至于一点也不蒙昧好。就家庭生活而言,蒙昧其实是只认一个道理,即把一生交给了一个人,不再烦心。倒是有些家庭,虽非常文明,却常为了地位均衡,闹得天翻地覆。从过日子看,反而是“蒙昧”好。“把”就“把”吧,一辈子跟定一个!)
(又按:“他”指的就是我的父亲,他是本大队最需要进行训诫改造的一个。我们这里的习俗,已婚妇女在别人面前称丈夫,一律用“他”,且发轻声,而其他第三人称,则一律重读。至于为什么读轻声,过来人心中有数,毋庸赘言;开始“过”以及尚未“过”的,有自己体会的机会在后面,不必超前。母亲在这个“大是大非”的场合,是“轻”是“重”,没有录音,但是,天人有耳,可以共鉴。)
几十年,没有疼指头伸在别人的门缝里。也没有跟人家吵过。不信,在生产队里,你随便打听。
他听听,又问问在座的人,在座的都说:“这个,不假。”
他又问我“你剥削过吗?”
我想都不要想,就一口应承说:“报告队长,‘剥‘过。”
“哦?‘剥’过?”
“‘剥’过。”
“那,你老实交代。”
我说,在入社之前,我一个人种十几亩田,没有大劳力。拉田,罱泥,挑把,这些重生活,都是换工。我拿女劳力换人家的大男劳力,一工抵一工,这就是剥削。它们一听全笑起来了。
队长说,“这个不算,这个不算。‘粗工换细工,拙婆娘换碓舂’。换工,不算剥削。跟你说,往后,他们开会,你就不要去了。”
(谨按:这个“他们”是特定称谓,指的就是特定时代的特定人群,诸位知否?)
又吩咐瑞朝:“下次喊人,再不要喊她了。”
(再按:这个“人”字,不是泛指,是专指前面提到的“他们”。在贫宣队长的嘴里,“人”与“他们”画等号了,无意中把那条线给模糊了。可见,虽是“立场坚定斗志昂”的人,也有大意的时候。稍不留心,也出原则性的错误,幸亏大家都大意了,连“麻叉”都没有听出来。)
(还有,“喊人”,意思是把一些有特殊身份的人集中起来,让他们出“义务工”,来偿还过去的“欠债”;或者,由于形势的需要,对他们进行必要的训诫。)
说过,点个头,手一抬,:
“你走把,没有你的事了。你是个好人。”
说我是好人,我还是这个人;说我是坏人,我也是这个人。人嘴是皮做的,要是“瓦”的,
早就打碎了。他说他的,有什么辩头。
实骨子,里头也有点弯环。队长的妈妈,也是大队接生员。我们一个月开回会,无话不谈。先前,她种过我们家的田,两家是田邻,从没有一句高言。我当时就想,板定是她背后告诉儿子了,不然,贫宣队的队长,有这么好说话?
“人不知路,船不知港。” 人哪,几节才过到头哪,做事总要前思后想。譬如扯篷,千万不要扯到顶!蓬扯足了,不翻船么?后来,我没有问她。不问好,不惹是非。
是的,母亲现在九十岁了,在兴庄七十年。故去的本家,见在的老少,就在那个“横扫一切”的日月里,也没有人在背地里“捣”过她的“鬼”。
人,一生善与人交,心中无“鬼”,应该是长寿之道!
二
侄女私下跟我说:
大伯,你知道吗,奶奶“霉”了。才不会算帐呢!
(按语:关于这个“霉“字,请见后面的按语。这个“才”字,方言意味十足,是“实在”两个字的音转,有加重否定的作用。)
她去剮(gua )草。大概就剐了一二十捆吧。她自己弄不回来,也不去喊我们。大概是,认为我们懒,不帮她弄吧。那个拖板车的,替她拖回来。她晚上就请人家吃晚饭,把二十几块钱一瓶的酒,拿把人家喝。这种酒,一个拖板车的见到,还不使劲喝吗?还有那么多菜!一车草还抵不上一杯酒钱呢!你说这上什么算哪?她会打算盘吗?我们说她,他还给一个“糍粑”。说:“你们晓得什么!现在,哪个愿意吃这种苦?嘿,了得!人家就是为个酒来的?天那么晚了,路又不好走。”把我骂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按:“糍粑”,本地方言,指象征性的批评。语音虽高亢,实际上没有什么威力。现在的人,由于觉悟到 “以人为本”,所以特别自尊,面皮特薄,即使是“糍粑”,也是不愿接受的。因而,侄女有如此的口气。)
你说她,尽为人说话,“霉”不“霉”?
(按语:这个“霉“字,也是地方话。意思是,人老以后,智力下降,不大能够正常思考了,要么抱着旧理旧俗,要么想法做法跟小孩一样幼稚。
其实,这种“霉”法,倒也不错。旧理旧俗中虽有不合时宜之处,但是也保存着不少做人的精华。比如, “不行春风,哪得春雨?”就是老人的口头禅。人与人,相互照应,总有个你多我少的。不该斤斤计较。如果一定要讲个“人敬你一揸,你敬人五寸”,凡事都要“扯平”,非得“商品经济”, “等价交换”,那还能有多少真心的朋友?急难之中,还有谁为你“赴命”?所以请人喝酒,不是对劳动力的补偿,是在“行春风”,按时髦的话说,就是“感情投资”。感情这东西,秤称不得,斗量不得,拿钱数不得。你说,老人家这样的以礼俗为事,能叫“霉”吗?
现在有些人,动不动就抱怨自己“难得糊涂”,好像是大彻大悟了,非“糊涂”不可。可是到了该“糊涂”的时候,他是一点也舍不得糊涂了。倒是母亲这样好,“糊涂”惯了,行其自然,再不要郑板桥提醒。做人若如做戏,第一等的做法,就是:自然,不做作。母亲的一生,似乎的确没有做作。没有做作的人,心里没有负担;没有负担的人,饭吃得香,觉睡得着;就是有点伤风感冒,都能平安大吉。
再说,老人说“小孩子的”话,是返老还童啊!再现童贞,有什么不好?人都说,“孩子嘴里听实话”,身边的老人“实话实说”,你怎么倒非议起来了?“机关算尽太聪明,”是会“误了卿卿”的!
听了侄女的话,我倒非常放心了。母亲一生,没有跟人争个上下高低,辩个是非曲直;现在仍能够一如既往,秉性不改,行己所宜,不玩心计。这正证明她的心是好的,脑也是好的。心脑平安,这是长寿之兆!
三
父母这对老鸳鸯,一起浮沉七十年了。前二十年,离多会少;中二十年,风雨同舟;近三十年,相濡以沫。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到了晚年,也不免有点小矛小盾。集中起来,就两点:父亲说母亲太恋家,母亲说父亲架子大。
父亲认为母亲太恋家。这是实情。母亲成年不出门。家里的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洗衣浆涮、人情行礼、宾客往来,诸般杂事,都有她亲自操劳,精细运筹,而特别喜欢亲自动手,从不厌烦。正因为经年不出家门,连女儿家砌房造屋之类大事,他也不去,弄得女儿女婿都有意见,而她总是说:“下回去,下回。”大家邀,也邀烦了;听,也听烦了,所以现在都不说了,由她。她就三五天念一回,谁有几天没有打电话来了;谁家的谁,某天某日生日,该送礼去了。等等。她就是不出门。
他除了家务,就是做鞋。什么行时 ,做什么,每人一双,一直分发到重孙辈,一个也不落下;一次三四十双,还绣花,一只也不马虎。鞋子由各家来拿,他就不去送。
鞋做得时间长了,就出门转转,见到谁都打招呼,随便问问,随口说说,,听到好玩的,再回来传达,让一家人都笑笑。一条大街上的商家店铺,一个菜市场上的摊主小贩,都认识她,她也能说出这些人的许多家事,跟个派出所的户籍警似的。她从早到晚,哪有闲时。没有闲时的人,精神饱满。
她不愿出门,也有原因。步行,走不了那么远了;船,也没得乘了;汽车,快是快,她晕车。所以,她就只能“十点家里蹲”!他的心里有一个准则:“老不离家是贵人”。
今年9月,父亲突然上城住院,消息传到家,母亲坐不住了。他竟然自己乘车上了城,而且,一点也没有晕车!后来看父亲太平无事,他才又乘车回家,又没有晕车!父亲回家以后,她细心照料,早是早,晚是晚,身体出奇的好!大家都称奇。我对父亲说,这就是爱的力量,父亲的脸上现出了红晕!
母亲对父亲也有意见。说他“架子大”。人老了“架子大”有什么用呢。其实,她所说的架子大,
就是指父亲不爱多说话,白天总一个人出去散步,晚上一个人坐着看电视,这么过日子,似乎有点孤单,担心他得“老年痴呆症”。她说,没有事,找人说说话,扯扯衍子。你沙发上一坐,木头似的,电视上的人跟你说话么?它才不睬你呢!你说这是意见么?是的。这是什么意见呢?他们心里有数,儿女的心里也有数。
我们的父母在耄耋之年,还这么相互“闹”意见,“闹”出心里健康,实在是儿女的幸福!
四
母亲一生,出自己的力,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养家活口,无怨无悔;一生谦和待人,宽以待人,克己待人,相安无事,问心无愧;一生风浪,一生平安.
母亲一生对己不违心,不亏心,不求顺心求安心;对人用真心,用热心,怀着善心输诚心;一生勤苦,一生幸福.
善养心者当长寿!
(2004年11月21日星期日初稿,12月28日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