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弗洛伊德在他的晚年写了一篇关于反移情的文章,刊登在《Analysis Terminable and Interminable》上,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几篇关于反移情的文章之一。在这篇文章里,他批评了分析师们尽管接受过培训和分析,仍然逃避分析对他们产生的批评性和修正性影响的行为。这些人处于他称之为“分析的危险”之中,他把这种反移情情境比作“X射线对那些没有防护措施的人产生的危害”。由此他提到了一句名言:“权力产生腐败,绝对的权力将产生绝对的腐败。”他这样说当然是基于他所知道的卡尔古斯塔夫荣格、桑德拉费伦齐以及其他人,甚至很可能包括他自己的经历。他提出的唯一的补救办法是分析师定期接受更多的分析,分析是“一项永远不会完成的任务”,尽管他承认这不一定能解决问题。他完全忽略了伦理维度以及这种恶劣行为的后果。
这很令人不安。精神分析被视为治疗患者的一种医术,神经精神医学的一个分支,还有些别的什么,一直延续至今。自希波克拉底时代即公元前5世纪以来,医学就被公认需要强制性的伦理准则来严格界定并约束从业者的行为,目的是让公众对医生有足够的信任,这样医生才能治病救人。希波克拉底宣言直到今天都一直是医学行业的指导原则。大多数司法体系都承认,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行业行为不应该适用于一般法律,而应该适用于更高的权威,即行业本身。我不知道希波克拉底宣言在东方有多么广为人知,但我知道中国医学界在公元7
世纪出现了类似的法典,它出自唐代伟大的医药学家孙思邈。弗洛伊德及很多早期的精神分析师都是医生出身,遵守类似的宣言,弗洛伊德曾经无数次提到过在精神分析治疗中作为一个医生的伦理责任。
但是,尽管在其成员中出现过无数次臭名昭著的不道德行为,不管是弗洛伊德还是国际精神分析协会(IPA),在精神分析伦理方面的姿态都是完全无视这些行为,直到再也不能无视为止。对此我们有一个技术术语:否认,它和不信不是一个概念。否认是一种初级的很弱的防御机制,它的使用常常会使潜在的问题更恶化。否认似乎是他们对其成员的不当行为的一种典型的初始反应。后续的应对经常是,如果事件掩盖不了也抵赖不掉,他们就“除掉害群之马”,小团体一致对外,从来不想可能会有些深层次的问题需要审视,而这些问题正潜在地威胁着整个团体。所有这些都突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行业伦理准则非常必要,为什么精神分析师和他们所处的行业都会因意识到这一问题而受益。
希波克拉底宣言要求一个医生在做好其它事的同时,令人尊敬地工作和生活,永远服务于患者的利益,哪怕需要战胜自己的欲望也要保护生命,并保持最大限度的审慎。精神分析伦理也服从同样的原则,但是更加严格,因为它专注于移情/反移情之间的动力,以及因患者和分析师之间的权力差异可能会造成的后果,而这一点其它医学领域都不涉及。
如果你翻阅国际精神分析协会(IPA)或者其团体的伦理准则——后者必须与前者一致——你很可能会发现那上面的大部分内容都不稀奇。你甚至会觉得有些规定简直太显而易见了,你都很纳闷为什么连那些都要写进去。“为什么”,你可能会问,“有些人需要被告知他们不应该跟患者发生性关系?这是任何精神分析师都应该知道的呀。”好吧,很可能是这样,但是我相信你知道这样的事时不时地就是会发生。如果没有伦理准则,有些分析师或许会说“哦,我不知道呀”或者“这是个特例”,甚至“我不同意这个观点”,然后事情就不了了之了。所以才需要有一个能让所有人看到的清晰的规定,必要时还要有一个负责执行的伦理委员会。
但是伦理准则的意义绝不仅仅是精神分析师的一套行为规范或者是一套法律准则,团体可以依此来惩罚违反者——尽管确实会起到这样的作用。如果伦理委员会和团体永远都不需要这样做当然就最好。更重要的一点是:精神分析准则和精神分析技术几乎是密不可分的。糟糕的技术往往是不合伦理的,不合伦理的行为也总是因技术上的拙劣和理论上的无知造成的。
对伦理准则最好的应用是早早地防患于未然,分析师一旦意识到了苗头就赶紧打住。我们
来想象一个圆形的安全表,比如汽车的测速表,有个指针从绿区开始移动,然后是黄区,再后面是红区。就像所有的优秀职业赛车手都知道的那样,你不会总是甚至不会经常待在绿区。很多时候都需要把发动机推到黄区,但是优秀的赛车手同样知道,如果把发动机推得再狠些,进到红区,越过了“红线”,就是在冒险,很可能会有灾难性的后果,比如说发动机爆炸,然后就再也没办法完成比赛了。红区是有毒的,绝对不能碰。所以就算再想超过前面的赛车,一个优秀的赛车手也绝不会踏进红区,而是会等待时机,寻找其它解决办法,因为他知道,完成比赛才是最重要的。很多新手不明白这一点,或者无法约束自己,他们的职业生涯会很短,因为没人会用他们。用俗语说,他们就是传说中的“有勇无谋”。
我今天的主题是移情与反移情的毒害,这一说法是受了弗洛伊德X射线的启发。450年前,毒理学之父帕拉塞尔斯有句名言:“万物皆有毒,无一例外;唯剂量使之不致成为毒药。”这是事实,但是有些东西很显然毒性更强,也更危险。砒霜就比水更容易致人死地,而弗洛伊德所说的X射线也是高危的,但同时又非常有用。至于解决办法,像放射线学者们所知道的那样,就是使用它,但是要小心。当然,弗洛伊德所指的是在精神分析中激发出来的强烈情感所具有的潜在危害。这些情感可能是患者的也可能是医生的,但双方以及精神分析治疗本身都是潜在的受益者和潜在的受害者。
处于或接近精神分析工作核心的是对移情的分析。我理解的移情包括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在精神分析中就是患者对分析师——感受到的所有的想法和情感,包括意识的和潜意识的。我们用以察觉移情的最主要的工具是我们的反移情,也就是分析师对患者的移情。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移情无处不在——人类天生最有这样的能力——唯一的差别是精神分析中的移情不仅仅被体验到、被付诸行动,还会像其它东西一样被分析。一个人的感情将影响另一个人的感情,分析师的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与患者合作,努力去理解在患者身上影响着他的是什么。
但是分析师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观察者。他的感情影响着患者,就像患者影响着他一样。正如亨利斯坦克苏立文所描述的那样,分析师是一个参与着的观察者。因此,他必须让自己在与患者的即时互动中成为一个真正的参与者,否则,对于是什么感动了患者他就会错过至少是一部分的察觉。但是,与此同时,他还必须观察互动,监控在他自己身上发生着什么,努力看清在患者身上发生着什么,并且对这一部分进行分析。听起来有点像是走钢丝,有时候就是这样。分析师必须让他自己被感动,但绝对不能身陷其中。这是可以做到的,只是像用X射线工作一样,需要很小心。
情感有可能是非常强烈的,强烈的情感有可能是压倒一切的。压倒什么呢?压倒判断力、理性和良知。这种疯狂的情形不仅会发生在患者身上,也会不时地发生在每个人身上,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程度上。我们的患者与其它人的区别仅在于他们在这方面有更多的问题,多到他们及他们周围的人都无法舒服地接受。那么当某些可以压倒一切的事情发生时,比较有利的情形是一个人至少可以意识到“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这样虽然不好,但它是自我不协调的、冲突的,所以有改正的可能性,至少可以修复。更糟的情形是一个人做了可怕的事却感觉很好。糟糕之处在于,它是自我协调的没有冲突的,根本就不承认有什么需要改正的。分析师不比其它同等智力和教育程度的成年人更健康,也有七情六欲,也操心柴米油盐,我们不能指望他感受不到任何常人会有的情感。我们可以做的以及应该做的,是希望他愿意并且能够通过从事精神分析工作来满足他的情感需要。
回到我举的赛车的例子,我们的伦理准则是写在红区的。在进行分析时,你常觉得自己是在绿区工作,进展十分顺利。但是你会发现——事实上你应该经常会发现——你进了黄区。这可能意味着你发现自己感觉到了一些关于患者的特别的东西,令人兴奋的东西,有好也有坏。你可能会觉得无聊透顶,黔驴技穷,或是热衷于做一些不合常理的事;也可能会在强烈的情感旋涡里挣扎。这些都没关系,事实上这甚至还是好事,因为这是你的反移
情在告诉你或许有些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一个负责任的分析师必须当机立断,对他的绝望、迷恋或是其他任何情感进行分析,而不是把它们付诸行动。
性、爱、金钱、权力和自尊都带着强烈的情感。这些东西把患者带到治疗中,并将在分析素材和移情中扮演重要角色。同样的这些东西对分析师也很重要,而且是反移情的一部分。随着这些素材以及随之而来的冲突的展开,部分表达出来了部分还没有,部分意识到了部分还没有,双方都会被感动——或许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程度上,但总归都会被感动。这就是精神分析工作最能有效发生作用的地方,如果它确实能够发生作用。
分析可能会由于患者的内在原因根本无法发生作用,要么是移情太多或太少,要么是缺少接受分析的动机。这个话题很大也很重要,但我今天先不讲它,因为我的关注点是精神分析的伦理,而这完全是分析师的责任,跟患者无关。分析师对这类患者唯一的伦理责任是,一旦他已经认定这些患者不适合接受精神分析,就不要为他们提供精神分析工作,并且告诉他们为什么,然后建议他们其它合适的选择。
现在我们来谈谈分析师。分析师对患者最重要的伦理责任就是完成患者付钱给他并且通过协议规定他应该做的事:进行精神分析。说到这里你们应该能猜到我要讲什么了。当分析
处在黄区,即充满了强烈情感、有可能有重大发现时,分析师的责任是确保不会滑入或掉进红区。反移情在红区就变得有害了。分析会出现妥协,会中毒,或者被其它东西替代。最好的情形是分析师没有在工作,最坏的情形是他已经在有意欺骗患者。
这样的事在很多情况下都有可能发生,而且每种情况的动力都不一样。格莱恩格巴德和伊娃莱斯特对此有过很多描述。有些患者,常常是创伤事件的受害者和有自杀倾向的患者,总想迫使分析师表现得不像在做分析——不那么专业——而且他们很擅长达到目的。有些分析师会爱上被分析者,有时他们是彼此相爱,甚至还会结婚。有些分析师会充当患者生活中的其它角色,比如教练或者咨询师,而且还是收费的。还存在一些“掠夺性”的分析师,他们的终极目标是剥削被分析者,不管是在性关系、财务、社会关系还是其它方面。这些违反边界的行为常常微妙地发生,迈出一小步或者说出一个字,但是这一步是迈下一个光滑的斜坡,下去了就再也上不来。遗憾的是,那些高级的有影响的分析师似乎不仅没有跟这些事不相干,反而比他们的同事更容易犯这样的错,很显然他们是觉得一般的规矩不适用于他们,他们可以自行其事。所以我们看到,就像阿克顿爵士观察到的那样,即使是在分析师当中,权力也会导致腐败。东窗事发之后,我们会发现这些分析师违反伦理的行为极其明目张胆,但他们却极少表现出任何反省或悔恨。
宗教、种族、政治倾向等也会模糊反移情,而且很可能会使分析失败,即使双方都意识到了他们这对组合所面临的潜在困难并且在努力克服困难。组合要么基于双方的相似性——这会导致彼此默契地维持在一个隐蔽的“舒适地带”——要么基于差异性——这会导致同样隐蔽的友善的或不那么友善的“虚假宽容”。鉴于我们所有人都具有某种身份——犹太人、儒家弟子、共和党人或民主党人、男人或女人、白人、有色人种,等等——提防这些因素可能会起的作用对我们总是有好处的。
还有另外一种几乎是觉察不到的不当行为,因为任何一方都没注意到,它就像一氧化碳一样不知不觉之中造成危害。爱尔文赫什在他那本巧妙地取名为《在反移情中打酱油》的书里对此做了很好的描述。这种分析几乎一直是待在绿区,事实上,这根本不是分析,而是分析陷入了某种僵局,原因是分析师出于私心只舒服地做些华而不实的表面文章,根本没有出于责任感真正为患者做有效的分析。同样的,发生这种情况也有很多原因——由于咨询关系太舒服、钱赚得太爽或是具有别的意义,导致分析师要么绕开可能会打破现状的重要问题,要么就是简单地回避结束,这二者都会使分析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再有就是分析师出于自身原因很难保持专注,或者一天下来把自己搞得太忙了。这些问题我们可能一时注意不到,但是如果足够警醒,我们还是能够在造成太多伤害之前发现问题。只是,从
最终的结果看,这还是对患者的背叛,不亚于一个士兵在站岗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