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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书是书法艺术的极致。特别是狂草,那敦煌飞天飘带一样的线条,那倏忽变幻的布白,那交响乐般的节奏……是书法艺术中最抒情的书写。
“书法是中国文化的指纹。”“经过几千年的历史嬗变,中国书法成为中国文化精神的迹化形式,并在现代世界中成为艺术对话和文化交流的一种重要形式。”[1]中国书法是中华民族的“这一个”,它极具个性化,每个书家都有自己独特的书风和面貌。这就给书法的品评和鉴赏带来难度。
一、书法的欣赏和评价是难的
早在2016年,由中国书法家协会举办的全国高等书法教育论坛在郑州举行。我的论文《书法评价机制建构的路向选择》(入选该论坛的31篇论文之一)就论述了书法评价机制的建构问题,也部分涉及了书法的欣赏和品评问题。
以儒家文化为本的中国传统文化,对书法的评价有着自己悠久的传统。一部《中国历代书论选》,典籍浩如烟海,但大部分侧重经验的总结和描述。经验具有主观性和个体性,以经验评论书法,容易见仁见智[2]。
唐代孙过庭就有过感慨:“吾尝尽思作书,谓为甚合,时称识者,辄以引示:其中巧丽,曾不留目;或有误失,翻被嗟赏。”[3]欣赏者竟然会把好的看成坏的,坏的看成好的!这着实让孙过庭这个书法的识者感到困惑。
那么问题出在哪儿呢?
欣赏者的眼界、修养不同会造成评价的不同;有修养、眼界高但有偏见也不行。比如米芾对颜真卿就这样评价:“颜鲁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4]甚至说:“颜柳挑剔,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从此古法荡无遗也。”(米芾《乞米帖》)米芾的所谓古法,是以魏晋二王体系为坐标的,对颜真卿的“变法出新意”未能理解并加以指责,这是审美观不同所带来的偏见。再如明永乐皇帝朱棣称“馆阁体之祖师”沈度为“我朝王羲之”,显然是带着一己目的的有意拔高。还有的是矫枉过正。如清末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一书有“尊碑卑唐”之论,实质是为倡导碑学而作出的偏激之词。
古代的评论家对书法是重感性的,导致批评方法亦重感性,因此其中不少批评含糊、
线条的舞蹈:草书的审美解析
刘德兴
笼统。比如梁武帝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中对王羲之的评论:“王羲之书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故历代宝之,永以为训。”“龙跳天门,虎卧凤阙”究竟是说什么呢?是用笔、结构、章法?还是意境、神采?其所指范围不明确,而且说法本身也是不明确的。米芾就看出来了,他说:
历观前贤论书,征引迂远,比况奇巧,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是何等语?或遣辞求工,去法愈远,
无益学者,故吾所论要在入人,不为溢辞。[5]
“溢辞”、感觉的含混是“无益学者”的,“要在入人”,要求具体、细致、准确地分析。这是很有见地的。
清末,国门打开之后,西学东渐,西方的文艺批评、美学被“拿来”,这给中国文艺理论、美学建设以巨大助益。书法批评纳入理性的轨道是可望的。但“言必称希腊”的倾向,暴露出我们在理论上的稚嫩。英国的美术史家苏立文(Michael Sullivan)在北京大学演讲时诚实地承认:“因为我不是中国人,我会自然而然地以西方的观点去看中国的艺术和文化。”他认为“理解中国艺术就必须进入其文化编码”。他认同中国书法“所表达的是中国凌云的精神和情感”,“是代表了中国美学理想的”。[6]熊秉明先生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但显然是从书法的地位上说的,因为中国的绘画、雕塑、建筑、戏曲及音乐,都可以在书法中找到最基本的参照元素。熊先生对书法的本质并无更深刻的阐释。康德、黑格尔、车尔尼雪夫斯基等美学大家的美学里没有关于中国书法的内容,陈振濂先生的《书法美学》也是在美学热的20世纪80年代中期才出版,之前好像还没有人提出过系统的“书法美学”的主张。
由于书法理论上的先天不足,直到今天,“书法美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内涵和外延也并不是很清晰。但这一概念的提出,把欣赏活动看作一种审美活动,则是十分具有建设性的。我们知道,审美活动有明显的规律可循,这多少可以给书法的品评带来一些确定性。
中国书法的现代欣赏理论和批评理论不够健全,离“书法美学”的要求相距甚远。因此陈振濂先生认为:“书法美学的目的在于立足于书法艺术这一基础之上,对之做一最高层次也是最基本层次上的理论探讨。而且这种探讨除了保持其着重规律性的同时,还应保持其体系性。”[7]书法美学的任务“不会仅仅限于一般地解释美;它更着重于探讨书法在这个形式媒介下,美是如何被品察和被创造的”[8]。
二、草书艺术的欣赏问题
清人刘熙载曰:“观人于书,莫如观其行草。”[9]
草书是最能体现书家的艺术构思、心的律动、情的宣泄的,是可变性最大的书体。纵观中国书法史,草书是最难书写、最难创作,也最难以推广的。唐代的蔡希琮在《书法论》中说“草书尤难”[10]。清人包世臣也说“唯草书至难”[11]。
刘熙载又曰:“书家无篆圣、隶圣,而有草圣。盖草之道千变万化,执持寻逐,失之愈远,非神明自得者,孰能止于至善耶?”[12]对草书的要求也高,他认为:“草书之笔画,要无一可以移入他书,而他书之笔意,草书却要无所不悟。”[13]草书对各种书体的笔墨要
无所不悟,这是草书表现力丰富的奥秘,也是草书创作难度大的一个原因。
笔者以为,欣赏草书,首先必须对中国书法发展史有所了解,对草书有个准确的定位。
“唯殷先人,有册有典”(《尚书·多士》)。中国书法最早出现于殷商时期的甲骨刻辞,之后金文,之后大篆、小篆,再到秦隶、汉隶。由汉隶再到章草、小草、大草,楷书在魏晋时期才成熟。苏东坡说,“书法备于正书,溢而为行、草。未能正书,而能行草,犹未尝庄语,而辄放言,无是道也”(《论书》)。东坡此说,作为一种创作经验还说得过去,但就书法发展史来说,则是有悖史实的,因为草书成熟在楷书前面。
草书不是潦草书写,更非胡画乱写,要有规则,有严格的字法、草法。张芝谓“匆匆,不暇草书”,匆忙间心神不定,难以专注,在“下笔必为楷则”的审美追求下,草书的书写甚至比楷书的书写都费时费力。姜夔《续书谱》说:“古人作草,如今人作真,何尝苟且。其相连处,特是引带。尝考其字,是点画处皆重,非点画处,偶相引带,其笔皆轻。虽复变化多端,而未尝乱其法度。张颠、怀素最号野逸,而不失此法。”[14]现在有的书家,没有基本的草书功夫,写字不按草法,狂涂乱抹,只图一时之快,文字甚至不能让大家识读(草法不对),不客气地说,这与草书是不沾边的。
汉时赵壹对当时的社会风气进行过抨击:“专用为务,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虽处众座,不遑谈戏,展指画地,以草刿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鳃出血,犹不休辍。然其为字,无益于工拙,亦如效颦者之增丑,学步者之失节也。”(
《非草书》)赵壹这段话在今天仍有意义。因为“大众书法”运动,不少人以写草书的名义粗制滥造,尤其那些自我标榜为所谓“现代书法”“后现代书法”的,令书法行家嗤之以鼻。
当然,赵壹作《非草书》的目的是要维护卫道者们诉求的:“夫草书之兴也,其于近古乎?上非天象所垂,下非河洛所吐,中非圣人所造……示简易之指,非圣人之业也。”“且草书之人,盖伎艺之细者耳。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征聘不问此意,考绩不课此字。”(《非草书》)
依他的看法,书法一旦成为书法,代圣贤立言的可能性反而越来越小了,纯粹的艺术欣赏取代了正襟危坐的说教,这当然令众卫道者感到愤怒与失望。
但赵壹也说出了其真知灼见,即草书不是大众的,草书是需要才气的:“书之好丑,在心与手,可强为哉?……夫杜、崔、张子,皆有超俗绝世之才,博学余暇,游手于斯,后世慕焉。”(《非草书》)
我曾与王岳川老师讨论过这一问题,认为搞书法尤其写草书的人需要天分。书法史的事实也确实如此,被称为草书大家的屈指可数:汉代张芝,魏晋羲、献,唐代旭、素,宋代黄庭坚,明清祝允明、徐渭、董其昌、王铎、傅山,现代似乎只有一个林散之可以进入书法史。
再看一看书法风格的流变。
“结字因时相传”(赵孟頫),这话类似今天的“与时俱进”。几千年来,书法的风格一直在演变过程中。我们知道,书法在东晋王羲之、王献之变法创新之后,形成相对新、妍的书风。楷、行、草等书体完全成熟。东晋书坛,生机勃勃。至南朝,梁武帝萧衍等人已开
启讨论书法具体技法的风气,“用笔”和“结体”的研究和总结已蔚然成风。这直接影响到“唐人尚法”的创作和欣赏观。
唐王朝的建立,使中国书法进入繁荣昌盛的时代。历代帝王重视书法,唐太宗独尊王羲之书法,以帝王之力,确定了王羲之“书圣”的地位。又因唐承隋制建立了科举制度,以书取士,书法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尚法”成为唐代书法的主流,这主要是由于唐代完善规范了楷书的法度。从“永字八法”到孙过庭、张怀瓘的书法理论,逐步建立了稳定的理论基础。“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15],一切都遵循法度。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作为“尚法”的代表登上书法的宝座。
宋代是对唐代的一个反动。针对唐人书法普遍严谨有序的特点,宋人更多地强调书法的抒情功能。文人们钟情于意趣。苏东坡“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苏轼《书吴道子画后》)、“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苏轼《石苍舒醉墨堂》)的宣言带动起一批文人的反叛意识。“尚意”成为宋代文人书画家创作、欣赏的潮流。苏轼、黄庭坚、米芾的成就也达到了与唐人比肩的程度。
元代赵孟頫又对宋代来了一次反动。他提倡复古,上追二王正宗,提出:“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
须用工。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赵孟頫《兰亭十三跋》)赵孟頫的出现,使处于元、蒙统治下的书坛,呈现出一股雍容平和、不激不厉的古风。明人又承袭元人的传统而上追古法,迅速演变成端正流美的“台阁体”书风。“元明尚态”是当时创作、欣赏观念的最明显标志。华美的形式沦为甜腻的口味。
清初傅山的“丑学”理论正是因此脱颖而出。他痛斥赵孟頫书法软美浅俗,“如徐偃王之无骨”,并对董其昌也一概予以否定。他提出“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傅山《作字示儿孙》)的“四宁四毋”主张,力挽“临池既倒之狂澜”。强调古气、强调学究气成了清代几百年书坛的潮流。清人书风“尚识”。欣赏观决定着创作观。清人重学术的书法观塑造了金农、伊秉绶、何绍基、吴昌硕等众多大师。
了解上述的书法发展史和书法风格史,对我们欣赏书法是大有裨益的,因为这也是欣赏草书的前提。古人有没有书法的品评标准呢?
当然有的。南朝梁时期,庾肩吾给出一个书法评价的标准,这就是“九品说”,其著作《书品》以上中下三品评书,实则是后来“神、妙、能”三品评书的滥觞。唐代张怀瓘的“三品说”确立了有体系的书法品评和欣赏理论,衍及清代包世臣,在三品说基础上加上“逸品”“佳品”,攒成“五品”,采用的仍是这一路数。
传统当然是强大的,其合理性应该借鉴。
那么草书欣赏从哪里开始呢?
1.宏观看。
一看“家数”。
站在一幅草书作品前,欣赏者首先要看的,是其取法。“家数”,是说书法的师承渊源,是回溯书家或者书法作品之取法。“崇古”“尚古”是传统儒家思想影响的结果,也是中国文化发展的重要特点。书法当然不能例外,它特别讲究传承。看一下米芾的例子:
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16]
米芾的成功就在于潜心研究传统,集古人之长。“取法古人”成为中国书法艺术有别于其他艺术的一个明显特征。
清代考据学兴起,提倡“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对“家数”问题更加注重。章太炎曾将家学、师承与天资、学力并称为读书成大器的四大必备条件。书法若想成家自然也符合这一规律。包世臣讲“明源流、
讲门户”,在《国朝书品》中对能品的解释,即“逐迹穷源,思力交至”[17]。能够取法远古书家,便能够达到能品的标准。
今天,看某一作品是否佳构,同样在于是否取法古人。有人说书法是一个不怎么强调创新性的艺术,应该是有些道理的。
二看“学问气”。
“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黄庭坚《跋东坡书远景楼赋后》)黄庭坚对苏轼作品的评价,抓住了“学问文章之气”这一苏轼书法的灵魂,真是独具慧眼。
书法是一种外观形式,在它的背后隐藏着作者的思想。没有思想就不会有艺术,这是天经地义的真理。正是强调书法的学问气、书卷气和修养气,形成了书法截然不同于其他艺术领域的艺术观。
几千年来,书法就是在重视学养的前提下一步步走过来的。所谓“书家”,除了在艺术上必须有良好造诣之外,还必须在学问上有所积累和建树。不具备优美的文字意境的书法作品不会是一流的作品。而没有相当的学问素养,没有相当的艺术鉴赏力,对于作品中的第一流艺术信息也是很难会心以远的。
中国书法受汉字的制约,它之所以不会与西方抽象绘画走到一起,除了汉字结构美作为艺术的基础之
外,其“达情”“表意”于一身的传统起了绝对重要的作用。
比如王羲之的《兰亭序》,之所以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除了艺术技巧的精湛外,也与它反映出的魏晋士大夫洒脱、清净、会心以远的特定趣味有密切关系。
三看“意趣”。
没有一定的书学素养与功底,再美妙的意趣也表现不出来。而没有一定的变化意趣,则功力也是僵化死板的东西。“无意于佳乃佳”,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帖英爽高迈,出神入化,其愤懑沉郁的心情在无意于佳的良好状态下,任情恣性地挥洒,笔法欹侧纵横,犹如神助,章法错落跳荡,宛如天成。
四看“神采”。
神采本指人面部的神气、光彩,这里指书家个性美在作品中的成功表现。“右军如龙,北海如象”就是非常形象的比喻。王僧虔在《笔意赞》中说:“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18]草书神采的实质是线条及其空间组合的总体和谐。
2.微观看。
先观“布白”。
孙过庭《书谱》云:“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19]
草书是最艺术化、最具性情的书体。由于草书线条的飘动与狂放,其他书体所具有的稳定的空间状态(布白)被打破了,时间性的元素被带进草书空间。
当我们面对张芝的《冠军帖》、张旭的《古诗四帖》、怀素的《自叙帖》、黄庭坚的《诸上座帖》时,那美妙绝伦的空间造型随心绪流动,让人流连忘返。
草书富有“酒神精神”。张旭、怀素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