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森茉莉《甜蜜的房间》的内囿空间
杨韵
【摘 要】日本女作家森茉莉的代表作《甜蜜的房间》是其耗时十年的潜心之作,是学界考究森茉莉文学的重要文本之一,然而从女性主义的学术语境中探讨其内囿空间成因的相关研究成果依旧有限.事实上,内囿空间的形成、发展与解离过程既是一个投射了男性凝视与女性反凝视权力运作、权力反转的过程,也是"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哲学悖论的营建过程.对内囿空间的剖释与解构,有助于理解其超越了现实世界内囿范式的悖论理路,亦有助于晓悟甜蜜与矛盾并存的森茉莉式哲学意蕴.
【期刊名称】《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年(卷),期】2018(029)004
【总页数】6页(P61-66)
【关键词】森茉莉;《甜蜜的房间》;内囿;凝视;悖论
【作 者】杨韵
【作者单位】名古屋大学 国际言语文化研究科,名古屋 464-8601
【正文语种】中 文
【中图分类】I106.4
一、引言
生于明治、长于大正、逝于明治时代的森茉莉(1903-1986)是日本的小说家、散文家,文豪森鸥外的长女。1957年,继随笔集《父亲的帽子》获得散文家俱乐部奖后,茉莉一挥而就,先后撰写了《鞋音》(1958)、《浓灰色的鱼》(1959)、《波提切利的门》(1961)等散文,并接连创作了荣获田村俊子奖的耽美小说集《恋人们的森林》(1961)、散文集《奢侈贫穷》(1963)、《我的美的世界》(1966)、《记忆的画》(1968)等作品,无一不呈露出侈丽闳衍而不失奇思妙想、摛藻绘句而不失澄思渺虑的奇幻世界观。
其中,历时十年(1965-1975)撰写的长篇小说《甜蜜的房间》系茉莉花甲之年的潜心之作。
此作不仅一举夺得日本泉镜花文学奖,还因其“练达而超然且充溢着艺术感及自我主张的”书写,被三岛由纪夫(2003:372-378)誉作“仅在森茉莉商店贩售之言语”;对其文学价值,三岛亦不惜褒赞之词,称之为“能与川端康成的《睡美人》相媲迹的官能杰作”,可见茉莉文学造诣之精深。然而,在过往研究中,茉莉文学相关研究的视角仍显单一,主要存在如下问题:一、将茉莉文学视作从属于其父鸥外的研究渠道之一而非着眼于茉莉文学本身,如田中美代子(2005:31)在《小说的恶魔——鸥外和茉莉》中着浓墨重彩论证了鸥外文学的意外性、复杂性及“恶魔性”的同时缺乏对茉莉文学的深入探讨;二、过于强调茉莉“森鸥外之女”的客体身份而欠缺对作家森茉莉之主体身份的认同,如矢川澄子(2006:149)在《父亲的女儿们》中以“‘在父亲的光环下成长’的同时深受其父影响”的界说为基准,将茉莉与法国女作家Anaïs Nin少女特性的成因及文学成就的实现归结为单一的、受父亲影响支配下的意象表征(image reprentation),稀释了其对自身潜在女性主体性表达的自主演绎;三、将茉莉文学的风格特征片面曲解为金玉其表的“绣花枕头”,忽视了茉莉繁复叙述下的深刻用意,如江藤淳(1965:284)在论及《甜蜜的房间》的叙事风格时直言:“我仅是缄默地忍受着那如同制作编织手工般、缓慢而修饰过度的、偏执的行文风格,直至其偶一为之的官能描写的出现才得到了一星半点的救赎”,未能偱文入义、披文入情、客观辩证地评判茉莉文学。
事实上,《甜蜜的房间》的文学立意是深闳意远的。辰巳都志(1980:136)认为主人公牟礼藻罗的“妖妇”形象可追溯自谷崎润一郎的长篇小说《痴人之爱》中的少女娜奥密,且此属性不仅是通过其父牟礼林作这一有形载体所确立的,更渗透了藻罗自身的无形意识,辨析出其妖妇形象的多重构造属性;她亦指出藻罗与林作的父女关系虽与现实中茉莉与鸥外的父女关系有所重叠,却仅系茉莉对鸥外的文学“憧憬”及心理“投射”,打破了传统研究中藻罗=茉莉/林作=鸥外的僵化认知模式,为重读《甜蜜的房间》中的父女关系奠定了基础。西原志保(2006:32-44)指出茉莉在创作过程中可能借鉴了《源氏物语》,更指出藻罗与林作的父女关系与《源氏物语》中光源氏的继任妻子女三宫及其父朱雀院的父女关系异途同归;西原认为茉莉在撰写过程中不仅参照了《源氏物语》的多重叙事空间设定,更在此基础上创建出超越了寻常父女关系范式的“反男女关系”,为进一步解析《甜蜜的房间》中的文本空间设定指明了方向。江黑清美(2012:214)考察了藻罗与林作的父女关系,认为茉莉塑造的藻罗形象与同时代女作家野沟七生子在小说《山栀》中塑造的勇于反抗家父长制的“战斗少女”由布阿字子大相迳庭,她指出,藻罗之所以没有展现出强烈的反抗意识,在于她对林作支配下的“甜蜜的房间”这一统治空间的完全依附,这导致藻罗成为一个不具备个人意志的从属者。然而笔者认为,藻罗虽在一定程度上依附林作,却非完全依附;藻罗虽不具备
昭着的抗争意识,却非完全丧失女性主体性的男性附庸者;“甜蜜的房间”所曲射的林作的支配性统治是存在的,却仍有深入探讨的余地。
本文以上述先行研究为基础,以解读《甜蜜的房间》中内囿空间的形成、发展、解离过程为目的,从女性主义的学术语境中解构森茉莉《甜蜜的房间》中的内囿文本空间结构,进而切近其内囿的成因,并以此为依据重新剖判藻罗与林作的支配与被支配式父女关系。
二、内囿空间的形成与发展——男性凝视下的半封闭内囿
《甜蜜的房间》由第一部“甜蜜的房间”、第二部“甜蜜的欢愉”、第三部“重返甜蜜的房间”构成,随着叙事进程的渐次深入,其内囿空间所呈现的样态亦随之变化。在追索其形成与发展进程之前,须明确《甜蜜的房间》中内囿空间概念的界定。笔者认为茉莉在第一部开篇业已阐明:
少女藻罗的心里,有个奇妙的房间。
那房间用不透明的,磨砂玻璃般模糊、厚实的东西做成。来自外界的情感,都经由这层玻璃进入藻罗心中。……进入内心的情感穿透玻璃时,会变淡、变模糊。……因此,藻罗所
看到的一切,例如人、花、风景,所有这些其他人可以清楚把握的“现实世界”,在她眼中都是朦胧的。(森茉莉,2016:1)
可见,《甜蜜的房间》的内囿空间并非是实存于物理空间的客观表现形式,而是离散于现实世界的、“以完美化的形式呈现社会本身”(福寇,1988:228)的虚构地点。它植根于藻罗的内面世界,质地“厚实”却通透,是半封闭状态的结构表达。其淡化、过滤情感及隔绝“现实世界”之功用,承担了消减他人情感输入、阻隔藻罗情感输出的作用,进而在“奇妙的房间”这一内囿空间与“现实世界”的夹缝中达到了一个奇奥的、令叙事者倍感欣喜的绝妙平衡。对此,叙事者反复借林作之口“称颂”藻罗心里“奇妙的房间”(菅聪子,1999:169),如:“藻罗,你是上等的孩子,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像你一样的孩子”“藻罗是上等孩子。藻罗是上等孩子”,林作通过不厌其烦的颂扬,匡助“尚不具备思考能力”(森茉莉,2016:6)的藻罗笃信“奇妙的房间”之独特,间接促成了本文所言“内囿空间”的初步形成。
波伏瓦(Simone de Beauvoir,2011:441)阐述了女性内囿的特性,认为内囿具备框定女性并使之“沉溺在内在性中”的圈闭特性。一方面,林作对藻罗进行的反复颂赞行为便是对女性内囿圈闭特性的践行,其目的在于培养藻罗“enfant gatée(被溺爱的孩子)特有的自信”,
并将之圈定在林作所认同且接受的、男性世界支配下的内囿空间中——这无疑是对藻罗的教化与规训;另一方面,藻罗深信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可爱孩子”则系她对林作支配的主动默许和认同,亦系内囿圈闭特性作用下的被动选择和妥协——这体现了宗法制度禁锢下女性内囿的双重性及复杂性,是兼具了主动与被动、自主与从属关系的圆融状态,即女性在依从男权统治的同时“夹杂着拒绝,她们的拒绝又夹杂着接受”(波伏瓦,2011:442)的矛盾并存状态。无论是将藻罗对林作行为的默许和认同诠释为“心神俱醉的自主”(江黑清美,2012:221),还是将其对林作的被动选择和妥协解读为“彻头彻尾的被动”(菅聪子,1999:175),两者均有失偏颇。笔者认为《甜蜜的房间》的内囿空间,即藻罗心中“奇妙的房间”是一个抽象意义上的虚构符码,其概念形成过程与林作主导的圈闭行为不无关系,但同时亦是建立在父女二人“共同构筑”(小谷真理,2003:200)基础上的、兼容了女性内囿矛盾属性的半封闭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