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地平线王开岭原文批注
消逝的地平线
——纪念古代重阳节“登高”
有天,忽然意识到,古人比今人多一股冲动:逢高即上,遇巍则攀。
奇峰巨顶不必说,即便丘峦高阁,也少有无视者,总要上去站一站,临风凭栏,意气一番,感慨几许。
所以,凡山亭江楼,词赋楹句总是爆满。古代好辞章,尤其时空激荡的豪迈与峭拔之文,多与“登高”有关。王勃《滕王阁序》、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杜甫《望岳》、崔颢《登黄鹤楼》、范仲淹《岳阳楼记》、岳飞《满江红》皆为“高高在上”所得。
在古人那儿,登高眺远,既是抒怀酬志的精神仪式,又是放牧视野、孜求彻悟的心智功课。高,带来大势大象,带来疏旷与飘逸、不羁与宏放,带来生命时空的全景式阅读。视野对心
境的营造、地理对情思的熏染,使得“往高处走”有了强烈的召唤力,成了风靡千年的诱惑,于诗家墨客更是一味精神致幻药。
然而,“登高”并非文人独嗜,百姓亦胸有丘壑,尤其在九九重阳,更是趋之若鹜、乐此不疲。
我始终认为,登高节是中国先民一个最浪漫、最诗意的节日。
秋高气爽,丹桂飘香,心旷神怡,菊色爆涨……值此良辰,若不去登高望远、游目骋怀,实在辜负天地、有愧人生。从“登高”意义上说,这几乎是个绝版的节日。今人仅视为“敬老节”,无疑让它的美折损大半,伤了筋,动了骨。
登高节、重阳节、茱萸节、菊花节,乃一回事,但我尤喜“登高”之名。
九九习俗源于战国,古人将天地归于阴阳,阴即黑暗、沉寂,阳即光明、活力,奇数谓阳,偶数谓阴;九乃阳数之首,九月初九,双阳相叠,故称重阳。加上“九”“久”谐音,重阳从一开始便是欢愉之词。曹丕《九日与钟繇书》云:“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
后来,重阳节又繁殖出了一串新解:除凶秽,招吉祥;延年益寿,祈福求安。仪式也愈加丰富:饮菊花酒、贴菊叶窗、佩茱萸草、吃重阳糕、祭先祖、送寒衣……但有个核心不变:登高。
登高,除赏秋,亦有惜时别离之意。九九乃秋之尾,尔后草木凋零,虫声偃息,万象复苏要等来年了。此时登高,将谢幕前的风景尽收眼底,将天地之恩默诵于心,颇有依依不舍和立此存念的意思。故有人称九月登高为“辞青”,与三月“踏青”呼应。这种对时令的感情,除去膜拜的元素,很像爱情或友谊。
眼前的欢聚与热闹,会让很多人思念远客和往事,追忆昔日的葱茏年华。当然,对老百姓来说,寻欢仍是兹日最大主题。
“今日云景好,水绿秋山明。携壶酌流霞,搴菊泛寒荣。”(李白《九日》)
秋收毕,仓廪实,人心悦,少不了邀友约醉,醍醐一场。唐人孙思邈在《千金方月令》中道:“重阳日,必以糕酒登高远眺,为时宴之游赏,以畅秋志。酒必采茱萸甘菊以泛之,即醉而归。”
辞秋,注定是一次丰盛的饯行。
登高的去处,一般是山、塔、楼,所以,在一座古城,大凡能将风景揽入怀中的高处,几朝下来皆成为名胜。对古人来说,若城内或近郊无高处,是非常败兴、非常严重的事。所以,筑阁砌楼便成了古建时尚,“江南三大楼”之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皆受驱于登高揽景的欲望,一俟矗起,则声名大噪,“游必于是,宴必于是”。
某日,走在高楼大厦的街上,我忽然想,早年北京何处适于登高放目?
清《燕京岁时记》记载:“每届九月九日,则都人提壶携楹,出都登高。南则天宁寺、陶然亭、龙爪槐等处,北则蓟门烟树、清净化域等处,远则西山八处。赋诗饮酒,烤肉分糕,洵一时之快事也。”据说,除以上各处,玉渊潭、钓鱼台也人气颇盛,而慈禧太后去的是北海桃花山。
我盘点了下,清人眼里的这些高丘,如今几乎都荡然无存。若要登高,恐怕得去爬香山或央视转播塔了。鉴于空气清洁度,能瞅多远尚不可知。
有年去福州,夜宿于山宾馆,被告知旁边即有著名的于山和白塔,心中甚喜,顿觉夜色阑
珊、地气充沛,睡得特香。翌日拉开窗帘,大吃一惊,那传说中的于山不过一座土丘,连塔算上,高度也不及对面的一栋楼。
千余年来,福州的地标是“三山两塔”,你在城里任一角落,皆可望见这三加二的全景图。历代画家绘福州,只要择五点之一摆画案,出来的全是鸟瞰图。现在,福州人该去哪里登高呢?
我看过记载,至清末,各地的“登高会”依然盛行,长沙的岳麓山、广州的白云山、武汉的龟山、南昌的滕王阁、西安的雁塔……都是著名的雅集地。素无丘山的上海,就把沪南丹凤楼及豫园大假山作为“高枝”来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