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4卷第6期V01.34No.6
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JoURNALoFZHENGZHoUUNIVERSITY
2001年11月
NOV.2001辛弃疾的“身份焦虑’’及其文学表现
朱丽霞
(浙江大学中文系,浙江杭州310028)
摘要:从辛弃疾的诗文中探讨北人在南宋的时代环境中的社会身份,并在此基础上,从辛词中探析他深隐的郁勃不平的“身份焦虑”①。雄浑、豪迈、奔放是辛弃疾词的主导风格特色,但形成此种风格的潜在心理机制则是导致他壮志难酬的北人身份。
关键词:北人;身份焦虑;倦客;闲愁
中图分类号:1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8204(2001)06—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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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生活的时代,是一个悲剧的时代。他的629首词Eli全是南渡之后所作,而且咏唱的主旋律为恢复和归隐,流露出英雄无路、壮志难酬的悲哀和苦痛。这样一种贯穿其全部作品的“哀叹”源自于他南归后遭排挤、受压抑所产生的“身份焦虑”。
一、辛弃疾诗文中的“身份焦虑"
稼轩为“齐之历城人”E2](卷四。一)他出生时北方已沦陷于金人之手,他在青少年时代就立下了恢复中原、报国雪耻的志向。他文武兼习,并“两随计吏抵燕山,谛观形势”[3],借游览山川考察金国内部的军政局势。当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率军数十万南下侵宋,北方各地人民纷纷起义、反金拥宋之时,辛弃疾也揭竿而起,拉起两千人的起义队伍投奔耿京部下,并受耿京委派赴建康(今江苏南京)面见宋高宗。在完成使命返回山东途中,辛弃疾获知耿京被降金的叛徒张安国杀害,便立即率领50名骑兵,直奔济州(今山东巨野)有五万之众的金兵大营,时“安国方与金将酣饮,即众中缚之以归,金将追之不及。献俘行在,斩安国于市。”[2]这一壮举充分表现出辛弃疾非凡的胆略与勇气。
然而,辛弃疾南归后,他的英勇壮举尽管曾使“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而三叹息”[4]。但由于朝廷的主和,他并未能受到应有的重视,而是作为“归正人”和“忠义人”②遣散在京外做闲散之官,先后
被派出京城任江阴签判、广德军通判、建康通判,之后又被派往江西、湖南、福建等地任微职,始终未授以军事要权。辛弃疾自幼恢复中原、报仇雪耻的渴望,以及多年来为此而作的种种努力,将由于自己的“归正人”或“北人”的“身份”而付之东流。因而,他不能不忧虑沦陷“故土”的前景,不能不忧虑国家的命运,这就构成了贯穿他一生挥之不去并通过他的“作品”所体现出的“身份焦虑”。
那么,为何如此一位铮铮铁骨的英雄在国难当头、恰好是创造自我人生价值的最好时机之时而如此焦灼和无奈、又如此怨愤和哀叹呢?回答此一问题,也就说明了其身份焦虑的时代背景和当时的政治氛围。
建炎四年(1130)十月,秦桧由海道回南,向宋高宗提出三条建议,其首条即是“如欲天下无事,须是南自南,北自北”Is](卷三十九)。亦即居住在南宋
收稿日期:2001—06—20
作者简介:朱丽霞(1966一),女,山东省淄博市人,山东理工大学文传院讲师,浙江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博士研究生。
①“指人和一定环境的互动性联系的障碍,导致身份重构的困难并经验精神上的痛苦。”转引自钱超英《“诗人”之“死”一个时代的隐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2月版。
②(宋)赵舁在《朝野类要》卷三中,对“归正人”和“忠义人”及其他一些类似称呼,作如下解释:“归正,谓原系本朝州,因陷蕃后来归本朝;归顺,谓原系西南蕃蛮溪峒头目等,纳土归顺,依旧在溪峒主管职事;归明,谓原系西南蕃蛮溪峒,久纳土出来本朝,补官或给田养济;归朝,谓原系燕山府等路州归本朝者;忠义人,谓原系诸,见在本朝内或在蕃地,心怀忠义,一时立功者。”《四库全书》本。按:赵
舁的分辨非常细,事实上,归正、归顺、归明等诸种称呼在南宋时往往已不再细加分别,而统称之为“归正人”或“北人”。显然,这种称呼本身
就带有一种轻蔑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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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丽霞辛弃疾的“身份焦虑”及其文学表现
政权统治区域内的官绅士民,凡原籍在河东、河北、山东、陕西等地的,都要返归金政权的统治;凡原籍在中原的,都要返归伪齐政权的统治。反之,南人在北者亦然。这表明,自南宋之初就已经奠定了拒收“北人”的基础。对此,邓广铭先生分析说:这“意味着要使南宋王朝自动解除武装”,[6]以维持与金国的所谓“和平”。宋高宗绍兴十二年(1142)三月,南宋与金议和,答应了金所提出的一
切苛刻条件。首先是割让土地[7](卷七十七),其次即是遣返北人①,主要包括三个部分:一是靖康间金人俘虏的宋朝官员,已接受过金人或刘豫的官职,绍兴八年(1138)和议,随河南、陕西土地一起回归南宋的;二是被迫或自愿接受金廷官职的南宋历年所遣使臣的家属;三是历次战争中被南宋俘虏或降附过来的金军官兵。这些人多数不愿回到北方,朝廷除了同意秦桧妻的表兄郑亿年(曾接受刘豫的官职)留下,其他人一律强行遣送[5](卷一四六)。
尽管朝廷对“北人”是“推出门外”,而众多“北人”则千方百计南下归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九月,金海陵王完颜亮发兵数十万大举攻宋。南下途中,不仅遇到了反金义军的纷纷抵抗,而且“将士自军中亡归者相属于道”,至有“举部亡归,从者众至万余”[7](卷五)。吕中《大事记》中评论道:“吾国之民,不肯入敌,杀之犹不从,而朝廷必以与敌,使遗黎饮泣内恨,而中原之人心失矣;李世辅其亲来归,乌珠引避其忠,今乃置之敌籍,而中原豪杰之心失矣;士大夫陷没敌中,家属有在中国者,徇敌人之情而悉还之,方其去时,如赴井阱,而吾国衣冠之气沮矣。”[8](P148)高宗绍兴中、绍兴末以及宋宁宗开禧初宋、金战争期间,都有一大批先后南归的归朝官和归正人、忠义人。其南归的动机,既是出于儒家传统的夷夏之辨等观念的影响,也是出于对金人在统治区实行民族歧视和残酷压榨政策的不满。这正充分地阐释了“北人”在沦陷区所受金人的各种奴役。
.考其时史实可知,南宋朝廷妥协于金国而拒收“北人”的“决策”已“由来非一朝”。除以上所谈宋廷为讨好金人、画疆自保而基本闲置“归正人”之外,另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即是:出于狭隘心理的对“归
正人”的猜忌和怀疑,如高宗建炎二年(1128)七月丁亥,曾“诏诸郡发归朝官赴行在。时所在多囚禁旧朝官,有疑则加残害,一郡戮至千百人。上悯之,故有是命”[5](卷十六),其中“有疑则加残害”揭示了“归正人”不被重用的又一关键。自然,“归正人”的构成本身存有复杂性,因与本文所讨论的问题无关,故暂不论[9]。到辛弃疾的时代,自然不可能因为他的“英勇壮举”而授予他军政实权或让他“据要津”。他先后被派出京城在地方任微职,始终未授以军政重任。辛弃疾的遭遇如此,曾经“纳邑归宋”的范邦彦的境遇也并不好于辛弃疾,辛弃疾的好友周孚虽世代为济南将家,且早就避乱南迁,中乾道二年(1166)进士,然多年后亦仅得一真州教授,卒于任,时人惜其“仕止于一命,寿不登五十”[10](卷首),南归将领王友直屡立战功,官仅止于殿前指挥使,其他南归者如李宝、王世隆等多寂寞终老。“归正人”的境遇大致如此。关于这一点,辛弃疾十分清楚,但他从小所受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教育和他在北方“生存环境”的耳闻目睹又使他难以忘怀自己的理想,更难以在偏安的环境里“随遇而安”。因而,很自然地陷入了由于“北人”的“身份”而导致的内心“焦虑”和这种“焦虑”的无法摆脱的矛盾困惑之中。在这种似乎没有希望的困惑中,他又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终极关怀”——收复失地。淳熙元年,友人周孚代他祝贺建康留守叶衡的一封信中,曾有“自惟菅蒯,尝侍门墙,拯困扶危,韬瑕匿垢。不敢忘提耳之诲,何以报沦肌之恩。兹以卑身,复托大府。虽循墙以省,昔虞三虎之疑;然引袖自怜,今有二天之覆。伫待荧煌之坐,少陈危苦之辞”Eli](卷十九)的委婉苦诉,已隐约透露出辛弃疾于乾道中添差建康通判时处境艰难的信息。邓广铭先生认为,由此可“藉知稼轩于乾道四、五年内任建康通判时,处境盖多舛迕,甚至时遭诬枉与谤毁。其时叶
氏以总领江东钱粮而治所亦在建康,对稼轩甚多‘拯困扶危’之举措,故稼轩深感其有‘沦肌之恩’。此可证知稼轩渡江初年,虽尚沉沦下僚,而已屡遭摈挤”[12](P47)。
辛弃疾的这种难以隐忍的“身份焦虑”不但在《美芹十论·观衅》中有大段揭示而且在《十论》的其他篇章和《九议》中亦不断地流露出来:
且今归正军民散在江淮,而此方之人例以异壤视之。不幸而主将亦以其归正,则求自释
于庙堂,又痛事形迹,愈不加恤。间有抉不平,
①“淮北、京东西、陕西、河北自来流移在南之人,经官陈理愿归乡者,更不禁约。其自燕以北人,见行节次遣发。今后上国逋亡之人,无敢容隐。寸土匹夫,无敢侵掠。其或叛亡之人,入上国之境者,不得进兵袭逐,但移文收捕。”(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四二注引《绍兴讲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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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卷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6期
出怨语,重典已絷其足矣。所谓小名目者,仰俸
给为活,胥吏沮抑,何尝以时得?呜呼,此诚可
悯也,诚非朝廷所以怀诱中原忠义之术也。
因而他提出:
籍归正军民,厘为保伍,择归正不厘务官,擢为长贰,使之专董其事。E3-](美芹十论,屯田)为“归正人”在江南所受的“不公”鸣不平,希望朝廷能平等地对待“归正人”并视其为一家人,使他们能够在他乡“安居乐业”。“呜呼”的哀叹包含了辛弃疾对朝廷的几多期盼。其《美芹十论·防微》一篇,则是对归正人问题的专论:
臣愿陛下广含弘之量,开言事之路,许之陈说利害,官其可采,以收拾江南之士;明诏有
司,时散俸廪,以优恤归明归正之人。外而敕州
县吏,使之蠲除科敛,平亭狱讼,以纾其逃死蓄
愤、无所伸诉之心。
在这里,他再次为“归正人”争取平等的权力而疾呼。隐忍着内心的愤懑而耐心又仔细地向朝廷陈说利害。文末又引用《战国策·赵策三》的典故:
臣闻之:鲁公甫文伯死,有妇人自杀于房者二人,其母闻之不哭,日:‘孔子,贤人也,逐
于鲁而是人不随。今死而妇人为自杀,是必于
其长者薄,于其妇人厚。’议者日:‘从母之言,
则是为贤母;从妻之言,则不免为妒妻。’今臣
之论归正归明军民,诚恐不悦臣之说者,以臣
为妒妻也。惟陛下深察之。
辛弃疾如此不避嫌疑又不厌其烦地屡屡论及“归正人”问题,尤其这段言此意彼的肺腑表白,真切地反映了他志欲恢复而又恐遭摈弃的心灵的矛盾和痛苦,也反映了众多南归士民所共同面临、无法回避的“身份焦虑”。如张浚就亦曾在《论招纳归正人利害疏》中指出:“国家自南渡以来,兵势单弱,赖陕西及东北之人,不忘本朝,率众归附,以数万计。臣自为御营参赞军事,目所亲见,后之良将精兵,往往当时归正人也。三十余年,捍御力战,国势以安。”[-133范成大也向朝廷呼吁:“乞除归明、归正人,以示一家”[14]。
辛弃疾在上虞允文的《九议·其九》中则再次焦灼地呼吁:
事有甚微而可以害成事者,不可不知也。
朝廷规恢远略,求西北之士,谋西北之事,西北
之士固未用事也,东南之士必有悻然不乐者
矣。缓急则南北之士必大相为斗。南北之士斗,
其势然也。……某欲望朝廷思有以和辑其心·72·
者,使之合志并力,协济事功,则天下幸甚。“南北之士斗”则直接点明了“归正人”受蔑视而愤而斗争的事实。
以上的分析足以说明,归正人不仅实际上受到许多行为的限制和约束,而且,他们又往往在心理上承受着来自朝野上下的歧视。这样一种源自于朝廷的普遍的歧视造成了辛弃疾对于自己“身份”的“焦虑”,此种“焦虑”从南渡之初便困扰着他而且直到晚年,不仅体现于他的诗文中,而且也贯穿了他全部的词作。
二、辛词中的“身份焦虑"
辛弃疾词中的“身份焦虑”体现于抒写孤独、寂寞之情和客居南国的凄凉心境。多用“倦客”、“斜阳”等意象抒写“闲愁”、“飘零”之情怀。
“倦客”江南思别苦。先看其《满江红》:
倦客新丰,貂裘敝、征尘满目。弹短铗、青蛇三尺,浩歌谁序?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
尊中国。叹诗书万卷致君人,翻沉陆。休感慨,
浇醅醵。人易老,欢难足。有玉人怜我,为簪黄
菊。且置请缨封万户,竞须卖剑酉守黄犊。甚当
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
起笔便以“倦客”领起,杂用“倦客新丰”、大碗饮酒的马周,“貂裘敝”、黄金散尽的苏秦,和“弹短铗”、吟悲歌的冯谖,他们皆是英雄无路,落拓不得志的形象,其身份多是依人为客。这与为北归而南渡的词人的遭际十分吻合,于是词人引为隔代知音,实是词人19身为江南“倦客”的自我写照。写尽英雄困顿之无限身世之感和愤懑不平之气,遂逼出“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数句直抒胸臆、不复含蓄的忠愤慷慨之辞。正可相参于“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的悲歌。过片虽一笔荡开,不欲再言感慨,用“饮美酒,拥美人”,用平静欢快的旋律来表现更难倾泻的苦闷和哀伤,却实在仍意味着更深的感慨,因而又有了末句的跌宕反衬,“甚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英雄忠悃爱国焦虑之心与倦客寂寞孤独之感交织为一体,情感的负荷愈重,
其发之也就愈为强烈。吴则虞先生谓此词“有无穷气势,无穷悲慨”Els-i,此“悲慨”又正可做其《水调歌头·落日古城角》“何处依刘客,寂寞赋《登楼》”之“寂寞”的注脚。
再看其《贺新郎·赋琵琶》:
朱丽霞辛弃疾的“身份焦虑”及其文学表现
凤尾龙香拨。自开元、《霓裳曲》罢,几番风月?最苦浔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记出塞、
黄云堆雪。马上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弦解语,恨难说。辽阳驿使音尘绝。琐窗寒、轻拢慢捻,泪珠盈睫。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梁州》哀彻。千古事、云飞烟灭。贺老定塄
无消息,想沉香亭北繁华歇。弹到此,为呜咽。上片回顾历史。由《霓裳曲》罢引出琵琶故事:“最苦浔阳江头客”,写自居易之落魄为江南之客。“记出塞”向上追溯到汉代昭君出塞、远嫁他国为塞外之客,尽管琵琶能“弦解语”却诉不尽弹奏者离乡去国的心中怨恨。下片写思妇含泪独奏琵琶诉钟情的凄凉场景:关山阻隔,辽阳亲人,音讯全无,一曲《梁州》哀痛欲绝。此种客居之痛与陆游的《采桑子》中“鳞鸿不寄辽东信,又是经年。弹泪花前,愁入春风十四弦”的愁苦实为异曲同工,寄寓着词人对时局的共同感受。在一曲《梁州》那幽怨的余音声中,词人想到了:那些倾诉哀客衷肠的琵琶故事如今都已“云飞烟灭”,就连当年贺怀智那高超的琵琶技艺也已为历史所淹没,沉香亭北的歌舞繁喧也
已不再复现,留下的只有故国难归、不得不客居他乡的苦痛和忧伤。末句以琵琶“弹到此”变“呜咽”而止笔,无声胜有声,加深了凄凉无奈之感。可谓“心中有泪,故笔下无一字不呜咽”[16]。辛弃疾南归后,南宋朝廷并未真正接纳于他。因而,在辛氏的许多词句中,便时时出现“倦客”的形象:“倦客不知身远近,佳人已卜归消息。便归来只是赋行云,襄王客”(《满江红·赣州席上呈太守陈季陵侍郎》),“笑尘劳三十九年非,长为客”(《满江红·江行简杨济翁、周显先》),“恨此中风物本吾家,今为客”(《满江红·题冷泉亭》)。词人如此频频地述说“身为客”,其孤独之情和身世之感自可想见。然而,他这种“客居”的忧伤,实为“归正人”、“北人”的“身份焦虑”而致,所以,他总结为“更总做北人未识伊”(《洞仙歌·红梅》)。
闲愁客路叹飘零。辛氏南归之初,虽位居下僚,却忧心民族命运,渴望恢复前景。这种时刻萦绕其心头并不为他人所理解的忧思辛氏在词中称之为“闲愁”。因为,纵然其时南宋朝野上下尚不乏主张恢复之士,但其人数和力量及作用仍属有限。“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对往事的痛心回首伴随着壮志难酬的“身份焦虑”,便往往形成一种知音恨少的孤独寂寞之感,这种由“焦虑”而来的孤独几乎伴随了词人的一生。如《一剪梅·游蒋山呈叶丞相》:
独立苍茫醉不归。日暮天寒,归去来兮。探梅踏雪几何时;今我来思,杨柳依依。白石冈头
曲岸西,一片闲愁,芳草凄凄。多情山鸟不须
啼。桃李无言,下自成溪。
这是送别叶衡出任建康留守之作。起首便融合了柳宗元“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的雄浑苍凉的意境,将个人愁怀融入到宇宙天地之间。在此以“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17]的哀乐掺杂、迷茫与觉醒并存的诗老杜甫自期。名为送别,实为“借酒浇愁”。这芬芳灿烂的仲春景象带给“独归者”的是“一片闲愁”。景物与词人的愁怀交叉,构成强烈的对比,极为成功地展示出辛氏那份“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18]的“怀抱”和强烈的孤独感,而这种感情的产生,恰是辛氏对恢复、对国家和民族的前途与命运的担忧为前提的。辛氏晚年退居铅山作《婆罗门引》中有“想见闲愁未了,宿酒才消。东风摇荡,似杨柳十五女儿腰。人共柳,那个无聊?”两处“闲愁”正可互为解说。
辛氏的“焦虑”、“愁苦”随着岁月空老而与日俱增。因为不仅其恢复之怀抱,而且其刚正果敢的个性亦往往难以为他人所理解,除少有的知己之外,他亦难以与南宋士风相合,以致许多无谓的猜忌与中伤,距离自己的“理想”愈走愈远。于是词人忧国之心与“身份焦虑”杂糅在一起,他的“闲愁”愈益浓重。《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
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却
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
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
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登高望远,赢得千斛“闲愁”。进入词人视野的“只有兴亡满目”,寄托了词人对南宋危亡国势的深切担忧。“斜阳”、“归鸟”、“乔木”、“片帆”和悲凉的笛声,又深化了此种兴亡之感。然后用东晋名将谢安曾谈笑自若地指挥淝水之战,建立不朽之功,而反遭朝臣猜忌的故事暗喻南宋朝廷排挤抗战人士,是造成时局艰危的重要原因。收笔用“江头风怒”暗喻“大厦”将倾的无可挽回的命运,体现出词人的伤时忧国之情。在《摸鱼儿》中,这种深沉凝重的“焦虑”忧患之感、孤独凄楚之情得到了集中的倾诉: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
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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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卷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6期
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娥眉
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
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上片以春为喻,借怨春惜春之情,把词人对时局和“恢复”的种种希望与失望、惋惜与忧虑、怨哀又无奈的复杂心绪,曲折巧妙地传送出来。下片则连用汉陈皇后、赵飞燕及唐杨玉环数典,以“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在表达自己志行高洁的同时,也写出了自己的孤危处境和由这种处境引发出的身世之感和忧愤之情。这又与他上孝宗文“臣孤危一身久矣,荷陛下保全,事有可为,杀身不顾。……但臣平生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3](淳熙已亥论盗贼札子)的陈说可相互印证,表明词人愁苦之深、“焦虑”之切。结句之“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可谓愁到极处,怨到极处。罗大经评日“词意殊怨”,又谓宋孝宗看到这首词“颇不悦”[19],此说当为可信。“到如今、都齐醒却,只依旧、无奈愁何”(《玉蝴蝶·追别杜仲高》),“春已无情秋又老。谁管闲愁,千里青青草”(《蝶恋花·送人行》),“先自一身愁不了,那堪愁上更添愁”(《瑞鹧鸪·京口病申起登连沧观偶成》),“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鹧鸪天》)。这缕缕愁思汇成了这位“归正人”的心灵的苦海,使他“借花卉以发骚人墨客之豪,托闺怨以寓放臣逐子之感”[20](卷九十九)。最后词人以凄楚的心情反思到:“人间路窄酒杯宽”《鹧鸪天·吴子似过秋水》——可谓辛弃疾久经沧桑的人世之感。
总之,辛氏作品中无论是写恢复之志还是写壮志难酬的郁愤,也无论是宣泄对朝廷投降妥协的不满还是自抒胸中孤傲不平之气,无论是抒写交友唱和和祝寿的应酬之作还是写春花秋月流连光景的消闲情
怀,他内心深处的“身份焦虑”则是涂抹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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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次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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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Li—x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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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hemainstyleoftheCiofXinQiJiisvigorousandforceful,boldandgenerous.It’Sthepotentialpsychologicalstate——identificationofnorthernerwhichbringsabouthisloftyaspirationsunrealizedthatleadstohisstyle.The
essayat—temptstOprobeintothesocialidentificationoftheNorthernersinthesocialsurroundingofNanSongDynastyfromthepoemsandarticlesofXinQi
Ji.Andtheessaywil】furtheranalyseXinQiJi’ShiddenAnxietyofIdentificationfromhisCi.Keywords:anxietyofidentification;theNortherner;tiredwanderer;leisuregl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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