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词集·无病词
[近代]顾随 撰
顾随， 1897.2.13-1960.9.6，河北清河县人。本名顾宝随，字羡季，笔名苦水，别号驼庵。中国韵文、散文领域的大作家，理论批评家，美学鉴赏家，讲授艺术家，禅学家，书法家，文化学术研著专家。先后在河北女师学院、燕京大学、辅仁大学、中法大学、中国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河北大学、女子文理学院中法大学及中国大学等校讲授中国古代文学，叶嘉莹、周汝昌、史树青、邓云乡、郭预衡、颜一烟、黄宗江、吴小如均为其弟子。
顾随词集
（录自《顾随全集1·创作卷》）
（枫注：以下注释未注明自注者均为编者注。）
无病词（《无病词》是作者最早的一部词集。一九二七年夏印行。由北京大学红楼地下室印刷所排印。设计、装帧、题签均由作者挚友、诗人冯至担任。“宣纸线装”，竖行乌丝阑，“
书页上下两端留有较多的空白”，“从词集里摘取两句能概括全书内容的作为题辞，硃印在扉页上”（引语均见冯至《怀念羡季》一文）。此后印行的诗、词、曲集，除《霰集词》及《游春记》外，都采用这种线帧省事。本集扉页题辞是“也有空花来幻梦，莫将残照入新词”。集中多数作品收入一九八六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顾随文集》。原词集未编年。今依原词作顺序加编年。）
一九二四年
1 蝶恋花（此词原有词题：海上书怀寄呈屏兄。）
少岁诗书成自误。将近中年，有甚佳情绪。仆仆风尘衣食路。茫茫湖海来还去。 殢酒销愁愁更苦。醉里高歌，醒后心无主。客舍怕听闲笑语。开窗又见廉纤雨。
2 生查子
当年血战踪，试问谁曾见。相对话兴衰，剩有双双燕。 男儿白发生，挥泪肠应断。海水泣斜阳，又被风声乱。
3 南歌子
倦续黄梁梦，闲倾碧玉杯。醒来还是旧情怀。爱看斜阳沉在碧山隈。 浪软温柔海，灯明上下街。中原却被夜深埋。那更秋风秋雨逐人来。
4 临江仙·送君培（冯至，字君培。）北上
去岁天坛曾看雨，而今海上秋风。别离又向月明中。沙滩潮定后，戏浪与谁同。 把酒劝君君且醉，莫言我辈终穷。中原逐鹿几英雄。文章千古事，手障万流东。
5 前调
三载光阴东逝水，问君事业何如。七长八短数茎须。更无真面目，负此好头颅。 记得当年携酒处，宵深月满平湖。白莲香嫩着花初。今宵残月在，梦到济南无。
6 少年游
饱尝苦酒，闲成闷睡，此意自家知。海水温柔，天魔冶艳，吾愿老于斯。 鳞伤遍体疤痕在，剩有名如丝。休矣先生，几根胡子，卖却少年时。
7 定风波
潮声入户，败叶敲窗，秋宵独坐，填此自遣。
纵酒吟诗莫说愁。晚来天气好清游。镇日西风吹碧浪。波上。长空万里几渔舟。 树树霜枫红似锦。缘甚。满林黄叶不禁秋。腰脚中年应未老。谁道。归来已是怕登楼。
8 破阵子（此词原有词题：寄内。）
飘荡满林黄叶，凄凉镇日空斋。十月霜风吹正紧，一寸眉心展不开。寒衣谁与裁。 卖赋无聊事业，衔杯潦倒情怀。早想云中传雁信，直到而今尚自猜。雁儿来不来。
9 蝶恋花
前意不畅，再赋此即寄荫君。（妻徐荫庭，又作荫亭。）
仆仆风尘何所有。遍体鳞伤，直把心伤透。衣上泪痕新叠旧。愁深酒浅年年瘦。 归去劳君为补救。一一伤痕，整理安排就。更要闲时舒玉手。熨平三缕眉心皱。
10 临江仙
石佛、樗园（友人王石佛、孟樗园）对神仙对。石佛出“海上一孤鸿”，樗园得“天边无伴月”。余甚爱之，因赋此阙。
无赖渐成颓废，衔杯且自从容。霜枫犹似日前红。争知林下叶，不怨夜来风。 病酒重重新恨，布袍看看深冬。石阑干畔与谁同。天边无伴月，海上一孤鸿。
一九二五年
11 采桑子
重来携酒高歌地，依旧飞沙。依旧啼鸦。绕遍湖堤不见花。 惯经作客凄凉味，便不思家。争奈天涯。醉卧醒来日又斜。
12 八声甘州·春日赋寄荫君
嫩朝阳一抹上窗纱，依然旧书斋。尽朝朝暮暮，风风雨雨，有甚情怀。记得君曾劝我，珍重瘦形骸。不怨吾衰甚，如此生涯。 底事年年轻别，只异乡情调，逐事堪哀。看两行樱树，指日便花开。好遗君二三花朵，佐晨妆、簪上翠鸾钗。算同我、赋诗携手，共度春来。
13 钗头凤
登临废。雄心退。无聊不是愁滋味。山容秀。波纹皱。海宽天远，怎生消受。瘦瘦瘦。 疏林内。猧儿吠。隔邻女卸残妆未。黄昏后。灯如豆。异乡情调，嫩寒时候。又又又。（自注：比邻小楼一日本家族寓居，蓄犬甚多。）
14 贺新凉
海上春无主。嫩杨枝、匀黄未遍，怎生飘絮。姹紫嫣红无消息，谩道美人迟暮。算只有、几行樱树。细雨初晴残照里，被春风吹落枝头露。花未放，艳如许。 花如解恨花应语。是伊谁、东瀛取种，移栽中土。故国华魂飞不到，一片异乡情绪。便待得、嬉春游侣。十里红霞迷望眼，更香车宝马樱花路。谁会得，此心苦。
15 好事近
几日东风暖。惟有杏花偏懒。山下木兰才放，甚春深春浅。 衔泥双燕未归来，寂寞空庭晚。谁去画梁相对，说春长春短。
16 高阳台
客里高歌，愁来善病，难忘小扇题诗。黄叶飘零，年年长怕秋时。而今更似空心柳，弄晚晴、无力垂丝。便销磨、暖日薰风，依旧枯枝。 浮生事业真休矣，剩盈箱故纸，半卷新词。一朵空花，宵深入梦还迟。醒来眼底苍茫甚，正打窗、夜雨凄其。镇伤心、愁也无名，说与谁知。（自注：旧岁题扇诗曾有“身如黄叶不禁秋”之句。）
17 浣溪沙
行尽山巅又水涯。依前毡笠与青鞋。可怜全没好情怀。 晚汐有声随月上，夭桃无力背风开。凭阑且待燕归来。
18 木兰花慢
蓦青山翠敛，搅烟雾，渐氤氲。更一片潮声，半天风色，相与纷纭。逡巡。过山傍海，看模胡、身外总浮云。几点枝头露水，趁风滴落衣巾。 销魂。春去了无痕。花谢草如茵。记忠魂碑下，红裙倭女，三五成群。殷勤。向人笑语，又攀枝、着意共花亲。不道而今剩有苍茫一个黄昏。
19 踏莎行
已撤冰壶，更捐秋扇。客中漫说柔肠断。故乡岂只少湖山，宵深也没流萤看。 叶底花前，乍明还暗。随波去作寒星散。不知能有几朵光，共人彻夜心撩乱。
20 忆少年
读晁无咎别历下词，不禁黯然，即步其韵。
年年西去，年年东上，年年为客。知交尽分散，叹关河阻隔。 户户垂杨泉水碧。试重寻、旧游踪迹。何人解青眼，剩湖光山色。
21 一萼红
静无尘。乍湿云收雨，远树带斜曛。木槿飘零，紫薇开罢，半池秋水粼粼。西风里、金销翠贴，剩几朵、留与看花人。夜月欺风，朝阳羞露，尽够销魂。 长记泛舟湖上，有管弦如沸，士女如云。夕照深红，远山澄碧，荷香时落芳樽。更谁教、东来海上，向此处、特地著殷勤。待共蛩吟乱草，细话酸辛。
22 望远行·寄荫君
开尽荷花夏已阑。一任红摧绿残。瑶笺寄与诉流年。语多翻觉作书难。 神黯淡，恨无端。尽日西风画帘。思君应是湿云鬟。月弯弯处倚阑干。
23 祝英台近
夏初阑，秋正苦。黯黯半天雨。乳燕双归，怕教岁时误。夜深忘我怀人，鸾笺一纸，问写出、几朵情绪。 月当午。梦里离合悲欢，觉来试重数。身世年华，一般似尘土。也思放下毛锥，细沉吟处。放不下，一腔酸楚。
24 婆罗门引·咏美人蕉
年年此际，湘江无处吊湘妃。招魂不见魂归。留得一丛花在，雨过湿萤飞。正魂兮月下，化作芳菲。 遗钿剩脂，不磨灭，在葳蕤。况是香肌成土，玉骨成灰。娇红几朵，植根在、千载艳尸堆。休尽望、绿瘦红肥。
25 蝶恋花二首·重阳寄君培（第一首原有自注：“重阳前一日，登太平山，扑得草虫一，携归至所供菊花上，虫竟驯不他去。‘颜上愁纹深几许？’用君培语。”）
一自故人从此去。诗酒登临，都觉无情趣。怕见太平山上路。苍苔蚀遍题诗处。 客里重阳今又度。待到黄昏，依旧丝丝雨。颜上愁纹深几许。草虫相对都无语。
26 又
岁岁悲秋人渐老。越没心情，越是多烦恼。旧日酒边开口笑。而今醉后伤残照。 竟日雨声浑未了。点点丝丝，入耳成单调。为是黄昏灯上早。蓦然又觉斜阳好。
27 丑奴儿慢
群山睡去，空际繁星临照。半山里、楼台灯火，特地无聊。立到三更，下弦月上海生潮。风来何处，飘零败叶，只是萧萧。 尚忆去年重阳，抱病携酒登高。雨中采、黄花插鬓，踏遍蓬蒿。近日情怀，没花没酒没牢骚。文章幻梦，年华流水，剩有魂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