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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时期判例的适用及其历史意义
唐代在中国判例发展史上首次正式使用“例”来替代汉代以来作为判例的“比”。唐之《法例》所载案例,是中央司法机关灵活运用法律原则,将之适用于疑难案例而予以裁定的判例。进入宋代以后,判例的适用日益普及。判例的适用通常发生在常法无合适条款可以引用的情况下。唐代出现的例,以及入宋以后大量修纂和适用的例,都带有一个明显的倾向,即例被当作先例来引用,成为司法审判的法律依据。判例的适用,对于弥补常法的不足,提高司法效率,起到了重要作用。唐宋判例的制定和适用,也影响了后来明清时期法律体系的架构。
在中国法律发展史上,有一个突出的现象,就是判例的广泛适用。作为判例之“例”名的源起,可以追溯到唐高宗时编撰的《法例》。关于《法例》,日本学者泷川政次郎曾撰有《(令集解)所见唐代法律文书》,是较早研究唐代例的学者。嗣后池田温又有续论,撰有《唐代(法例)小考》,为研究唐代的例做了开拓性工作。唐宋时期是例发展的重要阶段。本文试在前贤研究基础上对这一时期的例作进一步的梳理。
一、唐代的判例
《旧唐书》卷50《刑法志》载:
先是详刑少卿赵仁本撰《法例》三卷,引以断狱,时议亦为折衷。后高宗览之,以为烦文不便,因谓侍臣曰:“律令格式,天下通规,非朕庸虚所能创制。并是武德之际,贞观已来,或取定宸衷,参详众议,条章备举,轨躅昭然,临事遵行,自不能尽。何为更须作例,致使触绪多疑。计此因循,非适今日,速宜改辙,不得更然。”自是,《法例》遂废不用。
详刑少卿,即大理寺少卿。赵仁本所撰《法例》,与其后出现的张鷺《龙筋风髓判》、白居易百道判之类的判词不同。据此段史料所言,赵仁本所撰《法例》,用于大理寺判案断狱。通过断狱的实践,此《法例》在当时颇为人们所肯定。然而,高宗从另一角度——法律体系的统一性出发,反对使用《法例》。当时正是唐朝律令体系日臻完备之际,司法效率较高,高宗自然不愿意变更高祖、太宗创立的法律体系。赵仁本所撰《法例》究竟是部什么性质的法典,由于此典已亡佚,详情不清楚,所幸日本古文献《令集解》保留有两条《法例》佚文。其一载卷9《户令》造账籍条:
《法例》云:俥孩儿籍年十五,貌案年十六。据籍便当赎条,从貌乃合徒役。州司有疑,令谳请报。司刑判,以籍为定,本谓实年,年有隐欺,准令许貌案,[不]一定,刑役无依。未及改错之间,止得据案为定。
从这条材料来看,唐之《法例》是关于地方司法官在审判案子时,遇到疑问,上奏朝廷,朝廷给予裁决的案例。司刑就是刑部,唐高宗时,曾一度改刑部名称为司刑。此案例云百姓俥孩儿隐瞒年龄,户籍上登记其为十五岁,而地方官吏在实际审核时,根据其形貌核定为十六岁。唐前期《户令》规定:“男女始生为黄,四岁为小,十六为中,二十一为丁,六十为老。”唐之前期,十六岁是一个重要的年龄界限,满十六岁者要承担国家徭役,同时也是刑事责任承担与否的法定年限。《唐律疏议》卷6《名例》称日年及众谋条载:
疏议曰:称人年处,即须依籍为定。假使貌高年小,或貌小年高,悉依籍书,不合准貌。……问曰:依户令“疑有奸欺,随状貌定”。若犯罪者年貌悬异,得依令貌定科罪以否?答曰:令为课役生文,律以定刑立制。惟刑是恤,貌即奸生。课役稍轻,故得临时貌定;刑名事重,止可依据籍书。律、令义殊,不可破律从令。或有状貌成人而作死罪,籍年七岁,不得即科;或籍年十六以上而犯死刑,验其形貌,不过七岁:如此事类,貌状共籍年悬隔者,犯流罪以上及除、免、官当者,申尚书省量定。须奏者,临时奏闻。
法律规定,当户籍簿上登载的年龄与实际貌状的年龄不符时,可采取两种不同的方式来处理:如属课役,可以实际貌状年龄为准;如属刑事犯罪,一般情况下依户籍簿登载的年龄为准,如犯死罪,则当上奏朝廷裁断。
上述《法例》所载上奏的案子,应是一件刑事案例,疑难点在于究竟是依户籍簿为准,还是依实际貌状年龄为准。结果司刑判,却是依据户令,以实际貌状年龄为审判依据。这与上述《唐律疏议》所规定的刑事案件“止可依据籍书”而定的原则相背离。于此,我们可以得知,《法例》所载案例,乃是《唐律疏议》等常法无法解决的特殊的案子。
《令集解》卷10《户令》嫁女条载另一条法例:
嵩州申牒,称,郭当、苏卿,皆娶阿庞为妇。郭当于庞叔静边而娶,苏卿又于庞弟戚处娶之,两家有交竞者。叔之与侄,俱是期亲。依令,婚先由伯叔,伯叔若无,始及兄弟。州司据状判妇还郭当。苏卿不伏,请定何亲令为婚主。司刑判,嫁女节制,略载令文。叔若与戚同居,资产无别,须禀叔命,戚不合主婚。如其分析异财,虽弟得为婚主也。检《刑部式》,以弟为定,成婚已讫。
《法例》所载此件婚姻交竞案说的是,郭当经由阿庞叔作主娶得阿庞为妻,而另一当事人苏卿却经由阿庞弟作主娶阿庞为妻,郭当和苏卿为争妻打官司到州。令文规定:伯叔的主婚权优先于侄子。州法官依据令文判郭当胜诉。苏卿不服,提出申诉,案子申报到朝廷。刑部复核后判云,叔有无主婚权,这要看其与侄是否同居共财,如同居共财,依尊卑长幼
之序,作为侄子不能主婚,如别籍异财,侄子可以主婚。最后检《刑部式》,以阿庞弟为主婚,判苏卿婚姻有效。从这件法例所载判决原则可以看出,与令文规定的“婚先由伯叔,伯叔若无,始及兄弟”相抵触,在叔、弟俱在且别籍异财情况下,弟弟的主婚权大于叔叔。这是何因呢?《法例》没有说明原因,仅云“检《刑部式》,以弟为定”。可能《刑部式》中有相关的规定。而《刑部式》是唐代在行的法典,是令的实施细则。既然《刑部式》中有明文,《法例》没有必要再赘述。此案,笔者推测阿庞与弟同居共财,并未分籍,故在亲疏关系上,胞弟较之已别籍异财的叔父要来得亲近,所以胞弟的主婚权重于名分上的叔父,这件判例值得我们注意。
以上《法例》所载两件地方上报的疑难案例的判决依据,在法典里并没有直接的规定,是中央司法机关发挥自由裁量权,灵活运用法律原则,将之适用于疑难案例而予以最后裁定的。这些疑难案件的审判,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故而被收载人《法例》,可以被引用成为司法审判的法律依据。《法例》所载案例,应该说由于其包含了一定的法律原则,具有典型意义,是一种判例。
此《法例》的修纂者,据史书记载有两人,一为赵仁本,一为崔知悌。池田温考证,崔知
悌为朝廷名义上的纂修者,而赵仁本才是该书实际上的编纂者。时赵仁本为大理寺详刑少卿。不管怎样,关于此书,有一个事实不容忽视,即《法例》是朝廷官修的,代表了国家的意愿,编纂《法例》的目的,是供法官判案时作参考。《法例》所载案例,据仅存的二件案例来看,皆为地方上报给朝廷,由刑部裁决的案例。其权威性不容置疑。换言之,《法例》所载案例是从刑部判决的案子中挑选出来的。编纂此书,一定融入了编纂者的思想倾向,即赋予案例以某种审判原则。依据这些原则来编纂案例,使之能成为广泛适用的断案通例,以便指导司法实践中遇到的一些特殊案件的审判活动。编纂者赵仁本为大理寺详刑少卿,是朝廷高级司法官僚,完全有条件有能力编纂这么一部类似于后来称为判例的断案通例。
然而,唐高宗却反对使用《法例》,认为唐律令格式“条章备举,轨躅昭然,临事遵行,自不能尽。何为更须作例”。史载“自是,《法例》遂废不用”。不过高宗之后,在唐代的司法活动中,实际上仍有适用例的记载。
关于唐代判例的适用,日本学者岡野诚以《唐律疏议》为例有过论述,指出,在唐代法体系中,制定法(律令格式)是完全的法源,相对于此,判例可以说是附带各种各样限制的次
要法源。他认为,在唐律中,表示先例、判例并非以“例”字而是用“比”字,这是继承了汉代决事比的传统。另一方面,唐的诏敕等中以“例”字表示先例、判例的意思。
众所周知,《唐律疏议》修纂于唐前期,是集秦汉以来法律之大成者。诚如唐人狄兼菩所言:“律令格式,著目虽始于秦、汉,历代增修,皇朝贞观、开元又重删定。”岡野诚通过比勘研究,发现唐律以“比”字表示先例、判例之意。笔者以为在唐律之外,开始出现代表先例、判例的“例”,以“例”取代汉代以来作为判例的“比”。“例”,《说文解字》释曰:“比也。”关于例,唐代最为引人注意的是中宗景龙三年(709)八月发布的敕:
应酬功赏,须依格式。格式无文,然始比例。其制敕不言自今以后永为常式者,不得攀引为例。
其中所言“例”,是格式等常法之外可以用来比照实施的先例。敕文针对有司常引皇帝制敕处分先例为办事的依据,规定凡因某事而下的制敕没有言明今后可永为法则时,不可援引为例。这一敕文明确提到了常法无合适的法律规定时,可以援引比照相类似的先例执行。唐代司法活动中援例决事现象,时有记载。
武则天统治时期,徐有功为司刑寺(大理寺)丞。时徐敬业谋反,韩纯孝亦在谋反随从之列。《通典》卷169《刑七》载:
推事使顾仲琰奏称:“韩纯孝受逆贼徐敬业伪官同反,其身先死,家口合缘坐。”奉敕依曹断,家口籍没。有功议:”按《贼盗律》:‘谋反者(斩)。’处斩在为身存,身亡即无斩法。缘坐元因处斩,无斩岂合相缘?缘者是缘罪人,因者为因他犯。犯非已犯,例是因缘。所缘之人先亡,所因之罪合减。合减止于徒坐,徒坐频会鸿恩。今日却断没官,未知据何条例。若情状难舍,敕遣戮尸,除非此途,理绝言象。伏惟逆人独孤敬同柳明肃之辈,身先殒没,不许推寻。未敢比附敕文,但欲见其成例,勘当尚犹不许,家口宁容没官?”申复,依有功所议,断放。此后援例皆免没官者,三数百家。《通典》所言“此后援例皆免没官者”之例,指的就是依徐有功所议免韩纯孝家口没官的先例。这一先例审判的依据是韩纯孝本人先已死亡,而未处斩。根据律法,缘坐之罪须有所因罪名的成立才能处以缘坐。既然韩纯孝人已先死,未处斩罪,那么其家属缘坐斩罪而没官的缘坐罪名就不能成立。韩纯孝家属最终被放免。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此案之所以成为被援引为后事之比的先例,其中包含了可以指导类似审判的原则。这一原则在《唐律》中并没有直接的具体规定,而是法官将《唐律》一般性规定运用于司法实际案例而导出的新的具有普适性的法则。它可弥补既
定法的不足,丰富和完善了相关的法律规范。
韩纯孝家属免没官案之所以成为先例,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即有司判定以后,报皇帝批准,以皇帝诏敕名义颁布,从而具有法的效力。由于唐朝是一个专制集权统治的社会,皇帝具有最高权威性,皇帝复核允准的案例,自然而然为司法官员援引而不必担心承担错判的风险。因此,凡经朝廷复审定夺的案例(通常以皇帝敕准的方式定判)很容易成为司法审判的先例,唐代称之为法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