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三人来到潘家酒楼上,拣个齐楚阁儿坐下。提辖坐了主位,李
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酒保唱了个喏,认得鲁提辖,便道:“提辖
官人,打多少酒?”鲁达道:“先打四角酒来。”一面铺下菜蔬果品
按酒,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鲁达道:“问甚么!但有,只
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噪!”酒保下去,随即烫酒
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
三个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说得入港,只听得隔
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器。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
上。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见鲁提辖气愤愤地。酒保抄手道:
“官人要甚东西,分付卖来。”鲁达道:“洒家要甚么!你也须认得
洒家!却恁地教甚么人在间壁吱吱的哭,搅俺弟兄们吃酒?洒家须
不曾少了你酒钱!”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器,打搅
官人吃酒?这个哭的是绰酒座儿唱的父女两人,不知官人们在些吃
酒,一时间自苦了啼哭。”鲁提辖道:“可是作怪!你与我唤得他
来。”酒保去叫。不多时,只见两个到来,前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妇
人,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儿,手里拿串拍板,都来到面前,看那妇
人,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拭着眼泪,向前来深深的
道了三个万福。那老儿也都相见了。
鲁达问道:“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啼哭?”那妇人便道:
“官人不知,容奴告禀。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渭州投奔亲
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亲在客店染病身故。女父二人流落在些生
受。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
硬保,要奴做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的身
体。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了出来,不容完聚,
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父亲懦弱,和他争执不得,他又
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讨钱来还他?没计奈何,父亲
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儿,来这酒楼上赶座子,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
半还他,留些少女父们盘缠。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
讨时受他羞耻。女父们想起这苦楚来,无处告诉,因此啼哭。不想误
触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抬贵手!”
鲁提辖又问道:“你姓甚么?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
大官人在那里住?”老儿答道:“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子小字翠
莲。郑大官人便是此间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女
两个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下。”鲁达听了道:“呸!俺只道那个
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
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
回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
厮便来!”史进、李忠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两个
三回五次劝得他住。
鲁达又道:“老儿,你来!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
何如?”父女两个告道:“若能彀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
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鲁提辖道:
“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放在桌
上,看着史进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带些出来;你有银子,借些与
俺,洒家明日便送还你。”史进道:“直甚么,要哥哥还!”去包裹
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
洒家。”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
是个不爽利的人!”鲁达只把这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分付道:“你
父女两个将去做盘缠,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
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金老并女儿拜谢了去。鲁达把这二两银
子丢还了李忠。
三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洒家明日送来
还你。”主人家连声应是:“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
来赊。”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进,李忠各自投客店
里去了。
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
地睡了。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再说金老得了这一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安顿了女儿,先去
城外远处觅下一辆车儿,回来收拾了行李,还了房宿钱,算清了柴米
钱,只等来日天明。
当夜无事。次早五更起来,父女两个先打火做饭,吃罢,收拾
了。天色微明,只见鲁提辖大踏步走入店里来,高声叫道:“店小
二,那里是金老歇处?”小二道:“金公,鲁提辖在此寻你。”金公
开了房门道:“提辖官人,里面请坐。”鲁达道:“坐甚么!你去便
去,等甚么!”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作谢提辖,便待出门。店
小二拦住道:“金公,那里去?”鲁达问道:“他少你房钱?”小二
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着落
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鲁提辖道:“郑屠的钱,洒家自还他,
你放这老儿还乡去!”那店小二那里肯放。鲁达大怒,揸开五指,去
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落两个当
门牙齿。小二爬将起来,一道烟跑向店里去躲了。店主人哪里敢出来
拦他。金老父女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
了。
且说鲁达寻思,恐怕让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条凳子,
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得远了,方才起身,迳到状元桥来。
且说郑屠开着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内。郑屠
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鲁达走到门前,叫声
“郑屠!”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前来唱喏道:“提辖
恕罪!”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提辖请坐。”鲁达坐下道:“奉着
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作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
郑屠道:“使得,——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提辖到:“不要
那等腌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是
了。”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
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立住,在房檐下望。
这郑屠整整的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叫人送
去?”鲁达道:“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
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
肥的臊子何用?”鲁达睁着眼到:“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
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
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包了。整弄了一早辰,却得饭罢时候。
那店小二那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
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鲁达道:“再要十
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
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鲁达听了,跳起身来,拿着两包臊子
在手,睁着眼,看着郑屠道:“洒家特地来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
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
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
焰腾腾的按捺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鲁
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
众邻居并十来个火家,那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
了脚,和那店小二也惊得呆了。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要来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
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
住胸脯,提起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
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
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
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
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
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
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
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
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
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只和俺
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今对俺讨饶,洒家偏不饶你!”又是一
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
一齐响。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了入
的气,动掸不得。
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只见面皮渐渐的变
了。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
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
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
步去了。
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
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
粗重的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本文发布于:2023-05-23 18:29:58,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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