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磐暗故园

学术研究2005年第5期

鲁迅5自题小像6考释

q王福湘

[摘要]如何解释鲁迅的绝句5自题小像6,长期有不同意见,应该搞清楚其写学加减法 作背景和心理。该诗

的一、三两句写鲁迅自己的家事和对婚姻的看法,二、四两句写国事和抱负,可以从伦理学和心理学的不

同角度加以解释。鲁母包办婚姻和朱安拒放小脚而带给鲁迅的痛苦与不幸,是该诗写作的根本原因。

[关键词]鲁迅小像婚姻

1中图分类号2I210151文献标识码2A1文章编号21000-7326(2005)05-0137-04

作者简介王福湘,肇庆学院中文系教授(广东肇庆,526061)。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1](P423)

鲁迅逝世后第九天,1936年10月27日,许寿裳纪念文章5我所认识的鲁迅6第一次公布了这首

诗,说:/鲁迅对于民族解放事业,坚贞无比,在一九o三年留学东京时,赠我小像,后补以

诗。0[2](P70)同年12月19日,许寿裳在文章5怀旧6里再次引录了这首诗,并题之为5自题小像6,还

作了讲解:/首句说留学外邦所受刺激之深,次写遥望故国风雨飘摇之状,三述同胞未醒,不胜寂寞之

感,末了直抒怀抱,是一句毕生实践的格言。0[2](P96)1944年五四纪念日,许寿裳为5鲁迅旧体诗集6

题的序跋,除说明/神矢0/想系借用罗马神话库必特(Cupid)爱矢之故事0[2](P107-109)外,对5自题

小像6各句的解释基本上仍用5怀旧6的文字。许寿裳是鲁迅留日时最好的同学,终生的挚友,诗和

像又都是题赠给他的,所以上述文字理所当然成为最具权威性的解释。可是对一、三两句的解读似乎

留下了疑惑,即对二、四两句,也还有不同意见。争议从上个世纪的50年代开始,到70年代后期80

年代初期。争论的焦点主要是诗的首句/灵台无计逃神矢0是否与鲁迅的婚姻有关,由此分成两派,

两派之内又有若干分歧。除对/神矢0、/灵台0有多种解说外,/故园0指故乡还是指祖国,/荃0

指清政府还是指人民群众,全诗主旨是反帝还是反满,都提出了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看法。蒋锡金

于1981年写的53自题小像4和/婚姻说06,是迄今最有价值的解读文章,它提供了1941年他和许

广平/共同研读此诗0时,许广平作解释的/婚姻说0。许广平说,/这首诗我问过周先生,周先生自

己对我这样解释的。周先生不但自己解释了这诗,而且,还举出了后来在1918年所写的新体诗5爱之

神6,和1919年所写的杂文5随感录#四十6,说,诗里的意思,和后面两篇里所写的是差不多

的。0[3]根据鲁迅和许广平一致的解释,/婚姻说0总的来说是符合事实的。20年后的今天,鲁迅早已

从/神0还原为/人0,而文学研究的思维空间也已大大拓展,我们可以而且应该完全读懂这首诗了。

否则,真是对不起鲁迅,也对不起自己。然而,新近出版的5鲁迅旧诗探解6(倪墨炎著,上海书店

出版社2002年5月第l版)和5鲁迅诗说6(赵冰波著,河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6月第1版)对这首

诗的解说仍不能令人满意。倪著确是学术著作,史料丰富,但解释多沿袭旧说;赵著采用散文笔法,

叙事生动,但不能算学术专著。而且两人都有一些模棱两可的说法,整体上也都未能超出蒋锡金1956

年5鲁迅诗本事6的研究水平。本文旨在全面认识诗的思想和艺术,探讨鲁迅写作的背景和心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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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放在前人已经触及但没有具体深入,或感到疑惑并留下空白的地方,力求释疑解惑都能落到实反邪教手抄报 处。

一

/灵台无计逃神矢0。我的心无法逃脱爱神乱射的箭,喻指我无法逃避母亲决定的婚姻的苦难。灵

台:心。典出5庄子6杂篇5庚桑楚第二十三6:/不可内于灵台。0(/内0通/纳0)神矢:神的箭。

典出西方古典神话小爱神丘比特的故事。中国读者往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爱神之箭使人产生

爱情获得幸福,而不知它其实有两种,另一种可以使人熄灭爱情得到不幸。1981年版5鲁迅全集6的

注释者只注意了前者,而鲁迅用这个洋典故却是指后者。他写于1918年的白话诗5爱之神6可以互

证,这首诗后来收入5集外集6,一般研究者似乎不太注意。

/风雨如磐暗故园0。风雨如大石压在头上,黑暗笼罩着祖国家园。风雨如磐,典出5诗经#郑风

#风雨6:/风雨如晦,鸡鸣不已0;唐#贯休5侠客6:/黄昏风雨黑如磐0;清末黄遵宪5岁暮怀人

诗6:/漫山风雨黑如磐0。/风雨0隐喻帝国主义侵略和满清专制。暗:使,,变得黑暗。故园:故

乡,泛指祖国。鲁迅5悼丁君6:/如磐夜气压重楼0,5秋夜有感6:/中夜鸡鸣风雨集0,用典同此。

/寄意寒星荃不察0。我托寒星向母亲传达心意,但母亲不体察我的衷情。寄意寒星,典出5楚辞

#九辩6:/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难当0;星在高天之上,故曰寒星,暗寓心情。荃不察,典出

屈原5离骚6:/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齐怒0。荃:一种香草名,原典喻指楚怀王,后因以比

喻君主,鲁迅用荃比喻母亲。过去解诗者对/荃0的喻指看法不一,或以为人民群众,即许寿裳所说

/同胞0,或以为当时的君主即清朝统治者,显然都不合适。1903年鲁迅还在弘文学院普通科学习,虽

已开始思考国民性和人性问题,但并未作出提倡文艺运动的选择,向民众/寄意0与同胞/不察0都

谈不上,以/荃0喻人民、祖国不但古书中没有先例,按鲁迅当时的思想也不可能。鲁迅此诗是题剪

辫后照的像,剪辫即与满清统治者决裂的表征,因此像和诗乃是鲁迅反清革命的宣言,把/荃0解释

为清廷是大错而特错的。鲁迅对母亲尽孝,与屈原对君主尽忠,都是遵从封建宗法时代的道德。在鲁

迅心目中,母亲是至高无上的,母命不可违抗,正是母亲不顾鲁迅的感情和意见,坚持错误的决定,

才造成了鲁迅大半辈子的不幸和痛苦。而且,/寄意寒星荃不察0的所指有事实为据,这就是俞芳的

回忆文章所提供的材料。俞鲁两家是同乡旧识,俞芳三姊妹和鲁迅母子及朱安曾同住砖塔胡同61号,

1930年起俞芳还代鲁母给鲁迅写信五年之久,鲁母对俞芳无话不谈,她叙述的情况应该是可靠的:

记得太师母也曾和我谈起过大先生和大师母的关系问题。老人家说:当时我为大先生订了亲,事后才告诉大先生。

他当时虽有些勉强,但认为我既做了主,就没有坚决反对,也许他信任我,认为我给他找的人,总不会错的。后来得

知对方(朱安女士)是缠脚的,大先生不喜欢小脚女人,但他认为这是旧社会造成的,并不以小脚为辞,拒绝这门婚

事,只是从日本写信回来,叫家里通知她放脚。[4]

周建人也在回忆文章里说:/他一到日本就参加了留学生组织的天足会。那时秋瑾在日本,提倡天足

会,反对妇女缠脚,自己放了脚。鲁迅当时给母亲写信,要让朱安太太放脚(当时已与朱安太太订婚,

尚未结婚)。0[5](P27)俞芳没有具体说明何时订的婚,但肯定是鲁迅不在绍兴期间。从前后时间推断,订

婚当在鲁迅赴日留学的第二年即1903年,/断发照相0之后,/后补以诗0之前,而不应该提前到鲁

迅在南京读书期间。否则,无论是事隔几年之后鲁母才告诉长子给他订了婚,还是鲁迅接受订婚几年

后才要求朱安放脚,都极不合乎情理。1899-1901年间的周作人日记所记,只是议婚过程,并未尘埃

落定,鲁迅也还没有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母子间也多半是通过书信往还传达彼此的意思。/寄意寒

星0,正是暗喻鲁迅为此事一再给母亲写信,决不能虚化为望星空而兴叹。然而/荃不察0,母亲固执

己见,不理解他的心情,更不采纳他的意见。他先是反对订婚无效,后是通知放脚被拒,一切都无法

改变,无乡村振兴申论 可奈何。于是,鲁迅从此几年都不回家探母,直到1906年被母亲骗回去结婚。

/我以我血荐轩辕0。我把我的鲜血敬献给祖国,誓为中华民族的解放而牺牲。荐:祭祀,敬献。

轩辕:黄帝名,传说中的部落联盟领袖,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后人尊为汉民族的也是中华民族的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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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和象征。是否反清,乃当时革命派与维新派的基本区别。有些研究者在解读此诗时,只强调鲁迅反

帝爱国,而否认他有反清革命思想,担心说排满会贬低鲁迅,其实近代中国的爱国主义是和民族革命

联系在一起的,救国必须革命,革命必须排满)))指推翻满清王朝,并不是反对满族平民,无可非议。

在南京接受了维新派思想的鲁迅,到日本之后,迅速成为伟大的爱国者和反帝反清的民族革命者。这

句诗有力地抒发了他决心献身民族解放事业的志愿,是他思想飞跃的表征,/毕生实践的誓言0。

二

现在要讨论的问题是鲁迅为什么不爱朱安,想起来就痛苦,在一起更不能忍受,而且绿色物流论文 这种心理从

订婚起到结婚后一直没有改变。全家搬到北京以后,尽管朱安在生活上/服侍0鲁迅似乎/无微不

至0,也毫无效果。用俞芳回忆鲁母说的话,/两人各归各,不像夫妻0,/就这样过了十几年,他们两

人好像越来越疏远,精神上都很痛苦0。[4]如此刻骨铭心不堪忍受的苦痛,仅仅用/包办婚姻0或/封

建婚姻0来解释实在过于笼统,根本原因是两人思想差华丽的近义词 距太大,没有共同语言。连称赞朱安/心地善

良0且/很有主见0,并对其悲剧命运深表同情的俞芳,也认为朱安/思想保守,封建意识浓厚0,

/从思想上看,她比太师母衰老、落后,常给人以-未老先衰.的感觉0,甚至剪发也是鲁母先剪之后

/现身说法0地劝她才剪的。[4]俞芳部分地看到了问题的实质,但忽视了一个最关键的事实,即朱安拒

绝放脚,正是这一点给鲁迅最大、最深的精神刺激。鲁迅在日本以书信通知朱安放脚被拒后,写5自

题小像6以抒发愤懑。结婚之日眼见朱安/脚小鞋大0,以致绣花鞋/从轿里掉出来0,更是痛不欲

生,洞房之夜泪水湿透枕巾,/第二夜就睡到书房去了0,也不按老例去祠堂拜祖宗。[6]俞芳说朱安是

/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的牺牲者0,[4]并不十分准确,鲁迅叫她放脚她就置之不理,没有/从夫霸气网名大全 0,这既

表明她思想的落后守旧而且顽固,又是对鲁迅的极不尊重,即此一端就伤透了鲁迅的心。以后再谈什

么尊敬、爱慕、顺着他、待他好,都没有实际意义,反显得很不自然。所以,拒不放脚,害己害人,

这才是鲁迅不爱以至厌恶朱安的真实的具体的原因。

在这个问题上最知情的莫过于许寿裳。他在给学生讲述/鲁迅的生活0时,谈到鲁迅在日本学医

的动机,说/据他所知0,除了/(一)恨中医耽误了他的父亲的病0和/(二)确知日本明治维新是

大半发端于西医的事实0这两点以外,/还对于一件具体的事实起了宏愿,也可以说是一种痴想,就

是:(三)救济中国女子的小脚,要想解放那些所谓-三寸金莲.,使恢复到天足模样。后来,实地经

过了人体解剖,悟到已断的筋骨没有法子可想。这样由热望而苦心研究,终至于断念绝望,使他对于

缠足女子的同情,比普通人特别来得大,更由绝望而愤怒,痛恨赵宋以后历代摧残女子者的无心肝,

所以他的著作里写到小脚都是字中含泪的。0许寿裳列举了鲁迅著作中写到小脚的文字凡六例,见:

5朝花夕拾#范爱农6,5热风#随感录四十二6、5呐喊#风波6、5呐喊#故乡6、5彷徨#离婚6、5南

腔北调集#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6。他还说,鲁迅是由对

女子缠脚的/感触多端,从此着重在国民性劣点的研究了0,后来弃医从文,课堂上忽然看到中国人

被斩的幻灯片/不过是一种刺激,并不是唯一的刺激0。[7]这些都说得对,但不完全,需补充几点。

一、朱安缠脚且拒不放脚是对鲁迅的巨大刺激,在救治小脚的学医动机里占有重要地位。许寿裳

特意避讳这一点,如同他解诗时忌谈鲁迅的婚姻一样。

二、鲁迅著作里写到缠足或天足的地方还多,可以说,对缠足的反感和对天足的喜爱已经在他的

意识里形成一个/情结0。下面再举几例:53出了象牙之塔4后记6、5集外集拾遗补编#补救世道文

件四种6、5集外集拾遗补编#/天生蛮性06、5故事新编#采薇6、5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0草

六6。鲁迅憎恶缠足,赞扬天足,主张放脚,既包含了人体生理学的科学知识和妇女解放的现代伦理观

念,又体现了他追求身心健康的审美心理和灵肉一致的性爱心理。

鲁迅从陶渊明5闲情赋6的/十愿0中单单选出/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0,称赞其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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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0和/大胆0,[8](P422)颇近于现代性心理学中的所谓/足恋0,现在世界上已蔚成/摩登0时尚。

朱安拒绝放脚,执意保守其形体的残损丑陋,反映了思想性格的落后愚顽,不仅有违科学和道德,而

且从根本上与鲁迅的审美和性爱心理针锋相对。面对如此病态而且讳疾忌医的身体和心理,在私生活

上极其端午节的诗句古诗大全 严肃的鲁迅,当然不能生爱,不能起性,惟有苦痛、悲哀、绝望和逃离。

三、缠足放开以后,虽因筋骨已经损伤,不能恢复到天足模样,但还是能有所恢复,放得越早恢

复得越好。清末新派人士兴起天足运动,许多受其影响的小脚女人放了脚,结果半大不小,这就是所

谓/放大脚0或曰/解放脚0,鲁迅的母亲就是如此。但放脚是需要勇气的,是接受新思想的表现。

鲁母放脚,还跟房族中的老少顽固派进行过坚决斗争。朱安可放足而不放足,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鲁迅不以小脚为辞拒绝婚事,只是要求她放脚,既正视现实,又面向未来,入情入理,绝不过分。鲁

迅所痛苦、悲哀和怨愤的,不是一般的包办婚姻,而是在那个产生了秋瑾的时代和已得风气之先的家

乡,母亲竟坚持给他包办了这么一个拒不接受新思想,固守其灵肉一致之丑的旧式女人!

三

5自题小像6的解读之所以发生困难,格式特别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论者一般囿于起承转合的诗

的格式,认为如果把一、中考历史复习资料 三两句按婚姻说解释,就会与二、四句脱节,因而不合逻辑;为要合所谓逻

辑,就必须把一、三句也解释成写国家民族。种种牵强的说法即由此种思路而来。殊不知起承转合乃

后世诗论家对律绝章法的一种归纳,并非唯一的模式,实际上很多名诗并不是按这个格式写的。鲁迅

的5自题小像6就在格式上极富独创性,全诗四句,一、三句写家事,抒私情,纯系婚姻、个人之

事,二、四句写国事,抒民族情,感时忧国之情,舍身报国之情,属于公共道德情怀。两者既非一般

的承接和转折,也不是简单的并列和排比,而是由小而大,由个人到民族,由家事到国事,构成一种

交替承接推进的格式,尾句达到高潮,将个人献给祖国,二者合成一个完整的抒情结构。在这个结构

里,暗写家事,明写国事,前者完全用典,含意隐晦,后者虽也用典,但意思比较明显,最后直抒胸

臆,发出宏大誓愿。两者矛盾统一,/语不接而意接0,具有极大的情感容量和审美张力。中外典故作

为隐喻的密集使用,使诗的语言极富弹性和密度,为诗意的跳跃铺设了基石,也增加了阅读的难度。

至于一三句和二四句的内在联系,这个问题可以从伦理学和心理学两个层面解决。在伦理学层面,

5自题小像6正是发扬了儒家文化精神,切合家国一体的伦理系统,表现出修齐治平的价值取向和以

天下为己任的人格理想。在家尽孝,为国尽忠,当所谓/忠孝不能两全0时,必以孝服从忠,把国家

民族的利益摆在第一位,这是历代真儒家知识分子的人生选择和实现自我完善的道德目标。鲁迅当时

处在家事国事两不顺的双重矛盾中,既怀孝母之心,又抱救国之志。诗的二者交替推进、形似跳跃的

结构,反映了作者的道德思考与情感,十分合逻辑地循儒家伦理体系,由私而公,由家而国,即由生

命个体推及民族整体,在欲兼顾二者而不可得的情势下,毅然作出血荐轩辕的最终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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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鲁迅全集(第6卷)1责任编辑:陶原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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