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我们看海去
⼀
妈妈说的,新帘⼦胡同像⼀把汤匙,我们家就住在靠近汤匙的底⼉上,正是舀汤喝时碰到嘴唇的地⽅。于是爸爸就教训
我,他绷着脸,瞪着眼说:
“讲唔听!喝汤不要出声,窣窣窣的,最不是⼥孩⼉家相。舀汤时,汤匙也不要把碗碰得当当当地响……”
我⼩⼼⼩⼼地拿着汤匙,轻慢轻慢地探进汤碗⾥,爸⼜发脾⽓了:
“⼩⼈家要等⼤⼈先舀过了再舀,不能上⼀个菜,你就先下⼿。”他⼜转过脸向妈妈:“你平常对孩⼦全没教习,也是不⾏
的。”
我⼼急得很,只想赶快吃了饭去到门⼝看⽅德成和刘平踢球玩,所以我就喝汤出了声,舀汤碰了碗,菜来先下⼿。我已
经吃饱了,只好还坐在饭桌旁,等着给爸爸盛第⼆碗饭。爸爸说,不能什么都让⽤⼈做,他这么⼤的⼈,在⽼家时,也
还不是吃完了饭仍站在⼀旁,听着爷爷的教训。
我趁着给爸爸盛好饭,就溜开了饭桌,⾛向靠着窗前的书桌去,只听妈妈悄悄对爸爸说:
“也别把她管得这么严吧,孩⼦才多⼤?去年惠安馆的疯⼦把她吓得那么⼀⼤场病,到现在还有胆⼩的⽑病,听见你⼤
声骂她,她就⼀声不⾔语,她原来不是这样的孩⼦呀!现在搬到这⾥来,换了⼀个地⽅,忘记以前的事,⼜上学了,好
容易脸上长胖些……”
妈妈啊!你为什么⼜提起那件奇怪的事呢?你们⼜常常说,哪个是疯⼦,哪个是傻⼦,哪个是骗⼦,哪个是贼⼦,我分
也分不清。就像我现在,抬头看见窗外蓝⾊的天空上,飘动着⽩⾊的云朵,就要想到国⽂书上第⼆⼗六课的那篇《我们
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蓝⾊的⼤海上,
扬着⽩⾊的帆。
⾦红的太阳,
从海上升起来,
照到海⾯照到船头。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我就分不清天空和⼤海。⾦红的太阳,是从蓝⾊的⼤海升上来的呢,还是从蓝⾊的天空升上来的呢?但是我很喜欢念这
课书,我⼀遍⼀遍地念,好像躺在床上,⼜像睡在云上。
我现在已经能够背下来了,妈妈常对爸爸、对宋妈夸我⽤功,书念得好。我喜欢念的,当然就念得好,像上学期的“⼈
⼿⾜⼑尺狗⽜⽺⼀⾝⼆⼿……”那⼏课,我希望赶快忘掉它们!
爸爸去睡午觉了,⼀家⼈都不许吵他,家⾥⼀点⼉声⾳都没有,但是我听到街墙传来“嘭!嘭!”的声⾳,那准是⽅德成
他们的⽪球踢到墙上了。我在想,出去怎样跟他们说话,跟他们⼀起玩呢?在学校,我们⼥⽣是不跟男⽣说话的,理也
他们的⽪球踢到墙上了。我在想,出去怎样跟他们说话,跟他们⼀起玩呢?在学校,我们⼥⽣是不跟男⽣说话的,理也
不理他们,专门瞪他们,但是我现在很想踢球。
好妈妈,她过来了:
“出去跟那两个野孩⼦说,不要在咱们家门⼝踢球,你爸爸睡觉呢!”
有了这句话就好了,我飞快地向外跑,辫⼦⼜钩在门框的钉⼦上了,拔起我的头发根,痛死啦!这只钉⼦为什么不取
掉?对了,是爸爸钉的,上⾯挂了⼀把鞋掸⼦,爸爸临出门和回家来,都先掸⼀掸鞋。他叫我也要这样做,但是我觉得
我鞋上的⼟,还是⽤跺脚的法⼦,跺得更⼲净些。
宋妈在门道喂妹妹吃粥,她头上的簪⼦插着薄荷叶,太阳⽳贴着⼩红萝⼘⽪,因为她在闹头痛的⽑病。开街门的时候,
宋妈问我:
“⼜哪⼉疯去?”
“妈叫我出去的。”我理由充⾜地回答她。
门外⼀块圆场地,全被太阳照着,就像盛得满满的⼀匙汤。我了不起地站到⽅德成的⾯前说:
“不许往我们家墙上踢球,我爸爸睡觉呢!”
⽅德成从地上捡起⽪球,傻乎乎地看着我。
在我们家的斜对⾯,是⼀所空房⼦,⾥⾯没有⼈家住,只有⼀个看房的聋⼦⽼头⼉,也还常常倒锁了街门到他的⼥⼉家
去住。宋妈不知道从哪⼉听来的,说这所房⼦总租不出去,是因为闹⿁。妈妈听了就跟爸爸说:“北京城怎么这么多闹
⿁的房⼦?”
在闹⿁房⼦和另⼀所房⼦的中间,有⼀块像⼀间房⼦那么⼤的空地,长满了草,前⾯也有看来我都能迈过去的矮破砖
墙,⾥⾯的草长得⽐墙⾼。这块空地听说原来是闹⿁房⼦的马号,早就塌了,没有⼈修,就成了⼀块空草地。
我看着那⽚密密⾼⾼的草地,它旁边正接着⼀段闹⿁房⼦的墙,我对傻⽅德成他们说:
“不会上那边踢去,那房⾥没住⼈。”
他们俩⼀听,转⾝就往对⾯跑去。球⼉⼀脚⼀脚地踢到墙上⼜打回来,是多么地快活。
这是条死胡同,做买卖的从汤匙的把⼉进来,绕着汤匙底⼉⾛⼀圈,就还得从原路出去。这时剃头挑⼦过来了,那两⽚
铁夹⼦“唤头”弹得嗡嗡地响,也没⼈出来剃头。打糖锣的也来了,他的挑⼦上有酸枣⾯⼉,有印花⼈⼉,有⼭楂⽚,还
有珠串⼦,都是我喜欢的,但是妈妈不给钱,⼜有什么办法!打糖锣的⽼头⼦看我站在他的挑⼦前,就轻轻地对我说:
“去,去,回家要钱去!”
叫⼈要钱,这⽼头⼦真坏!我⼼⾥想着,就⾛开了。我不由得⾛向对⾯去,站在空草地的破砖墙前⾯,看⽅德成和刘平
他们俩会不会叫我也参加踢球。球滚到我脚边来了,我赶快捡起来扔给他们。⼜滚到更远⼀点⼉的墙边去了,我也跑过
去替他们捡起来。这⼀次刘平⼀脚把球踢得⽼⾼⽼⾼的,他⾃⼰还夸嘴说:“瞧⽼⼦踢得多棒!”但是这回球从⾼处落到
那⽚⾼草地⾥去了。
“英⼦,你不是爱捡球吗?现在去给我们捡吧!”刘平⼀头汗地说。
有什么不可以?我⽴刻就转⾝迈进破砖墙,脚踏在⽐我还⾼的草堆⾥。我⽤两⼿拨开草才想起,球掉到哪⼉了呢?怎么
能⼀下就找到?不由得回头看他们。他们俩已经跑到打糖锣的挑⼦前,仰着脖⼦在喝那三⼤枚⼀瓶的⽟泉⼭汽⽔。
我探⾝向草堆⾛了两步,刘平在喊我:“留神脚底下狗屎,林英⼦!”
我听了吓得⽴刻停住了,向脚底下看看,还好,什么都没有。我拨开左⾯的草,右⾯的草,都找不到球。再向⾥⾛,快
到最⾥⾯的墙⾓了,我脚下碰着⼀个东西,捡起来看,是把钳⼦,没有⽤,我把它往⾯前⼀丢,当的⼀声响了,我赶快
⼜拨开前⾯的草,这才发现,钳⼦是落在⼀个铜盘⼦上⾯,盘⼦是反扣着的。
真奇怪!我不由得蹲下来,掀开铜盘⼦,底下竟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条很漂亮带穗⼦的桌毯,和⼀件很讲究的绸⾐服,
我赶紧⽤铜盘⼦⼜盖住,⼼突突地跳,慌得很,好像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被⼈发现了,抬头看看,并没有⼈影,草被风
吹得向前倒,打着我的头,我只看见草上⾯远远的那块蓝⾊的海,不,蓝⾊的天。
我站起⾝来往出⼝的路⾛,⼼在想,要不要告诉刘平他们?我⾛出来,只见他们俩已经⼜在地上弹玻璃球了,打糖锣的
⽼头⼦也⾛了。刘平头也没抬地问我:
“找着没有?”
“没有。”
“找不着算了,那⾥头也太脏,狗也进去拉屎,⼈也进去撒尿。”
我离开他们回家去。宋妈正在院⼦⾥收⾐服,她看见我皱起眉头(⼩红萝⼘⽪⽴刻从太阳⽳掉下来了)说:
“瞧裹的这⾝这脸的⼟!就跟那两个野⼩⼦踢球踢成这模样⼉?”
“我没有踢球!”我的确没有踢球。
“骗谁!”宋妈撇嘴说着,⼜提起我的辫⼦,“你妈梳头是有名的⼿紧,瞧!还能让你玩散了呢!你说你够多淘!头绳⼉
哪?”
“是刚才那门上的钉⼦钩掉的。”我指着屋门那只挂掸⼦的钉⼦争辩说。这时我低头看见我的鞋上也全是⼟,于是我在砖
地上⽤⼒地跺上⼏跺,⼟落下去不少。⼀抬头,看见妈妈隔着玻璃窗在屋⾥指点着我,我歪着头,皱起⿐⼦,向妈妈眯
眯地笑了笑。她看见我这样笑,会什么都原谅我的。
⼆
第⼆天,第三天,好⼏天过去了,⽅德成他们不再提起那个球,但是我可惦记着,我惦记的不是那个球,是那块草地,
草地⾥的那堆东西。我真想告诉妈或者宋妈,但是话到嘴边⼜收回去了。
今天我的功课很快地就做完了,两位的加法真难算,⼜要进位,⼜要加点,我只有⼗个⼿指头,加得忙不过来。算术算
得太苦了,我就要背⼀遍《我们看海去》,我想,躺在那海中的⽩帆船上,会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船⼉在⽔上摇呀摇
的,我⼀定会睡着了。“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我收拾铅笔盒的时候,这样念着;我把书包挂在床栏上,这样念
着;我跳出了屋门槛⼉,这样念着。
爸和妈正在院⼦⾥,妈妈抱着⼩妹妹,爸爸在剪花草,他说夹⽵桃叶⼦太多了,花就开得少,该去掉⼀些叶⼦。他⼜⽤
细绳⼉把枝⼦捆扎⼀下,那⼏棵夹⽵桃,就不那么散散落落的了。他⼜给墙边的喇叭花牵上⼀条条的细绳⼦,钉在围墙
⾼处,早晨的太阳照在这堵墙上,喇叭花红紫黄蓝的全开开了,但现在不是早晨,⼏朵喇叭花已经萎了。
妈妈对爸爸说:
“带把锁回来吧,贼闹得厉害,连新华街⼤街上还闹贼呢!”
爸爸在专⼼剪栽花草,⿐孔⼀张⼀张的,他漫不经⼼地说:“新华街,离这⾥还远呢!”抬头看见我⼜说:“是不是?英
⼦!”
我点点头,那空草地在我眼前闪了⼀下。
⼩妹妹这时从妈妈的⾝上挣脱下来,她刚会⾛路,就喜欢我领她。我⽤跳舞的步⼦带着她⾛,⼩妹妹⾼兴死啦!咯咯地
笑,我嘴⾥⼜念着“我们看海去”,念⼀句,跳⼀步舞,这样跳到门⼝。宋妈刚吃过饭,⽤她那银⽿挖⼦在剔⽛,每剔⼀
笑,我嘴⾥⼜念着“我们看海去”,念⼀句,跳⼀步舞,这样跳到门⼝。宋妈刚吃过饭,⽤她那银⽿挖⼦在剔⽛,每剔⼀
下,就啧啧地吸着⽓,要剔好⼤的⼯夫,仿佛她的⽛很重要!⼩妹妹抱住她的腿,她把⽿挖⼦在⾝上抹了抹,插到她的
髻⼉上去。
宋妈抱起⼩妹妹⾛出街门了,她对妹妹说:
“俺们逛街去喽!俺们逛街街去喽!”宋妈逛⼤街的瘾头很⼤,回来后就有许多新鲜事⼉告诉妈妈,神妖贼怪,骡马驴
⽜。
宋妈⾛远了,⼩妹妹还在向我招⼿,天还没有⿊,但是太阳不见了,只有对⾯空房⼦的墙⾓上,还有⼀丝丝光。再看过
去,旁边的空草地上,也还有⼀⽚太阳闪着亮,草被风吹得轻轻地动,我看愣了,不由得向它⾛过去。我家隔壁的门
前,停了⼀个收买破烂货的挑⼦,却不见⼈,⼤概是到谁家收买破烂⼉去了吧!这时门前的空地上,⼀个⼈也没有。
我⾛向空草地,⼀边迈过破墙,⼀边⼼想,如果被宋妈或者什么⼈看见我到这⾥来的话,我就说,我要找那个⽪球的,
本来嘛!
我没有专⼼找球,但也希望能看到它,我的脚步是⾛向那个神秘的墙⾓。我憋住⽓,拨动着⾼草,轻轻地向前探着脚
步,我是怕⼜踩到什么东西。
那些东西,能够还在这地⽅吗?我那天怎么不敢多看⼀看,⽴刻就返⾝退出来呢?现在这些东西如果还在这地⽅的话,
我⼜怎么办呢?当然没有办法,我只是想看⼀看,因为我喜欢奇怪的事。
但是当我拨开那⼀丛草的时候,我倒抽了⼀⼝⽓,惊奇地喊了⼀声:
“哦!”
有⼀个⼈蹲在草地上!他也惊吓地回过头来“哦”了⼀声。瞪着眼望了我⼀阵,随后他笑了:
“⼩姑娘,你也上这⼉来⼲吗?”
“我呀……”我竟答不出话来,愣了⼀下,终于想出来了:“我来找球。”
“球?是不是这个?”他说着,从⾝后的⼀堆东西⾥拿出⼀个⽪球,果然是刘平他们丢的那个。我点点头,接过球来便转
⾝退出去,但是他把我叫住了:
“嗯——⼩姑娘,你停停,咱们谈谈。”
他是穿着⼀⾝短打裤褂,秃着头,浓浓的眉⽑,他的厚嘴唇使我想起了会看相的李伯伯说过的话:“嘴唇厚厚墩墩的,
是个⽼实⼈相。”我本来有点怕,想起这句话就好多了。他说话的声⾳仿佛有点发抖,⼈也不肯站起来,但是我知道他
⾝后有⼀堆东西,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的铜茶盘什么的。他说:
“⼩姑娘,你⼏岁啦?念书了没有?”
“七岁,在⼚甸附⼩⼀年级。”常常有⼈问我同样的话,所以我能⼀下就回答出来。
“嗬!那是好学堂。谁接你送你上学呀?”
“我⾃⼰。”回答了以后,想起爸爸,所以我⼜说:“爸爸说,⼩孩⼦要早早养成⾃⽴的本事,现在,你知道不知道,新华
街城墙打通了,叫做兴华门,我就不⽤绕顺治门啦!”
“⼩姑娘会说话,家教好,”他不住地点头,“你爸爸说得对,⼩孩⼦要早早地就学着⾃个⼉,嗯——⾃个⼉那什么的本
事,唉——!”他忽然低头长长地叹⼀⼝⽓,⼜抬头望着我,笑笑问我:“你猜我是来⼲吗?”
“你呀——我猜不出,”我摇摇头,但⼜忽然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来这⾥拉屎?”
“拉屎?”他睁⼤了眼睛,“对啦,对啦,我是来出恭的啦!”
“不讲卫⽣!”
“我们这路⼈,没有卫⽣。”
我⼜低头斜着眼望了⼀下他的背后,他好像在想什么,愣了⼀会⼉,从短褂⼝袋⾥掏出了⼀把玻璃球,都是⼜圆⼜亮的
汽⽔球:
“哪,这些个给你。”
“我不要!”这种事⼀点⼉也不能坏我的⼼眼⼉。爸爸说过,不许随便拿⼈家的东西。
“是我给你的呀!”他还是要塞到我⼿⾥,但是我的⼿掌努⼒张开着,并不拳起来,球没法落在我⼿⾥,就都掉在草地上
了。我⼜说:
“⼈家给的也不能随便要。”
“这孩⼦!”他也很没有办法的样⼦,随后他⼜问我:“你们家知道你上这⼉来吗?”
我摇摇头。
“你回去了,要告诉你们家⾥的⼈看见我了吗?”
我还是摇头。
“那好,可千万别跟⼈说看见我了呀!我也是好⼈。”
谁⼜说他是坏⼈了呢?他的样⼦好奇怪!我猜他不是来拉屎的,那堆东西,跟他有关系。
“回去吧!快⿊了!”他指指天,乌鸦飞过去了。
“那你呢?”我问他。
“我也⾛呀,你先⾛。”他掸掸⾝上落下的碎草,好像要站起来,接着⼜说:“可别说出去呀,⼩姑娘,你还⼩,不懂得
事,等赶明⼉,我跟你慢慢地谈,故事多着呢!”
“讲故事?”
“是呀!我常常来,我看你这⼩姑娘是好⼼肠,咱们交个道义朋友,我跟你讲我弟弟的故事⼉呀,我的故事⼉呀。”
“什么时候?”说到讲故事,我最喜欢。
“遇见了,咱们就聊聊,我⼀个⼈⼉,也闷得慌。”
他说的话,我不太懂,但是我觉得这样⼀个⼤朋友,可以交⼀交,我不知道他是好⼈,还是坏⼈,我分不清这些,就像
我分不清海跟天⼀样,但是他的嘴唇是厚厚墩墩的。
我转⾝向外拨动⾼草,⼜回过头来问他:
“明天你要来吗?”
“明天?不⼀定。”
他正拿⼀个包袱摊开来包些东西,草下⾯很暗了,看不清,但是可以听见“当当”的声⾳,准是那个铜盘⼦碰着掉在地上
的汽⽔球了。那些是他的东西吗?
我⾛出了破砖墙,眼前这块地⽅还是没有⼈,但远远地我看见宋妈领着⼩妹妹回来了,我赶快向家⾥跑,路过隔壁的⼈
家,看见那收破烂的挑⼦还摆在那⾥。
我和宋妈同时到了家门⼝,便牵了⼩妹妹的⼿⼀路⾛进家门,这时院⼦⾥的电灯亮了,电灯旁边的墙上爬着好⼏条蝎虎
⼦,电灯上也飞绕着许多⼩⾍⼉。茶⼏已经摆在花池⼦旁边了,上⾯准是⼀壶⾹⽚茶,⼀包粉包烟,爸爸要在藤椅上躺
好久好久,跟妈妈谈这谈那,李伯伯也许会来。
我把⽪球放在茶⼏上,随⼿便把粉包烟拿起来打开,抽出⾥⾯的洋画⼉,爸爸笑笑问我:
“封神榜的洋画⼉存全了没有?”
“哪⾥会!那张姜⼦⽛永远不会有。三只眼的杨戬我倒有三张啦!”
爸爸摸摸我的头笑着对妈妈说:
“这孩⼦,也知道什么姜⼦⽛啦,杨戬啦!”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忽然问爸爸:
“爸,什么叫做贼!”
“贼?”爸奇怪地望着我,“偷⼈东西的就叫贼。”
“贼是什么样⼦?”
“⼈的样⼦呀!⼀个⿐⼦俩眼睛。”妈回答着,她也奇怪地望着我:
“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随便问问!”
我说着拿了⼩板凳来放在妈妈的脚下,还没坐下来呢,李伯伯就进来了,于是妈妈就赶我:
“去,屋⾥跟⼩妹妹玩去,不要在这⾥打岔。”
三
我洗脸的时候,把⽪球也放在脸盆⾥⽤胰⼦洗了⼀遍,⽪球是雪⽩的了,盆⾥的⽔可⿊了。我把⽪球收进书包⾥,这时
宋妈⾛进来换洗脸⽔,她“哟”了⼀声,指着脸盆说:
“这是你的脸?多⼲净呀!”
“⽐你的臭⼩脚⼲净!”我说完扑哧笑了。我也不知为什么想到宋妈的脚,⼤概是因为她的脚裹得太严紧了。妈妈说过,
那⾥⾯是臭的。
宋妈也笑了,她说:
“你嘴厉害不是?咬不动烧饼可别哭呀!”
咬不动烧饼,实在是我每天早晨吃早点的⼀件痛苦的事。我的⼤⽛都被⾍蛀了,前⾯的⼜掉了两个,新的还没长出来,
所以我就没法把烧饼⿇花痛痛快快地吃下去。为了慢慢地吃早点,我迟到了;为了吃时碰到⾍⽛我疼得哭了。那么我就
宁可什么也不吃,饿着肚⼦上学去。
我把书包挂在肩膀上,⾃⼰上学去。出了新帘⼦胡同照直向城门⾛去,兴华门虽然打通了,但是还没有做好,城门⾥外
堆了⼀层层的砖⼟,车⼦不通⾏,只有⼈可以⾛过。
早晨的太阳照在⼟坡上,我⾛上⼟坡,太阳就照满我的全⾝,我虽然没吃早点,但很舒服,就在⼟坡上站了⼀会⼉,看
着来来往往的⾏⼈。⼿扶着书包正碰着⿎起来的⽪球,不由得想到了空草地⾥的情景,那个厚厚嘴唇的男⼈,他到底是
⼲吗的?
我呆想了⼀会⼉,便⾛下坡来,出了兴华门,马上就到学校了。
五年级的童⼦军把着校门,他们的样⼦多凶啊!但是多让⼈羡慕啊!我⼏时能当上童⼦军呢?
“书包⾥是什么?”童⼦军指着我的书包问。
我吓了⼀跳。
“是⽪球,还给刘平的。”我说话都有点哆嗦了,我真怕他们。
童⼦军对我很好,他没有检查,⼿⼀挥,放我进去了。我可看见他从别的同学的裤袋⾥查出蚕⾖来,查出⼭楂糖来,全
给没收了。不许带吃的。
进了教室,我掏出⽪球来给刘平,他愣着,⼤概忘了,我说:
“是你们那天丢的⽪球呀!”
他这才想起来,很⾼兴地接过去,也不说声谢谢。
有⼀些同学们在吵吵闹闹,他们说,欢送毕业同学全校要开个游艺会,在⼤礼堂,每⼀班都要担任游艺会的⼀项表演节
⽬,吵的就是我们这班会表演什么呢。我真奇怪,他们的消息从哪⼉得来的?我怎么就不知道这些事情。
上课的时候,⽼师果然告诉我们,⼀、⼆年级的同学不会表演整出的话剧什么的,只好唱唱歌,跳跳舞。教跳舞唱歌的
韩⽼师,要从⼀、⼆、三年级的同学⾥,挑出⼏个⼈来,合着演唱《⿇雀与⼩孩》。
啊!那是多么好听好看的⼀出歌舞啊!⽼师会选谁呢?会选我吗?我⼼跳了,因为我喜欢韩⽼师!她是我们附⼩韩主任
的⼥⼉。她冬天穿着⼀件藕荷⾊的旗袍,周⾝镶了⽩兔⽪的边,在⼤礼堂⾥教我们跳舞,拉圈⼉的时候,她刚好拉着我
的⼿。她的⼿⼜热⼜软,我是多么喜欢她,她喜欢我吗?
“……还有林英⼦,当⼩⿇雀。”
啊!我还在做梦呢,什么也没听见,什么?真的是在叫我的名字吗?
“林英⼦,从明天起,下了课要晚⼀点⼉回家,每天都由韩⽼师教你们,到三甲的教室去,听明⽩了没有?记住,要告
诉家⾥⼀声。”
我只觉得脸热,真⾼兴死了,同学们会多么羡慕我啊!去跟三年级的⼤同学⼀起跳舞,虽然我当的是⼩⼩⿇雀,只管飞
来飞去,并不要唱什么。
我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因为我要赶快回家告诉臭⼩脚宋妈,她⼀定会抱妹妹来看游艺会,我才不要她来!下课的时候,
同学都围着我,问我跳舞那天穿什么⾐裳?害怕不害怕?⼥同学都跑过来搂着我,好像我是她们每⼀个⼈的好朋友。
好容易放学该回家吃午饭了,我加快了脚步,抢在同学的前⾯⾛出来。进了兴华门,过了⾼⾼低低的⼟坡,再⾛⼀⼩段
路,就到新帘⼦胡同了。
胡同⾥的第三家,是所⼤房⼦,平常⼤门关得严严的,今天却难得地敞开了,门⼝围着许多⼈,巡警也来了,不知道是
什么事。但是我下午还要上学,不能挤进⼈堆⾥去看,赶快跑回家来。
什么事。但是我下午还要上学,不能挤进⼈堆⾥去看,赶快跑回家来。
宋妈正在⽓喘吁吁地跟妈讲什么,妈惊奇地瞪着眼听,⼜摇头,⼜啧啧。
“这回可⼤发了,⼀共偷了三⼗件,⼋成是昨天天好拿出来晒⾐服,让贼给瞄上了。”
“从外⾯怎么能看得见呢?不是⿊⼤门的那家吗?我路过也难得看见他们打开门,总是阴森森的。”
“今天⼤门⼀敞开,咱们才看见,真是天棚⽯榴⾦鱼缸,院⼦可豁亮啦!”
“现在怎么样了呢?”
“巡警在那⼉查呢!⾛,珠珠,咱们再看去,”宋妈领着⼩妹妹,回头看见了我,“⼩英⼦,你去不去看热闹?”
“热闹?⼈家丢了那么多东西,多着急呀,你还说是热闹呢?”我说完撇了她⼀嘴。
“好⼼没好报!”宋妈终于⼜抱着妹妹⾛了。
我在饭桌上告诉妈妈,我参加表演《⿇雀与⼩孩》的事,妈妈很⾼兴,她说要给我缝⼀件最漂亮的跳舞⾐。我说:
“缝好了就锁在箱⼦⾥,不要让贼偷⾛啊!”
“不会啦,别说这丧话!”妈说。
我忍不住⼜问妈:
“妈,贼偷了东西,他放在哪⼉呢?”
“把那些东西卖给专收贼赃的⼈。”
“收贼赃的⼈什么样⼉?”
“⼈都是⼀个样⼉,谁脑门⼦上也没刻着哪个是贼,哪个⼜不是。”
“所以我不明⽩!”我⼼⾥正在纳闷⼉⼀件事。
“你不明⽩的事情多着呢!上学去吧,我的洒丫头!”
妈的北京话说得这么流利了,但是,我笑了:
“妈,是傻丫头,傻,‘ㄕㄚ’傻,不是‘ㄙㄚ’洒。我的洒妈妈!”说完我赶快跑⾛了。
四
因为放学后要练习跳舞,今天回来得晚⼀点⼉。在兴华门的⼟坡上,我还是习惯地站了⼀会⼉。城墙上⾯的那⽚天,是
淡红的颜⾊了,海在这时也会变成红⾊的吗?我⼜默默地背起“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红的太阳,从海上升
起来……”
那么现在不可以说是“⾦红的太阳,从天上落下去”吗?对了,我将来要写⼀本书,我要把天和海分清楚,我要把好⼈和
坏⼈分清楚,我要把疯⼦和贼⼦分清楚,但是我现在却是什么也分不清。
我从⼟坡上下来,边⾛边想,⾛到家门⼝,就在门墩⼉上坐下来,愣愣地没有伸⼿去拍门,因为我看见收买破烂货的挑
⼦⼜停在隔壁⼈家门⼝了。挑挑⼦的⼈呢?我不由得举起脚步⾛向空草地那边去。这时门前的空地上,只见远远的有⼀
个男⼈蹲在⼤槐树底下,他没有注意我。我迈进破砖墙,拨开⾼草,⼀步步向⾥⾛。
还是那个⽼地⽅,我看见了他!
“是你!”他也蹲在那⾥,嘴⾥咬着⼀根青草。他⼜向我⾝后张望了⼀下。招⼿叫我也蹲下来。我⼀蹲下来,书包就落在
地上了。他⼩声地说:
“放学啦?”
“嗯。”
“怎么不回家?”
“我猜你在这⾥。”
“你怎么就能猜出来呢?”他斜起头看我,我看他的脸,很眼熟。
“我呀!”我笑笑。我只是⼼⾥觉得这样,就来了,我并不真的会猜什么事,“你该来了!”
“我该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惊奇地问。
“没有什么意思呀!”我也惊奇地回答,“你还有什么故事没跟我讲哪!不是吗?”
“对对对,咱们得讲信⽤。”他点点头笑了。他靠坐在墙⾓,⾝旁有⼀⼤包东西,⽤油布包着,他就倚着这⼤包袱,好像
宋妈坐在她的炕头上靠着被褥垛那样。
“你要听什么故事⼉?”
“你弟弟的,你的。”
“好,可是我先问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呢。”
“英⼦。”
“英⼦,英⼦,”他轻轻地念着,“名⼉好听。在学堂考第⼏?”
“第⼗⼆名。”
“这么聪明的学⽣才考⼗⼆名?应当考第⼀呀!准是贪玩⼉分了你的⼼。”
我笑了,他怎么知道我贪玩⼉?我怎么能够不玩⼉呢!
他⼜接着说:
“我就是⼩时候贪玩⼉,书也没念成,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兄弟,那可是个好学⽣,年年考第⼀,有志⽓。他说,他长
⼤毕了业,还要漂洋过海去念书。我的天⽼爷,就凭我这没出息的哥哥,什么能耐也没有,哪⼉供得起呀!奔窝头,我
们娘⼉仨,还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呢!唉!”他叹了⼝⽓,“⾛到这⼀步上,也是事⾮得已。⼩妹妹,明⽩我的话吗?”
我似懂,⼜不懂,只是直着眼看他。他的眼⾓有⼀堆眼屎,眼睛红红的,好像昨天没睡觉,⼜像哭过似的。
“我那瞎⽼娘是为了我没出息哭瞎的,她现在就知道我把家当花光了,改邪归正做⼩买卖,她不知道我别的。我那⼀⼼
啃书本的弟弟,更拿我当个好哥哥。可不是,我供弟弟念书,⼀⼼要供到让他漂洋过海去念书,我不是个好⼈吗?⼩英
⼦,你说我是好⼈?坏⼈?嗯?”
好⼈,坏⼈,这是我最没有办法分清楚的事,怎么他也来问我呢?我摇摇头。
“不是好⼈?”他瞪起眼,指着他⾃⼰的⿐⼦。
我还是摇摇头。
“不是坏⼈?”他笑了,眼泪从眼屎后⾯流出来。
“我不懂什么好⼈,坏⼈,⼈太多了,很难分。”我抬头看看天,忽然想起来了:“你分得清海跟天吗?我们有⼀课书,我
念给你听。”
我就背起《我们看海去》那课书,我⼀句⼀句慢慢地念,他斜着头仔细地听。我念⼀句,他点头“嗯”⼀声。念完了我
说:
“⾦红的太阳是从蓝⾊的⼤海升上来的吗?可是它也从蓝⾊的天空升上来呀?我分不出海跟天,我分不出好⼈跟坏⼈。”
“对,”他点点头很赞成我,“⼩妹妹,你的头脑好,将来总有⼀天你分得清这些。将来,等我那兄弟要坐⼤轮船去外国念
书的时候,咱们给他送⾏去,就可以看见⼤海了,看它跟天有什么不⼀样。”
“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我⾼兴得⼜念起来。
“对,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蓝⾊的⼤海上,扬着⽩⾊的帆……还有什么太阳来着?”
“⾦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
我⼀句句教他念,他也很喜欢这课书了,他说:
“⼩妹妹,我⼀定忘不了你,我的⼼事跟别⼈没说过,就连我兄弟算上。”
什么是他的⼼事呢?刚才他所说的话,都叫做⼼事吗?但是我并不完全懂,也懒得问。只是他的弟弟不知要多久才会坐
轮船到外国去。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订了约会,订了“我们看海去”的约会。
五
妈妈那条淡青⾊的头纱,借给我跳舞⽤。她在纱的四⾓各缀上⼀个⼩⼩铃⼉;我把纱披在⾝上,再系在⼩拇指上,当作
⿇雀的翅膀。我的⼿⼀舞动,铃⼉就随着响,好听极了。
举⾏毕业典礼那天,同时也开欢送毕业同学会,爸妈都来了,坐在来宾席上,毕业同学坐在最前⾯,我们演员坐在他们
后⾯。童⼦军维持秩序,神⽓死了,他们把童⼦军棍拦在礼堂的⼏个出⼊门⼝,不许这个进来,不许那个出去。
典礼先开始了,韩主任发毕业证书,由考第⼀的同学代表去领取,那位同学上台领了以后,向韩主任鞠躬,转过⾝来⼜
向台下⼤家⼀鞠躬,⼤家不住地⿎掌。我看这位领毕业⽂凭的同学很⾯熟,好像在哪⾥见过,唉!我真“洒”!每天在同
⼀个学校⾥,当然我总会见过他的呀!
我们唱欢送毕业同学离别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时来,来时莫徘徊……”我还不懂这歌词的
意思,但是我唱时很想哭,我不喜欢离别,虽然六年级的毕业同学我⼀个都不认识。
轮到我们的“⿇雀与⼩孩”上场了,我⼼⾥⼜⾼兴,⼜害怕,这是我第⼀次登台。⼀场舞跳完,就像做梦⼀样,台下是什
么样⼦,我⼀眼也不敢看,只听见嗡嗡的,还夹着⿎掌声。
我下了台,来到爸妈的来宾席。妈妈给我买了⼤沙果,⽟泉⼭汽⽔和⾯包,我随便吃啦喝啦,童⼦军管不了喽!我并不
愿意⽼⽼实实地坐在爸妈⾝边,便站起来,左看右看的,也为的让⼈家看见我就是刚才在台上的⼩⿇雀。
忽然,⼀晃眼,我看见⼀个熟悉的脸影,是坐在前边右⾯来宾席上的,他是?他侧过头来了,果然是他!我不知怎么,
竟⼀下⼦蹲了下去,让前⾯的座位遮住我,我的脸好发烧,好像发⽣了什么事情。
我低下头想,他怎么也来了?是不是来看我?在那青草丛⾥,我对他讲过学校要开游艺会和我要表演的事了吗?如果他
不是来看我,⼜是来看谁呢?
我蹲在妈妈的脚旁太久,妈轻轻地踢了我⼀脚说:
“起来呀!你在找什么?”
我从座位下站起⾝,挨着妈妈坐下来,低头轻轻地吃沙果,眼睛竟不敢向右前⽅看去。妈妈笑笑说:
“你不是说今天是特别⽇⼦,童⼦军不管同学吃零⾷的事吗?为什么还这么害怕?”
“谁说怕!”我把⾝⼦扭正过来。
这个⼤沙果是很难吃完的,因为我的⽛!我吃着沙果,⼀边看台上,⼀边想⼼事。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他的弟
弟!⼀定是他考第⼀的弟弟在我们学校,就是领毕业证书的那个,我差点⼉喊出来,幸亏沙果堵在嘴上,我只能从⿐⼦
⾥“哼——”了⼀声。
游艺会仿佛很快就闭幕了,我们都很舍不得地离开学校回家。回家来,我还直讲游艺会的事情,说了⼜说,说了⼜说,
好像这⼀天的快乐,我永远永远都忘不了。爸爸很⾼兴,他说我这次期考居然进到⼗名以内了,要买点⼉东西⿎励我,
爸说:
“要继续努⼒啊!⼀年年地进步上去,到毕业的时候,要像今天那个考第⼀的学⽣,代表同学领毕业证书。想⼀想,那
位同学的爸爸坐在来宾席上,该是多么⾼兴呀!”
“他没有爸爸!”我突然这样喊出来,⾃⼰也惊奇了,他准是我所认为的那个⼈的弟弟吗?幸亏爸爸没有再问下去。但是
这时候却引起我要到⼀个地⽅去的念头。晚饭吃过了,天还不太晚,我溜出了家门。
在门外乘凉的⼈很多,他们东⼀堆西⼀堆地在说话,不会有⼈注意我。我假装不在意地⾛向空草地去。草长得更⾼,更
茂盛了,拨开它,要⽤点⼒⽓呢!草⾥很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来,也不知道他在不在,我只是⼀股⼦说不出的
劲⼉,就来了。
他没有在这⾥,但是墙⾓可还有⼀个油布包袱,上⾯还压了两块⽯头。我很想把⽯头挪开,打开包袱看看,⾥⾯到底是
些什么东西,但是我没敢这么做。
我愣愣地看了⼀会⼉,想了⼀会⼉,眼睛竟湿了,我是想,夏天过去,秋天,冬天就会来了,他还会常常来这⾥吗?天
⽓冷了怎么办?如果有⼀天,他的弟弟到外国去读书,那时他呢?还要到草地来吗?
我蹲下来,让眼泪滴在草地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伤⼼。我曾经有过⼀个朋友,⼈家说她是疯⼦,我却很喜欢她。
现在这个⼈,⼈家⼜会管他叫什么呢?我很怕离别,将来会像那次离别疯⼦那样地和他离别吗?
地上有⼀个东西闪着亮,我捡起来看,是⼀个⼩铜佛,我随便地把它拿在⼿⾥,就转⾝⾛出草地了。
经过⼤槐树底下的时候,⼀个戴着草帽穿着对襟短褂的男⼈向我笑眯眯地⾛过来,他说:
“⼩姑娘,你⼿⾥拿的是什么玩意⼉呀?我看看⾏吗?”
有什么不⾏呢,我⽴刻递给他。
“这是哪⼉来的?你们家的吗?”
“不是,”我忽然想起这不是我家的东西,我怎么能随便拿在⼿⾥呢!于是我就指着空草地⾥说:
“喏,那⾥捡来的。”
他听了点点头,⼜笑眯眯地还给我,但是我不打算要了,因为回家去爸爸知道我在外⾯捡东西也会骂的,我就⽤⼿⼀
推,说:
“送给你吧!”
“谢谢你哟!”他真是和⽓,⼀定是个好⼈啦!
六
天⽓闷热,晚上蚊⼦咬得厉害,谁知半夜就下了⼀场⼤⾬,⼀直下到⼤天亮。我们开完游艺会放三天假,三天以后再到
学校去取作业题⽬,暑假就开始。今天不⽤上学了。
⾬⽔把院⼦刷洗了⼀次,好⼲净!墙边的喇叭花被早晨的太阳⼀照,开得特别美。⾛到墙⾓,我忽然想起了另⼀个墙
⾓。那个油布包袱,被⾬冲坏了吗?还有他呢?
我想到这⼉,就忍不住跑出去,也不管会不会被别⼈看见。青草还是湿的,⼀拨开,⽔星全打到我的⾝上来、脸上来。
他果然在⾥⾯!但他不是在游艺会上的样⼦了,昨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礼堂⾥,腰板⼉是直的,脖⼦是挺的。现在哪!
他⼿上是⽔和泥,秃头上也是⽔珠⼦。他坐在什么东西上,两⼿⽀撑着下巴,厚厚的上嘴唇咬着厚厚的下嘴唇,看见我
去了,也没有笑,他⼀定是在想他的⼼事,没有理会我。
好⼀会⼉,他才问我:
“⼩英⼦,我问你,你昨天有没有动过这包袱?”
我摇摇头。斜头看那包袱,上⾯压着的⽯头没有了,包袱也不像昨天那样整齐了。
“我想着也不是你,”他低下头⾃⾔⾃语的,“可是,要是你倒好了。”
“不是我!”我要起誓,“我搬不动那上⾯的⽯头。”我停了⼀下终于⼤胆地说:“⽽且,我昨天学校开游艺会,你也知道。”
“不错,我看见你了。”
我笑笑,希望他夸我⼩⿇雀演得好,但是他好像顾不得这些了,他拉过我的⼿,很难过地说:
“这地⽅我不能久待了,你明⽩不?”
我不明⽩,所以我直着眼望他,不点头,也不摇头。他⼜说:
“不要再到这⼉找我了,咱们以后哪⼉都能见着⾯,是不是?⼩妹妹,我忘不了你,⼜聪明,⼜伶俐,⼜厚道。咱们也
是好朋友⼀场哪!这个给你,这回你可得收下了。”
他从⼝袋掏出⼀串珠⼦,但是我不肯接过来。
“你放⼼,这是我⾃个⼉的,奶奶给我的玩意⼉多啦!全让我给败光了,就剩下这么⼀串⼩象⽛佛珠,不知怎么,挂在
镜框上,就始终没动过,今天本想着拿来送给你的,这是咱们有缘。⼩英⼦,记住,我可不是坏⼈呀!”
他的话是诚实的,很动听,我就接过来了,绕两绕,套在我的⼿腕上。
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他说的,⽐如他的弟弟,昨天的游艺会,但是他扶着我的肩膀说:
“回去吧,⼩英⼦,让我⾃个⼉再仔细想想。这两天别再来了,外⾯风声仿佛——唉,仿佛不好呢!”
我只好退出来了,我迈出破砖墙,不由得把珠串⼦推到胳膊上去,⽤袖⼦遮盖住,我是怕⼜碰见那个不认识的男⼈来要
了去。
了去。
七
⼀天过去,两天过去,到了我到学校取暑假作业题⽬的⽇⼦了。
美丽的韩⽼师正在操场上学骑车,那是⼀种多么时髦的事情呀!只有韩⽼师才这么赶时髦。她骑到我的⾯前停下了,笑
笑对我说:
“来拿作业呀?”
我点点头。
“暑假要快乐地过,下学期很快就开学了,那时候,你作业做好了,你的新⽛也长出来了,兴华门也可以通车⼦了!”
她的话多么好听,我笑了。但是想起⽛,连忙捂住嘴,可是太好笑了,我的新⽛虽然没有长出来,可也要笑,我就哈哈
地⼤笑起来,韩⽼师也扶着车把⼤笑了。
我和⼏个同路的同学⼀路回家,向兴华门⾛,⼟坡⼉已经移开了许多,韩⽼师说得不错,下学期开学,⼀定可以有许多
车辆打这⾥经过,韩⽼师当然也每天骑了车来上课啦。她骑在车上像仙⼥⼀样,我在路上见了她,⼀定向她招⼿
说:“韩⽼师,早!”
⾛进新帘⼦胡同,觉得今天特别热闹似的,⼈们来来往往的,好像在忙⼀件什么事。也有⼏个巡警向胡同⾥⾯⾛去。⼜
是谁家丢了东西吗?我的⼼跳了,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幸。
越到胡同⾥⾯,⼈越多了。“⾛,看去!”“⾛,看去!”⼈们都这么说,到底是看什么呢!
我也加紧了脚步,⾛到家门⼝时,看见家家的门都打开了,⼈们都站在门⼝张望,⼜好像在等什么,有的⼈就往空草地
那⾯⾛去,⼤槐树底下也站满了⼈。
我家门墩被刘平和⽅德成站上去了。宋妈抱珠珠也站在门⼝,妈妈可躲在⼤门⾥看,她这叫规矩。
“怎么啦,宋妈?”我扯扯宋妈的⾐襟问。
“贼!逮住贼啦!”宋妈没看我,只管抻着脖⼦向前探望着。
“贼?”我的⼼⼀动,“在哪⼉?”
“就出来,就出来,你看着呀!”
⼈们嗡嗡地谈着,探着头。
“来啦!来啦!出来啦!”
我的眼前被⼈群挡住了,只看见许多头在攒动。⼈们从草地那边拥着过来了。
“就是他呀!这不是收买破铜烂铁的那⼩于吗?”
前⾯⼀个巡警⼿⾥捧着⼀个⼤包袱,啊!是那个油布包袱!那么⼀定是逮住他了,我拉紧了宋妈的⾐⾓。
“好嘛!”有⼈说话了,“他妈的,这倒⽅便,就在草堆⾥窝赃呀!”
“⼩⼦不是做贼的模样⼉呀!⼈⼼⼤变啦!好⼈坏⼈看不出来啦!”
⼀群⼈过来了,我很害怕,怕看见他,但是到底看见了,他的头低着,眼睛望着地下,⼿被⽩绳⼦捆上了,⼀个巡警牵
⼀群⼈过来了,我很害怕,怕看见他,但是到底看见了,他的头低着,眼睛望着地下,⼿被⽩绳⼦捆上了,⼀个巡警牵
着。我的⼿满是汗。
在他的另⼀边,我⼜看见⼀个⼈,就是那个在槐树下跟我要铜佛的男⼈!他⼿⾥好像还拿着两个铜佛。
“就是那个便⾐⼉破的案,他在这⼉别了好⼏天了。”有⼈说。
“哪个是便⾐⼉?”有⼈问。
“就是那个戴草帽⼉的呀!⼿⾥还拿着贼赃哪!说是⼀个⼩姑娘给点引的路才破了案……”
我慢慢躲进⼤门⾥,依在妈妈的⾝边,很想哭。
宋妈也抱着珠珠进来了,⼈们已经渐渐地散去,但还有的⼀直追下去看。妈妈说:
“⼩英⼦,看见这个坏⼈了没有?你不是喜欢做⽂章吗?将来你长⼤了,就把今天的事⼉写⼀本书,说⼀说⼀个坏⼈怎
么做了贼,⼜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
“不!”我反抗妈妈这么教我!
我将来长⼤了是要写⼀本书的,但绝不是像妈妈说的这么写。我要写的是:
“我们看海去”。
节选⾃林海⾳《城南旧事》,插图关维兴
林海⾳(1918年3⽉18⽇—2001年12⽉1⽇),本名林含英,中国当代⼥作家。1918年3⽉18⽇,出⽣于⽇本⼤阪。
1934年,考⼊北平新闻专科学校。1937年,从北平新闻专科学校毕业后任《世界⽇报》记者、编辑。
1955年,出版第⼀本散⽂集《冬青树》。1956年,获得第⼆届扶轮社⽂学奖。1959年,出版第⼀部长篇⼩说《晓
云》。1960年,出版⼩说集《城南旧事》。1972年,出版散⽂集《窗》。1988年,出版散⽂集《⼀家之主》。1998
年,获得第三届世界华⽂作家⼤会终⾝成就奖。2000年,出版散⽂集《作客美国》《芸窗夜读》。2001年12⽉,因病
逝世于台北。
本文发布于:2023-03-13 04:48:07,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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