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距离的组织》赏析:“友⼈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距离的组织》
想独上⾼楼读⼀遍《罗马衰亡史》,
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
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的嘱咐。
寄来的风景也暮⾊苍茫了。
(醒来天欲暮,⽆聊,⼀访友⼈吧。)
灰⾊的天。灰⾊的海。灰⾊的路。
哪⼉了?我⼜不会向灯下验⼀把⼟。
忽听得⼀千重门外有⾃⼰的名字。
好累呵!我的盆⾈没有⼈戏弄吗?
友⼈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以下是诗⼈加的注:
1、1934年12⽉26⽇,《⼤公报》国际新闻版伦敦25⽇路透电:“两个星期前索佛克业余天⽂学者发现北⽅⼤景座中出现⼀新
星,兹据哈华德观象台纪称,近两⽇内该星异常光明,估计约距地球⼀千五百光年,故其爆发⽽致突然灿烂,当远在罗马帝国
倾覆之时,直⾄今⽇,其光始传⾄地球云。”这⾥涉及时空相对的关系。
2、“寄来的风景”当然是指“寄来的风景⽚”。这⾥涉及实体与表象的关系。
3、第五⾏。这⾏是来访友⼈(即未⾏的“友⼈”)将来前的内⼼独⽩,语调戏拟我国旧戏的台⽩。
4、第六⾏。本⾏和下⼀⾏是本篇说话⼈(⽤第⼀⼈称的)进⼊的梦境。
5、1934年12⽉28⽇《⼤公报》的“史地周刊”上《王同春开发河套记》:夜中驰驱旷野,偶然不辨在什么地⽅,只消抓⼀把⼟
向灯⼀瞧就知道到了那⾥了。
6、《聊斋志异》的《⽩莲教》篇:⽩莲教某者⼭西⼈,忘其姓名,……某⼀⽇将他往,堂上置⼀盆,⼜⼀盆覆之,嘱门⼈坐
守,戒勿启视。去后,门⼈启之,视盆贮清⽔,⽔上编草为⾈,帆樯具焉。异⽽拨以指,随⼿倾侧。急扶如故,仍覆之。俄⽽
师来,怒责“何违吾命”。门⼈⽴⽩其⽆。师⽈:“适海中⾈覆,何得欺我!”这⾥从幻想的形象中涉及微观世界与宏观世界的关
系。
7、最后⼀⾏。这⾥涉及存在与觉识的关系。但整诗并⾮讲哲理,也不是表达什么⽞秘思想,⽽是沿袭我国诗词的传统,表现
⼀种⼼情或意境,采取近似我国⼀折旧戏的结构⽅式。
赏析
《距离的组织》的特点,是⽤新的思维⽅式、感觉⽅式和灵感来写诗。当我们忽然了解:远在罗马帝国倾覆之时就爆发⽽致突
然灿烂的星球。直到1934年12⽉,其光始传⾄地球,这时候,我们在惊奇之余,是否也获得了某种新的宇宙意识,是否对时
间与空间的相对关系有了较具体的了解,并从⽽更新了思维⽅式与认识习惯呢?犹如读过弗洛伊德学说之后,⼈们对梦的含义
已经有了新的解读⽅式。
总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弗洛伊德的⽆意识学说,把诗⼈推进到多维宇宙与多层次现实中。哲学与⼈⽂科学的发展,使得诗
⼈对实体与表象、存在与意识、微观世界与宏观世界的关系,有了新的感受,新的认识。我认为,卞之琳写《距离的组织》就
是有意识地利⽤因科学、哲学、⼈⽂科学的发展⽽改变了的诗⼈的思维与感受来结构⼀⾸诗的意境。
这种情形是从前的诗⾥所少有的。但是,重要的,是诗⼈⽤这种新的感觉成功地表现了⼀种⼼情或者说情绪。时空相对的宇宙
意识,与关切祖国存亡的社会意识互相交错,使得诗⼈的感觉更加复杂了。远⼈寄来的风景⽚,其作为表象与实体的区别,在
诗⼈的感觉⾥消失了;灯下验⼟⽽辨别⽅位的⼟科技,使诗⼈加倍地感到在灰⾊世界⾥的失落感;《聊斋》的离奇故事也因了
微观宏观的关系,⽽成为诗⼈表达对国⼈(包括⾃⼰)昏沉如梦的危机感的极适当的幻象。对于这样⼀个闭门沉思,以⾄陷⼊
梦境的敏感诗⼈,外⾯实在的天⽓变化以⾄当前的时间观念,都消失了。所以,“雪意”和“五点钟”都是由友⼈带来,并⾄此才从
⽩⽇梦中醒来。
《距离的组织》的底蕴,是表现⼀个思想复杂但是诚实,感觉敏锐细腻,耽于⽩⽇梦的青年知识分⼦,在令⼈失望的时代⾥,为灰
⾊氛围所困扰的苦闷与失落感。这⾸诗没有过分费解,诗⼈只表达⾃⼰的感觉,但却相当真实地表现了⼤时代的氛围与⼀部分
知识分⼦的精神⾯貌。
这⾸诗写于“七七”事变前两年,⼀种民族危亡感正在社会上弥漫着。诗中的抒情主⼈公“我”以及“友⼈”,都处在这种精神状态
中。全诗也因⽽充满了⼀种沉郁压抑的感觉。
此诗向来被看成是诗⼈的⼀⾸深奥难懂之作,原因是此诗在章法结构的安排、时空关系的转换、感觉意象的连接等⽅⾯作了不
同寻常的处理。全诗可以分解成三个单元。第⼀单元(第⼀、⼆⾏)写“我”在冬⽇的⼀个下午“独上⾼楼”。登⾼意味着望远,在古
典诗词中不乏登楼远眺、忧国伤时之作,如“花近⾼楼伤客⼼,万⽅多难此登临”(杜甫)、“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弃
疾)等即为⼈们所传诵,诗⼈此次缘何登楼?看来也是知识分⼦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使然,不过他的登楼不是望远,⽽是读史,
不是在辽阔的空间中纵⽬远眺,⽽是在时间的长河中追溯往古,从这⾥就可以看出诗⼈是怎样善于借助“登楼”所历来具有的意
蕴来衬托⾃⼰深沉的思绪和苍茫的情怀了。更令⼈感慨的是正当诗⼈想把当年罗马帝国衰亡时的境况和中国眼前的现实相⽐较
相对照时,忽然看到报纸上的⼀则报道,说是最近发现的⼀颗新星,其光线传⾄地球⾜⾜经过了⼀千五百年,恰好是罗马帝国
倾覆之时。星光犹存,帝国荡然,抚今思昔,能不令⼈唏嘘长叹?
和浪漫主义诗歌不同,诗⼈所遵循的诗学观和创作⽅法不允许他径情直遂地流露⾃⼰的感情,⽽是“倾向于克制”(《雕⾍纪历·
⾃序》),于是诗作转⼊了第⼆个单元。“报纸落”——诗⼈感叹之余,渐渐⼊睡,连报纸掉在地上也不知道;“地图开”——在梦
境中看到了远游的友⼈和他沿途的⾜迹,进⽽⼜想起了他寄来的印有风景的明信⽚也是弥漫着苍茫的暮⾊,看来友⼈的⼼情也
并不佳,境况也并不妙吧?但不管怎样,总⽐独坐⾼楼要好⼀些,姑且跟着他去远游⼀番如何?于是⾃⼰也不知不觉地向前⾛
去,见到了“灰⾊的天。灰⾊的海。灰⾊的路。”路途漫漫,前景茫茫,长此下去,如何是好?记得报纸上⼜有⼀则报道,说有
⼀个⼈只要抓起⾝边⼀把⼟往灯下⼀瞧就明⽩到了哪⼉,可惜⾃⼰没有掌握这种“验⼟”的本领,这真是进退失据,投托⽆门,
只剩得满怀的惆怅和彷徨了。
⼈们常说“酒后吐真⾔,梦中露真情”,不过这种真情常常是以变幻莫测的形式出现的,诗⼈把梦境写得如此扑朔迷离,闪烁不
定,读者⾃然不必对此作绝对的狭隘的理解,也尽可以不同意上述的分析,重要的是把握诗⼈情绪的⾊调和流向,理解诗⼈梦
中的潜意识是如何曲折隐晦地反映了诗⼈梦前的所见所思。诗作的第三个单元即最后三⾏写梦醒以后,“忽听得⼀千重门外有
⾃⼰的名字”,原来是另⼀个友⼈来找我了,这个友⼈对于梦中的“我”来说,虽然来得突然,以⾄于梦中的“我”听他的喊声就像
来⾃“⼀千重门”以外,但其实诗中是作了交代的,这就是括号中那⼀⾏字:“醒来天欲暮,⽆聊,⼀访友⼈吧。”这是那位友⼈
的内⼼独⽩,他所要访问的“友⼈”就是“我”。从如此曲折悠远的梦中醒来⾃然“累”得很,⽽且不光是“累”,在将醒未醒之
际,“我”还有些担⼼:这不会是有⼈捣乱,造成了⼀场类似“盆⾈”的事故吗?据《聊斋志异》中的《⽩莲教》所记,⽩莲教某
者“将他往,堂上置⼀盆,⼜⼀盆覆之,嘱门⼈坐守,戒勿启视。去后,门⼈启之。视盆贮清⽔,⽔上编草为⾈,帆樯具焉。
异⽽拨以指,随⼿倾侧,急扶如故,仍覆之。俄⽽师来,怒责:“何违我命!’门⼈⽴⽩其⽆。师⽈:‘适海中⾈覆,何得欺
我!’”对于诗中的“我”来说,是载?是覆?是福?是祸?⼜有谁在“欺我”?说不准,也不必硬说,反正“我”隐隐约约觉得不那么
能够掌握⾃⼰的命运就是了。
诗的结尾明⽩如话:“友⼈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原来⼀觉醒来,不仅天⾊将暮,⽽且快要下雪了。前⼈有诗云:“守着窗⼉,
独⾃怎⽣得⿊?”(李清照:《声声慢》)“我”这次有⼈前来登楼作伴,⾃然要好多了,不过⾯对的是苍茫的暮⾊和深感“⽆聊”的
友⼈,会不会⼜因此⽽增添⼀分新的愁思呢?
这⾸诗,梦景与实情相交融,友⼈和⾃⼰相对应,起于读史,终于会客,贯穿全篇的是⼀派灰蒙蒙的景⾊和⼀腔抑郁⽽深沉的
情怀。不⾜之处是⽤典太多,稍觉⽣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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