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宗刚|落花⽆⾔⼈淡如菊——关于汪曾祺的美学思考
落花⽆⾔⼈淡如菊
——关于汪曾祺的美学思考
张宗刚
⽇⽉淹忽,⽩驹过隙;弹指间,⼀代名家汪曾祺已仙逝五载。在给⼈们留下不尽叹惋的同时,这位⽂坛奇⼠的真实⾯影
和⼼灵轨迹,他那平淡奇崛的⼈⽣和平淡奇崛的⽂章,总是令⼈难忘。
“我的作品不是,也不可能成为主流。”“我是个安于⽵篱茅舍、⼩桥流⽔的⼈,以惯写⼩桥流⽔之笔,⽽写⾼⼤雄奇之
⼭,殆矣。”汪曾祺极具⾃知之明。他让⾃⼰静悄悄地写,也让别⼈静悄悄地看。正因不是主流,他的作品未曾跻⾝喧
喧市井成为惹眼物事,成为炉中⽕锦上葩;⽽归于⼭间江畔明⽉,⽩云深处⼈家。要之,汪曾祺不是凛冽的雄鹰,挺拔
的巨树,他是婉啭的画眉,幽幽的兰草。
汪曾祺的名字是与《受戒》、《⼤淖记事》联系在⼀起的。汪曾祺六⼗岁写《受戒》,轰动⼀时;61岁写《⼤淖记
事》,传咏四⽅。作为羯⿎铿锵中的锦瑟银筝,两⽂开80年代中国⼩说新格局。汪曾祺作品数量不巨⽽质量上乘,篇篇
闪光。他的笔下,有⾷⾊,有男⼥,有民风,有民俗,对于打破“⽂⾰”后那段冰冻期特有的话语禁忌,功不可没。浑厚
的国学底⼦,出⾊的古⽂修养,以及对民间⽂化的天然亲和,直接垫⾼了他的创作,决定了他作品特有的⽂体价值。
汪⽒⼩说魅⼒,在于氛围,在于意象,在于情境,在于韵味。读汪曾祺作品,深感其⽂⽓跳荡鲜灵,如活⽔⼀脉,⾏于
当⾏,⽌于不可不⽌。他的作品,着⼒展⽰30年代故乡苏北⾥下河的⽥园风光,⼈性⼈情。《受戒》以⼩和尚明海与少
⼥⼩英⼦的相恋,写出了朦胧的爱,迷离的情,写出了特有的纯洁、烂熳与天真,不事雕琢⽽明明如画,醉⼈⼼⽥。澎
湃的灵性,盎然的诗趣,⼀尘不染的情思,使⼈如读安徒⽣童话。⼀篇《受戒》,情⽂并茂,⽐刘阮⼊天台更纯净,⽐
桃花源更有⽣机,悠然直抵思⽆邪之境,成为⼈性美灿烂的圣歌,拨动万千⼼弦。《⼤淖记事》则写⼗⼀⼦和巧云那种
出污泥⽽不染的情恋,美如秋⽉,韧如蒲苇,透明似⽔晶。读汪曾祺⼩说,仿佛漫步春之原野,⼜如置⾝⼀⽚泱泱⽔
⽓,神清⽓爽。他的⼩说,确是⽔⽓盛⽽⼟⽓少,尽显创作主体和故乡⽔⽂化之间绵绵⽆绝割舍不断的奇妙感应;那种
清逸风怀、细腻感受,那种幽微的颤动、和谐的静美,那种充盈的⾊彩、⾳响与光线,真有说不尽的浪漫空灵纯粹!他
笔下的⼀切,⽆不成为诗意的存在,诗性的化⾝。在以故乡为背景的⼩说⾥,汪曾祺描绘出了具浓郁地⽅特⾊的风俗
画,令⼈神往。在他看来,风俗中保留着⼀个民族常绿的童⼼,可使⼀个民族永葆青春。历史的车轮呷呷作响,轧碎了
多少风花雪⽉、⽥园牧歌;当许多美好的景致已成世纪绝唱,汪曾祺的作品便显得愈益可贵。他毕竟为我们提供了原汁
原味的⽥园风光活化⽯,提供了民间风俗那鲜活流动的精神实体。
没有伦理纲常,世俗偏见,没有冷漠残酷,明争暗⽃,⼀切都率性⾃然,随⼼所欲;实际上,我们完全可以把汪曾祺系
列作品看成⼀个整体的⼤象征,它们表达出了作家本⼈⼼灵深处特有的桃源情结(或⽈伊甸园情结)。汪曾祺作品以其
浓浓的意象化、理想化、诗化倾向,以其散淡的风度,纯美的⽓息,流曳出飘忽迷离⽽澄明疏朗的情韵,正合康德
(Kant)之⽆功利审美法则。时代拥抱了⼤器晚成的汪曾祺。他的⽂本不具太阳之烈,却有明⽉之媚--⽉光般芬芳皎
美,鲜活清灵,弥漫着地道的民族艺术精神。汪曾祺是有⾃觉的语⾔意识的。他承继了乃师沈从⽂之风,⽽⼜以⽩描见
长,别成⼀家。他的⼩说语⾔,如同⽔中磨洗过的⽩⽯⼦,⼲净,圆润,清清爽爽。这种语⾔魅⼒显然得益于古典⽂学
与民间⽂学的完美化合。汪曾祺将精炼的古代语⾔词汇⾃然地消融在⽂本中,⼜从民间⽂学吸取⽢美的乳汁,兼收并
蓄,克钢化柔,扫除诗歌、散⽂、⼩说之界阈,独创⼀种新⽂体。豪华落尽见真淳,这⼀点上,汪曾祺很像陶渊明。
汪曾祺踞于现实⼀隅,沉听苦难的声⾳种种,静观尘世的喧哗躁动;⼼海⼀⽚澄明,波澜不兴。然⽽汪曾祺不是鸵鸟。
他早以⼤智慧⼤深刻戡破了历史的把戏,看透了历史深处弥漫的冲天⾎腥,参悟出时代的荒诞与滑稽。洞见三世,观照
⼀切。他的⼩说写出了善良、真诚、⽆私、关爱等等在当今社会⽂化语境中已成吉光⽚⽻凤⽑麟⾓的品质,平和中也不
免透出⼀丝感伤:“这些东西没有了,也便没有了。”(《茶⼲》)多少如故乡的茶⼲般可贵的东西随滚滚红尘泱泱逝⽔
流散!阅尽沧桑的⽼者,坐在黄昏的藤椅上,凝眸落⽇残霞,⼀种⼣阳箫⿎、流⽔落花的⽂化情思悠然⽣发。化凝滞为
跳脱,化沉痛为优美,化苍凉为感喟;汪曾祺笔下的⼈事物,显然经过了他独特的情感过滤与沉淀。由是他的⽂本于平
⼼静⽓中氤氲出⾃然之美。
汪曾祺在他的散⽂⾥,谈天说地,谈吃说喝,满怀深情地写故乡和异乡的⾷物,让⼈从中感受到浓浓的乡思,洞见⾚⼦
的童真。⽽作为优秀的京剧编剧,他的名字是与《沙家浜》、与“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密不可分的。挥洒⾃如的⼩
说名家;随⼼所欲的散⽂⾼⼿;⽂思不凡的戏曲编剧;多才多艺的⽂化⼈。这位⼯诗⽂、善书画、⼀⾝⼠⼤夫情调的⽂
坛妙才,真称得上⾻格清奇!
纵览华夏⽂学史,⽂⼈风格可谓多样:屈原瑰丽,李⽩飘逸,杜甫沉郁,苏轼丰盈,曹雪芹博⼤,鲁迅深刻;更遑论曹
操悲凉李贺怪异黄庭坚瘦硬龚⾃珍奇谲郭沫若⽆羁张承志孤⾼了。姚黄魏紫,各有各秋。中国⽂坛是个⼤竞技场和实验
场,任何⼈都可在其中纵横驰骋,⼀试⾝⼿。汪曾祺呈给⽂坛的,是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雪⽩的莲藕;是⽔晶
魂,是⾚⼦⼼。他虽⽆盛唐之精神,秦汉之⾻⼒,却有魏晋之洒脱,明清之风流。其⼈其⽂,早已化为了不凋的⽂坛风
景。
虚怀若⾕,谦抑平和,多情⽽淡泊,这就是汪曾祺。汪曾祺出⾝⾼邮望族,⾃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学校教育,这使
得以儒家为主、庄禅为辅的中国传统⽂化意识渗⼊到其⾻⾎精髓之中;⽽从⼩⽣活在苏北⾥下河⽔乡,⼜让汪曾祺对农
业⼤⽂化产⽣⾃觉不⾃觉的依恋。汪曾祺成年后⼊西南联⼤求学数载,之后萍踪不定,四海为家。作为跨越两个时代分
⽔岭的⽂化⼈,汪曾祺既经历了旧体制漫天的风霜,更感受过新中国特定时期的荒诞,其⽣平际遇,称得上⼀部传奇。
他也曾幼年丧母,也曾穷困潦倒,也曾⾛投⽆路,但他始终把⽣活看成⼀⽀温暖的歌,⼀⾸温情的诗;政治的魔杖,⼀
度把他打⼊冷宫,也⼀度把他推向个体荣耀的⾼峰。然⽽汪曾祺宠辱不惊。不论居庙堂之⾼,还是处江湖之远,他皆能
⾃持。命运那只翻云覆⾬⼿,终究未能把他奈何。他如冲出云围的⽉亮,在百花齐放的新时代焕射异彩。
汪曾祺,他是仙风道⾻与⼈间烟⽕共化育的清雅之君。儒家的和谐进取,道家的清静⽆为,佛家的适意⾃然,融铸成他
别开⽣⾯的⽂化⼈格。对权威话语和意识形态的⾃觉淡化疏离,表现于⽂本,便是清风⽩⽔取代了⼤波⼤澜,莺声燕语
取代了⼑枪剑戟,纯净蔚蓝取代了烟薰⽕燎。汪曾祺是斑驳陆离的中国⽂化⼟壤上⽣发出的独特⼀枝,必将以其风神⾊
泽,演化为美丽的艺术传奇,在当代⽂学史和整个中国⽂学史上芳华永驻。
读汪曾祺,不由想起⼀⾸⼉歌:
远看⼭有⾊,近听⽔⽆声;春去花还在,⼈来鸟不惊。
落花⽆⾔,⼈淡如菊。这便是汪曾祺。
本文发布于:2023-03-06 23:30:05,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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