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节
在老家湖南邵阳,祭祖是一年中等头大事。如果说清明,是后人走出去认祖;那么中元,就是把先人们请回来归宗;中元节,又叫鬼节,家乡俗称:请老客。
请老客分“接”和“送”。
农历七月初十开始,每家香案三餐摆满烧香点灯“接老客”,到了七月十四晚“送老客”结束。
往年,还未进七月,奶奶就早早开始准备。平常舍不得吃的鸡、鱼,肉,洗刷好了放在阴凉处;
香,是祭拜祖宗时最重要的东西,她老人家会颠颠着小脚,到二十里外的转角丘去买;禾木山的酿,转角丘的香,在我们那一带远近闻名;
平常,也不需要花钱,带些咱们村里独特的酒酿酒曲去就能换来。这次,她必会带现钱去。
冥币同样重要,一般人直接去韩家铺或苦家院子,买已经打好印子的;奶奶是虔诚者,自己买了素黄纸,一张张撕开,再裁成一掌宽,一掌半长的大小,几十张一摞,再用木锥子锤打钱挫,外面两半圆弧中间一个四方的铁印挫,便在纸上打出一个一个铜钱一般的冥币来。
奶奶忙不过来便让我帮忙,这是我最喜欢的事;打完,每一摞,再两三张一片撕开,以方便烧用。
与其他日子烧冥钱不同,中元节重点烧的是纸包。纸包正面有祖宗名讳,背面写有一个‘封’字,纸包内,是打好的冥钱,有些还有纸衣纸马。根据各位祖宗关系远近,包也分厚薄。
奶奶不识字,不过照着神祖牌子,一笔一划临摹,倒写的不差。一边写,一边告诉我,这是哪位祖宗,那是哪位,曾经有多风光。也有那不上进的祖宗,抽大烟赌博败了几十担谷田,让我不要学。
到了七月初十,奶奶就把鸡、鱼、肉,早早蒸好,只撒上薄薄一层盐,也不放什么佐料,煮得香气四溢。
天近黄昏,每家每户就掌了灯,早早的把家人叫回来,平常一家之主的爷爷,此时却不敢再反驳奶奶一句,其他大人更是忐忑不安,在奶奶吩咐下来回的忙开。
我和弟弟妹妹早被叮嘱,晚上千万不能出门,这是鬼魂还阳的日子,四处游荡,最喜欢吸小孩的阳气和魂魄。你看石傻子,以前多横的人,不信邪,被野鬼撞上了,三魂吸走了两魂,幸亏被发现的早,留了一条命。想到石傻子口水跐溜的样儿,我们便决心老老实实呆在家中。
神龛和祖宗牌位早就打扫干净,正中间是一个香炉,里面经年香灰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炉新米,三根香插在上面白烟袅袅。香炉两边烛台上,两根红烛,火苗勃勃。
香和烛火白天夜晚都点着,为什么白天也点着烛火,仗着奶奶宠爱,这个疑惑只有我能问,弟弟妹妹是不敢的。奶奶告诉我,阴间和阳间的日夜是恰好是相反的。我恍然大悟。那阳间的晚上不就是阴间的白天么,为什么晚上还点着烛火。奶奶没好气转过身,去擦桌子。
摆祭品的百年老桌凳,被擦得油光发亮,能倒影出人头。
等祭品都熟了,一一被端上桌,除了鸡鱼肉,还有几个素菜、米饭、斋粑、当然少不了禾木山特产的米酒。
样样检点完毕,确保妥当了,奶奶一挥手,其他人,包括一向蹲在柴埚落不起身的爷爷,都得站到堂屋来,也不能靠近神龛,因为阳气重,怕冲撞了祖宗,都往两边角落里去。
奶奶来到紧挨神龛的桌前跪下,划火柴点燃冥纸,三五张一片,交叉跌成一小堆,火舌舔着冥纸,把堂屋映得闪闪烁烁,火焰的热浪,把一些灰屑和碎烬,浮到空中翻腾,仿佛老祖宗们在空中高兴的,把钱一个一个揣近兜里去。这时我心里说不出的满足,有我出的一份力,祖宗们以后应该会多保佑我一些吧。
奶奶边烧一边嘴中念叨:中元时节鬼门开,有请祖宗进门来。上请叔达梁皇帝,中请九族一菊公,下请XX.....
(PS:叔达梁皇帝,是祖上南梁箫衍皇帝;一菊公,乃南宋时从江西迁湖南隆回的萧氏祖;)
念完这段,奶奶就长伏不起,我们也大气不敢出,妈妈两手拉着我和弟弟,爸爸抱住妹妹;爷爷双手不知要哪里放,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正儿八经的站着身旁。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空气一点一点凝固,朦朦胧胧的月色和几点星光,越发衬托出大地暗阴;
门前不远,三都河的水声渐大,似有东西破开河床,拥簇着冒上来。回水滩每一个波光中,都有一双粼粼的脚步。
屋背后枞树垴上的树梢,有被什么撩到一般,发出阵阵涛声,由远而近,徐徐而来。
瓦槽里有细碎东西洒落,有的还一直滚下屋檐,却听不到掉地上的响动。
每一丝响动,都能感受到母亲握我的手加紧,我的孪心也随着一次次重跳,扑通扑通,仿佛敲门一样。
神龛上的烛火莫名的爆了个大烛花。没有任何提示,大脑深处随着烛花炸出两个字——来了!!!我的身子不由自主的摒住了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奶奶身子从地上起来,依然跪着。
开始一个一个问祖宗,您回来了没有。
奶奶没有法术,通不了灵,不过没关系,奶奶有一个法宝——“卦”。
它像是从水牛角上截下来一指长最尖稍的那段,再从中剖开成两半。估计古代就是牛角尖做成,不过后来水牛不够用,慢慢用木头雕凿称相似的样子代替。
它有三个卦象。两半都趴着,是阴挂;两半都仰着,是阳卦;一半趴着一半仰着,是胜卦。
问到某位祖宗,如果打了阳卦,就表明已经回来了。打了其他卦,表明还没回来。奶奶便会让已经回来的祖宗传话给还没回来的,早点来享受子孙后代的祭祀。
然后,奶奶便开始和祖宗唠家常,在地下有没有缺什么少什么?子孙有没有哪里做的不对地方?儿孙如有祸福祖宗以后托梦告知?儿孙要出门了,考试了,求祖宗保佑则个?
奶奶但问,祖宗是不是地下寒冷,衣服不够,是就打一个阳卦,不是就打一个阴挂;
然后一个一个把祖宗的要求根据卦象给记下来,送老客的时候记得给祖宗烧下去。
有时问到您的玄孙曾孙要考学了,保佑他考个状元第一名,能就打个胜卦。有时接连打几个阴挂或阳卦,就是不出胜卦。
我便悄悄对奶奶说,不要第一也行,前几名就好。
奶奶便说:看来祖宗是嫌你刚才磕头没诚意,再给祖宗多磕几个头吧。我只能照做,有时磕完,还真立马打出了胜卦。
你看,祖宗刚生气来着,以后对祖宗尊敬不要放在面脸上,祖宗心里都清楚着呢。
等家中老小每个人给祖宗敬香,烧纸,磕头,许愿后,轮到我们吃饭,都是祖宗剩下的,我们当然不会嫌弃,可以长期保存的香炉中的米,以及酒壶中的米酒之类,还要留存着,以后有个身体伤痛什么的再拿出来吃。
只是鸡鱼肉确实没平常做出来好吃,因为几乎是素的。奶奶一板眼,老祖宗萧梁皇帝就是吃素的,你们一年吃一次就不行了,不吃的,把菜夹回来。往往得了鸡腿的弟弟妹妹听到这话,连忙捂住碗,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好吃好吃。
到了十四傍晚,天刚擦黑,就要送祖宗们回去,晚上12点是地狱关门的日子,赶不上麻烦就大了。
走之前,奶奶让爷爷在家门外,把包衣、以及接老客时问询的东西,给祖宗烧了,边烧边喊祖宗名字,带回去享用。为了验证是否已经领受,奶奶一边打卦。要是卦象没有领受,奶奶就说这位祖宗已经喝多了,请还清醒的祖宗帮忙领受,一路上看顾则个。
烧完包,爷爷还会去三岔路口,给野鬼恶鬼也烧些纸,让他们不要去打劫酒足饭饱的祖宗们,如有为难帮衬着,以后过节也会给他们烧些。
这时候,刚好是月上中天。
大人们就带着小孩,去爬望云山,到天门寺、石佛寺去上香。憋了几天的孩子,高兴地连蹦带跳。平日寂静的望云山道上,人山人海从自金石桥、羊古坳、七江、高坪、鸭田几个方向涌来。
讲究一些的人家,还要去南岳衡山朝拜,因为奶奶腿脚不便,她没去过,自然我也没有,成为心中一直的遗憾。
在请老客期间,因有好菜吃,虽不能出去玩,我和弟弟妹妹大抵还是开心居多。大人的脸上,却是十分沉重,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大人世界生活的重负,在最无助的时候,什么神仙都叫不灵时,心中最后的依托只有祖宗,他们是永远不会抛弃子孙的,因为大人自己,也深深拥有那份对后代最原始的无私的爱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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