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铁路子弟,出生在国家最艰苦的六十年代。因为是铁路职工后代,我们基因里传承了铁路人坚毅、勤奋、踏实、团结等优良品质。
但是,在那个物资生活和精神生活都极度贫乏的年代,加之文革十年动乱,我们六零后又是被严重耽误的一代。
我们上初中、高中的几年,国家除了经受十年文革冲击,还出现了“白卷先生”张铁生、“革命小将”黄帅和马振扶中学张玉勤事件。至今我还记得那首“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特别是“白卷先生”张铁生,因为在高考时很多考题不会做,他干脆就交了一张白卷。 后来,受当时斗争需要,他这个白卷先生成了反潮流英雄,给我们这些正在长身体、学知识的学生带了一个很坏的风向标。
从此,大江南北,学风日下。
听说,张铁生后来在改革开放中,凭着自己过去的名气,开公司挣钱,成了东北远近闻名的富豪。但是,张铁生却害了我们整整一代人。
在整个初中阶段,我们几乎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上课时不是捣乱,就是睡觉,要么就逃课。有了张铁生、黄帅给我们撑腰,谁还苦用功、读死书啊?
我记得在上课时,经常是老师在上面讲课,下面睡倒一片。
特别是数学、物理、化学课,上初中正是学公式的时候,一个公式记不住,一节课不认真听讲,后面的课就接不上趟,慢慢的就成了听“天书”。
因此,抄作业成了很多同学的一种习惯。看谁的作业做完了,拿过来就抄,也不管对错。抄完了往班长那里一交算完成任务。有的同学连作业也不做,班长催促不搭理,老师批评不当回事。时间久了,谁也不再管他了。我们班很有几个这样的同学。
那时候,让学生认认真真做作业难如上天,大部分同学已经没有了认真学习的兴趣,学校里也没有了学习知识的氛围。
随着年龄的逐渐长大,班里的一些男同学也喜欢出风头,啥时啥事都想显摆自己,觉得自己很厉害。一些女同学在一起也喜欢打扮自己,或用火钳把自己的头发烫个卷,显得洋气;或相互交流怎样织毛衣,什么平针、上下针、挑针,织出“麦穗”、“柳树叶”、“双树叶”、“网眼”、“空心豆腐块”样式。想着法儿把自己打扮的更漂亮,更洋气一些。
记得有一个时期,我们学校特别流行手抄本,而且越演越烈。说句实话,那个时代,除了几本语录,基本没有其他小说、文学、诗歌可读可看,国内外的名著早已被当成毒草封掉、毁掉。
虽然生活贫乏,但我们还是渴望五彩斑斓的世界,也就有了各种内容的手抄本传抄和传看。
我第一次看到手抄本叫《一只绣花鞋》,是后排同学张成山给我的。当时我们几个同学一起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神秘地把我拉到一边,掏出一本卷起来的作业本。我想着他是不是让我晚上替他抄作业,正准备拒绝,他小声说:是手抄本,可好看了。我也借别人的,你回去赶紧看,明天早上在路口一定还给我。
在此之前,虽然也听其他同学说过手抄本,还有学校用大喇叭批评过一些同学传抄手抄本的事情,今天第一次看到手抄本,我精神非常紧张,又十分兴奋。我小心地把手抄本放在书包夹层里,一路小跑往家跑。
夜里,我趴在被窝里,把被子捂得严严实实,打开父亲巡道用的手提灯,紧张地看着这部手抄本。由于是手写,字迹很潦草,但我还是看得津津有味、十分投入。至今还记得讲述的是解放前夕国民党秘密成立梅花党组织,旨在打入共产党内部。后来,我们的核潜艇设计图外泄,老虎滩出现伪装女士,火葬场闹鬼,销声匿迹十几年的梅花党又开始行动,而梅花党的接头信物便是一只绣花鞋。那一夜我连续读了两遍,直到凌晨鸡叫才看完,兴奋的一夜没有睡着。
除了《一只绣花鞋》,我又陆续看了《第一百张美人皮》、《绿色的尸体》、《梅花党》、《阴阳铜尺》、《13号凶宅》、《五朵梅花》、《阁楼的秘密》《第二次握手》等。
有一个时期,传说我们这里还抓住了一伙戴梅花党标志的坏分子,被五花大绑押到群众大会上批斗,几个人都被送去劳改队了。
还有一本手抄本《少女之心》,在我们这一届同学中是影响最大、传阅最广的。我知道我们班男女同学基本都看过,包括我的同位、班长许世英。
我们在班上看手抄本,都是头趴在右手上,右手搭在桌沿上。把手抄本放在上腿上,左手翻着页。生怕老师和别的同学看见了。而许世英看手抄本和别人不一样,直接大大方方的放在桌子上,下面衬一本课本,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看课本。
我也是是偶然瞟一眼才发现的,我心里暗暗吃惊,想不到我们班长也在看手抄本。我立即对着她“哼哼”两声,她扭头瞪了我一眼。我又“哼哼”两声,她抬手对着我胳膊打一拳:再喊打死你。
我吓得再不敢吭声了,好像是我做了坏事一样。不过,第二天上课时,她笑着塞给我两个还热乎乎的烤红薯。
《少女之心》主要讲述的是主人公曼娜和表哥少华、同学林涛之间的三角恋情,有些情节描写的很细致。
说实话,用现在的评判标准来看,这就是一本爱情小说或言情小说,但那时候这属于严格禁止的黄色小说。以至于,省里和铁路局都下发了专门文件,要求查抄手抄本,尤其是《少女之心》这本书。
好几次放学的时候,铁路派出所公安和戴着红袖章的学校工宣队,联合在大门口堵住学生,挨个翻书包检查有没有手抄本。光我们班一次就逮着两个,全校收缴了一百多本。凡是有《少女之心》手抄本的,不管男女学生,全部被带到工宣队审问,并在全校课间操时间,站在台上示众。我们班女同学甘美菊被示众后,再也没有来上课,直接退学了。
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一天,我在市内一个大酒店吃饭时看到甘美菊,一眼就认出她了。她的相貌没有变,只是显得十分憔悴和苍老。
当时她穿着保洁服装在走廊里拖地,我走过去叫她的名字,她也认出是我,但表情十分冷漠。我还想再聊几句,她说了一句上班期间不让聊天就走了。我感觉她的精神状态和生活不太好。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单位餐车正好招聘临时工,工作不太累,收入还算可以。我就专门过去找到她,问她愿不愿意干。并把手机号留给她,让她考虑一下。
两天后她答应来干,见面后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还给我买了一大兜香蕉苹果之类的,让我十分动容。
我给旅服主任打招呼,给她安排了一趟餐饮效益比较好的车次,并让餐车长给予照顾。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因为手抄本被示众后,家里父母知道了,整个铁路家属区都在议论。父亲把她绑起来打个半死,还把她修了多少年的粗辫子也剪了。
好多年,她一直在五七家属连队,跟着母亲一起去车站卸煤、装沙,干重体力活。因为名声受损,她二十六岁才嫁给市内一个机械厂的工人。改革开放后,机械厂倒闭,他们两口子就四处打零工,日子过得十分艰苦。
手抄本害了多少人啊!不,是那个时代害了多少人啊!
由于公安所和学校又接连在学校查抄了几次,手抄本渐渐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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