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专属恋人

更新时间:2023-03-02 17:18:26 阅读: 评论:0

文/花大钱

如果城市也会做梦的话,那么这座城市大概刚结束了一场大梦,梦中那些凌乱的闪回,插叙,倒叙都在渐渐隐去,一块块,一片片,抓不及,留不住。这时的城市还不敢独自醒过来,它试着怯懦地翻个身,吐干净了一些浊气,然后从梦残存的裂缝中用力拽出了一些人影。苏眉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拽醒的,然后,便跟着这座城市一同睁开了眼睛。

掀被子,起身,脚底踩到棉拖鞋时的触感有点倦怠;换衣服,洗漱,第一口咖啡入喉的滋味有点苦闷。苏眉走到窗前,一把拉开了窗帘,恍惚间,原来天已经亮透。路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行人在走动,店铺卷帘门也接连开启,如同一张张微张的嘴,正仰头等待着一场畅快的呼吸。从这个楼层的窗口往下俯瞰,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都是一些细微的浮动,它们正在首尾相衔,试着交迭成更大的波涛。整个世界正在缓慢递进,马上,无数的人群,车流,将要汇成维系这个世界生生不息运转的力量。

早晨七点半,比平常起床的时间要早半小时,这也就意味着苏眉今天可以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吃顿早餐再出门,顺便还能听完大约六首歌,说不定,还能看几页昨晚没看完的小说。身为一个单身,独居,已经26岁的中等程度大龄女性,苏眉倒是既不焦虑,也不慌张,反倒觉得像眼下这可以自由安排的半个小时,大概是只有像她这样的人才能偷得到的生活乐趣。

裹着牛奶蛋液,用黄油煎出来的法式吐司,澄黄,绵软,一如这个被霞光浇筑过的早晨。苏眉不喜欢用刀叉把吐司切成小块的吃法,过分斯文规矩,她更喜欢一把叉起整个吐司就往嘴里送,大口大口咬,让里面的花生酱潽出来,漏到嘴角,再把舌头一伸,一舔,畅快。这个吃法是小时候父亲教的,如今父亲已经去世十年了,苏眉倒一直把这个习惯保留了下来。跟父亲学的坏习惯还有很多,比如喜欢看书看到一半就迫不及待先去翻结局,喜欢把半融化的烛泥捏成乱七八糟的形状,喜欢一件事情还没做完就突然跑去做另外一件事。就像现在,吐司还没吃完,苏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毫无预兆地就起身走到书桌边,边走边不忘把手上捏的小半块法式吐司一口塞到嘴里,末了还嘬了嘬手指上残留的花生酱。书桌上还有好几盘没来得及洗早已干涸的颜料盘,不喜欢洗颜料盘,这是另一个苏眉跟父亲学来的坏习惯。抬手在空中轻轻一扬,苏眉做了一个看不太清的手势,但“滴”的一声,手势智能识别系统却准确地认了出来,只见书桌前方出现了一块悬浮在空中的半透明屏幕,屏幕上的冰蓝色LED字体显示出苏眉今天一天的全部日程:

09:00AM画展开幕式

13:00PM和简碰面,午餐会议

15:00PM 去医院做义工

19:00PM 回工作室签合同

20:30PM 去机场接老钟

记得订大后天出差的机票

已经有十几年了吧,每周的周二和周五苏眉都要去医院做义工,这个雷打不动的日常,也是因为父亲而养成的习惯。父亲生前是一位妇产科的医生,虽然平常看起来乐乐呵呵一副很随便的样子,可一旦工作起来,简直严谨得可怕。因为在这个世界当妇产科医生,真的是一项非常严肃并且技术性极高的工作。苏眉还记得,十五岁生日那天,父亲问她,以后想做什么工作,当时她想都没想,就把头一仰,“想和你一样当医生啊!”年轻人嘛,大多都不能清晰笃定地知晓自己未来的模样。父母的人生,是他们所能最早触碰到的幻想边界,“变成自己父母那样的人”或者,“绝对不能活成他们那样”,大概所有人的意识启蒙不外乎都是这两样。

“想和你一样当医生。”那句话轻飘飘的,苏眉说出口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它落在父亲的心头,会有怎样的重量。生日过后的第二天,父亲就把苏眉带到了医院,让她亲眼去看看自己所向往的职业到底是怎样的。苏眉还记得当自己真的站在那个冰冷锃亮的产房里,那种陌生的又异常兴奋的感受简直如同电流一般贯穿她的全身。产房的正中,悬浮着一块巨大透明的虚拟屏幕,上面每分每秒都在不停跳动的鲜红数字是实时更新的生命体征:生命值的流速,生命值的强度,还有生命值的流失率。作为医生,不仅要把这些不断变化的数据控制在产妇可承受的范围内,还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对新生命值的转移。

苏眉曾亲眼看见在孕妇体内刚被孕育完成的生命值是非常细小的两股,其中一股是体征生命,而另一股是意识生命。这两股生命在脐带口相遇,立马融汇在一起,变成了一股崭新的生命值。透明色的,还闪动着光亮的生命值顺着脐带从母体慢慢流进婴儿的体内,像充电一样,就这么被灌注到了新生儿的体内。紧接着,新生儿的脖颈上便出现了一条绿色的长方形物体,从下颚一直延伸到锁骨中间三角窝,那是用来显示生命值剩余量的标记。苏眉还记得,百分百的生命值是苹果绿色的,带着一种琥珀般凝结的光泽,干净,澄澈,如同秋夜的月色,里面还没有任何悲伤的杂质。那是生命最初的形状,是生命最大的时间单位,而在这之上,将要承载每个人的全部命运。

或许就在那个时刻,就在那一瞬间,未来所有命运的分支,所有的相遇,交错,分离,所有的拥抱,告白,泪滴,都已经写好了答案。当然,这是26岁的苏眉,此时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脖颈才想起来的事情。

深豆沙色口红,让自己的气质看起来更沉稳一点,苏眉又从缀满重物的首饰架上挑了一条没有任何挂坠的纯色项链,戴上光滑白皙的脖子,刚好可以用来平衡一下今天的妆容。对于苏眉而言,今天是稍显隆重的一天,因为早上的开幕式是她近几年来最受欢迎的系列画作首次面向公众开展,而她中午要和助理简开会讨论的就是大后天要出国领奖的事情。是的,最后苏眉还是没成为像父亲那样的医生,她成了一位画家,一位可以用色彩去赋予画布上的世界一个崭新秩序的画家。比起把生命值传输到一个个新生命体上,苏眉更喜欢把自己的灵感与想象传输到一块块画布上,在苏眉看来,这也是创造新生命的一种方式。或许,成为画家这件事也是在苏眉刚生下来的那一刻就被注定好的吧。

“8:00AM,出门时间到了,主人。”透明显示屏上发出的机械人声把苏眉的思绪拉了回来。换好高跟鞋,手已经触到门把手,苏眉这才想起来,车在前天就拿去送修了,这样一来晚上就得打车去接老钟了。但比这更要紧的事情是早上八点正处于高峰,是最难打车的时候,等车时间加上堵车时间,苏眉肯定不能在九点前赶到画廊,权衡再三,她还是决定去坐地铁。

等苏眉走到地铁入站口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二十了,入站口的行人很多,每个人都步履匆匆,人潮向前行进时会卷起一阵阵风,苏眉的身体接应不住,只能被推搡着往前,就连空荡荡的袖管也被这些风吹出怪异的形状。苏眉觉得厌烦,但又毫无办法,被裹挟在人流中,进进不得,退退不了。那些围绕在苏眉身边的人,几乎都是赶着去上班的年轻人,每个人的脖颈上都一片白净光滑,什么都没有。他们的生命还正处于生机勃发的进行时,但他们看起来又都显得那么急切,似乎活着的每分每秒都在跟越变越少的生命值赛跑,好像变得更急切一点,生命值的流失也能相应变得更慢一点。

上一次坐地铁是什么时候呢?苏眉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似乎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她就没有再坐过地铁。大概是两年前?或许还要再久远一点。苏眉曾在一班地铁的末节车厢目睹了让她时隔这么久回忆起来依旧会不自主战栗的场景,那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么真实地面对一个鲜活生命的逝去。那个看起来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就坐在她的对面,苏眉还记得,前一秒钟,他还若无其事地偏头跟身旁的朋友说笑,下一秒就毫无预兆地瘫倒在了闷顿的车厢里。隔着大概不到一米的距离,苏眉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开始抽搐,原本光洁白净的脖颈上突然出现了鲜红色的生命值显示条,他的生命就这么进入了紧急模式,上面的生命值正以极快的速率在流失。整节车厢的人都哄的一下围了过来,有人尖叫,有人忙着拨打救护车的电话,只有苏眉手脚无力地瘫坐在位子上。一个突发了心脏病的少年就这么在苏眉眼前死去了,短短几分钟内,呼吸心跳就全部停止,生命值也跟着彻底归于零。苏眉觉得自己身上像是有个发条一般,在那个瞬间被拧得紧紧的,下一秒可能就要绷断。那种害怕和震惊对苏眉造成的生理性冲击完全不亚于15岁那年被父亲带入产房,站在冰冷锃亮的产房里,目睹生命值注入新生儿身体时的感受。

人的生命值显示器在一生中只会出现两次,一次是在刚出生的时候,苹果绿色的生命值还带着一种琥珀般凝结的光泽,那是崭新的,百分百的生命。另一次则是在生命值进入低量模式的时候,鲜红色的生命值在一点点流失,一点点消陨,像是捉不住的光亮,直到消耗殆尽。百分百的生命值和归于零的生命值苏眉都亲眼见证过,开始时的希望有多丰盈,结束时的绝望就有多残酷。“传输生命值的任何一步都不允许出现谬误,你要对每个生命负责,苏眉,你真的可以做到吗?”苏眉还记得那天站在产房外父亲凝重的神情和严肃的语气,其实,苏眉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决定放弃了,“绝对不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是因为自己承受不起。

人生大多时刻都是承受不起的,承受不起别人无端塞过来的希望,承受不起陌生人的注视,承受不起清晨第一缕灿烂到刺眼的阳光,也承受不起从地铁站甬道处吹过来的风。站在下行的扶梯上,苏眉恍惚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那个越来越近的半弧形甬道入口根本是一个时空隧道,而脚下那些层层叠叠匀速下移的台阶,是慢慢退去的潮水吧,苏眉想象自己正站在一片浪潮的边缘,脚下不是金属的台阶,而是松软的海滩,苏眉正试图用这种方式对抗自己对于封闭的,闷顿的地铁车厢的恐惧。左侧的扶梯正在缓缓下降,与之对应的是右侧的扶梯正在慢慢上升。上下行的扶梯交错的瞬间,苏眉的余光突然瞥到了一个男人的侧影,看起来年纪似乎要比苏眉要大上好几岁,但穿着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才喜欢的卫衣,头顶鸭舌帽的阴影投射在他脸上,让人根本看不清眉眼。扶梯交错的这一瞬间像是生出了火花一般,苏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点燃了,她偏过头想再多看一眼,想看清他究竟是谁,想确认自己是否在哪里曾见过他。但随着脚下扶梯的持续下降,苏眉只能看到他们正在以加倍的速度远离彼此。苏眉感到有一瞬间的怔然,被钉死在原地,这些年来时不时就会浮上心头的那种感觉又一次侵袭了她的全身。等她回过神来时,扶梯已经快降落到了地面,苏眉这才想起来要追,但眼前和身侧全是人,人和人交叠在一起,如同一堵厚厚的墙。“麻烦让一下,麻烦让一下。”苏眉的声音在自己听来都是如此不真切,好像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又被吞了回去,只有周遭无比嘈杂的人声还“嗡嗡嗡”地充斥在耳蜗。“麻烦让一下,麻烦让一下。”苏眉的身体却像是不受控制一般试图撞开人群向前走去,上行扶梯上的人比下行的还要多,苏眉往上走的每一步都变得更加艰难,但她根本等不及扶梯自动上升了,她要尽快,尽快追到那个男人,多等一秒都不行。

当苏眉终于穿过扶梯重新站上地面的时候,她的目光还是捕捉了那个男人的背影。他的背影其实毫无特别,和其他千千万万人的背影都一样,有着差不多的形状,差不多的颜色。但苏眉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在苏眉的注视下,他的背影正在越变越小,慢慢变成一个模糊的轮廓,慢慢和其他人一样,被人群彻底溶解,溶解成为一道虚幻的背景。这个画面是如此熟悉,苏眉想到了那幅画,那幅自她执笔以来画过最成功的画,那幅被挂在这次展览的最中央,接受无数颂扬的画,那幅让她成为获得这个国际大奖最年轻画家的画——《溶于人潮的你》。苏眉觉得自己像是刚被人从水中拽上来的溺水者,整个人都湿漉漉的,身体和脑袋越来越沉,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下坠,就快要支撑不住了。终于,“啪”的一声,苏眉跌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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