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读书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书伴人生
“情圣”词宗唐圭璋
◎赵普光
我常以为,要看一位学
者,关注其人往往比其学更有
意味。这让我想起了已故词
学名家唐圭璋先生。唐圭璋
先生被称为“词林宗师”“学界
泰斗”,其学问建树有目共睹,
特别是他的《全宋词》,举一人
之力、积十年之功,更是嘉惠
学林。
读唐圭璋先生《梦桐词》,
在学术大师的形象之外,一位
“情圣”的身影逐渐浮现在眼
前。要论情之专、情之深、情
之苦、情之浓,我觉得在现代
以来的文人学者中,没有人能
和唐圭璋先生比,称唐先生为
百年中国学界的“情圣”,诚不
诬也,更非侮也。
一
20世纪的中国,风云激
荡,世事更迭。即使在这变动
的大背景下,唐圭璋命运之多
舛,在百年中国文人中也是极
罕见的。唐圭璋是满族旗人,7岁丧父,11岁时母亲去世。
就个人早岁遭遇,唐圭璋自述
比较简单,而其三女唐棣棣的
文字叙述更加详细些: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
听人说,革命党人抓到满人就
砍头,祖母十分害怕,在百般
无奈中,只好带着二姑妈唐俊
章、三姑妈唐鸿章和爸爸一起
到南京香铺营的姨夫家避
难。爸爸的姨夫是汉族,机织
为业。在姨夫家住了不久,祖
母病逝,就靠二姑妈替人做针
线活,爸爸做小贩以维持生
计。后来二姑妈出嫁到安庆,
三姑妈给人家做童养媳,爸爸
寄居到他舅父家,原本支离破
碎的家就彻底地解体了。
唐圭璋一生下来就赶上
了中国历史上最不好的时候,
而就个人而言,人生早年所有
的艰辛和不幸都被他遇到
了。在那个年代,早年失怙而
后来成名的人很多,如唐圭璋
的老师吴梅,如新文学家中的
鲁迅、胡适、郁达夫、巴金等
等。但是,就个体苦难史而
言,或许都比不上他受到的痛
苦这么巨大。鲁迅、胡适等人
虽然早岁丧父,但是都有慈母
抚养,不缺母爱和家庭的温
暖。而唐圭璋先生丧父之痛
还未摆脱,接着母亲又去世,
他后来一直被寄养在别人家
里,连最基本的家庭都不复存
在了。
在这个意义上,唐圭璋的
生命起点极为不幸。抗战期
间,唐圭璋只身在重庆执教时
写下诗句:“无家空有泪。谙
尽天涯味。万里一灯前。娇
儿眠未眠。”这恐怕不单单是
对三个幼女的思念牵挂,其中
所说的“无家空有泪。谙尽天
涯味”何尝没有早年无家可归
的悲苦的叠影呢!我想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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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读书读好书善读书
名士风流
痛苦的阴影不是后来短暂的
甜美家庭生活、刻苦的词学研
究、名满天下的声誉能完全取
代和消弭的。那种阴影会笼
罩一生,常常出现在梦中。唐
先生几乎没有写童年遭遇的
诗词,可是我觉得:情感,见之
于诗词的,固然深刻,而未形
之于文字的,或许更为隐秘痛
苦。
二
青年唐圭璋有一段极幸
福的姻缘。唐圭璋与南京大
行宫利济巷内有名的尹家花
园里的大小姐尹孝曾结婚。
端详他们的合影,确实,“照片
上的尹小姐眉目清秀,虽不是
红粉佳人,却自有那一份大家
闺秀的端庄典雅”。
婚姻生活是美满的,但这
大概也是唐圭璋先生一生中
仅有的温馨幸福时光了。《梦
桐词》里有一首曾忆及当时的
恩爱:
人声悄,夜读每忘疲。多
恐过劳偏熄烛,为防寒袭替添
衣。催道莫眠迟。(《忆江南》)
这种情景,怎不让人怦然
心动。
唐圭璋的三女唐棣棣后
来记述父母恩爱温馨的生活
时写道:“爸爸喜欢唱昆曲,也
会吹箫。每当炎热夏季,夜晚
在门前梧桐树荫下纳凉,妈妈
总是为他点上蚊烟,坐在一旁
替他轻轻扇着扇子,爸爸吹着
悠扬悦耳的洞箫,妈妈轻声和
唱。”
夫妻恩爱相知如胶似漆
的情形,一再让唐圭璋不断地
追忆:
人眠后,吹笛在凉天。丽
曲新翻同拍节,芸香刚了又重
添。谁复羡神仙。(《忆江南》)
唐圭璋的同门、挚友王季
思曾回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
唐氏的家庭生活场景:“1930
年前后的一个寒假,我从温州
到南京求职,寄住在圭璋家里
将近一个月。当时东南大学
已改中央大学,来南京看望师
友的同学不少。圭璋夫人患
病,两个女儿都还幼小,圭璋
除忙于接待宾客外,还得细心
照顾夫人和二女。他屋檐外
有株梧桐,每听见两个女儿嚷
着要爬树时,他就跑到屋檐
外,站成骑马式,左手叉腰,右
手举拳,装成棵小树的样子,
让女儿踩着他的膝盖,攀着他
的肩膀爬到他头上去,这个下
来,那个又上去。就这样,他
慈祥地爱抚了幼女的成长,又
减轻了她们对妈妈的纠缠。”
唐先生对妻女的热爱、深
情在那个细节中表现得淋漓
尽致,这是真情,这是真爱。
然而,美满生活却因尹孝
曾的病逝,永远地成为过去,
散成碎片织成残梦,而梦境只
会使醒后的现实更加冰冷凄
凉。
唐圭璋妻子尹孝曾病逝
的那天,恰是1936年旧历除
夕。千家万户爆竹声声辞旧
岁迎新春的时刻,却正是唐圭
璋先生痛不欲生的日子。同
样的人间,却有如此迥异的心
情。而且这也意味着以后每
年都要在这个国人极为重视
的节日里煎熬,每到这个日
子,唐圭璋先生的丧偶之痛会
成倍增加,那凄苦的心情会无
限放大。后来唐圭璋有词回
忆痛苦的心情:
西风一箭成迟暮。消得
斜阳顾。背人已自不胜愁,那
有心情、再系木兰舟。(《虞美
人·柳》)
孤独痛苦的折磨,年复一
年。唐棣棣曾写道:“安葬妈
妈之后,爸爸就忙着要去教
课,但只要有空,他就会跑到
妈妈坟上去,坐在那里吹箫。”
“箫声哀怨,四顾凄凉,欲觅难
寻,空余双泪凭伊认了。有时
碰到节假日,他索性带上几个
馒头或烧饼,几本书,一支箫,
在坟地上呆上一天。”
“挑尽孤灯孤雁诉。莲心
不抵人心苦。”(《蝶恋花》)对
亡妻的追怀思念,并没有随时
间而淡化,恰恰相反,岁月逐
增,痛苦也逐渐凝聚和沉淀,
深入骨髓。笔者在进入南师
大不久,曾听有前辈老师谈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唐圭璋授
课时的情形。唐老讲授的是
苏东坡那首极负盛名的悼亡
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
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
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
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
满面,鬓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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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伴人生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
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
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
月夜,短松冈。
学生们都以期待的眼睛
望着,等老师作精彩分析。然
而,在黑板上写下“十年生死
两茫茫”一句之后,老先生有
些颤抖,再没有力气写下去
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板书,喃
喃自语:“十年生死两茫茫!
十年生死两茫茫……”然后长
叹一声“苦啊!”就再也讲不下
去了。看到唐先生的眼睛里
浸满了泪花,学生们震惊了,
默默地看着老师。
我想,这肯定是他们大学
期间印象最深的一堂课,也是
最精彩的一课。先生不能自
已的情感,使得学生真正体察
到了此中的深情,这远比任何
精彩的理论分析都更加地真
实、生动和深刻。
苏词《江城子》中所写的
情感,其实也正是唐先生的情
感;苏词中的梦境,何尝不也
是无数次地出现在唐先生梦
中。真的情、真的人、真的诗,
在那一刻跨越千年,在苏唐两
位词人之间、在师生之间、在
生死之间、在历史现实之间,
息息相通……
妻子去世后,唐圭璋先生
终其一生未再娶。一般人都
难以置信,都会觉得这种痴情
只可能出现在理想中、出现在
文学作品里,然而唐老却用自
己的一生讲述着那份爱情,坚
守着那份承诺。
三
尹氏去世时正值华年,留
下三个孩子,唐圭璋先生独自
抚养。后来唐棣棣曾写道:
“爸爸对妈妈的深挚的爱,倾
注到我们姐妹身上,与其说是
严父,不如说是‘慈母’更为确
切。”
丧偶打击、抚幼重任,是
人生的大磨难、大考验。但
是,谁曾想到,更大的打击还
在后面,这就不能不让我们慨
叹命运的不公了。
笔者曾从南师大教授曹
济平老师那里看到过唐圭璋
先生的遗嘱原件,这份立于1988年11月9日的遗嘱上写
着:
我的爱人尹孝曾于1936
年病逝留下三个女儿唐棣华
(十岁)唐棣仪(八岁)和唐棣
棣由我一人抚养。1956年棣
仪病逝,留下儿女三个:吴寅
(六岁)、吴祥(四岁)由我抚
养,吴大明(未满一岁)由其父
抚养。1967年3月棣华病逝,
留下一个女儿唐倩竹(十五
岁),也由我抚养……
人们常说,人生三大不幸
是幼年丧怙、中年丧偶、老年
丧子。然而这三不幸竟然全
降临在唐圭璋先生一人身上,
而且,本该安享的晚年,还要
以老迈之身去抚养几个年幼
的孙辈,这不能不让人唏嘘不
已。
人生的血泪,都化作了苦
酒,酿成了唐圭璋先生的那部
《梦桐词》。
对于这部词集,唐圭璋先
生在1984年12月2日致友人
的信中有言:
词作通俗,可谓白话词,
实不足与前贤相比,由于我身
世凄凉——少无父母,中年丧
偶,晚年丧女——所写每聊记
梦痕而已。
淡然的话中包含的是无
尽辛酸和凄凉。《梦桐词》中的
部分词作都是在抗战期间唐
圭璋忍痛抛下三个孩子,随校
辗转避往四川时凄苦心情的
写照。骨肉分离,山河破碎,
怀念亡妻,思恋女儿,这许多
的痛苦怎么挥都挥不去,时时
出现在梦境里,并形诸笔端。
当抗战胜利之后,中央大
学迁回南京,唐圭璋欣喜若
狂。然而在回到南京与家人
团聚的时候,他却收到了解聘
的通知。于是,他失业了。经
历近十年的生离死别之后,家
庭刚刚团聚,却立刻又陷入了
生存的危机,唐先生的心情从
“漫卷诗书喜欲狂”,一下子跌
入了冰窖。
这种种困难打击给唐圭
璋先生内心造成的摧残和伤
害,恐怕是很少有人能够理解
和体会的。人们只看到他辉
煌的学术成就,而往往忽略了
其内心深处的真情、苦情。须
知,正是因这“情”字,才会有
深沉的词作,才会有辉煌的词
学。
(源自“青春文学月刊”)
责编:马京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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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布于:2023-02-27 23:20:15,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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