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是清代吴楚材、吴调侯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选定的古代散文选本。该书是清朝康熙年间选编的一部供学生使用的文学读本,此书是为学生编的教材,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正式镌版印刷。
《古文观止》收自东周至明代的文章222篇,全书12卷,以收散文为主,兼取骈文。题名“观止”是指该书所选的都是名篇佳作。
卷一 周文 郑伯克段于鄢
《左传·隐攻元年》
【题解】
《左传》,原称《左氏春秋》,又因为它是解释和阐发《春秋》一书的,所以也称《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相传为春秋晚期鲁国史官左丘明所著,是我国第一部叙事细密而翔实的编年体历史著作。《左传》以鲁国国君的在位纪年,起于鲁隐公元年(前722年),讫于鲁哀公二十七年(前468年),记载了这两个半世纪各诸侯国所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它不仅有极其重要的历史文献价值,同时也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对后世的政治、思想和文化的发展,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本文选自《左传·隐公元年》,记述了发生在春秋初期郑国的一个历史事件。它通过描述郑庄公的阴险狡诈、其母姜氏的偏心溺爱以及其弟共叔段的贪得无厌,反映了郑国最高统治者内部尔虞我诈、互相倾轧的激烈矛盾冲突和斗争。
【一段】
初,郑武公①娶于申②,曰武姜③。生庄公及共叔段④。庄公寤生⑤,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⑥;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⑦,公弗行。
【注释】
①初:当初,起先。这是许多古代典籍追述往事时的习惯用语。郑武公:姓姬,名掘突,郑国的第二代国君,公元前770年至公元前744年在位。其先君为郑桓公友,是周厉王的小儿子、周宣王的庶弟,分封于郑(今陕西华县东)。郑武公继位后攻灭虢和东虢,建立郑国,建都在新郑(今属河南),曾是春秋初期的强国。下文的庄公是他的嫡长子。②申:国名,姜姓,今属河南南阳市。③武姜:郑武公夫人,“武”是她丈夫的谥号,“姜”是她的姓。④庄公:郑国第三代国君,公元前743年至公元前701年在位。共(ɡōnɡ)叔段:郑庄公的弟弟名段,古人常按伯、仲、叔、季排行,故称叔段;后因出逃共国,故又称共叔段。共,其地在今河南辉县市。⑤寤(wù)生:指胎儿出生时脚先出来,即逆产。寤,通“牾”。⑥恶(wù):讨厌,厌恶。⑦亟(qì):屡次。
【译文】
当初,郑武公从申国娶了妻子,名叫武姜。武姜生了庄公和共叔段。庄公出生时是逆产,使姜氏受了惊吓,所以给他取名叫寤生,并因此讨厌他;姜氏喜欢共叔段,想立他为太子。多次向武公请求,武公(始终)没这样做。
【二段】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⑧。公曰:“制,岩邑也⑨,虢叔死焉。他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注释】
⑧制:郑国邑名,在今河南荥(xínɡ)阳市东北。⑨岩邑:形势险要的城邑。岩,繁体字原作“崴”,险要、高峻的意思。邑,古代人群聚居的地方,有大有小。虢(ɡuó)叔:虢国的国君。虢分东、西、北三国,均为姬姓国。其中西虢在周平王东迁雒邑后,也徙都上阳(在今河南陕县东南),又称南虢。这里指为郑国所灭的东虢,其故地见诸⑧。死焉:死在那里。焉,在这里用作兼词,相当于“于是”或“于之”,并兼有表示陈述或判断语气的作用。京:郑国邑名,在今河南荥阳市东南。大(tài)叔:即太叔,对共叔段的敬称。大,通“太”。
【译文】
等到庄公即位,姜氏请求把制邑封给共叔段。庄公说:“制邑是形势险要的地方,(当年)虢叔就死在那里。要其他城邑,我唯命是从。”(姜氏)请求(把)京邑(封给共叔段),(庄公答应了姜氏这一请求,)让(共叔段)住在那里,称他为京城太叔。
【三段】
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三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注释】
祭(zhài)仲:即祭祖,郑国大夫。都城:都邑的城墙。雉(zhì):量度单位,古代城墙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制:制度,规定。大都(dū):大的都邑。下文“中”、“小”分别指中等都邑和小的都邑。三国之一:国都(城墙)的三分之一。下文“五之一”和“九之一”,则分别指国都(城墙)的五分之一和九分之一。按“先王之制”,伯爵诸侯的国都,城墙为三百雉,过则逾制。国,国都。(注意此“国”字和上文“国之害也”句中的“国”字在词义上的区别。)不度:不合法度。不堪:忍受不了。这里有不好控制的意思。焉辟害:怎么躲避祸害呢?焉,用在句首的疑问代词,怎么。辟,通“避”。(注意此句中的“焉”字与上文“虢叔死焉”句的“焉”字及下文“君何患焉”句的“焉”字,在词性、词义和用法上的不同。何厌之有:“有何厌”的倒装句,即有什么满足呢?厌,通“餍”,饱足,满足。(注意:“何+动词+之有”,是古代汉语中一种常见的固定格式。)为之所:给他安排个地方。(注意:这是古代汉语中常见的动词带双宾语结构。)滋蔓:滋长,蔓延。这里指欲望或势力不断扩张和发展的意思。图:图谋,谋划。这里有对付的意思。况:何况,况且,表示更进一层的意思。不义:指不义的事。自毙:自己栽跟头。毙,仆倒,倒下去。姑:姑且,暂且。
【译文】
祭仲对庄公说:“都邑的城墙超过一百雉,就是国家的祸害了。先王规定的制度是,大的都邑(的城墙)不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等的不超过五分之一,小的不超过九分之一。现在京邑(的规模)不合规定,不符合(先王的)制度,国君您是难以控制的。”庄公说:“是姜氏请求要京邑,又怎么能避免祸害(发生)呢?”祭仲回答说:“姜氏有什么满足呢!不如及早给太叔另安排一个地方,不要让他的欲望和势力不断扩张;如果再扩张下去,那就难以对付了。蔓延的野草尚且不好除掉,何况国君您受宠的弟弟呢?”庄公说:“多做不义的事,必然会自己栽跟头。您就等着瞧吧。”
【四段】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
【注释】
既而:不久。在古代汉语中常用来表示一件事过去不久,紧接着又发生另一件事。鄙:边邑,边地。贰于己:意谓使原来庄公直接管辖的地方同时也属自己管辖。贰,两属,臣属于二主。公子吕:字子封,郑国大夫。若之何:对它怎么办。之,指共叔段所造成的西部和北部边邑两属的局面。(“若+之或其他介词宾语+何”,是古代汉语中一种常见的固定格式。)生民心:使人民产生别的想法。生,这里是“使产生”的使动用法。无庸:不用。指暂时不必除掉共叔段。庸,用。自及:自己赶上(将要发生的灾祸),即自取灭亡的意思。及,赶上。
【译文】
不久,太叔命令西部边境城邑和北部边境城邑同时接受自己的管辖。公子吕说:“一个国家不能有两位君主,国君您准备怎样对待这一局面呢?国君要是想把君位让给太叔,臣下就去侍奉他;如果不让给他,那就请把他除掉,不要让百姓产生其他想法。”庄公说:“不必,他会自取灭亡的。”
【五段】
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后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暱,厚将崩。”
【注释】
收贰以为己邑:指共叔段把既属庄公管辖又属自己管辖的西部和北部边邑,干脆收为自己单独管辖的城邑。至于序延:指共叔段的领地和势力范围扩展到序延。蒙延,郑国城邑名,在今河南延津县东北。厚:本义是指山陵大,这里指领地扩大,实力雄厚。众:更多的人,指人民、百姓。暱(nì):同“昵”,亲近。这里有“拥护”、“拥戴”的意思。崩:本指山陵崩塌,这里指垮台。
【译文】
太叔又(进而)把两属的西部和北部边邑收为自己(直接管辖)的城邑,(把自己的势力范围)扩展到廪延。公子吕说:“可以(收拾他)了!(不然,他的)实力一大将会得到更多的人(拥戴)。”庄公说:“没有正义,人民就不会拥戴他。(他实力再)雄厚,也只能落个垮台(的下场)。”
【六段】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攻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注释】
完:修葺(qì),指修治城墙。聚:聚集,指积聚粮食。缮:修缮,修理整治。甲兵:泛指武器装备。甲,铠甲。兵,兵器。具:准备。卒:指步兵。乘(shènɡ):指战车。春秋时代甲车一乘配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袭:突袭,偷袭。夫人:指武姜。启之:指为共叔段打开城门做内应。启,开。帅:率领。车二百乘(shènɡ):战车二百辆。乘,在这里用作量词,古代军队组织单位。按春秋时代的编制,二百乘共有甲士六百人、步兵一万四千八百人。(注意这一句的“乘”字和上文“具卒乘”句中“乘”字在词义上的区别。)鄢(yān):郑国邑名,在今河南鄢陵县境。伐:攻打,攻讨。诸:兼词,“之于”的合音字,其中“之”字指代共叔段。五月辛丑:古代以干支记日,此处“辛丑”指周历五月的二十三日。出奔:逃亡国外。出,离开本国国境。奔,逃跑。
【译文】
太叔修治城郭,积聚粮食,整治装备武器,充实步兵和兵车,准备偷袭郑国国都,姜氏准备(作内应)打开城门。庄公得悉太叔起兵的日期,说:“可以动手了!”命令公子吕率领二百辆战车攻打京邑。京邑(的人)背叛了太叔,太叔逃到鄢邑,庄公到鄢邑攻打他。五月二十三日,太叔逃亡到共国。
【七段】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注释】
书:指相传为孔子所阐述的《春秋》一书。下旬“郑伯克段于鄢”是《春秋》的原经文。难之:与之为难。“之”指“共叔段出奔”这件事。或谓“难”(nán),是责备、责难的意思,即责备郑伯故意促成其弟的不臣不弟行为。
【译文】
《春秋》(记载此事时)说:“郑擦桌子伯克段于鄢。”共叔段(的所作所为)不像做兄弟的,所以不说“弟”字;(兄弟相攻)如同两个国君(互相攻打),所以称“克”;称(庄公为)“郑伯”,是讥讽他(对弟弟)失于教诲;说整个事件出于郑庄公的本来用心,而不说(共叔认购增资段)“出奔”,是由于(史官记述时)不便直说其事。
【八段】
遂真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
【注释】
真(zhēn):放置,安置。城颍:郑国城邑名,在今河南临颍县西北。黄泉:地下的泉水(多指人死后埋葬的地方)。全句意思是说,不死不相见。
【译文】
(庄公)于是把姜氏安置在城颍,并发誓说:“不到黄泉,就(再也)不要相见了!”过后,(庄公)对他说的话又感到后悔。
【九段】
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
【注释】
颍考叔:郑国大夫。颍谷:郑国边邑,在今河南登封市西南。封人:管理疆界的官员。封,疆界,边界。有献于公:指进献东西给献公。献,恭敬地送给。这里用作名词,指进献的东西。赐之食:赏给他食物。食,在这里用作名词,指吃的。(注意:此短语和下文的“语之故”、“告之悔”以及上文的“为之所”,都是古代汉语中常见的动词双宾语结构。尝:品尝,辨别滋味。这里是吃的意思。羹:这里特指带汁的肉食。遗(wèi):赠与,赠给。这里是带给的意思。繄(yí):惟。敢:用在句首表示谦恭的副词,有大胆、冒昧的意思,除了常和“问”连用,还常和“请”字连用。何谓:“谓何”的倒装格式。在古代汉语中,疑问代词作宾语,常用这种宾语提前格式,下文的“何患”,结构同此。语(yù):告诉。故:缘故。阙(jué):通“掘”,挖。隧:隧道。这里用作动词,指挖隧道。下文的“大隧”之“隧”是名词。其谁曰不然:谁说不是这样呢?“其”在这里是用在句首的语气词,加强反问力度。然,只是代词,这样。这里指黄泉相见。其乐也:那种快乐啊。其,指示代词,那。融融:形容快乐、和睦的样子。泄泄(xiè xiè):快乐自得的样子。
【译文】
颍考叔是(在)颍谷(做管理边界事物的)官员,他听到这件事,就去进献东西给庄公。庄公赏赐他酒食,(吃饭的时候)他把肉放到一边不吃。庄公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我有母亲,小人的食物(母亲)都已吃过了,但没有品尝过国君的肉食,小人冒昧地请求,让我(把它)带回去给母亲。”庄公说:“你有母亲可孝敬,唯独我却没有!”颍考叔说:“恕小人大胆地问一句,这是什么缘故呢?”庄公就把其中原委告诉给颍考叔,并告诉他自己很后悔。颍考叔回答说:“国君您有什么可忧虑的?如果掘地见到泉水,挖一条隧道让爱永驻心中演讲稿,在隧道中相见,又有谁能说不是在黄泉相见呢?”庄公采纳了颍考叔的建议。庄公进入隧道,赋诗说:“宽阔的隧道里,那种快乐啊,真是暖融融!”姜氏从隧道出来,也赋诗说:“宽阔的隧道外,那种快乐啊,真是好舒畅!”于是母子(和好)如初。
【十段】
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
【注释】
君子:指人格高尚的人。《左传》对所记述的事件或人物进行评论,常常采用“君子曰”的形式,开后世史书评论赞美文字的先河。施(yì):延伸。这里有影响的意思。《诗》:《诗经》。下面两句诗出自《诗经·大雅·既醉》。匮(kuì):空乏,穷尽。锡:通“赐”。
【译文】
君子说:“颍考叔,是真正的孝子啊!爱他的母亲,影响到庄公。”《诗经》说:“孝子(的孝心孝行)没有止境,永远惠及你的同类。”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评析】
此文作为编年体史书《左传》的一个片段,却俨然一篇完整而优美的记事散文。文章把发生在两千七百多年前的“郑伯克段于鄢”这一历史事件,具体可感地呈现在我们眼前,使我们仿佛真的进入了时间隧道,面对面地聆听历史老人绘声绘色地讲述这一事件的缘起、发生、发展和最后结局。从而,不仅让我们明了这一历史事件的真实情况,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相关人物的内心世界,并进而感悟到郑国最高统治者内部夺权斗争的尖锐性和残酷性。
此文能有这样的艺术效果,有多方面的原因,但主要是记叙得法。此文并不平铺直叙地记述事件的发展过程,而是紧紧抓住相关人物性格的发展逻辑及其言行展开记述。这样,不仅使我们清楚地看到,正是相关人物的固有个性决定着事件的发展和结局;同时又使我们在事件的发展和结局中,更清楚地看到了相关人物的固有个性。
通过此文,我们还可以深刻地感悟到《左传》的一种总体行文特点,即不着一褒字,也不着一贬字,而褒贬自在其中。这种手法,也正是《春秋》一书所用的手法。即后来常说的“春秋笔法”。即如我们所说的郑庄公阴险狡诈、姜氏偏心溺爱、共叔段贪得无厌,并非作者直接告诉我们,而是通过他们各自的言行惟妙惟肖地表现出来。好的叙事体作品,作者的倾向是在真实而客观地叙述和描写故事的发展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的。《左传》作者对“郑伯克段于鄢”这一事件的政治倾向和思想倾向不也是这样显现出来的吗?
当然本文还有结构严谨、层次清楚、语言简洁等特点,这属于具体的表达技巧的问题,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卷一 周文 周郑交质
《左传·隐公三年》
【题解】
本文选自《左传·隐公三年》。公元前770年,周平王由原都城镐(hào)京(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南沣水东岸)东迁新疆大学校训洛邑(在今河南洛阳市洛水北岸及沣水两岸),史称东周。由于周平王是借助郑国的力量东迁洛邑的,所以郑武公、郑庄公父子能够以诸侯的身份掌握东周朝廷的实权。在周王室日益衰微,而郑国日渐强大的情况下,鲁隐公三年(前720年),周、郑之间终于发生了交换质子的事件。但交换质子并没有维持住周、郑之间的平衡,郑国借周平王去世的机会,连续两次向周王室示威,侵扰由周王室直接管辖的温地和成周,以致“周郑交恶(响)”。
【一段】
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①。王贰于虢②,郑伯怨王③。王曰:“无之。”故周、郑交质④:王子狐为质子于郑⑤,郑公子忽为质于周⑥。
【注释】
①郑武公、庄公:见《郑伯克段于鄢》注。卿士:周王朝执掌国政的大臣。②贰:二心。这里指周平王打算分一部分权力给虢公,不再专任郑伯,借以保持周王室的平衡。(注意此“贰”字与《郑伯克段于鄢》“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句的“贰”字在词义解释上的细微区别。)虢:这里指西虢公。参见《郑伯克段于鄢》注。③郑伯:指郑庄公。郑属伯爵,故称。④质:人质,用作抵押的人。⑤王子狐:周平王的儿子。⑥郑公子忽:郑庄公的儿子。
【译文】
郑武公、郑庄公(先后)做周平王的卿士。周平王同时又信任虢公,(打算分一部分权力给他。)郑庄公(因此)怨恨周平王。平王说:“没有这回事。”(为了表示互相信任)所以周、郑交换人质:平王的儿子狐在郑国做人质,郑庄公的儿子忽在周王室做人质。
【二段】
王崩⑦,周人将畀虢公政⑧。四月,郑祭足帅师取温之麦⑨;秋,又取成周之禾。周、郑交恶。
【注释】
⑦王崩:指周平王去世。崩:君主时代,称君主之死为崩。⑧畀(bì):给以,授予。⑨祭(zhài)足:郑国大夫,即《郑伯克段于鄢》篇中的祭仲。帅师:率领军队。温:东周王室属地:在今河南温县西南。成周:东周王室属地,在今河南洛阳市东郊。交恶(wù):互相怨恨,关系恶(è)化。
【译文】
周平王去世,周王室准备把政权交给虢公。四月,郑国祭足率军队收割了温地的麦子;秋天,又收割了成周的谷子。(为此)周王室和郑国结下仇怨。
【三段】
君子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礼,虽无有质,谁能间之?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蘋蘩蕴藻之菜,筐筥锜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而况君子结二国之信,行之以礼,又焉用质《风》有《采蘩》《采蘋》,《雅》有《行苇》《泂酌》,昭忠信也!”
【注释】
信:信任,信用。中:同“衷”,内心。质:这里用作动词,指交换人质。明令而行:指行事要设身处地,互相体谅。恕,宽恕,体谅。要(yāo)之以礼:用礼义约束。要,约束。礼,特指奴隶制社会和封建制社会贵族等级制度下的社会规范和道德规范。(注意:这种“动词+之义+宾语”的句式,是古代汉语中常见的固定句式。下文有“行之以礼”句。)间(jiàn):离间,挑拨使人不和。苟(ɡǒu):如果,假使。沚(zhì):小洲,即水中的小块陆地。毛:“不毛之地”的“毛”,本指草,泛指植物。蘋(pín):四叶菜,也叫田字草。蘩(fán):即白蒿。蕴藻(yùn zǎo):水草。筐筥(jǔ):都是盛物的竹器,方者为筐,圆者为筥。锜(qí):古代有三个腿儿的锅。釜(fǔ):即成语“破釜沉舟”的“釜”,古代用的锅。潢污(huánɡ wū):低洼积水的地方。行潦(hánɡ liǎo):路上的积水。荐:进献。这里特指向鬼神进献供品。羞:此为进献义。焉用质:哪里用得着(交换)人质。焉,用在句首的疑问代词,哪里。(注意,此字与《郑伯克段于鄢》“焉辟害”之“焉”在词义上的细微区别,以及与该篇“虢叔死焉”之“焉”在词性、词义和用法上的不同。)《风》:指《诗经》中的《国风》。风,是《诗经》中的三种体裁之一。《采蘩》《采蘋》:均为《国风召(shào)南》中的诗篇,都是写女子采野菜以供祭祀用的。《雅》:《诗经》中的又一种体裁,分《大雅》和《小雅》,这里指《大雅》。《行苇》《泂酌》:均为《大雅·生民之什》中的诗篇。前者是宴会上的祝酒诗,颂扬敬老尊贤、和睦相亲;后者写要真诚地对待民众。昭:表明。
【译文】
君子说:“信任(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话,(即使互相)交换了人质也没有(实际)益处。(彼此)设身处地,互谅互让,(都)用礼来约束自己,即使没有人质,又有谁能离间他们呢?假如讲诚信,即使是山涧池沼里的野草,蘋、蘩、蕴、藻之类的野菜,(日常用的)筐、筥、锜、釜之类的(普通)器具,(甚至)洼地和路上的积水,都可以(作为祭品祭器)献给鬼神,献给王公。何况君子建立了两国间的信任,都按礼来行事,又哪里用得着人质呢?《国风》有《采蘩》诗、《采蘋》诗,《大雅》有《行苇》诗、《泂酌》诗,都是昭明忠信的诗篇啊!”
【评析】
本文前两段,只用寥寥七十多字,就把春秋初期周王室和它的同姓诸侯国郑国之间的微妙关系揭示出来。日渐衰微的周王室为了防止郑庄公独揽朝政,就想分政给另一个姬姓国国君虢公,以保持政权的平衡。然而,郑庄公不买周平王的账,对周平王准备采取的这一举措怨恨不已。尤其值得玩味的是,为了达成妥协,作为天子的周平王和作为诸侯国国君的郑庄公,居然采用了进入春秋时代以后各诸侯国间普遍采用的一种外交手段,即交换质子。那么,这一外交手段是否奏效了呢?第二段的记述则对这一举措做出了历史否定。历史的辩证法雄辩地证明,周、郑由“交质”到“交恶”,其根本原因,是利益和权力在分配问题上矛盾冲突的必然结果。也就是说,决定周、郑双方关系的最终原则是利益和权利的再分配。尽管由于历史的局限,《左传》作者不可能揭示周、郑由“交质”到“交恶”的历史本质,但由于作者是“用事实说话”,所以,还是使我们看到了这一时代历史发展的总趋势和总动向。服务没有及时响应启动或控制请求而“用事实说话”,也正是此文的最大特点。至于此文用较多的文字阐发诚信的重要性,那只是作者的一种美好愿望而已,因为在历史进入“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以后,就很难看到各诸侯国“要之以礼”并“行之以礼”的事情了。尽管如此,在我们今天建立新的社会规范、道德规范和行为规范的过程中,诚信原则还是应该继承发扬的。
卷一 周文 石浪谏宠州吁
《左传·隐公三年》
【题解】
本文选自《左传·隐公三年》。州吁是卫庄公的一个宠妾所生,卫庄公爱屋及乌,对他也格外宠爱,即使对他喜好军事这种十分犯忌的事,也不加禁止。卫国大夫石(què)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向卫庄公进谏,劝庄公爱子应该用道义,不要让他走上邪路。但庄公听不进去,结果第三年(前719年)就发生了州吁弑桓公而自立的事件。多亏石用计,借陈国国君之手把弑君乱国的州吁和自己的儿子——助纣为虐的石厚抓住,并派人把他们杀死。本文记述的是隐公三年(前720年)石劝谏卫庄公爱子应“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的事。
【一段】
卫庄公娶于齐dōng宫(版 权所 有 ew e ny an.c om 译文 言 网)得臣之妹①,曰庄姜②。美而无子,为人所为赋《硕人》也③。又娶于陈,曰厉妫④,生孝伯,蚤死⑤;其娣戴妫生桓公⑥,庄姜以为己子。公子州吁,靡人之子也⑦,有宠而好兵,公弗禁。庄姜恶之。
【注释】
①卫庄公:卫国国君,公元前757年至公元前735年在位。卫亦为姬姓国,其始祖为周武王的弟弟康叔。dōng宫(版 权所 有 ew e ny an.c om 译文 言 网):本指太子住的地方,这里代指太子。②庄姜:卫庄公的夫人,“庄”是她丈夫的谥号,“姜”则是她娘家的姓,故称庄姜。③《硕人》:《诗经·卫风》中的诗篇,写庄姜不平凡的出身、美丽的姿容和出嫁时的盛况。④厉妫(ɡuī):“厉”和下文“戴妫”的“戴”均为谥号,“妫”是娘家的姓。⑤蚤:同“早”。⑥娣:古代姐姐称妹妹为“娣”。⑦嬖(bì)人:出身低贱而受宠的人,这里指卫庄公的宠妾。
【译文】
卫庄公娶了齐国太子得臣的妹妹,名叫庄姜。庄姜美丽漂亮,却没有儿子,卫国人为她创作了《硕人》(这首诗)。卫庄公又在陈国娶了(两个)妻子,(一个)名叫厉妫,生了孝伯,(孝伯)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另一个是)厉妫的妹妹,名叫戴妫,生了桓公,庄姜把他作为自己的儿子(予以收养)。公子州吁,是(庄公)宠妾生的儿子,受到(庄公的)宠爱,(他)喜欢军事,庄公不加禁止。庄姜讨厌州吁。
【二段】
石肆谏曰:“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⑧。夫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之者⑨,鲜矣。且夫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所谓‘六逆’也。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去顺效逆,所以速祸也。君人者,将祸是务去,而速之,无乃不可乎?”弗听。
【注释】
⑧阶之为祸:指一步步把州吁引向为非作歹的道路,逐渐酿成祸乱。阶,阶梯,这里用作动词,指一步步引向。⑨眕(zhěn):稳重,克制。鲜(xiǎn):少。陵:欺凌,欺负,侵犯。君人者:统治人的人,即做国君的人。无乃:副词,恐怕,莫非,岂不是。用在反问句中,表示不以为然的意思,与“岂不是”比较,语气更委婉缓和。
【译文】
石碏劝谏庄公说:“我听说喜爱儿子,应当用道义教育引导他,不让他走上邪路。骄横、无礼、违规、放纵,这是走上邪路的来由。而这四种恶习之所以养成,正是由于过分受到宠爱。如果准备立州吁为太子,那就(赶快)定下来;如果还定不下来,就会逐渐酿成祸乱。受宠却不骄横,骄横却能甘心地位下降,地位下降却不怨恨,怨恨却能克制的人,那是非常少有的。而且,低贱压制尊贵,年少欺侮年长,疏远离间亲近,新人离间旧人,小的凌驾大的,yín乱(版 权所有 e w eny an. co m 易 文言 网)破坏道义,这就是所说的‘六逆’。而国君讲道义,臣下讲服从,父亲讲慈爱,儿子讲孝顺,兄长讲友爱,弟弟讲恭敬,这就是所说的‘六顺’。去顺从逆,这就是很快招致祸害的做法。作为人群,应该尽力清除祸害,现在却要加速祸害的到来,这恐怕不行吧?”(庄公)不听。
【三段】
其子厚与州吁游,禁之,不可。桓公立,乃老。
【注释】
游:交游,交往。老:告老辞职。
【译文】
石碏的儿子厚和州吁交往,石碏禁止,但禁止不了。(后来)卫桓公即位,石碏就告老辞官了。
【评析】
如何爱子,对一个国君来说,决不单单是他个人的问题,这将关系到国家的安危、社会的治乱。正因为这样,所以石碏才进谏卫庄公。但石碏进谏,并没有像许多进谏者那样,举述以往有关的历史经验教训;而是开门见山,一上来就切入谏旨,提出“爱子”应“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的观点。接着,便有的放矢地指出“骄、奢、淫、佚”是使“爱子”走上邪路的来由;而这四种恶习的养成,则是为人君者过分溺爱所致。然后,话题轻轻一转,就落到州吁身上。须知,州吁作为庶子而“好兵”,这往往是作乱的前兆。所以石浪一针见血却又语重心长地指出:“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之后,又连用四个顶针(也叫“顶真”或“联珠”)句,断定州吁决不会心甘情愿地屈居人下。再接下来,又根据传统的伦理关系和社会规范,总括出“六逆”和“六顺”,提醒庄公:“去顺效逆”只能加速祸患的发生,作为人君必须防患未然,全力消除祸患的根由。这样,就把“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这一爱子观的现实性、重要性和紧迫性进一步突出出来。然而,被糊涂蒙了心的卫庄公却根本听不进去。
劝主谏君,须在紧紧把握谏旨的前提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而理,则须说透,说到位。做到了这点,被劝谏者却听不进去,那只能证明被劝者太顽固不化。本文正具有这样的特点。可以肯定地说,“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的爱子方法,直到今天还有极好的借鉴意义和实践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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