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林清玄散文(通用15篇)
在生活、工作和学习中,大家一定都接触过散文吧?散文的宗旨是文笔一定要优美,文章一定要流畅。“形散而神不散”。那么你真的知道要怎么写散文吗?下面是为大家整理的2022林清玄散文,欢迎大家借鉴与参考,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
有一个人来问我关于前世的问题,说他常常在梦里梦见自己的前世,他问我:“前世真的存在吗?”
前世真的存在吗?我不能回答。
我告诉他:“我可以确定的是,昨天的我是今天的我的前世,明天的我就是今天的我的来生。我们的前世已经来不及参加了,让它去吧!我们希望有什么样的来生,就掌握今天吧!”
前世或来生看起来遥远而深奥,但我总是相信,一个人只要有很好的领悟力,就能找到一些过去与未来的消息。
就好像,我们如果愿意承认自己的坏习惯与坏思想,就会发现自己在过去是走了多么偏斜的道路。我们如果愿意去测量,去描绘心灵的地***,也会发现心灵的力量推动我们的未来。
因此,一个人只要很努力,就可以预见未来的路,但再大的努力也无法回到过去。
所以,真正值得关心的是现在。
我对那时常做前世梦的朋友说:“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前世的梦,还不如活在真实的眼前。”真的,世人很少对今生有恳切的了解,却妄***去了解前世,世人也多不肯依赖眼前的真我,却花许多时间寄托于来世,想来令人遗憾。
一位烦恼的妇人来找我,说她正为孩子的功课烦恼。
我说:“孩子的功课应该由孩子自己烦恼才对呀!”
她说:“林先生,你不知道,我的孩子考试考第四十名,可是他们班上只有四十个学生。”
我开玩笑地说:“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很高兴!”
“为什么呢?”
“因为你想想看,从今天开始,你的孩子不会再退步了,他绝对不会落到第四十一名呀!”我说。妇人听了展颜而笑。
我继续说:“这就好像爬山一样,你的孩子现在是山谷底部的人,惟一的路就是往上走,只要你停止烦恼,鼓励他,陪他一起走,他一定会走出来。”
过了不久,妇人打电话给我,向我道谢,她的孩子果然成绩不断往上爬。
我想到,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是,山谷的最低点正是山的起点,许多走进山谷的人所以走不出来,正是他们停住双脚,蹲在山谷烦恼哭泣的缘故。
药山惟俨禅师有一次和弟子参禅的时候,弟子问他说:“达摩未到此土,此土还有祖师意否?”
药山说:“有。”
弟子又问:“既有祖师意,又来作什么?”
药山说:“只为有,所以来。”
对禅宗来说,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公案,“祖师意”就是“祖师西来意”,或简称“祖意”,是指教别传的禅,也就是直指心印的禅。在禅宗弟子的心目中,可能或多或少会生出这个念头:禅宗为什么是中国特有的产物,在印度反而没落呢?我们称达摩(古籍又作达磨)为禅宗的初祖,那么,在达摩还没有来中国之前,中国有没有教外别传或直指心印的禅呢?
对这一点,药山惟俨肯定地说明了,在达摩未来之前,中国有了禅。既然有直指心印的禅,达摩又来做什么?
“只因为中国有禅,达摩才来呀!”这话里含有许多玄机,一是禅是人所本有的,达摩只是来开发而已。二是如果没有能受传的人,达摩如何来教化别传、直指心印呢?三是中国会发展禅宗,根本是因缘所成。
达摩未来中国之前,或在达摩前后,中国就有一些伟大的禅祖,像竺道生法师、道房禅师、僧稠禅师、法聪禅师、南岳思禅师、天台智 大师等等,他们虽不以“禅宗”为名,所修习的却是禅法,可见在达摩禅师还没有到中国传禅法,中国禅已经萌芽,正如酝酿了丰富的油藏,达摩祖师来点了一把光明的火把,继而火势旺盛,就照耀了整个中国。
即使在达摩之后,禅宗之外的宗派也出过伟大的禅师,例如天台宗的左溪玄朗、华严宗的清凉澄观和圭峰宗密,以及没有任
何宗派的昙伦禅师、衡岳善伏禅师等等。这一点使我们相信不只是禅宗里才有禅,也进一步说明了在达摩祖师之前,禅就在中土存在了。
禅是怎么样存在着的呢?我们再来看一段药山惟俨禅师的故事。朗州刺史李翱很仰慕药山的大名,一再派人请他来会面,药山禅师相应不理,李翱只好亲自到山里去拜谒,禅师却仍然看着手里的经,连一眼也不看刺史。
李翱的侍者很心急,就对药山说:“太守在此。”药山仍然不应,李翱看他如此无理,就说:“唉!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禅师这时才开口说:“太守!你怎么贵耳贱目呢?”李翱听了有悟拱手道谢,又问:“如何是道?”禅师用手指指天上又指指地下,问说“会了吗?”“不会。”禅师说:“云在天,水在瓶。”
李翱欣然作礼,而作了一首有名的偈: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禅的存在是多么明白呀!是像白云在天上、水在瓶里一样的自然本有,只是有人看青天看不见白云、看瓶子没看到水罢了。
我现在来仿本文开头的公案,就更明白了:
有人问我:“人还没有学禅时,他心里有没有禅?”
我说:“有。”
他又问:“既然有禅,又修行做什么呢?”
我说:“只因为有,才要修行呀!”
不修不学,怎么知道自己本来有禅呢?
在公园里看两位老人下围棋,他们下棋的速度非常缓慢,令围观的人都感到不耐烦。
第一位老人,很有趣地说:
“嘿!是你们在下棋,还是我在下棋?我们一个棋考虑十几分钟已经是快的,你知不知道林海峰下一颗棋子要一个多小时。”
旁边的老人起哄:“未见笑!自己比为林海峰。”
第二位老人,看起来很有修养地说:
“你们不知道,围棋要慢慢下才好,下得快则杀气腾腾,不像是朋友下棋了。何况,当第一个棋子落下,一盘棋就开始走向死路。一步一步塞满,等到围棋子满了,棋就死了,要撤棋盘了。慢慢下才好,慢慢下死得慢呀!”
这段看似意有所指的话,使旁边的老人都沉默了,看完那盘棋,都不再有人催赶或说话。
好的围棋要慢慢地下,好的生活历程要细细品味;不要着急把棋盘下满,也不要匆忙的走人生之路。
我很喜欢一则关于苦瓜的故事:
有一群弟子要出去朝圣。
师父拿出一个苦瓜,对弟子们说:“随身带着这个苦瓜,记得把它浸泡在每一条你们经过的圣河,并且把它带进你们所朝拜的圣殿,放在圣桌上供养,并朝拜它。”
弟子朝圣走过许多圣河圣殿,并依照师父的教言去做。
回来以后,他们把苦瓜交给师父,师父叫他们把苦瓜煮熟,当作晚餐。
晚餐的时候,师父吃了一口,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奇怪呀!泡过这么多圣水,进过这么多圣殿,这苦瓜竟然没有变甜。”
弟子听了,好几位立刻开悟了。
这真是一个动人的教化,苦瓜的本质是苦的,不会因圣水圣殿而改变;情爱是苦的,由情爱产生的生命本质也是苦的,这一点即使是修行者也不可能改变,何况是凡夫俗子!我们尝过情感与生命的大苦的人,并不能告诉别人失恋是该欢喜的事,因为它就是那么苦,这一个层次是永不会变的。可是不吃苦瓜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苦瓜是苦的。一般人只要有苦的准备,煮熟了这苦瓜,吃它的时候第一口苦,第二三口就不会那么苦了!
对待我们的生命与情爱也是这样的,时时准备受苦,不是期待苦瓜变甜,而是真正认识那苦的滋味,才是有智慧的态度。
冬夜寒凉的街心,我遇见一位喇叭手。
那时月亮很明,冷冷的月芒斜落在他的身躯上,他的影子诡异地往街边拉长出去。街很空旷,我自街口走去,他从望不见底的街头走来,我们原也会像路人一般擦身而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条大街竟被他孤单凉寞的影子紧紧塞满,容不得我们擦身。
霎时间,我觉得非常神秘,为什么一个平常人的影子在凌晨时仿佛一张网,塞得街都满了,我惊奇地不由自主地站定,定定看着他缓缓步来,他的脚步零乱颠踬,像是有点醉了,他手中提的好像是一瓶酒,他一步一步逼近,在清冷的月光中我看清,他手中提的原来是把伸缩喇叭。
我触电般一惊,他手中的伸缩喇叭的造型像极了一条被刺伤而惊怒的眼镜蛇,它的身躯盘卷扭曲,它充满了悲愤的两颊扁平地亢张,好像随时要吐出fu—fu—的声音。
喇叭精亮的色泽也颓落成蛇身花纹一般,斑驳锈黄色的音管因为有许多伤痕凹凹扭扭,缘着喇叭上去是握着喇叭的手血管纠结,缘着手上去我便明白地看见了塞满整条街的老人的脸。他两鬓的白在路灯下反射成点点星光,穿着一袭宝蓝色滚白边的制服,大盖帽也缩皱地没贴在他的头上,帽徽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老鹰——他真像一个打完仗的兵士,曳着一把流过许多血的***刀。
突然一阵汽车喇叭的声音,汽车从我的背后来,强猛的光使老人不得不举起喇叭护着眼睛。他放下喇叭时才看见站在路边的我,从干瘪的唇边迸出一丝善意的笑。
在凌晨的夜的小街,我们便那样相逢。
老人吐着冲天的酒气告诉我,他今天下午送完葬分到两百元,忍不住跑到小摊去灌了几瓶老酒,他说:“几天没喝酒,骨头都软了。”他翻来翻去从裤口袋中找到一张百元大钞,“再去喝两杯,老弟!”他的语句中有一种神奇的口令似的魔力,我为了争取请那一场酒费了很大的力气,最后,老人粗声地欣然地答应:“就这么说定,俺陪你喝两杯,我吹首歌送你。”
我们走了很长的黑夜的道路,才找到隐没在街角的小摊,他把喇叭倒盖起来,喇叭贴粘在油污的桌子上,肥胖浑圆的店主人操一口广东口音,与老人的清瘦形成很强烈的对比。老人豪气地说:“广东、山东,俺们是半个老乡哩!”店主惊奇笑问,老人说:“都有个东字哩!”我在六十烛光的灯泡下笔直地注视老人,不知道为什么,竟在他平整的双眉跳脱出来几根特别灰白的长眉毛上,看出一点忧郁了。
十余年来,老人干上送葬的行列,用骊歌为永眠的人铺一条通往未知的道路,他用的是同一把伸缩喇叭,喇叭凹了,锈了,而在喇叭的凹锈中,不知道有多少生命被吹送了出去。老人诉说着不同的种种送葬仪式,他说到在案披麻衣的人群里每个人竟会有完全不同的情绪时,不觉笑了:“人到底免不了一死,喇叭一响,英雄豪杰都一样。”
我告诉老人,在我们乡下,送葬的喇叭手人称“罗汗脚”,他们时常蹲聚在榕树下磕牙,等待人死的讯息,老人点点头:“能抓住罗汗的脚也不错。”然后老人感喟地认为在中国,送葬是一式一样的,大部分人一辈子没有听过音乐演奏,一直到死时才赢得一生努力的荣光,听一场音乐会。“有一天我也会死,我可是听多了。”
借着几分酒意,我和老人谈起他飘零的过去。
老人出生在山东的一个小县城里,家里有一片望不到边的大豆田,他年幼的时代便在大豆田中放风筝,捉田鼠,看春风吹来时,田边奔放出嫩油油的黄色小野花,天永远蓝得透明,风雪来时,他们围在温暖的小火炉边取暖,听着戴毡帽的老祖父一遍又一遍说着永无休止的故事。他的童年里有故事、有风声、有雪色、有贴在门楣上等待新年的红纸,有数不完的在三合屋围成的庭院中追逐不尽的笑语……
“二十四岁那年,俺在田里工作回家,一部***用卡车停在路边,两个中年汉子把我抓到车上,连锄头都来不及放下,俺害怕地哭着,车子往不知名的路上开走……他奶奶的!”老人在车的小窗中看他的故乡远去,远远地去了,那部车丢下他的童年,他的大豆田,还有他老祖父终于休止的故事。他的眼泪落在车板上,四周的人漠然地看着他,一直到他的眼泪流干;下了车,竟是一片大漠黄沙不复记忆。
他辗转地到了海岛,天仍是蓝的,稻子从绿油油的茎中吐出他故乡嫩黄野花的金黄,他穿上戎装,荷***东奔西走,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俺是想着故乡的啦!”渐渐地,连故乡都不敢想了,有时梦里活蹦乱跳地跳出故乡,他正在房间里要掀开新娘的盖头,锣声响鼓声闹,“俺以为这一回一定是真的,睁开眼睛还是假的,常常流一身冷汗。”
老人的故乡在酒杯里转来转去,他端起杯来一口仰尽一杯高梁。三十年过去了,“俺的儿子说不定娶媳妇了。”老人走的时候,他的妻正怀着六个月的身孕,烧好晚餐倚在门上等待他回家,他连一声再见都来不及对她说。老人酗酒的习惯便是在想念他的妻到不能自拔的时候弄成的。三十年的戎马真是倥偬,故乡在***眼中成为一个名词,那个名词简单,简单到没有任何一本书能说完,老人的书才掀开一页,一转身,书不见了,到处都是烽烟,泪眼苍茫。
当我告诉老人,我们是同乡时,他几乎泼翻凑在口上的酒汁,几乎是发疯一般地抓紧我的手,问到故乡的种种情状,“我连大豆田都没有看过。”老人松开手,长叹一声,因为醉酒,眼都红了。
“故乡真不是好东西,发愁不是好东西。”我说。
退伍的时候,老人想要找一个工作,他识不得字,只好到处打零工,有一个朋友告诉他,“去吹喇叭吧,很轻松,每天都有人死。”他于是每天拿只喇叭在乐队装着个样子,装着,装着,竟也会吹起一些离别伤愁的曲子。在连续不断的骊歌里,老人颤音的乡愁反而被消磨得尽了。每天陪不同的人走进墓地,究竟是什么样一种滋味呢?老人说是酒的滋味,醉酒吐了一地的滋味,我不敢想。
我们都有些醉了,老人一路上吹着他的喇叭回家,那是凌晨三点至静的台北,偶尔有一辆急驶的汽车呼呼驰过,老人吹奏的骊歌变得特别悠长凄楚,喇叭哇哇的长音在空中流荡,流向一些不知道的虚空,声音在这时是多么无力,很快地被四面八方的夜风吹散,总有一丝要流到故乡去的吧!我想着。向老人借过伸缩喇叭,我也学他高高把头仰起,喇叭说出一首年轻人正在流行的曲子:
我们隔着迢遥的山河
去看望祖国的土地
你用你的足迹
我用我游子的乡愁
你对我说
古老的中国没有乡愁
乡愁是给没有家的人
少年的中国也没有乡愁
乡愁是给不回家的人
老人非常喜欢那首曲子,然后他便在我们步行回他万华住处的路上用心地学着曲子,他的音对了,可是不是吹得太急,就是吹得太缓。我一句句对他解释了那首歌,那歌,竟好像是为我和老人写的,他听得出神,使我分不清他的足迹和我的乡愁。老人专注地不断地吹这首曲子,一次比一次温柔,充满感情,他的腮鼓动着,像一只老鸟在巢中无助地鼓动翅翼,声调却正像一首骊歌,等他停的时候,眼里赫然都是泪水,他说:“用力太猛了,太猛了。”然后靠在我的肩上呜呜地哭起来。我耳边却在老人的哭声中听到大豆田上呼呼的风声。
我也忘记我们后来怎么走到老人的家门口,他站直立正,万分慎重地对我说:“我再吹一次这首歌,你唱,唱完了,我们就回家。”
唱到“古老的中国没有乡愁,乡愁是给没有家的人,少年的中国也没有乡愁,乡愁是给不回家的人”的时候,我的声音喑哑了,再也唱不下去,我们站在老人的家门口,竟是没有家一样地唱着骊歌,愈唱愈遥远。我们是真的喝醉了,醉到连想故乡都要掉泪。
老人的心中永远记得他掀开盖头的新娘的面容,而那新娘已是个鬓发飞霜的老太婆了,时光在一次一次的骊歌中走去,冷然无情地走去。
告别老人,我无助软弱地步行回家,我的酒这时全醒了,脑中充塞着中国近代史一页沧桑的伤口,老人是那个伤口凝结成的疤,像吃剩的葡萄藤,五颜六色无助地掉落在万华的一条巷子里,他永远也说不清大豆和历史的关系,他永远也不知道老祖父的骊歌是哪一个乐团吹奏的。
故乡真的远了,故乡真的.远了吗?
我一直在夜里走到天亮,看到一轮金光乱射的太阳从两幢大楼的夹缝中向天空蹦跃出来,有另一群老人穿着雪白的运动衫在路的一边做早操,到处是人从黎明起开始蠕动的姿势,到处是人们开门拉窗的声音,阳光从每一个窗子射进。
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惦记着老人和他的喇叭,分手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每次在凌晨的夜里步行,老人的脸与泪便毫不留情地占据我。最坏的是,我醉酒的时候,总要唱起:“我们隔着迢遥的山河,去看望祖国的土地,你用你的足迹,我用我游子的乡愁,你对我说,古老的中国没有乡愁,乡愁是给没有家的人。”然后我知道,可能这一生再也看不到老人了。但是他被卡车载走以后的一段历史却成为我生命的刺青,一针一针地刺出我的血珠来。他的生命是伸缩喇叭凹凹扭扭的最后一个长音。在冬夜寒凉的街心,我遇见一位喇叭手,春天来了,他还是站在那个寒冷的街心,孤零零地站着,没有形状,却充塞了整条街。
一个青年为着情感离别的苦痛来向我倾诉,气息哀怨,令人动容。
等他说完,我说:“人生里有离别是好事呀!”
他茫然的望着我。
我说:“如果没有离别,人就不能真正珍惜相聚的时刻;如果没有离别,人间就再也没有重逢的喜悦。离别从这个观点看,是好的。”
我们总是认为相聚是幸福的,离别便不免哀伤。但这幸福是比较而来的,若没有哀伤作衬托,幸福的滋味也就不能体会了。
再从深一点的观点来思考,这世间有许多的“怨憎会”,在相聚时感到重大痛苦的人比比皆是,如果没有离别这件好事,他们不是要永受折磨,永远沉沦于恨海之中吗?
幸好,人生有离别。
因相聚而幸福的人,离别是好,使那些相思的泪都化成甜美的水晶。
因相聚而痛苦的人,离别最好,雾散云消看见了开阔的蓝天。
可以因缘离散,对处在苦难中的人,有时候正是生命的期待与盼望。
聚与散、幸福与悲哀、失望与希望,假如我们愿意品尝,样样都有滋味,样样都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
高僧弘一大师,晚年把生活与修行统合起来,过着随遇而安的生活。
有一天,他的老友夏丐尊来拜访他,吃饭时,他只配一道咸菜。
夏丐尊不忍的问他:“难道这咸菜不会太咸吗?”
“咸有咸的味道。”弘一大师回答道。
吃完饭后,弘一大师倒了一杯白开水喝,夏丐尊又问:“没有茶叶吗?怎么喝这平淡的开水?”
弘一大师笑着说:“开水虽淡,淡也有淡的味道。”
我觉得这个故事很能表达弘一大师的道风,夏丐尊因为和弘一大师是青年时代的好友,知道弘一大师在李叔同时代,有过歌舞繁华的日子,故有此问。
弘一大师则早就超越咸淡的分别,这超越并不是没有味觉,而是真能品味咸菜的好滋味与开水的真清凉。
生命里的幸福是甜的,甜有甜的滋味。
情爱中的离别是咸的,咸有咸的滋味。
生活的平常是淡的,淡也有淡的滋味。
我对年轻人说:“在人生里,我们只能随遇而安,来什么品味什么,有时候是没有能力选择的。就像我昨天在一个朋友家喝的茶真好,今天虽不能再喝那么好的茶,但只要有茶喝就很好了。如果连茶也没有,喝开水也是很好的事呀!”
我和一位朋友参观一处数有年代的古迹,我们走进一座亭子,坐下来休息,才发现亭子屋顶上刻着许多繁复、细致、色彩艳丽的雕刻,是人称“藻井”的那种东西。
朋友说:“古人为什么要把屋顶刻成这么复杂的样子?”
我说:“是为了美感吧!”
朋友说不是这样的,因为人哪有那么多的时间整天抬头看屋顶呢!
“那么,是为了什么?”我感到疑惑。
“有钱人看见的天空是这个样子的呀!缤纷七彩、金银斑斓,与他们的珠宝箱一样。”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的说法,眼中禁不住流出了问号,朋友补充说:“至少,他们希望家里的天空是这样子,人的脑子塞满钱财就会觉得天空不应该只是蓝色,只有一种蓝色的天空,多无聊呀!”
朋友似笑非笑地看着藻井,又看着亭外的天空。
我也笑了。
当我们走出藻井的凉亭时,感觉单纯的蓝天,是多么美!多么有气派!
水因有月方知静,天为无云始觉高,我突然想起这两句诗。
在百货公司的玩具部,见到一个孩子因急着看玩具,急速奔跑而跌倒了,发出巨大的响声。
旁边看着的大人都惊呼着:“这一下一定跌得不轻!”
没想到,那看来只有五六岁的孩子立刻跳起来,看着旁边一脸惊慌的大人,粲然地微笑,马上跑过去看他的无敌铁金刚了。
我对一起逛百货公司的太太说:“这如果是一个大人,可能立刻就要送医院急诊了。”
确实,如果我们像一两岁的孩子学步一样,整天跌倒,我们可能要一直住在医院里。如果我们像五六岁的孩子整天冲撞倒地,可能要常常在医院挂急诊。
小孩子为什么一直跌倒而无碍呢?
我想是因为他们不恐惧跌倒,也不抗拒跌倒,跌倒是必然的,站起来也就成为必然,大人又恐惧、又抗拒跌倒,一跌倒自然就受伤了。
另一个原因是,小孩子活在眼前,在站起来的那一刻,马上就把跌倒的痛楚忘记。
第三个原因是孩子的身心柔软,像是一只小猫一样,能在跌倒时减少伤害。
最后的原因,是要感谢天思,上天有好生之德,给孩子一个面对跌倒的本事。
我从孩子跌倒而不受伤的那一幕,似乎找到一些哲学,在真实的生活里,我们也会跌倒,如果我们能不恐惧、不抗拒,活在眼前,身心柔软,常怀感恩之心,跌倒就不会受伤了。
山上有一种蝉,叫声特别奇异,总是吱的一声向上拔高,沿着树木、云朵,拉高到难以形容的地步。然后,在长音的最后一节突然以低音“了”作结,戛然而止。倾听起来,活脱脱就是:
知——了!
知——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蝉如此清楚的叫着“知了”,终于让我知道“知了’这个词的形声与会意。从前,我一直以为蝉的幼虫名叫“蜘蟟”,长大蝉蜕之后就叫作“知了”了。
蝉,是这世间多么奇特的动物,它们的幼虫长住地下达一两年的时间,经过如此漫长的黑暗飞上枝头,却只有短短一两星期的生命。所以庄子在《逍遥游》里才会感慨:“惠蛄不知春秋!”
蝉的叫声严格说起来,声量应该属噪音一类,因为声音既大又尖,有时可以越过山谷,说它优美也不优美,只有单节没有变化的长音。
但是,我们总喜欢听蝉,因为蝉声里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飞上枝头之后对这个世界的咏叹。如果在夏日正盛,林中听万蝉齐鸣,会使我们心中荡漾,想要学蝉一样,站在山巅长啸。
蝉的一生与我们不是非常接近吗?我们大部分人把半生的光阴用在学习,渴望利用这种学习来获得成功,那种漫长匐匍的追求正如知了一样;一旦我们被世人看为成功,自足的在枝头欢唱,秋天已经来了。
孟浩然有一前写蝉的诗,中间有这样几句:
黄金然桂尽,
壮志逐年衰。
日夕凉风至,
闻蝉但益悲。
听蝉声鸣叫时,想起这首诗,就觉得“知了”两字中有更深的含义。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一边在树上高歌,一边心里坦然明了,对自己说:“知了,关于生命的实相,我明白了。”
那天路过台南县白河镇,就像暑大里突然饮了一盅冰凉的蜜水,又凉又甜。
白河小镇是一个让人吃惊的地方,它是本省最大的莲花种植地,在小巷里走,在田野上闲逛,都会在转折处看到一田田又大又美的莲花。那些经过细心栽培的莲花竞好似是天然生成,在大地的好风好景里毫无愧色,夏日里格外有一种欣悦的气息。
我去的时候正好是莲子收成的季节,种莲的人家都忙碌起来了,大人小孩全到莲困里去采莲子,对于我们这些只看过莲花美姿就叹息的人,永远也不知道种莲的人家是用怎么样的辛苦在维护一池莲,使它开花结实。
“夕阳斜,晚风飘,大家来唱采莲谣。红花艳,白花娇,扑面香风暑气消。你打桨,我撑篙,乃一声过小桥。船行快,歌声高,采得莲花乐陶陶。”我们童年唱过的《采莲谣》在白河好像一个梦境,因为种莲人家采的不是观赏的莲花,而是用来维持一家生话的莲子,莲田里也没有可以打桨撑篙的莲肪,而要一步一步踩在莲田的烂泥里。
采莲的时间是清晨太阳刚出来或者黄昏日头要落山的时分,一个个采莲人背起了竹篓,带上了斗笠,涉入浅浅的泥巴里,把已经成熟的莲蓬一朵朵摘下来,放在竹篓里。采回来的莲蓬先挖出里面的莲子,莲于外面有一层粗壳,要用小刀一粒一粒剥开,晶莹洁白的莲子就滚了一地。
莲子剥好后,还要用细针把莲子里的莲心挑出来,这些靠的全是灵巧的手工,一粒也偷懒不得,所以全家老小都加入了工作。空的莲蓬可以卖给中药铺,还可以挂起来装饰;洁白的莲子可以煮莲子汤,做许多可口的菜肴;苦的莲心则能煮苦茶,既降火又提神。
我在白河镇看莲花的子民工作了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种莲的人就像莲子一样,表面上莲花是美的,莲田的景观是所有作物中最美丽的景观,可是他们工作的辛劳和莲心一样,是苦的。采莲的季节在端午节到九月的夏秋之交,等莲子采收完毕,接下来就要挖土里的莲藕了。
莲田其实是一片污泥,采莲的人要防备田里游来游去的吸血水蛙,莲花的梗则长满了刺。我看到每一位采莲人的裤子都被这些密刺划得千疮百孔,有时候还被刮出一条条血痕,可见得依靠美丽的莲花生活也不是简单的事。
小孩子把莲叶卷成杯状,捧着莲子在莲田埂上跑来跑去,才让我感知,再辛苦的收获也有快乐的一面。
莲花其实就是荷花,在还没有开花前叫“荷”,开花结果后就叫“莲”。我总觉得两种名称有不同的意义:荷花的感觉是天真纯情,好像一个洁净无瑕的少女,莲花则是宝相庄严,仿佛是即将生产的***。荷花是宜于观赏的,是诗人和艺术家的朋友;莲花带了一点生活的辛酸,是种莲人生活的依靠。想起多年来我对莲花的无知,只喜欢在远远的高处看莲、想莲;却从来没有走进真正的莲花世界,看莲田背后生活的悲欢,不禁感到愧疚。
谁知道一朵莲蓬里的三十个莲子,是多少血汗的灌溉?谁知道夏日里一碗冰冻的莲子汤是农民多久的辛劳?
我陪着一位种莲的人在他的莲田梭巡,看他走在占地一甲的莲田边,娓娓向我诉说一朵莲要如何下种,如何灌溉,如何长大,如何采收,如何避过风灾,等待明年的收成时,觉得人世里一件最平凡的事物也许是我们永远难以知悉的,即使微小如莲子,部有一套生命的大学问。
我站在莲田上,看日光照射着莲田,想起“留得残荷听雨声”恐怕是莲民难以享受的境界,因为荷残的时候,他们又要下种了。田中的莲叶坐着结成一片,站着也叠成一片,在田里交缠不清。我们用一些空虚清灵的诗歌来歌颂莲叶何田田的美,永远也不及种莲的人用他们的岁月和血汗在莲叶上写诗吧!
搭朋友的便车,去看另一个朋友,车子先走敦化南路,转南京东路,再转中山北路。
我正注视窗外流过的人、车、树木,开车的朋友突然指着窗外的大楼说:“你看这些人多么有钱,有很多大楼是属于同一个财团,甚至是同一个人的。”言下颇有羡慕之意。
“那有什么好呢?背了愈多的财富,放下就更难呀!”我说。
我们看到这个社会上拥有百亿资产,七十岁以上的人,还有很多人每天烦恼去何处开工厂;清晨就要赶去早餐会报;中午要看股票行情;连在路边散个步、吃一碗蚜仔面线也不可得呀!
“像我们没有财富的背累,又没有权势要争夺,也不必拼命去博取名望,想和朋友喝茶就可以出发才是最幸福的。”我一说,朋友露出了笑容。
我告诉朋友,我在年纪尚小的时候,常在田间帮忙农作,要扛着稻谷或挑着香蕉在田埂行走,大人的教导里,最重要的一项是放下和提起同等重要,扛起时没有顺势而为,就会“煞到中气”,放下时没有顺势而为就会“闪到腰子”,都是非常严重的。
你看!冬日难得的晴天,放下对财富、权势、名声的营谋,去喝今年难得的冬茶,真是感到幸福。
或者,有百亿资产者也有我们不知的幸福,我们用不着知道,只要我们深知放下的幸福也就好了。
坐计程车,司机正好是我的读者。在疾驶的车上,他问我:“林先生,请问你,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这是第一位问我关于生命意义的计程车司机,一时之间使我怔住了。
我的脑海浮现出我读中学时,学校大礼堂门口的对联。
生活的目的在增进人类全体之生活,生命的意义在创造宇宙继起之生命。
如果一个人的生命,在一生中都没有开展,没有对世界有益,那么他就白活了吧?
我对计程车司机说:“生命的意义就是使自己每一天都有一些心灵与智慧的增长,每一天都对世界有一些奉献与利益。”
当我这样说着,车于正好穿过有美丽行道树的仁爱路,我看到春天的木棉花是多么美呀!
我们增长自己的智慧,是为自己开一朵花;我们奉献世界的心,是为世界开一朵花。
有时候回想起来,我母亲对我们的期待,并不像父亲那样明显而长远。小时候我的身体差、毛病多,母亲对我的期望大概只有一个,就是祈求我的健康。为了让我平安长大,母亲常背着我走很远的路去看医生,所以我童年时代对母亲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趴在她的背上去看医生。
我不只是身体差,还常常发生意外。3岁的时候,我偷喝汽水,没想到汽水瓶里装的是番仔油(夜里点灯用的臭油),喝了一口顿时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了。母亲立即抱着我以跑百米的速度到街上去找医生,那天是大年初二,医生全休假去了,母亲急得满眼泪,却毫无办法。
好不容易在最后一家医生馆找到医生,他打了两个生鸡蛋给你吞下去,又有了呼吸,眼睛也张开了。直到你张开眼睛,我也在医院昏过去了。母亲一直到现在,每次提到我喝番仔油,还心有余悸,好像捡回一个儿子。听说那一天她为了抱我看医生,跑了将近10公里。
由于我体弱,母亲只要听到什么补药或草药吃了可以使孩子身体好,就会不远千里去求药方,抓药来给我补身体,可能是补得太厉害,我6岁的时候竟得了疝气,时常痛得在地上打滚,哭得死去活来。那一阵子,只要听说哪里有先生、有好药,都要跑去看,足足看了两年,什么医生都看过了,什么药都吃了,就是好不了。有一天,一个你爸爸的朋友来,说开刀可以治疝气,虽然我们对西医没信心,还是送去开刀了。开一刀,一个星期就好了。早知道这样,两年前就送你去开刀,不必吃那么多的苦。母亲说吃那么多的苦,当然是指我而言,因为她们那时代的妈妈,从来不会想到自己的苦。
过了一年,我的大弟得小儿***,一星期就过世了,这对母亲是个严重的打击。由于我和大弟年龄最近,她差不多把所有的爱都转到我的身上,对我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并且在那几年,对我特别溺爱。
例如,那时候家里穷,吃鸡蛋不像现在的小孩可以吃一个,而是一个鸡蛋要切成四洲(就是四片)。母亲切白煮鸡蛋有特别方法,她不用刀子,而是用车衣服的白棉线,往往可以切到四片同样大,然后像宝贝一样分给我们。每次吃鸡蛋,她常背地里多给我一片。有时候很不容易吃苹果,一个苹果切12片,她也会给我两片。有斩鸡,她总会留一碗鸡汤给我。
可能是母亲的照顾周到,我的身体竟然奇迹似的好起来,变得非常健康,常常两三年都不生病,功课也变得十分好,很少读到第二名。我母亲常说:你小时候读了第二名,自己就跑到香蕉园躲起来哭,要哭到天黑才回家,真是死脑筋,第二名不是很好了吗?
但身体好、功课好,母亲并不是就没有烦恼。那时我性格古怪,很少和别的小朋友玩在一起,都是自己一个人玩,有时自己玩一整天,自言自语,即使是玩杀刀,也时常一人扮两角,一正一邪互相对打,而且常不小心让匪徒打败了警察,然后自己蹲在田岸上哭。幸好那时候心理医生没有现在发达,否则我一定早被送去了。
那时庄稼囡仔很少像你这样独来独往的,满脑子不知在想什么。有一次我看你坐在田岸上发呆,我就坐在后面看你,那样看了一下午,后来我忍不住流泪,心想:这个孤怪囡仔,长大后不知要给我们变出什么出头,就是这个念头也让我伤心不已。后来天黑,你从外面回来,我问你:你一个人坐在田岸上想什么?你说:我在等煮饭花开,等到花开我就回来了。这真是奇怪,我养一手孩子,从来没有一个坐着等花开的。母亲回忆着我童年一个片段,煮饭花就是紫茉莉,总是在黄昏时盛开,我第一次听到它是黄昏开时不相信,就坐一下午等它开。
我15岁就离家到外地读书了,母亲因为会晕车,很少到我住的学校看我,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她常说:出去好像丢掉,回来好像捡到。但每次我回家,她总是唯恐我在外地受苦,拼命给我吃,然后在我的背包塞满东西。我有一次回到学校,打开背包,发现里面有我们家种的香蕉、枣子;一罐奶粉、一包人参、一袋肉松;一包她炒的面茶、一串她绑的粽子,以及一罐她亲手淹渍的凤梨竹笋豆瓣酱一些已经忘了。那时觉得东西多到可以开杂货店。
那时我住在学校,每次回家返回宿舍,和我一起的同学都说是小过年,因为母亲给我准备的东西,我一个人根本吃不完。一直到现在,我母亲还是这样,我一回家,她就把什么东西都塞进我的包包,就好像台北闹饥荒,什么都买不到一样。有一次我回到台北,发现包包特别重,打开一看,原来母亲在里面放了八罐汽水。我打电话给她,问她放那么多汽水做什么,她说:我要给你们在飞机上喝呀!
高中毕业后,我离家愈来愈远,每次回家要出来搭车,母亲一定放下手边的工作,陪我去搭车,抢着帮我付车钱,仿佛我还是个3岁的孩子。车子要开的时候,母亲都会倚在车站的栏杆向我挥手,那时我总会看见她眼中有泪光,看了令人心碎。
要写我的母亲是写不完的。我们家5个兄弟姊妹,只有大哥侍奉母亲,其他的都高飞远扬了,但一想到母亲,好像她就站在我们身边。
母亲常说:有很多梦是遥不可及的,但只要坚持,就可能实现。她自己是个保守传统的乡村妇女,和一般乡村妇女没有两样,不过她鼓励我们要有梦想,并且懂得坚持,光是这一点,使我后来成为作家。
作家可能没有做官好,但对母亲是个全新的经验,成为作家的母亲,她对乡人谈起我时,为我小时候的多灾多难、古灵精怪全找到了答案。
去年圣诞节,在电视上看到教宗保禄六世在梵蒂冈的子夜弥撒中“奉香”。
那是用一个金钵装着的檀香,正点燃着,传说借着这一盏馨香,可以把于民们祈祷的声音上达于天庭。我看到教宗提着香钵缓缓摇动祈祷,香烟袅袅而上,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感动。突然想起幼年的一件往事,当我知道佛教道教以外,还有天主教基督教时,已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
有一次我问父亲,基督教天主教到底与我们的佛教道教有什么不同呢?父亲漫不经心的说:“他们不拜拜,也不烧香。”这个回答大抵是对的,但后来我发现,“祈祷”在本质上与“拜拜”并无不同,只是一直不知道西方宗教是不是烧香。
当我看到教宗在圣坛上烧香,那种感觉就使我幼年的经验从遥远的记忆长廊中浮现出来。教宗手上的一盏香与插在祖宗神案前的香,在深一层的意义里是相同的,都是从平凡的人世往上提升,一直到我们向往的天庭。
有一回我到印度庙里,发现古老的印度宗教也是焚香的。
为什么焚了香以后,大上的诸神就知道我们的心愿呢?这个传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不知道。依我推想,在无形中上升的烟,因为我们不知它飞往的所在,只看它在空中散去,成为我们心灵与愿望的寄托。
焚香是最奇怪的,不论何时,只要看到一住香,心灵就有了安定的力量;相信那香不只是一缕烟,而是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神借着那一缕烟,聆听了我们的声音。
一位朋友从外国回来,送我一束西藏异香,香袋上写满了迁延扭曲的西藏文。由于它来自天寒的北方,辗转那么不易,使我一直舍不得点燃,好像用了以后,它烧尽了,就要损失什么一样。
春天以来,接连下了几十天的雨,人的心如同被雨腌制了,变酸发霉了,每天在屋子里绕来绕去,真是令人气闷。
打开窗,那些春雨的细丝随着微风飘进屋来,屋子里总是有着濡湿的气味,有一天,我心爱的一株麒麟草的盆景,因为连日的阴雨而有了枯萎的面貌,我看着麒麟草,心中突然感到忧愁纷乱起来。
我从柜子里取出那一束西藏异香,在香案上点了一支。那香比一般庙里的香要粗一些,它的烟也是凝聚着的,过了三尺的地方就往四周散去,屋子里猛然间弥漫着一股清香。
香给人的感觉是温馨而干燥的,抗拒着屋内的潮湿。我坐在书桌前,不看书,也不工作,只是静静的冥想,让自己的心思像一支香凝聚在一起,忧郁与纷乱缓缓地淡去了,心慢慢的清醒起来。
我是喜欢雨的,但雨应该是晴天的间奏,而不能是天气的主调;一旦雨成为天气的主调,人的心情也如雨一样,交错着找不到一个重心。然而老是下雨也是无可如何的事,这时就在屋里点一支香吧!
一支香很小,却像大雨的原野里有一座凉亭,为我保有了一块于净的土地——那时是,在江南的雨势里,还有西藏草原的风情。
喝茶常常不是为了解渴,而是为了情趣,尤其是喝功夫茶,一具小小的杯子,不能一口饮尽,而是一点点细品。
所有的茶里我最爱冻顶乌龙。冻顶不像香片那么浮,不像清茶那么涩,不像普洱那么苦,也不像铁观音那么硬;它的味道是拙朴的,它的颜色是金澄的,可以细细地品尝。
有一位朋友知道我爱冻顶,送来了一罐收藏多年的陈年冻顶,罐于上写了“沉香”两个字,沉香的色泽比冻顶要浓,气味却完全改变了。乌龙虽拙,还是有一点甘香,沉香却把甘和香蕴藏起来,只剩下真正的拙,丝毫没有火气,好像是从记忆中涤滤过的;记忆有时是无味的,却千叠万壑的幽深,让人沉潜其中,不知岁月的流转。
中国人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是敬陪未座,我觉得如果有“沉香”喝,它就往前蹿升,可以排到前面的位置。
最好的当然是在雨天,屋里点起一炷香,当微雨如星芒在屋外浮动时,泡一壶沉香,看烟香袅袅,而茶香盈胸,那时真可以做到宠辱皆忘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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