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中道:李温陵传
李温陵者,名载贽。少举孝廉,以道远,不再上公车,为校官,徘
徊郎署间。后为姚安太守。公为展的成语 人中燠外冷,丰骨棱棱。性甚卞急,
好面折人过,士非参其神契者不与言。强力任性,不强其意之所不欲。
初未知学,有道学先生语之曰:“公怖死否?”公曰:“死矣,安得
不怖。”曰:“公既怖死,何不学道?学道所以免生死也。”公曰:雏是什么意思
“有是哉!”遂潜心道妙。久之自有所契,超于语言文字之表,诸执
筌蹄者了不能及。为守,法令清简,不言而治。每至伽蓝,判了公事,
坐堂皇上,或置名僧其间,簿书有隙,即与参论虚玄。人皆怪之,公
亦不顾。俸禄之外,了无长物。陆绩郁林之石,任昉桃花之米,无以
过也。久之,厌圭组,遂入鸡足山阅龙藏不出。御史刘维奇其节,疏
令致仕以归。
初与楚黄安耿子庸善,罢郡遂不归。曰:“我老矣,得一二胜友,
终日晤言以遣梦见捡鸭蛋 余日,即为至快,何必故乡也?”遂携妻女客黄安。中
年得数男,皆不育。体素癯,澹于声绿色的图片 色,又癖洁,恶近妇人,故虽无
子,不置妾婢。后妻女欲归,趣归之。自称“流寓客子”。既无家累,
又断俗缘,参求乘理,极其超悟,剔肤见骨,迥绝理路。出为议论,
皆为刀剑上事,狮子迸乳,香象绝流,发咏孤高,少有酬其机者。
子庸死,子庸之兄天台公惜其超脱,恐子侄效之,有遗弃之病,
数至箴切。公遂至麻城龙潭湖上,与僧无念、周友山、丘坦之、杨定
见聚,闭门下键,日以读书为事。性爱扫地,数人缚帚不给。衿裙浣
洗,极其鲜洁,拭面拂身,有同水淫。不喜俗客,客不获辞而至,但
一交手,即令之远坐,嫌其臭秽。其忻赏者,镇日言笑,意所不契,
寂无一语。滑稽排调,冲口而发,既能解颐,亦可刺骨。所读书皆钞
写为善本,东国之秘语,西方之灵文,离骚、马、班之篇,陶、谢、
柳、杜之诗,下至稗官小说之奇,宋元名人之曲,雪藤丹笔,逐字雠
校,肌襞理分,时出新意。其为文不阡不陌,摅其胸中之独见,精光
凛凛,不可迫视。诗不多作,大有神境。亦喜作书,每研墨伸楮,则
解衣烟花烫发型 大叫,作兔起鹘落之状。其得意者亦甚可爱,瘦劲险绝,铁腕万
均,骨棱棱纸上。一日恶头痒,倦于梳栉,遂去其发,独存鬓须。公
气既激昂,行复诡异,钦其才,畏其笔,始有以幻语闻当事,当事者
逐之。
于时左辖刘公东星迎公武昌,舍盖公之堂。自后屡归屡游:刘公
迎之沁水,梅中丞迎之云中,而焦公弱侯迎之秣陵。无何,复归麻城。
时又有以幻语闻当事,当事者又误信而逐之,火其兰若,而马御史经
纶遂恭迎之于北通州。又会当事者欲刊异端以正文体,疏论之。遣金
吾缇骑逮公。
初公病,病中复定所作《易因》,其名曰《九正易因》。常曰:
“我得《九正易因》,死快矣。”《易因》成,病转甚。至是逮者至,
邸舍怱怱,公以问马公。马公曰:“卫士至。”公力疾起,行数步,
大声曰:“是为我也。为我取门片来!”遂卧其上,疾呼曰:“速行!
我罪人也,不宜留。”马公愿从。公曰:“逐臣不入城,制也。且君
有老父在。”马公曰:“朝廷以先生为妖人,我藏妖人者也。死则俱
死耳。终不令先生往而己独留。”马公卒同行。至通州城外,都门之
牍尼马公行者纷至,其仆数十人,奉其父命,泣留之。马公不听,竟
与公偕。明日,大金吾置讯,侍者掖而入,卧于阶上。金吾曰:“若
何以妄著书?”公曰:“罪人著书甚多,具在,于圣教有益无损。”
大金吾笑其倔强,狱竟无所置词,大略止回籍耳。久之旨不下,公于
狱舍中作诗读书自如。一日,呼侍者剃发。侍者去,遂持刀自割其喉,
气不绝者两日。侍者问:“和尚痛否?”以指书其手曰:“不痛。”
又问曰:“和尚何自割?”书曰:“七十老翁何所求!”遂绝。时马
公以事缓,归觐其父,至是闻而伤之,曰:“吾护持不谨,以致于斯
也。伤哉!”乃归其骸于通,为之大治冢墓,营佛刹云。
公素不爱著书。初与耿公辩论之语,多为掌记者所录,遂裒之为
《焚书》。后以时义诠圣贤深旨,为《说书》。最后理其先所诠次之
史,焦公等刻之于南京,是为《藏书》。盖公于诵读之暇,尤爱读史,
于古人作用之妙,大有所窥。以为世道安危治乱之机,捷于呼吸,微
于缕黍。世之小人既侥幸丧人之国,而世之君子理障太多,名心太重,
护惜太甚,为格套局面所拘,不知古人清静无为、行所无事之旨,与
藏身忍垢、委曲周旋之用。使君子不能以用小人,而小人得以制君子。
故往往明而不晦,激而不平,以至于乱。而世儒观古人之迹,又概绳
以一切之法,不能虚心平气,求短于长,见瑕于瑜,好不知恶,恶不
知美。至于今,接响传声,其观场逐队之见,已入人之骨髓而不可破。
于是上下数千年之间,别出手眼,凡古所称为大君子者,有时攻其所
短;而所称为小人不足齿者,有时不没其长。其意大抵在于黜虚文,
求实用;舍皮毛,见神骨;去浮理,揣人情。即矫枉之过,不无偏有
重轻,而舍其批驳谑笑之语,细心读之,其破的中窾之处,大有补于
世道人心。而人遂以为得罪于名教,比之毁圣叛道,则已过矣。
昔马迁、班固各以意见为史:马迁先黄老后六经,退处士进游侠,
当时非之;而班固亦排守节,鄙正直。后世鉴二史之弊,汰其意见,
一一归之醇正,然二家之书若揭日月,而唐宋之史读不终篇,而已兀
然作欠伸状,何也?岂非以独见之处,即其精光之不可磨灭者欤!且
夫今之言汪洋自恣,莫如《庄子》,然未有因读《庄子》而汪洋自恣
者也,即汪洋自恣之人,又未必读《庄子》也。今之言天性刻薄,莫
如《韩子》,然未有因读《韩子》而天性刻薄者也,即天性刻薄之人,
亦未必读《韩子》也。自有此二书以来,读《庄子》者撮其胜韵,超
然名利之外者,代不乏人,读申、韩之书,得其信赏必罚者,亦足以
强主而尊朝廷。即醇正如诸葛,亦手写之以进后主,何尝以意见少驳,
遂尽废之哉!
夫《六经》洙泗之书,粱肉也。世之食粱肉太多者,亦能留滞而
成痞,故治者以大黄蜀豆泻其积秽,然后脾胃复而无病。九宾之筵,
鸡豚羊鱼相继而进。至于海错,若江珧柱之属,弊吻裂舌,而人思一
快朵颐。则谓公之书为消积导滞之书可;谓世间一种珍奇,不可无一
不可有二之书亦可。特其出之也太早,故观者之成心不化,而指摘生
焉。
然而穷公之所以罹祸,又不自书中来也。大都公之为人,真有不
可知者:本绝意仕进人也,而专谈用世之略,谓天下事决非好名小儒
之所能为。本狷洁自厉,操若冰霜人也,而深恶枯清自矜,刻薄琐细
者,谓其害必在子孙。本屏绝声色,视情欲如粪土人也,而爱怜光景,
于花月儿女之情状亦极其赏玩,若借以文其寂寞。本多怪少可,与物
不和人也,而于士之有一长一能者,倾注爱慕,自从为不如。本息机
忘世,槁木死灰人也,而于古之忠臣义士、侠儿剑客,存亡雅谊,生
死交情,读其遗事,为之咋指斫案,投袂而起,泣泪横流,痛哭滂沱
而不自禁。若夫骨坚金石,气薄云天;言有触而必吐,意无往而不伸。
排搨胜己,跌宕王公,孔文举调魏武若稚子,嵇叔夜视锺会如奴隶。
鸟巢可复,不改其凤咮,鸾翮可铩,不驯其龙性,斯所由焚芝锄蕙,
衔刀若卢者也。嗟乎!才太高,气太豪,不能埋照溷俗,卒就囹圄,
惭柳下而愧孙登,可惜也夫!可戒也夫!
公晚年读易,房屋租赁税费 著书曰《九正易因》。意者公于《易》大有得,舍
亢入谦,而今遂老矣逝矣!公所表章之书,若《阳明先生年谱》,及
《龙溪语录》,其类多不可悉记云。
或问袁中道曰:“公之于温陵也学之否?”予曰:“虽好之,不
学之也。其人不能学者有五,不愿学者有三。公为士居官,清节凛凛,
而吾辈随来辄受,操同中人,一不能学也。公不入季女之室,不登冶
童之床,而吾辈不断情欲,安徽作文 未绝嬖宠,二不能学也。公深入至道,见
其大者,而吾辈株守文字,不得玄旨,三不能学也。公自小至老,惟
知读书,而吾辈汩没尘缘,不亲韦编,四不能学也。公直气劲节,不
为人屈,而吾辈胆力怯弱,随人俯仰,五不能学也。若好刚使气,快
意恩仇,意所不可,动笔之书,不愿学shirt的意思 者一矣。既已离仕而隐,即宜
遁迹入山,而乃徘徊人世,祸逐名起,不愿学者二矣。急乘缓戒,细
行不修,任情适口,鸾高中生学习方法 刀狼籍,不颜体楷书书法作品 愿学者三矣。夫其所不能学者,将
终身不能学;而其所不愿学者,断断乎其不学之矣。故曰虽好之,不
学之也。若夫幻人之谈,谓其既已髡法,仍冠进贤,八十之年,不忘
欲想者,有是哉!所谓蟾蜍掷粪,自其口出者也。”
盖公于诵读之暇,尤爱读史,于古人作用之妙,大有所窥。以为世
道安危治乱之机,捷于呼吸,微于缕黍。世之小人既侥幸丧人之国,
而世之君子理障太多,名心太重,护惜太甚,为格套局面所拘,不知
古人清静无为、行所无事之旨,与藏身忍垢、委曲周旋之用。使君子
不能以用小人,而小人得以制君子。故往往明而不晦,激而不平,以
至于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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