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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岁时记》岁首占候风俗的文献考辨
李道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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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今传宝颜堂秘笈本《荆楚岁时记》记有古代岁首诸日特别是人日的年日称谓和占候习俗,对此,学者
或以为其反映了失传的七日创世神话,或以为是岁占风俗,但是我们若从文献聚散及其反映的民俗传承历史加以
考辨,可知《荆楚岁时记》原本并不具有占候文字,岁占民俗主要在宋代以后发展起来,隋唐以前的岁首诸日也
基本是作为年日而存在的。
关键词:荆楚岁时记;人日;占候;文献
中图分类号:G25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1017(2008)01-001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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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荆楚岁时记》可知,约从魏晋时起,古人已
将正月岁首数日跟人畜诸物相联系,使岁首各日成为
人畜的年日,其中最突出的是正月初七的“人日”;
后来又有岁首诸日预卜人畜盛衰的占候风俗。对这种
岁首诸日特别是人日的风俗,学者们或以为它具有创
世神话性质,或以为属于占候之俗。其实我们可能忽
略了记载这类民俗的文献的时代及其真伪性质,事实
上,在我们作出有关判断之前,还有必要先从文献聚
散和民俗传承的历史加以考辨,才有可能进而论证岁
首诸日风俗的功能和性质。
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说:“正月七日为人
日。”隋杜公瞻注云:“董勋《问礼俗》曰:‘正月
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
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杜注尚称隋时诸日
有招呼牛马或不杀鸡猪等俗,此不具引)需要注意的
是,《荆楚岁时记》原本及注本早已亡佚,今传本主
要为明万历二十年(1592)刻何允中《广汉魏丛书》
本、万历四十三年(1615)刊陈继儒《宝颜堂秘笈》
本二系,均属辑本。上引文句出汉魏本,而秘笈本则
有所不同,如董勋语猪羊顺序倒置,作“三日为羊,
四日为猪”,更为重要的是,在“七日为人”后尚有
“以阴晴占丰耗”一句,亦似杜注引董勋语。根据《初
学记》卷4、《太平御览》卷30这些相对较早的文
收稿日期:2007-04-15
作者简介:李道和(1965-),四川南部县人。云南大学中文
系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民俗、文学、文献研
究。
献引录,可知汉魏本此节文字是可靠的,而秘笈本则
有疑问。
“以阴晴占丰耗”一句,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对于《荆楚岁时记》的文本,今人谭麟、姜彦稚、宋
金龙、王毓荣续有辑校和注释①,但基本是各据一本,
对校他本,并未辨证其文本的是非优劣,不能解决宗
懔时代、杜公瞻时代文献原貌和民俗实情的根本问
题。其中宋、王二校所据为《宝颜堂秘笈》本,自然
有占候之词,王氏校注甚至以《东方朔占书》、《月
令占候图》释人日为岁占日。这样的文本差异关系到
文献的聚散历史,也反映了文献所载民俗的传承史,
还牵涉着学者们对中国古代岁首诸日风俗的功能和
性质的判断,或是对相关文学作品的理解,于此我们
还得首先从文献角度加以考辨。
关于中国人日与西方《圣经》创世神话的类似性,
早已有袁珂、饶宗颐、王红旗、刘城淮提及,而后又
有叶舒宪的专论②。但此说遭到胡文辉、傅光宇的质
疑,以为应属占候风俗,尤其是傅文考证辩驳最为有
①谭麟《荆楚岁时记译注》,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2月
版;《荆楚岁时记》,姜彦稚辑校,岳麓书社1986年6月
版;《荆楚岁时记》,宋金龙校注,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
年9月版;《荆楚岁时记校注》,王毓荣校注,台北,文
津出版社有限公司1988年8月版。
②叶氏《“人日”之谜:中国上古创世神话发掘》,原载1989
年12月《中国文化》创刊号,三联书店1990年5月版,
第84-92页;《中国神话哲学》续有讨论,中国社会科学
出版社1992年1月版,第245-255页。
2008年1月
古籍整理研究学刊
Jan.2008
第1期
JournalofAncientBooksCollationandStudiesNo.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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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①。暂且不论中国人日是否原为造人之日,或为岁
占之俗,从文献传承和民俗传承的视角,我们却可以
看到在古代中国,有关年俗人日尤其是岁首各日以阴
晴占验人畜休咎丰耗之说应是相对晚起的风习。
岁首诸日占候风俗包含数日别称、依日占候两个
层次,从逻辑上说,应是先有各日与人畜相联的年日
称谓,而后才有相应占验的信仰,至少占候观念也应
与以岁初为人畜年日的习俗同时产生。湖北云梦睡虎
地出土秦简《日书》甲种有多种“人良日”,也还有
马、牛、羊、猪、犬、鸡、蚕、市、金钱等良日。或
以为人良日即七日为人、七日作人之“人日”,可是
《日书》人良日及马良日等相互并列,是关于出入休
咎的选择,人良日实指买卖奴隶的时日,与后世人日
风俗没有关系②。而且《日书》良日乃各种干支日,
有别于正月一日、正月七日那样的固定序数日。当然
早期也有正旦、二至、二立之类固定时日的占候之说,
如《史记·天官书》记正旦岁占:“凡候岁美恶,谨
候岁始。岁始或冬至日,产气始萌。腊明日,人众卒
岁,一会饮食,发阳气,故曰初岁。正月旦,王者岁
首。立春日,四时之始也。”又说汉有魏鲜,“集腊
明正月旦决八风”。知汉世正旦岁占主要是风占。《汉
书·艺文志·数术略》有《泰壹杂子候岁》22卷、
①胡文辉《“人日”考辨》,原载《中国文化》第9辑,三联
书店1994年2月版,第90-92页,收入《中国早期方术
与文献丛考》,中山大学出版社2001年11月版,第339
-348页;傅光宇《“人日创世神话”质疑》,载《楚雄师
专学报》1999年第4期,第84-89页。另外也有学者顺
应叶舒宪的思路而有别解,常建华《中国古代人日、天穿、
填仓诸节新说》认为,虽然创世神话的意义失传了,但留
下了相应的人胜等俗,人日占人意在追求人口繁衍,是生
殖崇拜、求子信仰的产物(文载《民俗研究》1999年第2
期,第64-73页),似乎兼有创世、祈祷两层意蕴。
②参刘乐贤《睡虎地秦简日书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
年7月版,第125-126页;王子今《睡虎地秦简日书甲
种疏证》,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2月版,第198-200
页。另,李文澜有《先秦、六朝“人日”风俗的演变及其
意义——睡虎地〈日书〉与〈荆楚岁时记〉所见“人日”
的比较研究》,收入《长江文化论集》,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
年7月版。又据李斌城、牛来颖《1997年隋唐五代史研究
概况》(载《中国史研究动态》1998年第11期,第2-12
页,引见第9页)介绍,李文澜又有《先秦汉唐“人日”
节俗的演变及其意义》(收入朱雷主编《唐代的历史与社
会——中国唐史学会第六届年会暨国际唐史学术研讨会
论文选集》,武汉大学出版社1997年4月版),“从先秦
‘人日’对奴隶的排斥、汉魏六朝所弥漫的道教色彩至盛
唐贵人、重生、出新内涵的丰富和发展,以及安史之乱后
渐复归于迷信、占卜等变化,从一个侧面启迪人们认识理
解中国传统文化”。
《子赣杂子候岁》26卷,其详已不可考。
与《荆楚岁时记》相似的是唐瞿昙悉达《开元占
经》卷111引《京房占》:“正月初一日为鸡,二日
为狗,三日为羊,四日为猪,五日为牛,六日为马,
七日为人,八日为谷。和调不风寒,即人不病,六畜
不死亡。”此前文献未见京房此说,跟《荆楚岁时记》
不同,《京房占》不仅多出“八日为谷”一句,尤其
是多出诸日占候之说。京房为西汉元帝时人,《隋
书·经籍志》有京房撰风占、易占、杂占等著作十多
种,至有《晋灾祥》这种时代错乱之书,颇疑《开元
占经》所引《京房占》乃后人增饰伪托。
与《京房占》差不多的还有《月令占候图》,但
其书未见历代书志著录,《太平御览》引数则,然多
为夏至、立秋及晦朔占候,惟南宋陈元靓《岁时广记》
卷9“占禽兽”条引曰:“元首至八日占禽兽。一日
鸡,天清气朗,人安国泰,四夷远贡,天下丰熟。二
日狗,无风雨即大熟。三日猪,天晴朗,君安。四日
羊,气色和暖,即无灾,臣顺君命。五日马,晴朗四
望无怨气,天下丰稔。六日牛,日月光明,即大熟。
七日人,从旦至暮,日色晴明,夜见星辰,人民安,君
臣和会。八日谷,如昼明夜见星辰,五谷丰稔。”③也
是多出“八日谷”及详细的占验说辞,亦属可疑。《京
房占》和《月令占候图》所出甚晚,若果出唐宋以前,
为何不见征引?故其伪托的可能性不小。退一步说,
即使京房等人著作有岁首占候之说,但其说并未见诸
岁时专书或五行数术之外的其他文献的引录,也就是
说并非社会普遍流行的民间风俗。
最早相对完整记载岁首数日别名的可靠文献是
北齐魏收《魏书·自序》:“帝宴百僚,问何故名人
日,皆莫能知。收对曰:‘晋议郎董勋《答问礼俗》
称,俗云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
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魏收答帝问
事在东魏孝静帝武定二年至四年(544-546)间④,而
③台湾王毓荣《荆楚岁时记校注》解释人日占岁意蕴所据《月
令占候图》,乃撮述大意,未引原文(见校注第58-59页),
核其实,当据《岁时广记》转引。其说由时代晚至南宋的
著作所引,似不能据以解释隋前的《荆楚岁时记》。
④《北齐书》、《北史》魏收本传均记其事。又,清俞正燮《癸
巳存稿》卷11“正月十日”条引《古今注》也有一日为鸡
以至七日为人的文句,东汉伏无忌(伏侯)《古今注》(《伏
侯注》)、晋崔豹《古今注》、后唐马缟《中华古今注》皆
无此条佚文;俞氏接言“《魏书·自序传》、《北齐书·魏
收传》亦引之”,知所谓《古今注》实为董勋《答问礼俗》
之误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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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收引据的董勋是魏晋间人①,可知作为民俗的“人
日”之称至迟始于魏晋时代。
魏收之后,隋杜台卿《玉烛宝典》卷1称:“七
日,名为人日。……人日者,董勋《问礼俗》云:‘正
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
为马,六日为人。’未之闻也,似億语耳,经传无依
据。”杜氏以为此说乃億语即臆度之辞,其实也可借
其下文引《安民峰铭》(魏东平王时)所谓“正月元
七,厥日惟人”,来证成魏晋之际已有七日为人之说,
其侄公瞻注《荆楚岁时记》即是如此。这可能是他一
时疏忽,或是他所见董勋语乃作“六日为人”而非七
日人日,后一可能性相对较小(五日六日二句应有脱
误),因为他已先言七日为人日,又引董勋语以明之,
惟以经传无据而有所怀疑。杜公瞻对七日为人的俗说
虽加肯定,但对隋代民间一日至七日不杀与古乃磔鸡
的矛盾表示“未知孰是”,又说各日招呼牛马之俗“未
知所出”(“正月一日”条注),或数日中独重一日、
七日“此则未喻”(“正月七日”条注)。杜氏叔侄
的语气似乎暗示了隋世学者对人日性质的模糊认识,
自然也就难以进一步论断隋世已有岁首占候的风俗。
尽管杜氏叔侄对人日之说不免疑惑,但考虑到魏
晋之际的董勋之说被包括正史在内的各种文献引及②,
又魏晋之际东平王曹翕时《安民峰铭》有“正月元七,
厥日惟人”句,知魏晋时已有人日风俗是可以肯定的。
据杜公瞻注,也可知隋时又有岁首不磔不刑、招呼牛马
之俗,只是不磔不杀虽然可能具有护生祈福的用意③,
甚至招呼牛马、置粟令来也可能具有六畜兴旺、人丁
繁衍的意味,但至少隋前岁时文献(特别是《荆楚岁
时记》)或非五行数术著作没有提到岁首八日及其阴
晴占验的候岁风俗。
①董勋生卒年不可考,魏收说董勋为晋议郎,《太平御览》
卷29引应劭《风俗通》一节下有注谓“晋海西令又问董
勋”云云,知确在晋时;又卷31引晋周处《风土记》曰
“魏时人或问董勋”云云,知其本由魏入晋而为议郎。按,
《隋书·经籍志四》载梁时存“晋海西令刘臻妻《陈珍集》
七卷”(臻,一作驎;妻名原作右半从“參”之字,亦作
珍)。刘臻夫妇特重时俗,《晋书·列女传》载臻妻岁时颂、
进见仪。知询问董勋之海西令当即晋时刘臻,董、刘是同
代人,他们都很关注岁时典故。
②董勋著作屡见著录,《隋书·经籍志一》、《旧唐书·经籍
志上》、《新唐书·艺文志一》、《通志·艺文略二》并有
董勋撰《问礼俗》10卷。
③秘笈本杜注“又馀日不刻牛羊狗猪马之像,而二日独施人、
鸡”,下句汉魏本作“而二日福施人、鸡”,“福”字显为
“独”(獨)字形误,因为上下两句是对待语气,祈福之说
不能从此文字上得到解释。
在社会上相对流行的岁占民俗,可能要到宋代才
逐渐见诸文献记载。北宋中后期陆佃《埤雅》卷3
记:“又旧说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
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日占其
日,以知其登耗,所谓人日以此。”“登耗”之“登”
当指五谷丰登,或径为“丰”(豐、豊)字形讹。陆
佃没有提及正月八日,故前半确为“旧说”,后半“日
占其日”则为新说;与他大致同时的高承在《事物纪
原》卷1即有岁首八日各为占候的全新说法:“《东
方朔占书》曰:‘岁正月一日占鸡,二日占狗,三日
占羊,四日占猪,五日占牛,六日占马,七日占人,
八日占谷。其日晴明温和,为蕃息安泰之候;阴寒惨
烈,为疾病衰耗之征。’故杜子美诗曰:‘元日到人
日,未有不阴时。’盖伤时之言也。推此,当由汉世
始有其义。”这或许是最早引用杂占异书《东方朔占
书》并借以解释杜甫《人日》诗者,但高承书自身的
可靠性也不够确定④,似不能遽断汉世有其义。
从文献的可靠性来看,相对确切地引用《东方朔
占书》来理解杜诗的人是刘克。北宋末黄朝英《靖康
缃素杂记》卷4“人日”条引《西清诗话》言其事:
“都人刘克者,穷该典籍之事,多从之质。尝注杜子
美诗‘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人知其一,不知
其二,唯杜子美与克会耳。起就架上取书示之,《东
方朔占书》也。岁后八日,一日鸡,二日犬,三日豕,
四日羊,五日牛,六日马,七日人,八日谷。其日晴,
所主之物育,阴则灾。少陵意谓天宝离乱,四方云扰,
幅裂人物,岁岁俱灾,此岂《春秋》书‘王正月’意
邪?深得古人用心如此。”
就是这一《东方朔占书》与岁时专书《荆楚岁时
记》直接关联,因为黄朝英即据以批评宗懔:“又案,
宗懔《荆楚岁时记》云:‘正月七日谓之人日,……。’
求之经典,罕有此事。唯魏东平王仓(翕)为《安仁
峰铭》云:‘正月元七,厥日惟人。乘我良驷,陟彼
安仁。’载在名集,此为证矣。又《北史·魏收传》
云:……然《东方朔占书》有‘八日为谷’,而魏收
所引董勋之语止及于七日,何邪?然《安仁峰铭》所
用,亦云七日为人,而宗懔指此为证,盖宗懔又未尝
见《东方朔占书》,而妄为之说也。”其实指安仁峰
铭为证者实出杜公瞻,由此可知黄氏所见《荆楚岁时
④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10《事物纪原》20卷条:
“《中兴书目》:‘十卷,开封高承撰,元丰(北宋神宗,1078
-1085)中人,凡二百七十事。’今此书多10卷,且数百
事,当是后人广之耳。”两宋间吴曾《能改斋漫录》已引
其书,然其书屡经后人增订补益,今本为明李果所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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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已是宗懔正文与杜注混淆,宗懔枉被其责。进而
言之,即就杜公瞻言,也不能据《东方朔占书》有“八
日为谷”及阴晴占验而指斥宗、杜仅及七日为妄说,
因为占书内容可能出自后世增益,而杜公瞻乃至宗懔
何从得见占书,当然不能甘受其责。此外跟隋杜台卿
叔侄类似,黄朝英对人日的疑问,也可能暗示了北宋
学者对人日意蕴尚无确切理解。
黄朝英所据的《西清诗话》,为两宋之际的蔡絛
撰于北宋末徽宗宣和五年(1123)以前不久①,其中
所记刘克博识,知见《东方朔占书》,并借以释杜诗
意,此当为蔡絛亲闻刘克说或是时人言刘克事②。刘
克的这种解释不仅为宋代注杜诸家继承,且到南宋称
引《东方朔占书》的学者亦非只刘克而已。如周必大
《二老堂诗话》“杜诗元日至人日”条:“杜诗云:
‘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盖此七日之间,须有
三两日阴,不必皆晴。疑子美纪实耳。洪兴祖引《东
方朔占书》谓:‘岁后八日,一鸡,二犬,三豕,四
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谷。其日晴则所主物育,
阴则灾。天宝之乱,人物俱灾,故子美云尔。’信如
此说,谷乃一岁之本,何略之也?”不必皆晴之论已
与《东方朔占书》矛盾,但其强调谷为岁本跟洪迈的
郑重指陈殊为相似:“《东方朔占书》:岁后八日,
一为鸡,二为犬,三为豕,四为羊,五为牛,六为马,
七为人,八为谷。谓其日晴,则所主之物育,阴则灾。
杜诗云‘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用此也。八日
为谷,所系尤重,而人罕知者,故书之。”(《容斋
三笔》卷16“岁后八日”条)
《东方朔占书》究为何书?《汉书·艺文志》有
《东方朔》20篇,《隋书·经籍志三》有《东方朔岁
占》1卷、《东方朔占》2卷、《东方朔书》2卷、
《东方朔书钞》2卷、《东方朔历》1卷、《东方朔占
候水旱下人善恶》1卷,又梁有隋亡者《东方朔占》
7卷。《旧唐书·经籍志下》、《新唐书·艺文志三》
①李裕民《宋诗话丛考》,载《文史》第23辑,中华书局1984
年11月版,可参张伯伟编校《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江
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4月版,第13-14页。按,上述《靖
康缃素杂记》两节,一引《西清诗话》,一引宗懔,《永乐
大典》卷3001录此二节,误题作《青箱杂记》,后者由吴
处厚作于元祐二年(1087),不可能预引宣和间之《西清
诗话》。
②《四库全书总目》卷110《东方朔占书》条引《西清诗话》
作“取书示余”,《岁时广记》卷九引则作“取书与客”,《古
今诗话续编》本《西清诗话》第29则的文本又说刘克“与
客论”杜诗云云,后者可参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据
台湾广文书局影印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12月版,
第3卷,第2494页。
并有《东方朔占书》1卷。虽说宋人刘克乃至硕学如
黄朝英、洪兴祖、洪迈者对《东方朔占书》信誓旦旦,
指此为证,但此书实在可疑。《四库全书总目》卷
110据浙江天一阁藏3卷本说:“原本前后无序跋,
所载皆测候风云星月,及太岁六十年丰凶占验之法,
其词皆鄙俚不文。”即如隋唐书志所载朔书,“古来
杂占之书托于朔者甚多”,不必认真。馆臣不单怀疑
此一藏本,进而质疑刘克所指本,因为刘克引语不见
今本,且先前魏收据董勋而不言出东方朔,故“刘克
所见之占书已出依托,此又伪本中之伪本也”。
魏收不据东方朔是一重要反驳,我们确实还可指
出:若其书果为西汉东方朔所撰,且并见隋唐书志,
何以“在麟趾殿刊定群书”的宗懔(《周书》本传)、
作著作郎纂修《魏书》的魏收,以及“博览书记”“请
修国史”“拜著作郎”的杜台卿、“少好学,有家风”
的杜公瞻(《隋书》本传),在言及岁后数日风俗时
只字未提东方朔书而仅及董勋语?我们正可借用黄
朝英语,判断宗懔或杜公瞻确实“未尝见《东方朔占
书》”。魏收引董勋只说到七日,虽可以有帝问人日
的前提,而事实上董勋也当只能说到七日,就是说魏
收甚至杜台卿、杜公瞻引董勋都只及七日亦非巧合。
黄朝英以东方朔占书比对董勋语,而对董勋止于七日
有所疑惑并进而责怪宗懔(杜公瞻)都是没有道理的。
周必大疑惑杜甫忽略作为岁本的八日之谷,也是因为
杜甫所知者可能亦仅止七日。因为在文献上只有到唐
《开元占经》才引录到所谓《京房占》,或到北宋刘
克才有所谓《东方朔占书》,或是南宋陈元靓才引有
《月令占候图》,三书之八日为谷及岁首占候之说方
才见其端倪。所占“丰耗”正该主要就谷物而言,由
此也可知八日为谷与阴晴丰耗的占验,是唐代特别是
宋代以后五行数术类文献增益的内容。
即使有宋人的指证,但对杜诗“人知其一,不知
其二”;或是对东方朔之书“人罕知者”,也说明是
少见稀闻的异说。《事物纪原》卷1据《东方朔占书》
推断,这种俗信“当由汉世始有其义”,遽然推测,
稍嫌草率。对性质类似的《京房占》、《月令占候图》
的相关内容,我们也可据《东方朔占书》之例推定其
为伪托之辞。我们当然也可以假设包涵这种俗信的这
类数术占书虽为人所罕见,自然也可能存于民间,但
在没有发现新的文献材料(包括出土文献)前,我们
实在没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它们关于岁首占候文本的
真实性。退一步讲,它们至多也只出现在五行数术领
域,与社会普遍流行的民俗尚无关联,特别是不能据
以断定《荆楚岁时记》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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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东方朔占书》这类新文本的出
现恰恰反过来窜乱了先已传世的岁时文献,如董勋
《答问礼俗》。南宋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前
集卷15所引又多出“八日为谷”一句。旧题唐韩鄂
撰《岁华纪丽》卷1“人日”注引董勋《问礼俗》乃
多“以阴晴为丰耗”一句。今本《岁华纪丽》即使不
出明胡震亨伪托,也当有宋人改乱处(参明王士禛《居
易录》卷6、《四库全书总目》卷137),由董勋居
然有岁占之说亦可看出此点。
更为重要的是,因为董勋语又为杜公瞻引,一变
俱变,所以现存最早的《荆楚岁时记》节录本也已多
出八日谷及岁占的文句。南宋曾慥《类说》卷6录:
“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
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八日为谷。以阴睛
占丰耗。”朱胜非《绀珠集》卷5录:“正月七日谓
之人日者,董勋《问礼俗》曰:正月一日鸡,二日狗,
三日猪,四日羊,五日牛,六日马,七日人,八日谷。
其日阴晴,兆其丰稔。”这就不仅窜乱了董勋《问礼
俗》,也改变了杜公瞻以前的《荆楚岁时记》文本。
我们以为即使《类说》、《绀珠集》所录《荆楚
岁时记》是现存最早的节录本,就岁后数日风俗一段
而言却是不可靠的。它们与《初学记》卷4、《太平
御览》卷30所引文本相较,显然是因为《东方朔占
书》这种伪托的杂书的窜乱所致。北宋末的蔡絛、黄
朝英著书举证《东方朔占书》,而南宋初年的曾慥《类
说》(初刻于绍兴六年1136)、朱胜非《绀珠集》
(绍兴七年1137王宗哲序)录《荆楚岁时记》竟有八
日谷及以阴晴占候丰耗之文,充分说明《荆楚岁时记》
文本在《东方朔占书》出现以后随即就新增了内涵。
曾慥、朱胜非以后,南宋王十朋《集注分类东坡先生
诗》卷6录李厚注引《荆楚岁时记》:“正月七日谓
之人日,以阴晴卜丰耗。”虽不称八日谷,但岁占之
说仍同①。这些新的因素尽管可能是宋代的情形,但绝
不可能是宗懔、杜公瞻乃至董勋时代的民众风俗。②
再看黄朝英,他在北宋哲宗绍圣(1094-1098)
后举子,其《靖康缃素杂记》成于北宋末到宋室沦陷
前,也即宣和五年《西清诗话》以后的数年间。我们
大致可将黄朝英作为一个中界点,他所见《答问礼
①清康熙间张玉书等奉敕撰《御定佩文韵府》卷8之二“鸡”
字引《荆楚岁时记》有“八日为谷”,但无阴晴占验文字。
②即就东方朔书而言也有变化,《事物纪原》卷1、南宋魏
仲举《五百家注昌黎先生文集》卷6录孙氏注引《东方朔
占书》,竟又都把其文本合并成“一日占鸡”、“二日占狗”、
“七日占人”之类的句式。
俗》、《荆楚岁时记》中尚无八日谷及岁占之说,并
以《东方朔占书》疑惑《答问礼俗》、《荆楚岁时记》,
责难宗懔,而在黄氏之后南宋初年的《类说》、《绀
珠集》中即已有类似《东方朔占书》的内容,那么我
们也确实可以反过来说,董勋《答问礼俗》及宗懔、
杜公瞻《荆楚岁时记》文本在南宋初年以后增加了八
日谷和阴晴占验文字,即可反证《东方朔占书》之类
杂占书籍相似内容的伪托也应发生在宋代以后。从这
个角度似乎还可看到,一是《荆楚岁时记》此节的汉
魏本应是原本,而秘笈本则当是据宋代以后文献辑
录;二是《荆楚岁时记》文本的散佚时代还可能从学
界所谓“元明之际”提前,即使在唐宋没有亡佚,也
当存在各种不同的注释本、增改本③。
从文学作品看,唐人咏人日诗多怀人、庆赏主题,
即使是杜甫“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表面似有
以阴晴占岁之意,但实际也只是渲染出一种萧疏冷清
氛围,并未直接指称阴晴占候之意,这是跟唐诗人日
题材意旨相同的。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南宋作品中则
有不少写到人日的占验俗信。如陆游“新岁逢人
日,……霁景丰年象”(《人日》,有注云“今年元
日至人日皆晴”)、赵蕃“元日虽晴人日阴,……未
忧盈室无储粟”(《人日》)、方岳“年丰已卜晴人
日”(《人日》之二)、魏了翁“天公只解作丰年”
([朝中措]《和刘左史光祖人日游南山追和去春词
韵》)、“祈麦祈蚕,来趁元正七”([醉落魄]《人
日南山约应提刑懋之》);牟巘“老天着意尤端的”、
“看年年、天际不曾阴,真奇特”([满江红]《寿
赵枢密》);王沂孙“人日更多阴”([一萼红]《初
春怀旧》)。这些南宋作家人日阴晴占候之作恰与唐
③两宋之际的靖康兵燹(北宋钦宗靖康元年陷东京至高宗绍
兴十一年成和议,1126-1141)当是包括《荆楚岁时记》
在内诸多文献散佚的重大因素。洪迈《容斋五笔》卷7“国
初文籍”条谓:“太平兴国中,编次《御览》,引用1690
种,其纲目并载于卷首,而杂书、古诗赋又不及具录。以
今考之,无传者十之七八矣。”大半文籍之失,正应以靖
康之变为巨。洪氏《续笔》卷15“书籍之厄”条又云:“宣
和殿、太清楼、龙图阁御府所储,靖康荡析之馀,尽归于
燕,置之秘书省,乃有幸而得存者焉。”《荆楚岁时记》北
地存否尚不可知,然结合《靖康缃素杂记》与《类说》、《绀
珠集》中文本差异情形,知《荆楚岁时记》至少在南方已
发生较大变异。又《御览》编撰或有袭用前代类书的情形
(参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14、明胡应麟《少室山
房笔丛》甲部《经籍会通》4),不能据断《荆楚岁时记》
在宋初尚存,但结合相关史实可知《荆楚岁时记》人日一
节文本的变异起自南宋初年,甚至在和议订成之前绍兴
六、七年的丧乱中。变异不等于亡佚,但变异可能缘于古
本的散佚,或是缘于后人的增注、补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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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同,反而跟北宋末、南宋初兴起的岁占风俗相互
印证。
宋代以后这种俗信自然长期流传。如明高濂《雅
尚斋遵生八笺》卷3:“岁朝一日为鸡,……七日为
人,八日为谷。是日日色晴明温暖,则本事蕃息安泰;
若值风雨阴寒,气象惨烈,则疾病衰减。以各日验之,
若人值否,思预防以摄生。”直至近代这种岁首占验
的风俗仍在传承,但究其根源也应是宋代以后渐兴,
不必在隋唐前乃至西汉时代即有其说。
总之,就现存可靠文献说,岁后诸日增加八日谷
名称及其阴晴占验俗信,当在两宋之际以后屡见称
说。这样说来,秘笈本《荆楚岁时记》“人日”节注
有“以阴晴占丰耗”一句,当然就是不可靠的文本。
人日之说早有,惟其性质相对模糊,至于岁后诸日的
占候更是晚兴之俗,因而我们要是由今本《荆楚岁时
记》或伪本《东方朔占书》(及《京房占》等),不
顾时代更替、文献聚散和民俗传承历史,就笼统判断
中国古代人日属于岁占风俗,则结论亦似嫌过早。在
董勋、宗懔、杜公瞻的时代即隋甚至唐以前,以人日
为代表的岁首诸日,可能既非占候之日,也非创世神
话的纪念,①而基本是人畜生物的“年日”,可能具
有一定的吉庆、护生、祈福意蕴。当然,隋世不磔不
杀、招呼牛马的行事,也确实可能为宋代以后阴晴占
候的观念留下生发演变的基础。但在文献依据上,董
勋《答问礼俗》、宗懔及杜公瞻《荆楚岁时记》的原
本,并无八日为谷及阴晴占验的文本。
AtextualcriticismonthediviningcustomsofNewYeardaysinJingchusuishiji
LIDao-he
(ChineDepartmentofYunnanUniversity,Kunming650091,China)
Abstract:Manyscholarsconsideredthattherweresomekindsofdiviningcustomsinthebeginningdaysof
NewYearorgenesismythsinJingchusuishijiwhichwasmostfamousfolkloreliteratureinancientChinawriten
sofsomeeditionsofJingchusuishijiandtransformationofotherrelated
literature,however,wecouldconcludethatthediviningcustomsofNewYeardayspeciallyontheHumanDay
occurredinthecrossofBeisongandNansongDynastywhichtherewerealmostsixcenturiesfarawayfromthe
ageofJingchusuishijihadbeenwriten.
Keywords:Jingchusuishiji;HumanDay;Divining;Literature
(责任编辑:陈剑)
①
虽然有学者反对人日属于创世神话,但《太平御览》卷30引北齐阳松玠《谈薮》后有按语称:“一说云天地初开,以一
日作鸡,七日作人也。”《癸巳存稿》卷11引《道书》云:“天地先生鸡,次狗,次猪,次羊,次牛,次马,始生人,次
谷,次粟,次麦也。故曰一鸡,二狗,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谷,九粟,十麦。正月此十日晴明,十者丰
顺也。”这些“作人”、“生人”文本是否景教传入中土以后的俗信,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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