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记
清顾山贞
甲申六月,四川闻京师之变,威宗烈皇帝殉难后,中原无主。
是时,流寇张献忠号八大王。先是,榖城就抚复叛,破襄阳,杀襄王。督师阁部杨嗣昌,
自以剿抚无功,致贼猖獗,遂仰药死。献忠焚劫楚地,大肆杀戮。闻闯贼李自成陷京师,献
忠遂欲称雄并立,乃由夔巫逆流而上,水陆并犯,于甲申六月攻蜀之重庆,不数日,城陷。
蜀抚陈士奇率师御贼,不克,被执;囚见献忠,骂不绝口,贼断其手足,剜目割舌,死之。
重庆知府王行俭、巴县知县王锡,前后被执。
先是,缚锡至贼营,献忠喝令跪,锡面不改色,怒目相视。未几,缚行俭至,见贼,左
右吆喝如雷,颇有惧色。锡厉声曰:「老大人受朝廷厚恩,不为朝廷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
下乎?此膝一屈,不可复伸。时势至此,偷生何为」!贼怒,手刃之;行俭亦遇害。
时汉中瑞王因贼□秦地,偕官眷避贼,欲入成都依蜀王;行至重庆,与士奇等同日遇害。
临刃之时,雷电交作,天愁地惨,执刃贼兵击死数人。献忠闻雷声,以铳相角。
城内外绅士军民男妇不下数百万,尽遭惨戮;即间有苟全者,皆剁去两手、削去耳鼻。
不踰月,献忠率贼兵直薄成都。是时,成都城内,带甲尚有三万。蜀王集院司道府各官
及在城绅士,于七月内齐赴承运殿议,假言先帝驾幸通州,颁有密诏,调天下勤王之师;官
民踊跃,轰动满城。蜀巡方刘之渤,陕西宝鸡人,率多官俯伏殿前;及蜀王欲假诏监国也,
之渤遂怫然而起,由承运左门出,又出端礼门,遂跃入金水河中,大呼曰:「吾得见二祖列
宗于地下矣」!左右救回公署。之渤闭门三日,城守懈弛,贼奸细遂乘机潜入蓉城,俱扮作
乞丐、医卜、客商之状,投大慈、延庆等寺中;贼之内应,已遍满街巷矣。越四日,司道各
官齐赴察院,踵门哀求;之渤方出视事,复至蜀王府中议战守之策。众官向蜀王请饷。王曰:
「孤库中钱粮有数,只有承运殿一所,老先生等拆去变卖充饷」。之渤厉声曰:「殿下!承运
殿无人买得起,惟有李自成是受主」。蜀王终不悟。众官既无钱粮,纵有良、平,无能为矣;
遂各回署。或议派之郡王乡绅者,而郡王乡绅已于按院闭门时逃去。不数日,献忠大队至,
之渤等率众固守。贼拥众四面攻打,城内施放铳炮,伤贼首闯世王,余贼无数。围困数日,
奸细在内放火,献忠于城外西北角淘坑窖数百丈,直透城脚,窖内填塞火药万桶,透引线出
窖外,举火一发,势如山崩,城墙砖石飞扬半空,城遂陷。贼挑骁骑先伏于窖之左右,各离
窖三百余丈;见城一陷,由陷处奋勇齐上,城内军民狂奔。内应贼手执大斧斫开东门,贼大
众驰骤而入;不分老幼良贱,皆杀之。三日后,方招安。
是日,蜀国主同正妃跳入宫内琉璃井中。按院刘之渤被执,推官刘士斗、华阳知县沉云
祚俱着公服南面自鸩死。一时司道各官混死者甚多,不能悉记。惟成都知县吴继善,南直人,
丁丑进士,左手执印、右手携妾,于马前乞降;献忠收入营内,旋加伪礼部尚书。
三日后,于琉璃井中出蜀王与妃尸,献忠手刃之,被创者三处,方遣贼将舁出东门,沈
之江中。蜀世子,年十八矣;同世子妃、世孙三人、郡主二人(各七八岁、十余岁不等)俱
被生擒,尽发心腹贼将各看养。众贼将合词劝进,献忠着冕服,即皇帝位,伪国号大西,改
元大顺,改成都为西京;用汪兆龄为伪东阁大学士,生员胡默为吏部尚书,副榜王国宁户部
尚书,吴继善礼部尚书,进士龚完敬兵部尚书,道士李时英刑部尚书,箭匠王应龙工部尚书,
其都通大太常光禄科道各衙门皆全设,不计姓名。以贼将王尚礼为中军提督五城兵马都督,
窦民望为伪皇城都指挥使,冯双礼为后军都督,贼义子张定国为前军都督,马元利为左军都
督,张化龙为右军都督,义子张可望为平南监军,张文秃为平南先锋,张能奇为平南将军,
俱加宫保,节制天下文武。蜀世子为太平公;未几鸩杀,以世子妃发娼。开科取士,四书一、
经一、论一、策一、表一、判五,以一场为率,应召者不下数千。取某州劣生龚济民为状元;
因其名称献忠意,故首拔焉。探花熊某,什邡县童生,年近耳顺;至是应伪召,中探花,喜
欲狂。越数日,礼部呈卷,探花对策,内有「西蜀一隅之地,游其中者如井底蛙,不足与大
有为」等语。伪东阁汪兆龄白献忠,献忠大怒,以其讥己,立命剐之。其实熊本意欲献忠发
奋为天下雄,不可以得蜀遂满志也。禁军民绝交游,虽父子夫妻同室亲骨肉,不敢私发一言。
冠婚丧祭,不敢鼓乐用酒,不敢同席对坐。至酉时即闭户就卧,不敢张灯私语。如有一家犯
者,上连九家、下连九家,尽皆处死。凡掳到乡绅宗室士子,不论老幼,一到即斩;家产抄
没入官,妻妾妇女尽发乐户。每四日,令五城兵马司验在城居民一次,或出外贸易未归者、
或以他事偶出者、或有病卧床者,即指为细作,目为歹人。凡同街住邻里人等,实时皆斩,
妇女入乐户。城内街道作十余丈宽,坦直如矢,可容五十骑并行;两旁有房屋相碍者,立时
拆毁,毁民居不下百万余。成都四门,设心腹贼将把守;城内居民,不许出城。城外贸易人
等进城,各给年貌印牌,人面颊左右,用一图书,方许进城。及出城,先验面颊,再验原给
年貌印牌。或因天热流汗,抹去图书;虽有腰牌,必疑为奸细,即带至兵马司处,酷刑审问
姓名居址并家属姓名数目,随将本人枭斩,即将本人家属开列,行牌该地方官尽行提解到省,
不分是非,一齐俱斩。献忠又立查事人役,每日差出贼兵数千,扮作乞丐、贸易等事混入民
间,往来如织,军民莫辨。凡见民戏谑笑语及私谈家务者,即诬以闲话二字,拏到王尚礼处,
除本家尽戮外,仍按连坐之法,株连动以百千计。
有湖广黄州生员夏大武,被献忠强勒入营,授都督;随入蜀,见贼行事,私语曰:「大
丈夫不可无博浪一击」!左右以报献忠,即命剐之;一家五十余口,俱就戮焉。
有重庆知州潘□□,丁丑进士,贼檄催缴印,州士民迫之出见。潘曰:「本州有地方之
职,生死荣辱,本州一人受之;诸公何必为本州抱杞忧也」!言罢,复绐之曰:「诸公且退,
容将钱粮文册攒造齐备,择日赴省投降」。众士民方退,潘回署,与妻妾家人父子痛饮大醉;
至晚,出州前照壁上,写云:「为臣死忠,为子死孝;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掷笔于地,拂
袖入,左右以为醉言也。潘进内,纵火自焚,一家人口俱烧死。新都知县挂印于县堂,弃妻
子,变姓名,遯迹于田间,被民擒解,献忠剐之。
是年十月,闯贼发明朝投贼总兵马苛,领贼万余,内有降丁蒙古四千,由阶文一带袭川;
苛行至保宁,闻献忠占踞益州,即屯兵保宁。献忠闻之,发义子平南先锋张文秀领兵万余迎
敌,献忠亦亲督禁丁尾其后。行至绵州,遇马苛,列阵相待,文秀即挥兵奋击,苛大败,仅
以身免,连夜遁去,俘获蒙古一千五百有奇。献忠大喜,遂改绵州为得胜州。令文秀驻镇广
元,扼汉中入蜀要路;命义子张能奇驻保宁、右军都督马元利驻顺庆,命义子平南监军张可
望进川南,分派已定。惟川东重庆一带系明将曾英集义兵恢复扼御,贼不敢窥。
次年乙酉孟冬,闯贼自山海败绩,奔陕西,有溃卒近万,由褒城出,欲入川投献忠。
先是,广元兵马各逞□邀功,遂不候将令,竟出汉中。忽遇明将贺珍统三千余众,内马
骑五百,预设伏以待。文秀至,突出奋击,贼大败,生擒者不计,文秀仅以身免。
是年,张能奇、马元利将保宁、顺庆川北一带百姓尽剿无遗,掳玉帛、子女数百万回成
都。文秀亦将广元城内五日一验、三日一点,如有逃亡事故,亦照献忠成都连坐法;不满一
月,广元百姓无噍类矣。献忠遂将广元、保宁、顺庆等处防兵,皆撤回成都。论功行赏,以
张可望剿川南有功,挂平东将军印。以张文秀出汉中丧师失律,降游击,仍挂抚南将军印。
张定国亦同出汉中,兵败先逃者,定国也,捆打一百,降千总,仍挂安西将军印。张能奇以
驻防无功,致贼将刘进忠逃遁,降参将,仍挂定北将军印。白文选升前军都督,王复臣升水
军左都督,王自羽升水军右都督。将收来马苛蒙古一千五百,尽斩于南门成都江中。
先是,明进士吴宇英抗不附贼,献忠恨甚,佯授以抚北御史之职,欲招降之。宇英尽将
宦橐家财,散同乡亲友,募死士三千余人,避入神仙洞中。献忠大怒,遣文秀困之。三月粮
尽,全家缢洞中;义兵数千,皆死贼手。
忽有自东南来者,赍圣皇帝即位南京诏至,改元弘光,川北士民,俱将大顺年号用马粪
涂抹,改弘光年号。一时起义者,保宁李崇彦、顺庆殷承祚,各拥民兵数万,俱被献忠以计
诱杀。有明进士江鼎镇,四川西充人;执至成都,强授礼部侍郎,不得已,勉受事。回署,
集全家妻妾子女七十九人,纵火自焚,一夜灰烬。献忠恨其负己,令军士拾骸骨,扬之南门
外江中。
先是,明丁丑进土龚完敬,号潜石,彭县人,任云南临安府推官,丁艰在籍;献忠入蜀,
完敬远避山中。献忠严责地方官擒解至成都,将入城门,用小刀自刎,不死;贼将以鸡皮蒙
之,延医调治,创愈,贼将械系见献忠,以其事告。献忠绐之曰:「此忠臣也」!擢为兵部尚
书。完敬私语家人曰:「吾受先帝厚恩,先帝为社稷死,我不能为先帝死,乃万古一大罪人
也。昨被执,自刎,自分可以报先帝矣,不意复留人世!且祖太以风烛之年,同执至此,是
我贻母以忧也。恐我一死,祖太无靠,此虎穴何以自保!今我受职亦死,不受职亦死」。其
弟完熙曰:「兄既不能尽忠,亦当尽孝,事难两全」!会献忠尽拘成都五卫指挥千百户应袭舍
人赴成都,着兵部面行考核,选拔将材;令完敬主其事,司官俱不许与。是日,云集兵部衙
门正尔考试,至巳时,献忠遣伪指挥柴子槐赍伪敕至,完敬接入开读,令将各卫尽于兵部衙
门处斩;完敬不知所措,俯伏不能起。子槐遂传兵士入,俱绑缚斩首,尸积如山,血水流满
丹墀。子槐回命云:「各指挥千户人等奉旨正法,有兵部尚书龚完敬,读旨后俯伏不能起」。
献忠笑曰:「这样不济事的文呆子,如何干大事」!汪兆龄前奏曰:「以臣观完敬,实无心为
我本朝。此人不可久留」。献忠曰:「朕自知道,不消你说」。未几,张可望掳罗干莘新官至,
献忠传伪旨于兵部衙门赐宴,敕阁部汪兆龄陪。兆龄至,见兵部衙门内茂草成林,前杀指挥
等血迹尚在;兆龄出,疏参完敬。献忠大怒,命锦衣卫拏完敬,至法场剥皮,实以草,游示
川西一带,全家尽杀。
献忠每于宫中,白昼见鬼;宫中妇女,多被鬼魅死者。献忠不悦,意欲弃蜀北行。汪兆
龄进曰:「上汗马血战,抚有此土,奈何一旦弃之?且川蜀沃野千里,天府之国;其地可以
耕,其人可以战。今上带甲百万,再养锐二、三年,何难并驱中原」。献忠曰:「陕西系咱家
乡,古来建都,多在长安。俗云秦强蜀富,咱今将四川官照旧设下,领些兵马到了陕西,将
边上好汉多收些,西宁、河州一带抢些好马,兵精马强。若要钱粮,只消发一道旨意来取,
怕他不解。你文呆子,只晓得享现成自在福,你还不知道咱当日做响马时,只有十三个人起
手,东荡西除、南征北讨,今日一般的挣个皇帝到手。况而今李瞎子坐了北京,天下大势,
他踞了一大半了。除了咱,谁是他对手?你我只在四川坐着,叫他明日将陕西占去,又将南
京占了,咱在四川一洼地方,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到后来就像后汉三国时的样子,咱
做了刘玄德罢了。谁人做诸葛军师?谁人替咱六出祁山?而今成都城内百姓,百十万还有。
咱的意思,要将咱在南直庐州、舒城、安庆、太湖、宿松、河南邓州、光山、湖广襄阳、武
昌、蕲、黄、汉、岳、长、宝、荆州并蜀川抢来的金银尚有千百万,都尽行发出去;见一个
百姓,不管大小,每人赏他一个元窦,叫他们各人逃命去。咱们到了陕西,要往四川,还是
咱的百姓」。兆龄曰:「皇上此言差矣。四川山水最险,人性刁恶;皇上入川未满二年,恩信
未结。今舍之而去,彼必啸聚为乱,北拒剑阁、东扼瞿塘,川兵素称慓悍,那时恢复必费手
矣。依臣愚见,莫若将城内百姓,无分良贱老幼,尽行剿杀。过此残腊,命内四路、外四路
将军都督各统兵马分东西南北,凡府州县城百姓俱杀绝,房屋烧了;复发兵各山各乡,不分
日夜,分头剿杀。立定赏格:凡剁男子手二百余双者,兵加把总,官进一级。剁女子手四百
余双者,亦照前列升赏;幼小子女不算功。不如数者,以背叛、怀二心之罪加之。如房屋、
榖米烧毁不尽者,其罚如前。如此,将全川成一赤地,土著不能啸聚。即别有觊觎此地者,
目击荒烟蔓草,不能久驻。皇上舍之而去,臣等各将兵俱无留恋矣」。献忠大喜曰:「卿真忠
臣也。此计甚善」。即传令内、外八路将领各领兵进城,搜缚在城百姓,俱押出南门,斩入
江中,命先缚男子,妇女俱留在后。是时正值九月十五日,月明如昼,众贼申时进城,搜缚
百姓。凡男人,两人缚一人,齐出南门外江边,随到随杀。从十五日申时杀起,至十七日申
时杀完。江水尽红,尸积如山,水淹至城脚丈余,涌塞不流;献忠命水手撑大船十余只,至
下流推尸顺流,方得流通。血腥之气,闻数十里。男人杀尽后,将老幼妇女尽赶出城外,每
贼一人,引妇女数百,至江边驱令自跳。号哭之声,闻数十里。其城内财宝金帛,堆积无数;
各贼不敢私分毫,尽缴献忠,令王尚礼收库。献忠又虑州之东西南北府州县,若骤然发兵去
剿,未必无漏网之人;且恐其中有啸聚结伙者,反致劳师。兆龄曰:「古云士为四民之首,
这乡绅秀才以及释道医卜堪舆之辈,皆系民望。今莫若设立科举之法,行文各道,不拘乡绅
贡监生员童生一切术士,齐调赴成都,假言皇上遴选真才,不拘资格,随才器使。凡府州县
绅士人等系民望者,俱令地方官拘进城内住,立十家牌,令各属教官三日一点,如有一名托
故不入城。及其本身入城、家口寄住乡山者,实时拏解正法。俟各处绅士齐集,然后设法杀
之;则首倡作乱之人尽去,百姓虽多,各自为心、自保自家,自然啸聚不起。皇上然后发兵
四出,依臣前奏,分头剿杀,根株未有不尽者」。献忠即命速行。及至十月中旬,各绅士前
后俱到,一家有父母祖孙齐来者、有随带子侄应召者;送考教官不下千余员,随行仆从不下
万余人。献忠命俱收大慈寺中,每日用骁贼千余保守寺门,每日兆龄点一次,寺内又令四城
兵马正副二员随带甲士千人,日夜巡缉。有同坐偶语者,即令兵马司登时绑出东门斩首。到
十一月初九日,献忠差伪中书一员,捧伪旨到寺云:「岁当除夕,各生在寺守候日久。朕万
几不暇,遴才不及,今敕各属教官将诸生□领肄业,俟来年春和,你部再行调取赴省」,诸
绅士皆知其诈,然既入罗网,有翼难飞,听之而已。次日黎明,伪阁部汪兆龄戎装入寺中,
正坐,持牌一面,上书某处绅士生童随牌出寺门;各贼俱全装披挂,手执利刃棍棒,围绕数
层,将诸生圈于街中,随牌驱逐疾走,由东门出,到城外卓锦桥。献忠带甲士万余,横踞桥
中,□□罗拜桥下。拜未毕,实时乱刀砍死,弃尸桥下,顺流而去。如此依次出、依次杀,
从寅时杀起,至申时杀完,约数万有余。兆龄复请降旨行文各省,诬被杀诸生以到省应考,
见羁日久,口出怨言,意欲为乱;令各属地方官将各生家口亲戚,齐械系赴省问罪。献忠准
奏,即令兆龄行文拘取。不一月间,尽解到成都。内有绅士眷属,被贼差沿途淫污、不堪凌
辱,或投河投井、或自缢自刎,尸填沟壑,无敢掩瘗。其解到家口尽斩,其数不止三十余万。
至次年丙戌正月初十日,献忠传令将川中各卫所军余并收川营兵,除年十四以上者留营,
其余成丁老弱,不拘男妇,尽命杀之。自初十日起、至十五日止,各路呈报杀过川兵册开:
卫军七十五万有奇,家口不计;川兵二十三万有奇,家口三十二万余。成都北门外威凤山起、
至南门桐子园止,绵亘七十余里,尸骨堆积,臭闻百里外。十六日,命平东将军张可望、抚
南将军张文秀、安西将军张定国、定北将军张能奇各领贼兵,分头四出;献忠统领伪指挥千
百户、伪禁丁羽林之众二十余万,督阵分发成都府三十六州县地方。剿杀百姓,限三月尽复
命。可望等星夜前往,每日屠戮四、五城,或七、八城;不过旬日,三十六州县俱己屠完,
每一城户口多者千百万、少者亦数百万。城既屠毕,乃发各贼往诸山箐、各乡村,处处搜杀;
所到之处,草木种绝,江河断流。其幼男幼女至三、四岁以外者,俱要过刀断命。若半岁、
一二岁者,或投之井中、或投之火内、或弃道旁、或衬马足;或掷之半空,下用鎗头迎穿其
腹,以此为乐。每日寅时发兵出门,搜杀至酉时回营验功。所剁手掌,每贼二百双;比兆龄
所定赏格,竟有踰百十倍者,可望等奖为好汉,汇名报献忠,躐等升赏。有一卒能杀百姓千
余,即至左右都督。所以后来贼营公侯伯将军,不可胜计,皆斩馘川蜀百姓首级之功也。后
剿至五月回成都,各上功疏:平东一路,杀百姓男人五千九百八十八万零,女人九千五百万
零,幼子女及屠城之数不计。抚南一路,杀百姓男人九千九百六十余万,妇女八千六百六十
余万零,幼子女及屠城之数不计。安西一路,杀男人七千九百余万,女人八千八百余万,幼
子女及屠城之数不计。定北一路,杀男人七千六百余万,女人九千四百余万,幼子女及屠城
之数不计。献忠自领者,名御府老营,其数献忠自记,在外不得而知。尚有王尚礼在成都搜
杀近城四面百姓,填之江中者不计。犹有振武、南厂、七星、虎贲、治平、虎威,中厂、八
卦、三奇、隆兴、金戈、天讨、神策、三才、太平、志义、正兵、龙韬、豹韬、虎略、决胜、
宣威等营分剿川北、川南两道斩杀之数,不得悉数,大约如可望等所报数。剿洗已毕,复命
各将军分头四出,烧房屋、粮草;前发放火兵丁,后随遣心腹贼尾迹密查。如某一路某处房
屋烧毁,尚有尺寸之木、未成灰烬,领兵与放火兵俱剥皮。某一路烧粮草兵丁,某处遗有米
银一撮、草数束者,亦如前法。而营兵惨死,又不下二万余。有前营一哨头,号飞山虎,在
眉州获一幼子,年十三岁,甚聪明,面庞娇秀;飞贼知为乡绅之子,忽起恻隐之心,不忍杀
之。然恐同行诸贼出首,又不敢留养;是夜二更,暗纵之,藏于密林中。次日,又被搜山贼
捉获;幼子言曰:「我是晚间某帐房放我出来」!冀此贼亦如前宥之也。不意此贼竟携入各营
遍认,此子走入飞山虎帐中。众贼遂挟飞山虎出首,献忠大怒,命剐之。飞山虎大呼「张献
忠」!骂不绝口。献忠命断其舌,敲落门牙,剜去两目,剖腹取出心肝,方死。
六月,献忠对众曰:「朕今将全川土寇削平,心腹之患除矣,朕决意北行。然到蜀定鼎
三年,岂可无遗记留后。朕欲立碑高九尺,取朕居九五之位;宽四尺,言朕平定四方之意」。
命内阁严锡命撰文,命工部王应龙监工督造,限一月报完。锡命具文以进。锡命,四川绵州
人,丁丑进士。献忠至绵州,追杀马苛时,锡命首降;擢为内阁大学士,见必称严先生,礼
貌甚优,锡命遂倾心焉。及碑成,献忠择七月二十二日建立,命工部官:碑面向北背南,锡
命固争曰:「人君当正南面而立,何故向北」?遂主向南背北。献忠以其违旨,命廷杖一百
二十。三日,死,投尸城外砂砾中。
一日,献忠召四路将军张可望、四路都督冯双礼、内外各营总兵王士奇、伪阁部汪兆龄
曰:「咱自榆林起手,过黄河,走山西、河南、南直、湖广等处,其时随咱的好汉五百人。
如高大府、猛如虎、孙军门、丁启睿、左良玉、罗代、黄闯子这样排军,一来就是一万、二
万,被这五百人杀得七断八续的,那个不怕咱八大王之名。后来杨嗣昌统了天下兵马来剿,
咱虽然在榖城招安,不过是借招安名色,便于收咱们玛瑙山失散的人,咱眼里何曾有他那督
师来。这是你众人眼见的。而今收了这许多兵马到了四川,前年出汉中去,被贺珍几百残兵
就杀败了。也不知是你们众头脑贪富,不肯用命;也不知这些新兵怀二心,不肯向前。咱想
来兵在精而不在多,何故要这许多的无用蛮子,干甚幺?倒不如将这些半路收的杂人,尽行
杀了,还是将咱陕西榆林、延安、固原、宁夏这一带起根的旧人留下。其中有家口多的,令
亦杀了。各人伶伶俐俐的,要东就东、要西就西,有何不可。你等以为何如」?汪兆龄曰:
「皇上之言最善。但而今皇上兵至百万,内收的排兵,也有老■〈犭回〉■〈犭回〉的、一
斗粟的、曹操的、闯王的、瓦皆的、石蹋天的、闯蹋天的、混十万的,也有南直、河南一带
掳入营的,百姓人心不一;万一机事不密,众兵预先鼓噪,将如之何?以臣愚见,莫若责内
外各路将军都督,日夜发心腹旧人稽查营伍,凡有私言私语或马匹瘦弱及有纤毫过失者,不
论曲直真假,即命缚之,仍按连坐之法,一人犯事,责之管队十长、五长及本兵同队之人,
尽斩。如此,形迹不露,杀亦有名。不过一、二月,此辈不愁不尽。每过十日、半月,令刑
部以各路各营犯罪被杀之人,汇数上闻。如有徇庇容留,斩杀数少者,诬领兵官以同谋反叛
之罪;在皇上裁之」。献忠有方沉吟间,王尚礼同刑部尚书李时英奏曰:「兆龄所奏,真弭乱
之法,望皇上急敕行之」。献忠即面谕内外各路将军都督,照此法定限,每日查犯兵汇奏。
众将唯唯而退,回营即照此法行。
初,各营官兵不知其故,或嬉笑怒骂,射箭赌赛者;或三五成群,男女混坐,暑伏天气
脱帽露顶、单衣跣足;或同妇女避凉树下,或领兵将官暑月食前方丈,侍从雁行;或博弈消
闲,或弹唱释闷,或偃卧床褥、憩息桌案者。查事人到,尽皆绑缚,任凭诬坐罪名;次日带
至献忠前,俱命斩之,仍收其家属,尽赴市曹。八路贼首,是日杀无罪官兵连家属共十万余
人。此后众兵重足而立,合营肃静。八路贼首,无隙可乘,又虑罪及己身,将各查事人役唤
入密室,切责其稽查不密。众役无奈,每于夜深,挖墙壁,入人室内,暗伏床下窃听,或上
房屋潜窥人家。如有低声暗语或哂笑戏谑,查事人即自床下突出或自房上坠下,立刻将全家
尽缚。次日白之献忠,亦如前连坐法。不数日,又传令不许私藏金银,如有私藏至一两者,
全家斩,有藏至十两者,本犯剥皮,全家斩首。各兵闻之,将器皿银两等物俱投井厕,或窟
之幽室。献忠遂命心腹人前往各营,凡见井厕,俱用长竿捞获。其时按连坐之法,八路被杀、
被剥官兵并家属又三万有余。各将领私立赏格,凡官兵银两窖下等物,如有家人出首者,即
加以官职,仍以本王妻妾马匹什物尽赏之。此令一出,各家刁奴悍仆曾被家长捶楚詈骂者,
即将家主所窖藏之物,尽白于官。或平素有家务小事,亦必表暴。其时死者又不下二三万人。
有伪南厂营总兵温自让,陕西延州人,独不下收括之令,又恐献忠加罪,遂弃妻妾三人、
生子二人,(皆六、七岁)、女三人(十岁、十五岁、十八岁),于黑夜领心腹家人百余遁去。
献忠自率骁骑千人,穷追三百里。自让逃脱,余卒被擒回省,尽行剥皮。又有伪八卦营总兵
王明,河南汝州人;振武营总兵洪正龙,湖广麻城人,崇祯戊辰进士;隆兴营总兵郭嘉胤,
陕西泾阳人;三奇营总兵宋官,南直凤阳人;决胜营总兵周尚贤、永定营总兵郭尚义,南直
合肥人;三才营总兵娄文,山东人;干城营总兵汪万象,南直六安人;援剿营总兵彭心见,
陕西宝鸡人;右军都督张君用,陕西米脂人;远定营总兵张成,陕西定边人;中厂营总兵杜
兴文,四川万县人;英勇营总兵张其在,湖广黄岗诸生;天威营总兵王见鸣,河南开封人;
龙韬营总兵商元,湖广武生;并志义、天讨、金戈、神策、虎威、虎贲、豹韬、虎略等营总
兵,不记姓名:俱以搜括无功,坐徇庇谋逆,尽行剥皮。其家口与南厂全营家口并官兵皆斩
南河,共有一万五千余人。
献忠又私与兆龄谋曰:「今各营为患之人,十诛二、三,尚有各营副参游守大小官员,
皆明朝市井无赖棍徒,乘天下之乱,或募兵数百自起者、或有行劫江湖聚积亡命者、或系越
狱重犯更名应召者,此辈心性不一,向背不常,非若你我父子之兵,甘苦可共、患难可同。
渠见今日杀这些人,未免心寒,日后为患,定是此辈;何法除之」?兆龄曰:「皇上所虑极
是。依臣之见,前剿洗地方各路功册虽已投到,皇上尚未按功行赏。今何不传各路将领,凡
系兵丁俱留营中,不必擅动,止令带有职大小各官齐赴教场,候听皇上升赏。就便杀之,方
无遗漏」。献忠即降伪旨,于七月初二日,亲下演武场赏功,各营大小官员各扬威耀武以待。
次日,有张文秀监督一路马元利部下伪参将贺斗、火器伪游击胡明、守备王四,见伪旨皆疑
恐;斗谓其妻曰:「明日皇上赏功,尔又不知为何家诰命夫人了」。其妻曰:「皇上赏功,你
斩百姓甚多,有功之人;不升副将,定是总兵。且又得厚赏,何故出此言」?斗曰:「此举
定不是赏功。皇上见这些各官俱是边关上当日吃粮好汉,不是他起手旧人,意欲尽杀。恐一
时激变,故以赏功为名。此行必不利,我死后,你岂不是别人家诰命夫人。你只看这一月来,
杀的这些人,谁犯甚幺法来,可曾杀他起根放响马的一个旧人否?都是半路上跟随他的人。
故此不值钱,杀之不恤,即此可见。你妇人家那里晓得」!其妻曰:「似此当如之何」?贺斗
曰:「我如今也顾不得你了;我于明朝乘他们出营上朝,我杂于众人中,出营门逃去。若命
该绝,或投江,或跳井,或自缢,亦得个全尸;何故受他人剥皮之惨!你若念夫妇恩爱,不
肯辱身事人,即在家自缢,以全你名。惟你主意,我不好强你」。妇人听毕,抱头暗泣至二
更,悬梁自缢。贺斗假推出营查更,即同胡明、王四逃去。至教场内查点各官,方知三人逃
脱,欲追无及矣。献忠大怒,将张文秀、马元利、卢明臣等各重责一百。其内、外八路候赏
功大小各官,共五千七百余员,俱尽剥皮,从颈窝后剥至臀尾,如门扇样,不令之死,赶出
营外;有实时死者、有延至三两日死者、有忍痛不过吊死者,号哭之声,闻数十里。仍遣指
挥二百余人,持伪令分头往各营收被杀各官家属,就于各营内处斩,报数一万三千二百有零。
献忠日惟以杀戮为事,全无悔心;又恐众叛亲离,问计兆龄,求弭乱之法。兆龄曰:「此
等荷戈执戟之辈,惟知吃饭穿衣,有甚知识。假写数言,名为天旨以惑之,若辈自服矣」。
献忠问何谓天旨?兆龄曰:「容臣做来,须遇暴风雷雨之日,方可行」。于是月十五夜三更时,
忽然阴云四布,雷电交作,雨若倾盆,至次日卯辰时方止,城内外水深丈余,傍河两岸漂没
营房数千。献忠、兆龄传牌晓谕内、外八路将领官兵人等,内云:「七月十五夜三更」大雨;
至天明,皇上御殿,见天旨降下,上书「世间不忠不孝,造孽太重,人心不合天心,大劫已
到,不必怜息」可见皇上向来斩杀军民人等,俱自造之孽,法网难逃,皇上真是代天行道。
你官民人等,当洗心涤虑,以回天怒。如后再有罹法网者,皇上奉天诛之,其勿恨怒」。众
官不知献贼诈术,其后有斩戮者,皆信为天诛。从此,献忠惨毒较前更加百倍。八路将领,
逢恶助虐,良心尽丧。
一日,献忠传示各路将领云:「目下要起身陕西去,你各兵俱有家口,若无马匹,难以
跋涉。你各兵将领回营,自行查验,令各路自引妻小,当官验视,每人给与马骡,以便前往」。
八路将领回营,如法点验,各兵带领家眷听点,逐一点齐,传令各兵将本妻自行杀死。如本
夫恋恋不忍砍者,即将夫妻同斩;或已经斩讫,其夫泪落眼红或掘土掩妻尸者,亦绑拏剥死。
各路又斩妇女近五万余。献忠又传令各营兵丁小子进城,将成都城墙挖倒;半月,止将垛口
铲平。旋命放火烧城内房屋。城内王府、宦宅、衙门、寺观,献忠命以青布浸油缠柱,又实
硫黄焰硝引火之物于椽之内,然后纵火延烧。自八月初六日起,直至二十一、二,方烧完。
内有粮米未经灰烬者,又传各兵背负,扬入河中;又复俞各兵下河,踹踏入沙泥中二、三尺,
必要泥米相和。不许颗粒露沙泥上方止。又命抚南将军张文秀将南直、河南、湖广、江西一
带抢获金珠银宝共四、五十船,俱载离成都。三日至彭山县口,沈入江中。又恐驾船各兵内
有遁去窃取者,尽命杀死于江岸。其后为明锦江侯杨展捞出,振救川南嘉定一带,皆献忠弃
江之物也。
献忠将成都一带川之西南北俱剿杀烧毁,千里赤地,人影绝迹。择九月十六日离成都,
率贼北行。
是时贼营男妇,尚有百余万。由汉川、金堂、什邡、绵竹一带躧荒前进。间有一、二孑
遗皆衣棕食草,隐避土穴之中;亦必寻踪步迹,找杀至尽方止。其营内之人,大半系耕读之
良民,胁从为贼,其间岂无父母;或因带疾难行,潜藏沟涧者;或筋力罢乏,难遂驰骤者;
至晚,领兵官查点不到,即诬为逃走,将未到各人名下眷属亲友,株连尽杀。此时同营之人,
即至亲骨肉,视若陌路,谁敢相认。每日或行百里,尸连百里;或行七、八十里,尸横七、
八十里。至西充县,估计在营兵丁男妇,尚不下五十万。献忠犹谓人多累赘,又设法杀之。
命工部王应龙于大山中采伐木植板片,打造大战船数千只。船成,命各营兵士备绳索,往山
内扛抬下河。造船处离河有四十余里,川北地方步步皆山、寸寸皆涧,或有逢山磕损、遇石
擦碍处,督率之贼即叱为无用,暗记姓名,回营白献忠,尽杀之。又立过队之法,凡各营兵
妇口大小人等俱赴献忠面前,鱼贯而行;命骁贼数人,手执大棍,两边挑选,所过之人不拘
男妇,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其抽下之人,名曰四班队。过毕,将抽出男妇尽行斩杀,有夫
在而妻死者,有父在而子死者、子存而母去者,谁敢回首相盼!十日之内,又杀去数万余。
越数日,传各营兵丁小子,尽往各山村采取粮草;每人不拘大小,各令自负二大斗。有
马骡者,除二斗外,复令缴净米三斗。回营,各管兵贼首量验,或有少一升、少四五合者尽
杀,株连队长同居之人,又杀不止万余。此法立有月余,营内大小兵丁妇女小子,所存者仅
五、大万人。献忠犹未已,一日午后,忽传四将军张可望、张定国、张文秀、张能奇、伪阁
部汪兆龄、伪提督王尚礼、伪刑部李时英入帐密议曰:「我系上界一星,玉皇差我下界,收
此等造孽众生。我自历疆场,经过陕西、河南、南直、湖广、江西、四川等省,杀过男妇,
也不能详记。今在营内这干当兵的,俱是孽障。彼十分中已杀过六、七分了,而今还有三分
未尽;我要将这些人一总尽除,方可去缴天旨。我屈指算来,从今十一月初一日起、到中旬
十五日后,便一人不杀了。你众人将伶俐好汉,各挑足三百,俱不必留家口,每人只留好健
步小子一、二人,或三、四人,其余俱杀完了。跟我从龙安进去,仍旧去放响马,抢着穿吃,
还好过日子」。众人面面相觑,无言可对,只得回营依计行。此半月内,各营前后左右,不
论山涧之中、平川旷野之地,白骨成邱、尸积遍地者,不下数万。
刚至十一月十六日,清肃王领大队人马掩至西充。是日,天昏地暗,雾气迷空,彼此对
面不见,咫尺闻声。瞭哨兵士喊叫后营路有盔甲声,马嘶人嚷;献忠将瞭哨兵立拏数人斩首,
谓其煽惑军心。不踰时,大兵已到,离营不远;献忠自谓天下无敌,谁敢到此送死,遂跨马
挟弓矢,独骑前往。至地名凤凰坡,即遇正黄旗大队,献忠方欲张弓,左胁已中一矢;刚勒
转马首,背上连中二矢,即坠马下。后有伪提督王尚礼、伪指挥窦民望、伪千户胡守贵急驰
至,献忠气巳绝矣。三贼犹将献忠尸背驼一箭地,因大兵跟追甚紧,方弃去。
是时四伪将军张可望等、伪阁部汪兆龄,犹率领伪文武东西鹄立,冀献忠回。须臾,清
兵突至,尘土蔽天;可望等惊惶失措,然人人峨冠博带,逡巡不敢去。及清兵驰至献忠营前,
众贼见旗号盔甲、语言象貌,知是关外兵,四散狼奔。东班中止逃出汪兆龄、王应龙二人,
西班中张可望等各抢马匹拥献忠伪皇后丁氏、白氏、刘氏、陈氏,拚命逃出,其余俱毙锋刃
下。所遗妇人、女子、骡马、财帛、辎重无数,清兵大喜,遂不复远追;可望等得以收拾余
众及家口万余由顺庆奔逃,一路地方俱系献忠剿杀过数次者,百里无烟,残逆仓卒鼠窜,身
无粒米,沿路杀马充饥。二、三日后,马食尽,乃食人肉;一人仆地,不片刻,众人分割立
尽。甚至将远年皮靴及马缰秋辔煮食。如此者七日余。一日行至渠河,张能奇领贼百余,护
献忠妻妾百余人断后。有明平寇伯曾英,发兵千余出外侦探贼息,卒与能奇遇。乍接战,能
奇虽饥疲之余,然以穷寇致死,无不一以当十,曾兵遂败。能奇趣前行,可望、定国、文秀
等各驱残卒随后接应,不分昼夜,两日余,至重庆府江北嘴下营。
是时平寇伯兵见贼不满千余,又皆面黑身■〈兀王〉,马匹、旗号、盔甲、杂物,皆大
狼狈,遂不以介意,将江中战舰移至江南岸城边一带及出奇门、南郑坪等处,众贼无计可施,
但下马偃卧而已。斯时为平寇计,惟严守两岸,挑锐卒数千,由下流登岸,袭贼大营,使贼
首尾不相顾。纵不歼尽根株,亦可破贼之胆,坐待其毙,以全亿万之命。讵意将卒骄矜,轻
视残贼,以为贼不饿死、必逃遁,万不能久住,不知张文秀惯于水战,下水面,手持弓矢,
口衔利刃,疾驰如履平地,不论江河湖海,顷刻可涉数里。是时文秀隔岸见重庆城内,人烟
辐辏,车马出入如织,贸易市肆如常,各兵纵饮,因言「彼不以咱们为意,所恃者长江之险
耳。今我兵深入,断炊十余日矣,前无进路、后无退路,与其饿死山涧中,泯泯无闻,不若
冒死决战。我欲鹜水过江,倘掠得大小船一只,即咱们活路」。言讫,遂左手挟弓、右手持
箭,口衔利刃,踊跃跳入江中。可望等环止之不及,文秀飘然由水面而去。文秀手下近侍数
人徐湖、杨世国、傅法、吕布、陈胜等亦尾文秀后,同入江中;径至朝天门江岸,汨没江中。
英船上兵见之,大笑云:「此数贼自送死」!不踰时,泅至大船尾,斫断铁猫,从垛眼内爬入
船舱,立杀数人;船上众兵,无一举刃相向,皆跳入江。文秀等六人将船内辎重、妇女尽弃
江中,遂掠大船一只回北岸。可望等罗拜称庆,即令众贼挑健汉百余人,全装披挂,各持长
鎗、挠钩、弓箭、乌鎗,一齐上船,遶江上下,冲突转战。官兵见此凶狠,已望风而靡。平
寇伯随督左右将领亲丁驾船数十只,四面围裹,困贼江心。平寇伯手持画弓,立桅后发矢,
被贼将王自奇一箭正中前胸;英应弦而倒,落于江中。众官见主将被杀,尽皆四散。众贼愈
奋,如入无人之境。曾兵可二十万、妇女小子不下三十万,顷刻瓦解。重庆城内外居民,经
献贼屠戮后,曾英陆续招徕生聚者男妇不下二十余万,复罹此惨杀。所获粮食、辎重,不可
胜纪。贼众之饥饿将死者,至此顿有起色矣。
正休息间,有伪阁部汪兆龄单骑驰至,不自悔艾,尚倚昔日献忠之势,自负台鼎之尊,
马上扬言曰:「你四将军,今日乐矣!万岁身尸何处」?张能奇手持弓矢,大声詈曰:「你这
蛮奴才,不过一囹圄死囚;虽系万岁留你,亦亏咱众人破蕲水城,救你出来。为你是世家公
子,特地保举做个阁老。你全不做好人、行好事,一味杀人取宠。咱们疆场上苦了一生,挣
下千军万马,被你今日一言、明日一语,诓得杀个七零八落。四川全省百姓,与咱们运粮、
送草、当差、纳粮,何等效顺!万岁要赏银放科,被你伶牙俐舌唆诓,杀得精光。前日败阵
出来,险些不把咱们这几个残人残马饿死,都是你造下的孽帐。你而今还要自尊自大,使你
那势要。咱今就此断送了你,鬼门关上有千百万冤魂等你索命哩」!言讫,兆龄犹欲强辨,
被能奇一箭射中眼眶,跌于马下;眼珠迸出,七孔流血。能奇、定国飞奔马前,拔刀乱砍,
立刻剁为肉泥。
可望等烧尽重庆城中房屋,又欲将城垣踏平;因重庆城系生成石壁,半面在江、半面在
山,明王珍曾踞此僭号,止于上面加砌垛石。可望等驱各贼将城垛尽推入江中,于平地盘踞
数日,始商议由遵义入黔固守。于是由綦江进发,所至掳掠焚杀如前。于十二月二十七日到
綦江,住三日,众贼心变,各欲落草为寇,可望等商止乱之策。适宠婢名老脚,河南邓州人,
怀孕,是月分娩,可望遂借此为囮;次日,出牌传谕各营曰:「皇上汗马血战二十余年,抚
有西土,皆赖众将士戮力同心所致也。方欲驰骋燕赵,还定三秦,为天下除残去暴,开万世
不拔之基;不意创业未半,中道崩殂。幸上天不绝仁者之后,于十二月二十八日子时,中官
诞生太子;尔等各营大小将领传谕兵丁人等,各宜同心协力,共扶幼主,克成大事。各人富
贵功名,未可量也」。一晓谕之后,各贼俱欢声满营。出首不服可望提调者,伪都督张成功、
伪总兵王十万、伪都指挥关索。关索于未首之先,已率众遁去;可望将成功、王十万各捆打
百八十棍,众贼帖然。时值除日,各贼驻扎綦江。六日后,方知献忠婢生者系女,随产即死
矣。
丁亥正月初三日,自綦江起行。初十,抵遵义府,道府各官、生员耆老俱焚香猪酒粮草,
远迎十里。可望等住遵义十日,秋毫不犯。二十二日,自遵义起身,向贵州。行至乌江,有
明定番伯皮熊将杨吉领黔兵三千扎乌江南岸高山顶上,恃江险,欺贼不能渡也。文秀又如渡
重庆江之法,领水兵十余人,鹜水直抵南岸,杨吉不战而溃。可望大驱贼众,于两山砍伐竹
木,一夜扯搭浮桥;众贼鱼贯过江,径奔贵阳。先是,贵阳城内,有巡抚某、都司陈某、布
政唐勋并定番伯皮熊,民兵守城;闻乌江师溃,遂弃城走。皮熊走平越府,离省三站;都司
陈、布政唐携家并贵阳绅士军民走定番州,离省两日余。四山苗仲见省城官府绅土军民尽逃,
乘机入城抢掳,焚烧房屋。可望等进城,贵阳风景,未经兵火;虽被苗仲抢劫,亦不过米豆、
牲畜之属,其世家巨族高敞房舍无恙。传令抢掠三日,乃出示招安军民,入城居住。越数日,
发贼兵搜抢青岩、龙里、高堡、大箐、威清、平霸、安顺一带地方,不论男女大小尽行杀戮;
即存留十之二、三者,皆剁去两手、割去耳鼻者矣。
本文发布于:2023-03-15 10:02:44,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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