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茑萝⾏
茑萝⾏
⽂/郁达夫
同居的⼈全出外去后的这沉寂的午后的空⽓中独坐着的我,表⾯上虽则同春天的海⾯似的平静,然⽽我胸中的寂寥,我
脑⾥的愁思,什么⼈能够推想得出来?现在是三点三⼗分了。外⾯的马路上⼤约有和暖的阳光夹着了春风,在那⾥助长
青年男⼥的游春的兴致;但我这房⾥的透明的空⽓,何以会这样的沉重呢?龙华附近的桃林草地上,⼤约有许多穿着时
式花样的轻绸绣缎的恋爱者在那⾥对着苍空发愉乐的清歌;但我的这从玻璃窗⾥透过来的半⾓青天,何以总带着⼀副嘲
弄我的形容呢?啊啊,在这样薄寒轻暖的时候,当这样有作有为的年纪,我的⽣命⼒,我的活动⼒,何以会同冰雪下的
草芽⼀样,⼀些⼉也⽣长不出来呢?啊啊,我的⼥⼈!我的不能爱⽽⼜不得不爱的⼥⼈!我终觉得对你不起!
计算起来你的列车⼤约已经驶过松江驿了,但你⼀个⼈抱了⼩孩在车窗⾥呆着陌⽣⾏⼈的景状,我好像在你旁边看守着
的样⼦。可怜你⼀个弱⼥⼦,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你此刻呆坐在车⾥,⼤约在那⾥回忆我们两⼈同居的时候,我虐待
你的⼀件件的事情了吧!啊啊,我的⼥⼈,我的不得不爱的⼥⼈,你不要在车中滴下眼泪来,我平时虽则常常虐待你,
但我的⼼中却在哀怜你的,却在痛爱你的;不过我在社会上受来的种种苦楚、压迫,侮辱,若不向你发泄,教我更向谁
去发泄呢!啊啊,我的最爱的⼥⼈,你若知道我这⼀层隐衷,你就该饶恕我了。
唉,今天是旧历的⼆⽉⼆⼗⼀⽇,今天正是清明节呀!⼤约各处的男⼥都出到郊外去踏青的,你在车窗⾥见了⽕车路线
两旁郊野⾥在那⾥游⾏的夫妇,你能不怨我的么?你怨我也罢了,你倘能恨我怨我,怨得我望我速死,那就好了。但是
办不到的,怎么也办不到的,你⼀边怨我,⼀边⼜必在原谅我的,啊啊,我⼀想到你这⼀种优美的灵⼼,教我如何能忍
得过去呢!
细数从前,我同你结婚之后,共享的安乐⽇⼦,能有⼏⽇?我⼗七岁去国之后,⼀直的在⽆情的异国蛰住了⼋年。这⼋
年中间就是暑假寒假也不回国来的原因,你知道么?我⼋年间不回国来的事实,就是我对旧式的,⽗母主张的婚约的反
抗呀!这原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作孽者是你的⽗母和我的母亲。但我在这⼋年之中,不该默默的⽆所表⽰的。
后来看到了我们乡间的风习的牢不可破,离婚的事情的万不可能,⼜因你家⽗母的⽇⽇的催促,我的母亲的含泪的规
劝,⼤前年的夏天,我才勉强应承了与你结婚。但当时我提出的种种苛刻的条件,想起来我在此刻还觉得⼼痛。我们也
没有结婚的种种仪式,也没有证婚的媒⼈,也没有请亲朋来喝酒,也没有点⼀对蜡烛,放⼏声花炮。你在将夜的时候,
坐了⼀乘⼩轿从去城六⼗⾥的你的家乡到了县城⾥的我的家⾥,我的母亲陪你吃了⼀碗晚饭,你就⼀个⼈摸上楼上我的
房⾥去睡了。那时候听说你正患疟疾,我到夜半拿了⼀枝蜡烛上床来睡的时候,只见你穿了⼀件⽩纺绸的单衫,在暗⿊
中朝⾥床睡在那⾥。你听见了我上床来的声⾳,却朝转来默默的对我看了⼀眼。啊!那时候的你的憔悴的形容,你的⽔
汪汪的两眼。神经常在那⾥颤动的你的⼩⼩的嘴唇,我就是到死也忘不了的。我现在想起来还要滴眼泪哩!
在穷乡僻壤⽣长的你,⾃幼也不曾进过学校,也不曾呼吸过通都⼤⾢的空⽓,提了⼀双纤细缠⼩了的⾜,抱了⼀箱家塾
⾥念过的《列⼥传》、《⼥四书》等旧籍,到了我的家⾥。既不知⼥⼈的娇媚是如何装作,⼜不知时样的⾐裳是如何剪
裁,你只奉了柔顺两字,作了你的⾏动的规范。
裁,你只奉了柔顺两字,作了你的⾏动的规范。
结婚之后,因为城中天⽓暑热的缘故,你就同我同上你家去住了⼏天,总算过了⼏天安乐的⽇⼦;但⽆端⼜遇了你侄⼉
的暴⾏,淘了许多说不出来的闲⽓,滴了许多拭不⼲净的眼泪,我与你在你侄⼉闹事的第⼆天就匆匆的回到了城⾥的家
中。过了两三天我⼜害起病来,你也疟疾复发了。我就决定挨着病离开了我那空⽓沉浊的故乡。将⾏的前夜,你也不说
什么,我也没有什么话好对你说。我从朋友家⾥喝醉了酒回来,睡在床上,只见你呆呆的坐在灰黄的灯下。可怜你⼀直
到第⼆天的早晨我将要上船的时候⽌,终没有横到我床边上来睡⼀忽⼉,也没有讲⼀句话;第⼆天天刚亮的时候,母亲
就来催我起⾝,说轮船已到⿅⼭脚下了。
从此⼀别,⼜同你远隔了两年。你常常写信来说家⾥的⽼祖母在那⾥想念我,暑假寒假若有空闲,叫我回家来探望探望
祖母母亲,但我因为异乡的花草,和年轻的朋友挽留我的缘故,终究没有回来。
唉唉!那两年中间的我的⽣活!红灯绿酒的沉湎,荒妄的邪游,不义的淫乐。在中宵酒醒的时候,在秋风凉冷的⽉下,
我也曾想念及你,我也曾痛哭过⼏次。但灵魂丧失了的那⼀群妩媚的游⼥,和她们的娇艳动⼈的假笑佯啼,终究把我的
天良迷住了。
前年秋天我虽回国了⼀次,但因为朋友邀我上A地去了,我⼜没有回到故乡来看你。在A地住了三个⽉,回到上海来过
了旧历的除⼣,我⼜回东京去了。直到了去年的暑假前,我提出了卒业论⽂,将我的放浪⽣活作了个结束,⽅才拖了许
多饥不能⾷寒不能⾐的破书旧籍回到了中国。⼀踏了上海的岸,⽣计问题就逼紧到我的眼前来,缚在我周围的运命的铁
锁圈,就⼀天⼀天的扎紧起来了。
留学的时候,多谢我们孱弱⽆能的政府,和没有进步的同胞,像我这样的⼀个⽣则于世⽆补,死亦于⼈⽆损的零余者,
也考得了⼀个官费⽣的资格。虽则每⽉所得不能敷⽤,是租了屋没有⾷,买了⾷没有⾐的状态,但究竟每⽉还有⼏⼗块
钱的出息,调度得好也能勉强免于死亡。并且⼜可进了病院向家⾥勒索⼏个医药费,拿了书店的发票向哥哥乞取⼏块买
书钱。所以在繁华的新兴国的⾸都⾥,我却过了⼏年放纵的⽣活。如今⼀定的年限已经到了,学校⾥因为要收受后进的
学⽣,再也不能容我在那绿树阴森的图书馆⾥,作⽩昼的痴梦了。并且我们国家的⾦库,也受了⼏个磁⽯⼼肠的将军和
⼤官的吮吸,把供养我们⼀班不会作乱的割势者的能⼒丧失了。所以我在去年的六⽉就失了我的维持⽣命的根据,那时
候我的每⽉的进款已经没有了。以年纪讲起来,像我这样⼆⼗六七的青年,正好到社会去奋⽃,况且⼜在外国国⽴⼤学
⾥卒业了的我,谁更有这样厚的⾯⽪,再去向家中年⽼的母亲,或狷洁⾃爱的哥哥,乞求养⽣的资料。我去年暑假⾥⼀
到上海流寓了⼀个多⽉没有回家来的原因,你知道了么?我现在索性对你讲明了吧,⼀则虽因为⼀天⼀天的挨过了⼏
天,把回家的旅费⽤完了,其他我更有这⼀段不能回家的苦衷在的呀,你可能了解?
啊呵,去年六⽉在灯⽕繁华的上海市外,在车马喧嚷的黄浦江边,我⼀边念着Housman的A Shropshire Lad⾥的
Comeyouhomeahero
Orcomenothomeatall,
TheladsyoulevavewillmindYou
TillLudlowtowershallfall⼏句清诗,⼀边呆呆的看着江中黝⿊混浊的流⽔,曾经发了⼏多的叹声,滴了⼏多的眼泪。
你若知道我那时候的绝望的情怀,我想你去年的那⼏封微有怨意的信也不⾄于发给我了。——啊,我想起了,你是不懂
英⽂的,这⼏句诗我顺便替你译出吧。
“汝当⾐锦归,
否则永莫回,
令汝别后之⼉童
望到拉德罗塔毁。”
平常责任⼼很重,并且在不必要的地⽅,反⽽⾮常隐忍持重的我,当留学的时候,也不曾著过⼀书,⽴过⼀说。天性胆
怯,从⼩就害着⾃卑狂的我,在新闻杂志或稠⼈⼴众之中,从不敢⾃家吹⼀点⼩⼩的⽓焰。不在图书馆内,便在咖啡店
⾥,⼭⽔怀中过活的我,当那些现代的青年当作科场看的群众运动起来的时候,绝不会去慷慨悲歌的演说⼀次,出点⽆
意义的风头。赋性愚鲁,不善交游,不善钻营的我,平⼼讲起来,在⽣活竞争剧烈,到处有陷阱设伏的现在的中国社会
⾥,当然是没有⽣存的资格的,去年六⽉间,寻了⼏处职业失败之后,我⼼⾥想我⾃家若想逃出这恶浊的空⽓,想解决
这⽣计困难的问题,最好唯有⼀死。但我若要⾃杀,我必须先弄⼏个钱来,痛饮饱吃⼀场,⼤醉之后,⽤了我的⽆⽤的
武器,⾄少也要击杀⼀⼆个世间的⼈类——若他是⽐我富裕的时候,我就算替社会除了⼀个恶。若他是和我⼀样或⽐我
武器,⾄少也要击杀⼀⼆个世间的⼈类——若他是⽐我富裕的时候,我就算替社会除了⼀个恶。若他是和我⼀样或⽐我
更苦的时候,我就算解决了他的困难,救了他的灵魂——然后从容就死。我因为有这⼀种想头,所以去年夏天在睡不着
的晚上,拖了沉重的脚,上黄浦江边去了好⼏次,仍复没有⾃杀。到了现在我可以⽼实的对你说了,我在那时候,我并
不曾想到我死后的你将如何的⽣活过去。我的⼋⼗五岁的祖母,和六⼗来岁的母亲,在我死后⼜当如何的种种问题,当
然更不在我的脑⾥了。你读到这⾥,或者要骂我没有责任⼼,丢下了你,⾃家⼀个去⾛⼲净的路。但我想这责任不应该
推给我负的,第⼀我们的国家社会,不能⽤我去作他们的⼯,使我有了⽓⼒能卖钱来养活我⾃家和你,所以现代的社
会,就应该负这责任。即使退⼀步讲,第⼆你的⽗母不能教育你,使你独⽴营⽣,便是你⽗母的坏处,所以你的⽗母也
应该负这责任。第三我的母亲戚族,知道我没有养活你的能⼒,要苦苦的劝我结婚,他们也应该负这责任。这不过是现
在我写到这⾥想出来的话,当时原是没有想到的。
上海的T书局和我有些关系,是你所知道的。你今天午后不是从这T书局编辑所出发的么?去年六⽉经理的T君看我可怜
不过,却为我关说了⼏处,但那⼏处不是说我没有声望就嫌我脾⽓太⼤,不善趋奉他们的旨意,不愿意⽤我。我当初把
我⾝边的⾐服⾦银器具⼀件⼀件的典当之后,在烈⽇蒸照,灰⼟很多的上海市街中,整⽇的空跑了半个多⽉,⼏个有职
业的先辈,和在东京曾经受过我的照拂的朋友的地⽅,我都去访问了。他们有的时候,也约我上菜馆去吃⼀次饭;有的
时候,知道我的意思便也陪我作了⼀副忧郁的形容,且为我筹了许多没有实效的计划。我于这样的晚上,不是往黄浦江
边去徘徊,便是⼀个⼈跑上法国公园的草地上去呆坐,在那时候,我⼀个⼈看看天上悠久的星河,听听远远从那公园的
跳舞室⾥飞过来的舞曲的琴⾳,⽼有放声痛哭的时候,幸亏在黄昏的时节,公园的四周没有⼈来往,所以我得尽情的哭
泣;有时候哭得倦了,我也曾在那公园的草地上露宿过的。
阳历六⽉⼗⼋的晚上——是我忘不了的⼀晚,T君拿了⼀封A地的朋友寄来的信到我住的地⽅来。平常只有我去找他,
没有他来找我的,T君⼀进我的门,我就知道⼀定有什么机会了。他在我⽤的⼀张破桌⼦前坐下之后,果然把信⾥的事
情对我讲了。他说:
“A地仍复想请你去教书,你愿不愿意去?”
教书是有识⽆产阶级的最苦的职业,你和我已经住过半年,我的如何不愿意教书,教书的如何苦法,想是你所知道的,
我在此处不必说了。况巳A地的这学校⾥⼜有许多⿊暗的地⽅,有⼏个想做校长的野⼼家,⼜是忌刻⼼很重的,像这样
的地⽅的教席,我也不得不承认下去的当时的苦况,⼤约是你所意想不到的,因为我那时候同在伦敦的屋顶下挨饿的
Chatterton(查特顿,英国诗⼈。——编者注)样,⼀边虽在那⾥吃苦,⼀边我写回来的家信上还写得娓娓有致,说什
么地⽅也在请我,什么地⽅也在聘我哩!
啊啊!同是⾎⾁造成的我,我原是有虚荣⼼,有⾃尊⼼的呀!请你不要骂我作播间乞⾷的齐⼈吧!唉,时运不济,你就
是骂我,我也⽢⼼受骂的。
我们结婚后,你给我的⼀个钻⽯戒指,我在东京的时候,替你押卖了,这是你当时已经知道的。我当T君将A地某校的
聘书交给我的时候,⾝边值钱的⾐服器具已经典当尽了。在东京学校的图书馆⾥,我记得读过⼀个德国薄命诗⼈
Grabbe(格拉贝,德国戏剧家。——编者注)的传记。⼀贫如洗的他想上京去求职业去,同我⼀样贫穷的他的⽼母将
⼀副祖传的银的⾷器交给了他,作他的求职的资斧。他到了孤冷的⾸都⾥,今⽇吃⼀个银匙,明⽇吃⼀把银⼑,不上⼏
⽇,就把他那副祖传的⾷器吃完了。我记得Heine(海涅,德国诗⼈。——编者注)还嘲笑过他的。去年六⽉的我的穷
状,可是⽐Grabbe更甚了;最后的⼀点值钱的物事,就是我在东京买来,预备送你的⼀个天赏堂制的银的装照相的架
⼦,我在穷急的时候,早曾打算把它去换⼏个钱⽤,但⼀次⼀次的难关都被我打破,我决⼼把这⼀点微物,总要安安全
全的送到你的⼿⾥;殊不知到了最后,我接到了A地某校的聘书之后,仍不得不把它去押在当铺⾥,换成了⼏个旅费,
⾛回家来探望年⽼的祖母母亲,探望怯弱可怜同绵⽺⼀样的你。
去年六⽉,我于⼀天晴朗的午后,从杭州坐了⼩汽船,在风景如画的钱塘江中跑回家来。过了灵桥⾥⼭等绿树连天的⼭
峡,将近故乡县城的时候,我⼼⾥同时感着了⼀种可喜可怕的感觉。⽴在船舷上,呆呆的凝望着春江第⼀楼前后的⼭
景,我⼝⾥虽在微吟“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的⼆句唐诗,我的⼼⾥却在这样的默祷:
……天帝有灵,当使埠头⼀个我的认识的⼈也不在!要不使他们知道才好,要不使他们知道我今天沦落了回来才好……
船⼀靠岸,我左右⼿⾥提了两只⽪筐,在晴⽇的底下从乱杂的⼈丛中伏倒了头,同逃也似的⾛向家来。我⼀进门看见母
亲还在偏间的膳室⾥喝酒。我想张起喉⾳来亲亲热热的叫⼀声母亲的,但⼀见了亲⼈,我就把回国以来受的社会的侮辱
想了出来,所以我的咽喉便梗住了;我只能把两只⽪筐朝凳上⼀抛,马上就匆匆的跑上楼上的你的房⾥来,好把我的没
有丈夫⽓,到了伤⼼的时候就要流泪的坏习惯藏藏躲躲,谁知⼀进你的房,你却流了⼀脸的汗和眼泪,坐在床前呜咽地
暗在啜泣。我动也不动的呆看了⼀忽,⽅提起了⼲燥的喉⾳,幽幽的问你为什么要哭。你听了我这句问话反哭得更加厉
害,暗泣中间却带起⼏声压不下去的唏嘘声来了。我⼜问你究竟为什么,你只是摇头不说。本来是伤⼼的我,⼜被你这
样的了⼀番,我就不得不抱了你的头同你对哭起来。喝不上⼀碗热茶的⼯夫,楼下的母亲就⼤骂着说:
“……什么的公主娘娘,我说着这⼏句话,就要上楼去摆架⼦。……轮船埠头谁对你这⼩畜⽣讲了,在上海逛了⼀个多
⽉,⾛将家来,⼀声也不叫,狠命的把⽪箧在我⾯前⼀丢……这算是什么⾏为!……你便是封了王回来,也没有这样的
⽉,⾛将家来,⼀声也不叫,狠命的把⽪箧在我⾯前⼀丢……这算是什么⾏为!……你便是封了王回来,也没有这样的
⾏为的呀!……两夫妻暗地⾥通通信,商量商量,……你们好来谋杀我的。”
我听见了母亲的骂声,反⽽⽌住不哭了。听到“封了王回来”的这⼀句话,我觉得全⾝的⾎流都倒注了上来。在炎热的那
盛暑的时候,我却同在寒冬的夜半似的⼿脚都发了抖。啊啊,那时候若没有你把我⽌住,我怕已经冒了⼤不孝的罪名,
要永久的和我那年⽼的母亲诀别了。若那时候我和我母亲吵闹⼀场,那今年的祖母的死,我也是送不着的,我为了这
事,也不得不重重的感谢你的呀!
那⼀天我的忽⽽从上海的回来,原是你也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的。后来母亲的⽓平了下去,你我的悲感也过去了的时
候,我才知道我没有到家之先,母亲因为我久住上海不回家来的原因,在那⾥发脾⽓骂你。啊啊,你为了我的缘故,害
骂害说的事情⼤约总也不⽌这⼀次了。也难怪你当我告诉你说我将于⼏⽇内动⾝到A地去的时候,哀哀的哭得不住的。
你那柔顺的性质,是你⼀⽣吃苦的根源。同我的对于社会的虐待,丝毫没有反抗能⼒的性质,却是⼀样。啊啊!反抗反
抗,我对于社会何尝不晓得反抗,你对于加到你⾝上来的虐待也何尝不晓得反抗,但是怯弱的我们,没有能⼒的我们,
教我们从何处反抗起呢?
到了痛定之后,我看看你的形容,⽐前年患疟疾的时候更消瘦了。到了晚上,我捏到你的下腿,竟没有那⼀段肥突的脚
肚,从脚后跟起,到脚弯膝⽌,完全是⼀条直线。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天我对你说我要上A地去的时候你就流眼
泪的原因了。
我已经决定带你同往A地,将催A地的学校⾥速汇⼆百元旅费来的快信寄出之后,你我还不敢将这计划告诉母亲,怕母
亲不赞成我们。到了旅费汇到的那天晚上,你还是疑惑不决的说:
“万⼀外边去不能⽀持,仍要回家来的时候,如何是好呢!”
可怜你那被威权压服了的神经,竟好像是希腊的巫⼥,能预知今天的劫运似的。唉,我早知道有今天的⼀段悲剧,我当
时就不该带你出来了。
我去年暑假郁郁的在家⾥和你住了⼏天,竟不料就会种下⼀个烦恼的种⼦的。等我们同到了A地将房屋什器安顿好的时
候,你的⾝体已经不是平常的⾝体了。吃⼏⼝饭就要呕吐。每天只是懒懒的在床上躺着。头⼀个⽉我因为不知底细,曾
经骂过你⼏次,到了三四个⽉上,你的⾝体⼀天⼀天的重起来,我的神经受了种种激刺,也⼀天⼀天的粗暴起来了。
第⼀因为学校⾥的课程⼲燥⽆味,我天天去上课就同上刑具被拷问⼀样,胸中只感着⼀种压迫。
第⼆因为我在杂志上发表了⼀篇旧作的⽂字,淘了许多⽆聊的闲⽓。更有些忌刻我的恶劣分⼦,就想以此来作我的葬
歌,纷纷的攻击我起来。
第三我平时原是挥霍惯了的,⼀想到辞了教授的职后,就⼜不得不同六⽉间⼀样,尝那失业的苦味。况且现在⼜有了家
室,⼜有了未来的⼉⼥,万⼀再同那时候⼀样的失起业来,岂不要⽐曩时更苦。
我前⾯也已经提起过了,在社会上虽是⼀个懦弱的受难者的我,在家庭内却是⼀个凶恶的暴君。在社会上受的虐待,欺
凌,侮辱,我都要—⼀回家来向你发泄的。可怜你⾃从去年⼗⽉以来,竟变了⼀只⽆罪的羔⽺,⽇⽇在那⾥替社会赎
罪,作了供我这⽆能的暴君的牺牲。我在外⾯受了⽓回来,不是说你做的菜不好吃,就骂你是害我吃苦的原因。我⼀想
到了将来失业的时候的苦况,神经激动起来的时候每骂着说:
“你去死!你死了我⽅有出头的⽇⼦。我⾟⾟苦苦,是为什么⼈在这⾥作⽜马的呀。要只有我⼀个⼈,我何处不可去,
我何苦要在这死地⽅作苦⼯呢!只知道在家⾥坐⾷的你这⾏⼫,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的⽣存在这世上的呀?……”
你被我骂不过,就暗哭起来。我骂你⼀场之后,把胸中的悲愤发泄完了,⼤抵总⽴时痛责我⾃家,上前来爱抚你⼀番,
并且每⽤了柔和的声⽓,细细的把我的发⽓的原因——社会对我的虐待——讲给你听。你听了反替我抱着不平,每⼜哀
哀的为我痛哭,到后来,终究到了两⼈相持对泣⽽后已。像这样的情景,起初不过间⼏⽇⼀次的,到后来将放年假的时
候,变了⼀⽇⼀次或⼀⽇数次了。
唉唉,这悲剧的出⽣,不知究竟是结婚的罪恶呢?还是社会的罪恶?若是为结婚错了的原因⽽起的,那这问题倒还容易
解决;若因社会的组织不良,致使我不能得适当的职业,你不能过安乐的⽇⼦,因⽽⽣出这种家庭的悲剧的,那我们的
社会就不得不根本的改⾰了。
在这样的忧患中间,我与你的悲哀的继承者,竟⽣了下来,没有⾜⽉的这⼩⽣命,看来也是⼀个神经质的薄命的相⼉。
你看他那哭时的额上的⼀条青筋,不是神经质的证据么?饥饿的时候,你喂乳若迟⼀点,他⽼要哭个不⽌,像这样的性
你看他那哭时的额上的⼀条青筋,不是神经质的证据么?饥饿的时候,你喂乳若迟⼀点,他⽼要哭个不⽌,像这样的性
格,便是将来吃苦的基础。唉唉,我既⽣到了世上,受这样的社会的煎熬,正在求⽣不可,求死不得的时候,⼜何苦多
此⼀举,⽣这⼀块⾁在⼈世呢?啊啊!⽭盾,惭愧,我是解说不了的了。以后若有⼈动问,就请你答复吧。
悲剧的收场,是在⼀个⽉的前头。那时候你的神经已经昏乱了,⼤约已记不清楚,但我却牢牢记着的。那天晚上,正下
弦的⽉亮刚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
我⾃从辞去了教授职后,托哥哥在某银⾏⾥谋了⼀个位置。但不幸的时候,事运不巧,偏偏某银⾏为了政治上的问题,
开不出来。我闲居A地,⽇⽇在家中喝酒,喝醉之后,便声声的骂你与刚出⽣的那⼩孩,说你与⼩孩是我的脚镣,我⼤
约要为你们的缘故沉⽔⽽死的。我硬要你们回故乡去,你们却是不肯。那⼀晚我骂了⼀阵,已经是朦胧的想睡了。在半
醒半睡中间,我从帐⼦⾥看出来,好像见你在与⼩孩讲话。
“……你要乖些……要乖些。……⼩宝睡了吧……不要讨爸爸的厌……不要讨……娘去之后……要……要……乖些……”
讲了⼀阵,我好像看见你坐在洋灯影⾥揩眼泪,这是你的常态,我看得不耐烦了,所以就翻了⼀转⾝。⾯朝着了⾥床。
我在背后觉得你在灯下哭了⼀忽,⼜站起来把我的帐⼦掀开了对我看了⼀回。我那时候只觉得好睡,所以没有同你讲
话。以后我就睡着了。
我们街前的车夫,在我们门外乱打的时候,我才从被⾥跳了起来。我跌来碰去的⾛出门来的时候,已经是昏乱得不堪
了。我只见你的披散的头发,结成了⼀块,围在你的项上。正是下弦的⽉亮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黄灰⾊的⽉光射在你
的⾯上;你那本来是灰⽩的⾯⾊,反射出了⼀道冷光,你的眼睛好好的闭在那⾥,嘴唇还在微微的动着;你的湿透了的
棉袄上,因为有⼏个扛你回来的车夫的⿊影投射着,所以是⼀块⿊⼀块青的。我把洋灯在地上⼀放,就抱着了你叫了⼏
声,你的眼睛开了⼀开,马上就闭上了,眼⾓上却涌了两条眼泪出来。啊啊,我知道你那时候⼼⾥并不怨我的,我知道
你并不怨我的,我看了你的眼泪,就能辨出你的⼼事来,但是我哪能不哭,我哪能不哭呢?我还怕什么?我还要维持什
么体⾯?我就当了众⼈的⾯前哭出来了。那时候他们已经把你搬进了房。你床上睡着的⼩孩,听见了嘈杂的⼈声,也放
⼤了喉咙啼泣了起来。⼤约是⼩孩的哭声传到了你的⽿膜上了,你才张开眼来,含了许多眼泪对我看了⼀眼。我⼀边替
你换湿⾐裳,⼀边教你安睡,不要去管那⼩孩。恰好间壁雇在那⾥的乳母,也听见了这杂噪声起了床,跑了过来;我知
道你眷念⼩孩,所以就教乳母替我把⼩孩抱了过去。奶妈抱了⼩孩⾛过床上你的⾝边的时候,你⼜对她看了⼀眼。同时
我却听见长江⾥的轮船放了⼀声开船的汽笛声:
在病院⾥看护你的⼗五天⼯夫,是我的⼼地最纯洁的⽇⼦。利⼰⼼很重的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纯洁的爱情过。可怜
你⾝体热到四⼗⼀度的时候,还要忽⽽从睡梦中坐起来问我:
“龙⼉,怎么样了?”
“你要上银⾏去了么?”
我从A地动⾝的时候,本来打算同你同回家去住的,像这样的社会上,谅来总也没有我的位置了。即使寻着了职业,像
我这样愚笨的⼈,也是没有希望的。我们家⾥,虽则不是豪富,然⽽也可算得中产,养养你,养养我,养养我们的龙⼉
的⼏颗⽶是有的。你今年⼆⼗七,我今年⼆⼗⼋了。即使你我各有五⼗岁好活,以后还有⼏年?我也不想富贵功名了。
若为⼀点毫⽆价值的浮名,⼏个不义的⾦钱,要把良⼼拿出来去换,要牺牲了他⼈作我的踏脚板,那也何苦哩。这本来
是我从A地同你和龙⼉动⾝时候的决⼼。不是动⾝的前⼏晚,我同你拿出了许多建筑的图案来看了么?我们两⼈不是把
我们回家之后,预备到北城近郊的地⾥,由我们⾃家的⼿去造的⼩茅屋的样⼦画得好好的么?我们将⾛的前⼏天不是到
A地的可记念的地⽅,与你我有关的地⽅都去逛了么?我在长江轮船上的时候,这决⼼还是坚固得很的。
我这决⼼的动摇,在我到上海的第⼆天。那天⽩天我同你照了照相,吃了午膳,不是去访问了⼀位初从⽇本回来的朋友
么?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他,他也不说可,不说否,但只指着他的⼏位⼩孩说:
“你看看我看,我是怎么也不愿意逃避的。我的系累,岂不是⽐你更多么?”
啊啊!好胜的⼼思,⽐⼈⼀倍强盛的我,到了这兵残垓下的时候,同落⽔鸡似的逃回乡⾥去——这⼀出失意的还乡记,
就是⽐我更怯弱的青年,也不愿意上台去演的呀!我回来之后,晚上⼀晚不曾睡着。你知道我胸中的愁郁,所以只是默
默的不响,因为在这时候,你若说⼀句话,总难免不被我痛骂。这是我的⽼脾⽓,虽从你进病院之后直到那天还没有发
过,但你那事件发⽣以前却是常发的。
像这样的状态,继续了三天。到了昨天晚上,你⼤约是看得我难受了,所以当我兀兀的坐在床上的时候,你就对我说:
“你不要急得这样,你就⼀个⼈住在上海吧。你但须送我上⽕车,我与龙⼉是可以回去的,你可以不必同我们去。我想
明天马上就搭午后的车回浙江去。”
本来今天晚上还有⼀处请我们夫妇吃饭的地⽅,但你因为怕我昨晚答应你将你和⼩孩先送回家的事情要变卦,所以你今
天就急急的要⾛。我⼀边只觉得对你不起,⼀边⼼⾥不知怎么的⼜在恨你。所以我当你在那⾥捡东西的时候,眼睛⾥涌
着两泓清泪,只是默默的讲不出话来。直到送你上车之后,在车座⾥坐了⼀忽,等车快开了,我才讲了⼀句:“今天天
⽓倒还好。”你知道我的意思,所以把头朝向了那⾯的车窗,好像在那⾥探看天⽓的样⼦,许久不回过头来。唉唉,你
那时若把你那⽔汪汪的眼睛朝我看⼀看,我也许会同你马上就痛哭起来的。也许仍复把你留在上海,不使你⼀个⼈回去
的。也许我就硬的陪你回浙江去的,⾄少我也许要陪你到杭州。但你终不回转头来,我也不再说第⼆句话,就站起来⾛
下车了。我在⽉台上⽴了⼀忽,故意不对你的玻璃窗看。等车开的时候,我赶上了⼏步,却对你看了⼀眼,我见你的眼
下左颊上有⼀条痕迹在那⾥发光。我眼见得车去远了,⽉台上的⼈都跑了出去,我⼀个⼈落得最后,慢慢的⾛出车站
来。我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只觉得是以后不能与你再见的样⼦,我⼼酸极了。啊啊!我这不祥之语,是多讲的。我
在外边只希望你和龙⼉的⾝体壮健,你和母亲的感情融洽。我是⽆论如何,不⾄投⽔⾃沉的,请你安⼼。你到家之后千
万要写信来给我的哩!我不接到你平安到家的信,什么决⼼也不能下,我是在这⾥等你的信的。
⼀九⼆三年四⽉六⽇清明节午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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