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中的动词和形容词宜合为一类
卢英顺
(复旦大学中文系讲师、博士,上海200433)
摘 要 本文对汉语中动词和形容词的句法功能重新进行审视,发现它们之间存在着很
多共性,指出传统两分法的根源和不足,从而主张汉语中的动词和形容词宜合为一类,同时指
出合类的好处。
关键词 词类 形态 述词 重叠
0.前言
汉语中动词和形容词的分合问题一直存在着分歧。从有关文章来看,这种分歧只是表
面的,实质上没有什么大的差异;因为主张动词和形容词合类还牵涉到次范畴分类问题。
因此不同的人提出各自的划界标准,但结果并不理想。部分原因似乎是这样的:从语感上
看,某某是动词,某某是形容词,然后再找出它们的差异来。
我们主张,要从汉语事实出发,从动词和形容词的形态表现出发,来看动词和形容词
之间的功能差异如何,再谈分合问题。
1.动词和形容词之间
语法学上词类的划分是基于句法功能的,而这种功能是通过各种各样的形态表现出
来的。我们从汉语中动词和形容词各自的主要形态出发,看看它们之间的共性和个性情况
如何。
综合众家之说,动词的形态主要表现为:
(1)能用副词“不/没(有)”修饰,如“不来”、“没有去”;
(2)大部分动词能带宾语,如“吃水果”、“打乒乓”;
(3)能带动态助词“了/着/过/起来”等;
(4)可以用肯定否定相重叠的方式表示疑问,如“这本书你喜欢不喜欢?”;
(5)部分动词能重叠;
(6)大多数动词能带动量补语,如“跑三趟”。
关于词的分类,吕叔湘(1984)曾经指出:“理想的标准应该是对内有普遍性,对外有排
他性(不开放性)。”(
P
505)我们不妨看看上述动词的六条形态的“对内”和“对外”情况如
何。
先看看“对内”情况。就带宾语而言,汉语中不带宾语的动词也不少,据吴锡根(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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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台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1999年第2期
对《现代汉语词典》中动词带宾语情况的考察,绝对不带宾语的动词要占动词的37.4%,
如“跑步、打架、相遇”等等都不能带宾语。从后面带动量补语来看,“跑步、打架、洗澡、理
发”等等,都不能直接在后面加数量补语,如“*跑步三次/三十分钟”、“*打架两次”等。至
于重叠,据龚继华(1981)的考察,普遍性很差。
再看看“对外”情况。说动词能用“不/没(有)”修饰固然不错,但形容词也具备和它们
相结合的能力,如“不漂亮”、“不红”、“没熟”、“没胖”等等。说动词能带宾语,范晓(1983)指
出形容词在一定条件下也可以带宾语,如“大他三岁”中的“大”;而形容词后带动态助词则
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如“红了”、“胖起来”、“瘦下去”等。有人认为,形容词带宾语或动态助
词后,已经变成了动词。我们认为,这是深受印欧语动词、形容词观念束缚的结果。如英语
中的形容词,一般认为它不能带宾语,也没有时态变化,这和它不能直接作谓语相关(可参
范晓1983);英语中只有动词才有可能带宾语,有时态变化,以英语中形容词的形态特点
来看汉语中的形容词,发现汉语中的形容词后跟动态助词或宾语,只好说它变成了动词。
然而这并不符合汉语事实(下文还要涉及)。从肯定否定相叠表示疑问这一点看,形容词也
不乏此类现象,如“他的女友漂亮不漂亮?”“那本词典贵不贵?”等等。形容词后也可带数量
短语作补语,如“她很害羞,和她开一句玩笑,她的脸能红半天。”
反过来再看形容词方面。形容词除具有和动词相同的形态特点外,还有以下两点:
(1)绝大多数形容词都能受程度副词的修饰;(2)形容词能作定语。就第(1)点而论,动词中
表示心理活动方面的词语,也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如“很喜欢”、“非常想念”等等,当然,
动词和程度副词结合后还能再带宾语。不过仅凭这一点把动词和形容词分开,那大可不
必。比如,动词中有一类不能带宾语,有没有必要把这类从动词中分离出来?似乎还没有
人这么做。就第(2)点而言,汉语中的词语多为多功能的,动词加“的”后也可作定语。
可见,汉语中动词和形容词之间真正是“剪不断,理还乱”。
2.动词和形容词合类:述词
从意义上看,传统的动词和形容词之间确实有一定的差异:动词多表示行为活动,形
容词多表示性质。但语法上的词类不是以意义为标准划分的,这正如现实生活中的性不能
和语法中的性总是保持一致一样。就是语法中的性,在不同语言中也有一定的差异。从功
能上看,别的语言里有动词和形容词的分别,不等于汉语中也如此;这正像别的语言里有
名词和形容词的分别,而梵文的名词和形容词合成一类一样(参俞敏1984,P57)。如果我
们在汉语的词类划分上,真正像方光焘说的那样,从表现形态出发,凭形态而建立范畴,那
么我们就不会在汉语中分出这样的动词和形容词来,因为汉语中的动词和形容词在形态
的表现上有较多的共性。主要有以下几点:
(1)能受副词“不/没(有)”修饰,能肯定否定相叠表示疑问;
(2)后面能带动态助词“了/起来”等表示“完成体”、“开始体”等,或带零形态标志表示
习惯性行为或某种属性(“一般体”);
(3)不少词语后面能带宾语;
(4)能出现在名词类后面构成主谓关系;
(5)后面能带数量短语或其他成分构成述补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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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妨举数例来看看。比如“吃”和“跑步”,“吃”完全符合上述五条形态特点,而“跑
步”不具备第(3)、(5)项特点,因为不能说“*跑步三十分钟”、“*跑步累了”之类,但它还
是基本具备这些形态特点。再看看“成熟”和“红”,它们都能受“有”或“没有”修饰;也能后
接动态助词,如“他成熟起来了”、“花红了”;也能带补语,如“成熟多了”、“红透了”;它们都
符合第(4)条形态特点;但对第(3)点反应不同,“成熟”后不能带宾语,而“红”则可以,如
“红了脸”。可见它们或完全具备或基本具备这些形态特点。比较“吃”、“跑步”和“成熟”、
“红”,我们完全可以把它们归为一类,可称之为“述词”,也有人称之为“谓词”、“用词”、“广
义动词”。
附表:
例
词
形
态
(1)不/没有(2)—了/起来(3)—宾(4)名—(5)补
吃+++++
跑步++-+-
成熟++-++
红+++++
把汉语中的动词和形容词合为一类,从汉语事实看如此,从理论上看也如此。据俞如
珍、金顺德(1994)介绍,生成语义学家提出了这样一种假设:如果有两个句法范畴,它们共
同具有某一个句法特征,那么这两个句法范畴是同一范畴的两个成员。根据这一假设,(至
少在汉语中)形容词和动词属于同一范畴,因为汉语中的动词和形容词在形态的表现上有
相当多的共性;从语义特征上看,都具有[可控]和[-可控]语义特征的对立。具有[-可
控]语义特征的动词和形容词都不能用作祈使句的谓语,而具有[可控]语义特征的动词和
形容词,从句法上对其选择来看,都可用作祈使句谓语。试比较:
[-可控] [可控]
*别获悉了/*别去世了 别叫他/别捣乱
*别瘦弱了/*别难看了 小心/再自然一点儿
李宇明(1996)指出,形容词都具有程度性,而动词的最重要的特点是它的时间性。程
度性表现在句法上就是能受程度副词修饰,时间性表现在句法上就是能后跟动态助词。汉
语的事实恰恰表明,很多形容词具有带动态助词的功能,因而也具有时间性;部分动词又
能受程度副词的修饰,因而也就有了程度性。可见,程度性和时间性在汉语的动词和形容
词范畴中并不是对立的。
因此,从更抽象的角度讲,汉语中的动词和形容词也应看作同一范畴的成员。
综上所述,我们有理由把汉语中的动词和形容词合为一类。之所以用“述词”不用“谓
词”等等,是因为述词的范围和下位分类将与谓词等等不同,以免混淆。
语法学史上,最早主张把动词和形容词合为一类的是傅懋责力(1942)(他把介词也合在
一起),后来赵元任(1979)把它们合为广义动词,陈望道在《文法简论》中称之为用词,朱德
熙(1984)把它们称为谓词。但这种合类是不彻底的,因为它们的下位分类不是严格根据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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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形态来区分的,而是或多或少受到了意义的束缚或印欧语动词和形容词分类的影响。具
体原因上文有所涉及,下文还要谈到。
3.汉语语法把动词、形容词两分的根源及不足
汉语语法学有着先天的不足,那就是从《马氏文通》起就深深地打上了西洋语法的烙
印。动词和形容词的两分,可谓由来已久。如果说动词和形容词两分合理的话,那也指的
是像英语这样的语言。在英语中,动词和形容词在语法功能上有明显的对立,表现在:(1)
动词可以直接充当谓语,而形容词必须借助联系动词be,get,become之类;(2)由于动词
可以直接充当谓语,所以谓语动词本身可以有不同的时、体变化,而形容词则不能;(3)动
词充当定语必须是非限定形式,而且往往位于名词之后,而形容词可以直接作定语;(4)大
多数形容词有“级”的语法范畴(比较级加-(e)r或more,最高级加-(e)st或most,而动
词没有,例如:
(1)
a
.
Theystudywell
.
ksquiteyoungforherage.
lishisgood.(*HisEnglishgood.)
(2)
a
.
Johncamebackyesterday
.
eenreadingforafewhours.
sillyesterday(*Maryilled/isilledyesterday)
(3)lotofworktodo.
b
.
Iboughtanewbook
.
(4)rettierthanhersister.
heprettiestinherclass.
*
c
.
I
lover
/
more
love
films
.(比较:我更爱看电影)
可见,英语里动词和形容词分开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而在汉语中,动词和形容词之
间原本就没有根本的对立而硬要把它们分属不同的词类范畴,遇到形容词与动词有相同
的形态特征时,就说形容词在这时候已转变成了动词,这实在是一种削足适履的办法。此
外,传统语法对动词和形容词的分类在很大程度上是依赖概念意义的,这种分类往往会导
致这样的结果,就是语感上觉得是动词的,如“疼”、“痒”、“用功”等等,其功能特征则又和
形容词一致,比如能受“很”类修饰:“很疼”、“很痒”、“非常用功”,又不能同时带宾语。即使
按照朱德熙(1984)对形容词的严格定义去衡量,它们仍可归入形容词。
4.动词、形容词合类的好处
语法上的动词和形容词分类,由于其本身的不科学而忽略了它们之间更多的共性。人
们往往“先入为主”,认定动词应该具有什么样的形态特征,形容词具有什么形态特征;发
现语言事实中的形容词不符合认定的特征,就说是“转类”或“兼类”。这主要表现在:(1)形
容词后带动态助词;(2)形容词后带宾语;(3)部分双音节形容词在一定场合可以ABAB
式重叠,如“考试考完了,今天晚上可以轻松轻松了”,“她老是不开心,你应该想办法让她
高兴高兴嘛。”相反的情形是部分双音节动词也可以
AABB
式重叠,例如(参张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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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
(1)他觉得她有点咋咋唬唬,每天说的话,走的路,抽的烟和喝的酒都超过了应有的限
度。
(2)老赵嘴一张开,好象就没有法闭上似的,唠唠叨叨地说个不休。
(3)你们老在屋里叽叽咕咕些啥呀?
(4)大半个月亮遮遮掩掩,一些星星时隐时现。
(5)我踉踉跄跄朝棚子奔过去。
(6)她睁开发红的眼睛,迟迟疑疑地听了几次,然后才抬起颤颤抖抖的手……
语法学界对这种现象看法也不一,有的认为,动词以AABB式重叠后已变成了形容
词,有的则认为重叠后还是动词,也有的认为不能一概而论,因为有的动词以AABB式重
叠后仍可带宾语,如上述例(3)中的“叽叽咕咕”,有的还能带补语,如“嘿,死脑筋!”“陶老
头神情诡谲地凑在老婆耳边唧唧哝哝了一番,那老婆惚然大悟。”这种情况似应看作动词,
虽然它们“都具有一定的描述性”;但也确实有一部分双音节动词以
AABB
式重叠后,“描
述性比较强,经常用作修饰语(主要是作状语),这类重叠式,接近状态形容。”(张理明,
1984)
我们认为,如果能正视汉语事实,把原先的动词和形容词合为一类,这些问题也就不
会再纠缠我们了,以双音节形容词为例,部分形容词既可以AABB式重叠,又可以ABAB
式重叠。以AABB式重叠描写性很强;以ABAB式重叠确实有“动态”之感,承认它是形容
词吧,又有悖于语感,只好说它变成了动词或兼类词。再比如说双音节动词,以
ABAB
式
和
AABB
式重叠后所表示的语法意义确实存在着一定的差异,如果因此就说以
ABAB
式
重叠是动词,以AABB式重叠就变成了形容词,则难以让人信服,上文所述的对这种情况
的不同看法恰恰就证明了这一点。采用合类说就可以圆满地解决这些问题。如可以这样
说,述词中有一部分以ABAB式重叠,有一部分以AABB式重叠,还有一部分是兼而有
之。以ABAB式重叠具有很强的“动态”性,以AABB式重叠有很强的描写性,传统意义上
的状态形容词是以
ABAB
式重叠的,如“雪白雪白”、“通红通红”,描写性很强,但根据它
们的形态表现,这类词不属于述词,所以不会和上文的说法发生冲突。
5.述词的次范畴
我们的“述词”概括了传统的动词和部分形容词,而这两方面前人和时贤又研究得很
深入。对动词和形容词的分类研究成果,在给述词分类时可以用来作参考,如从价的角度
分类,动态和静态的区分,等等。对此,这里不准备赘述。下面仅就述词带宾语情况和受程
度副词修饰情况作一图示:
述 词
[+宾]
[+很][-很]
[-宾]
[+很][-很]
(1)我很怕他
(2)*我很吃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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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她很漂亮
(4)*那小孩很哭了
由上图可见,述词有带宾语和不带宾语两种情况;无论带宾语还是不带宾语的述词,
都有受程度副词修饰和不受程度副词修饰的分别。
6.结语
词类的问题在汉语语法中也算是老话题,汉语语法受印欧语法词类系统的影响,把动
词和形容词看作不同的(次)范畴,并一直在探索两者的界限,然而结果并非令人满意。我
们认为,问题的症结在于:汉语语法在这方面受印欧语语法影响太深,没能从汉语事实出
发。从本文所述不难看出,英语中动词和形容词在功能上的对立是显而易见的,然而汉语
则不然,汉语中的“动词”和“形容词”表现出相当多的共性。如果我们能正视汉语这一事
实,将它们合为一类,再深入研究其次范畴的功能(不能像传统那样再分出动词和形容
词!)有些问题也就容易解决一些。
本文的述词不包括“雪白”之类,它们在功能上与述词差异很大,应该独立出来,有人
称之为“状态词”。
汉语中动词和形容词的分合问题告诫我们:虽然我们都主张从汉语事实出发去把握
汉语语法的特点,但真正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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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德熙(1984):《语法讲义》,商务印书馆。(责任编辑吴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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