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树郭橐驼传》鉴赏
本文题目虽称为“传”,但并非是一般的人物传记。文章以老庄学派的无为而治,顺乎自然的思想为
出发点,借郭橐驼之口,由种树的经验说到为官治民的道理,说明封建统治阶级有时打着爱民、忧民或恤
民的幌子,却收到适得其反的效果,照样使民不聊生。这种思想实际上就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
斗折衡,而民不争”的老庄思想的具体反映。唐代从安史之乱以后,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苦不堪言。
只有休养生息,才能恢复元气。如果封建统治者仍借行政命令瞎指挥,使老百姓疲于奔命,或者以行“惠
政”为名,广大人民既要送往迎来,应酬官吏;又不得不劳神伤财以应付统治者摊派的任务,这只能使人
民增加财物负担和精神痛苦。如果我们了解中唐时期的社会现实,知道柳宗元写这篇文章的针对性,则能
体会到这篇文章的进步意义。这是我们首先必须弄清的。
本文共六段,每两段又可合为一大段。第一大段是介绍传记主人公的姓名、形象特征,以及籍贯、职
业和技术特长。第一小段看似闲笔,却生动有趣,给文章带来了光彩色泽。这里面要注意三点。一、在《庄
子》书中所描绘的许多人物,有的具有畸形残疾,如《养生主》《德充符》中都写到失去单足或双足的人,
《人间世》中则写了一个怪物支离疏;有的则具有特异技能,如善解牛的庖丁,运斤成风的匠人,承蜩的
佝偻丈人等。柳宗元写这篇传记,把这两种特点都集中在郭橐驼一人身上,他既有残疾,又精于种树。可
见柳宗元不仅在文章的主题思想方面继承了《庄子》的观点,连人物形象的刻画也灵活地吸取了《庄子》
的写作手法。二、橐驼即骆驼,人们称这位主人公为橐驼,原带有开玩笑,甚至嘲讽性质。但这位种树的
郭师傅不但不以为忤,反欣然接受。柳宗元在这里不着痕迹地写出了这位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的善良性格。
但作者这样写仍是有所本的。在《庄子》的《应帝王》和《天道》中,都有这样的描写,即人们把一个人
呼之为牛或呼之为马,他都不以为忤,反而欣然答应。这同郭橐驼欣然以橐驼为名是一样的。这种描写实
际上也体现了老庄学派顺乎自然的思想,即认为“名”不过是外加上去的东西,并不能影响一个人的实质,
所以任人呼牛呼马,思想上都不致受到干扰波动;相反,甚至以为被人呼为牛马也并不坏。三、雨果在《巴
黎圣母院》中塑造了一个形貌丑陋而心地善良的敲钟人,这个艺术形象对后世影响很大。直到近年电视剧
《女奴》中的花匠也属于这一类型。其实,这种把外表丑陋而心灵美统一在一个人身上的描写,在我国,
可以说从《庄子》就开始了。柳宗元所塑造的郭橐驼形象也是这方面的典型。不过柳宗元是把“丑”和“真”
(他思想上认识到颠扑不破的真理)统一起来,雨果是把“丑”和“善”统一起来,略有不同而已。
后一小段写郭橐驼种树的特异技能。他种树的特点有二:一是成活率高;二是长得硕茂,容易结果实,
即所谓“寿且孽”。作者在后文没有写郭橐驼种树的移栽易活的特点,只提到栽了树不妨害其成长的这一
面。其实这是省笔。盖善植者必善移树,只有掌握了事物发展的内部规律才能得到更大的自由。所以这里
为了使文章不枝不蔓,只点到而止。在这一小段的收尾处还布置了一个悬念。即“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
能如也”。读者从这儿必然急于想知道郭橐驼种树到底有什么诀窍。而下文却讲的是极其平凡而实际却很
难做到的道理:“顺木之天以致其性。”可见郭并不藏私,而是“他植者”的修养水平和掌握规律的深度太
不够了。从这里,作者已暗示给我们一个道理,即“无为而治”并不等于撒手不管或放任自流。这个道理
从下面两大段完全可以得到证明。
第二大段的两小段是郭橐驼自我介绍种树的经验。上下两节是正反两面对举,关键在于“顺木之天以
致其性”。为了把这一道理阐述得更深刻、更有说服力,文章用了对比的写法,先从种植的当与不当进行
对比。究竟什么是树木的本性呢?“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四个“欲”字,既概
括了树木的本性,也提示了种树的要领。郭橐驼正是顺着树木的自然性格栽种,从而保护了它的生机,因
而收到“天者全而其性得”的理想效果。这正是郭橐驼种树“无不活”的诀窍。他植者则不然,他们违背
树木的本性,种树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因此必然遭致“木之性日以离”的恶
果。这就回答了上段的问题,他们“莫能如”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学标不学本。继从管理的善与不善进行对
比。“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是郭橐驼的管理经验。乍看,好像将树种下去以
后,听之任之,不加管理。事实上,橐驼的“勿动勿虑”,移栽时的“若子”,种完后的“若弃”,正是最
佳的管理,没有像疼爱孩子那样的精心培育,就不会有理想的效果。他植者不明此理,思想上不是撒手不
管而是关心太过,什么都放不下,结果适得其反,“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压抑了
甚至扼杀了树木的生机。这两层对比写法,句式富于变化。写橐驼种树,用的是整齐的排比句,而写他植
者之种树不当,则用散句来表示,文章显得错落有致。“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用
押韵的辞句,使重点突出,系从《庄子·马蹄》的写法变化而出。从介绍橐驼的种树经验上可以看出,柳
宗元的观点同老庄思想还是有差别的。柳是儒、道两家思想的结合,他并不主张一味听之任之的消极的“顺
乎自然”,而是主张在掌握事物内部发展规律下的积极的适应自然。他要求所有的种树人都能做到认识树
木的天性,即懂得如何适应树木生长规律的业务。把种树的道理从正反两面讲清楚以后,文章自然就过渡
到第三大段。
第三大段是正面揭出本旨,实为一篇之“精神命脉”。作者通过对话,运用“养树”与“养人”互相
映照的写法,把种树管树之理引申到吏治上去。对“养人”之不善,文章先简要地用几句加以概括:“好
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这与上文“他植者”养树管理之不善遥相呼应。接着用铺陈的手法,把
“吏治不善”的种种表现加以集中,加以典型化,且有言有行,刻画细致入微,入木三分。如写官吏们大
声吆喝,驱使人民劳作,一连用了两个“尔”,五个“而”和七个动词,把俗吏来乡,鸡犬不宁的景象描
绘得淋漓尽致。作者最后以“问者”的口吻点出“养人术”三字,这个“养”字很重要。可见使天下长治
久安,不仅要“治民”,更重要的还要“养民”,即使人民得到休生养息,在元气大伤后得到喘息恢复的机
会,也就是后来欧阳修说的“涵煦之深”。这才是柳宗元写这篇文章的最终目的。
综观全文,我们应注意三点:一是无论种树或治民,都要“顺天致性”,而不宜违逆其道;二是想要
顺天致性,必先掌握树木或人民究竟怎样才能“硕茂以蕃”,亦即摸清事物发展规律;三是动机效果必须
统一,不允许好心办坏事,或只把好心停留在表面上和口头上。把这三点做好,才算懂得真正的“养人术”。
■《旧唐书·柳宗元传》
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人。后魏侍中济阴公之系孙。曾伯祖奭,高祖朝宰相。父镇,太常博士,终侍
御史。
宗元少聪警绝众,尤精《西汉诗骚》。下笔构思,与古为侔。精裁密致,璨若珠贝。当时流辈咸推之。
登进士第,应举宏辞,授校书郎、蓝田尉。贞元十九年,为监察御史。
顺宗继位,王叔文、韦执谊用事,尤奇待宗元。与监察吕温密引禁中,与之图事。转尚书礼部员外郎。
叔文欲大用之,会居位不久,叔文败,与同辈七人俱贬。宗元为邵州刺史,在道,再贬为永州司马,即罹
窜逐,涉履蛮瘴,崎岖堙厄,蕴骚人之郁悼,写情叙事,动必以文。为骚文十数篇,览之者为之凄恻。
元和十年,例移为柳州刺史。时郎州司马刘禹锡得播州刺史,制书下,宗元谓所亲曰:“禹锡有母年
高,今为郡蛮方,西南绝域,往复万里,如何与母偕行。如母子异方,便为永诀。吾与禹锡执友,胡忍见
其若是?”即草奏章,请以柳州授禹锡,自往播。裴度亦奏其事,禹锡终易连州。
柳州土俗,以男女质钱,过期则没入钱主,宗元革其乡法。其以没者,仍出私钱赎之,归其父母。江
岭间为进士者,不远千里随宗元师法;凡经其门,必为名士。著述之盛,名动于时,时号“柳州”云。有
文集四十卷。元和十四年十月五日卒,时年四十七。观察使裴行立为营护其丧及妻子还于京师,时人义之。
[译文]
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人,是后魏侍中济阴公的远世子孙。曾伯祖父柳奭,是唐高宗时的宰相。父亲
柳镇,是太常博士,终于侍御史一职。
柳宗元小时候,聪明机警,超群出众,尤其精通西汉的文章和《诗经》《离骚》。构思落笔成文,可与
古人相匹敌。精心削减,缜密细致,璀璨如同珍珠和贝壳。在当时文林同辈都推崇他。参加科举考试中进
士第,又应考中宏辞科,被授予校书郎、蓝田(今陕西)县尉的职务。贞元十九年(803),柳宗元任监察
御史。
唐顺宗即帝位后,王叔文、韦执谊掌权用事,特别看重任用柳宗元,将他和监察吕温悄悄地引入禁宫
之中,和他们商议大事。柳宗元又转为尚书礼部员外郎。王叔文想让他当大官,但恰逢任职不久,王叔文
就失败了,柳宗元便和七名同辈一起都被贬谪了。柳宗元被贬为邵州(今湖南宝庆)刺史,在赴任途中,
又被贬为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马。柳宗元既遭贬逐,在南蛮瘴疠的地方,身处崎岖阻塞的环境,内怀骚
人抑郁的情怀,所以抒情叙事,只要一动笔就一定行走文章。作骚体文章十多篇,阅览的人都为之感动凄
侧哀婉。
元和十年(815),柳宗元按旧例被移作柳州(今属广西)刺史。那时朗州司马刘禹锡被移作播州(今
贵州遵义)刺史,诏书下达时,柳宗元同自己所亲近的人说:“刘禹锡有老母,年龄已大,如今他要到蛮
方远郡去做刺史,在西南绝域的地方,来回有上万里的路程,哪能让他和老母一起去。如果母亲不去,母
子各在一方,这便成为永别。我和禹锡是好朋友,我哪能忍心看他母子这样呢?”于是起草奏章,请求把
柳州授给刘禹锡,自己却到播州上任。恰巧裴度也奏请照顾刘禹锡母子,所以刘禹锡最终改授连州(今广
东连县)刺史。
柳州风俗,用男或女作为抵押去借钱,如果过期没还钱,人质便被钱主所没收。柳宗元到了柳州,便
革掉这种风俗。对那些已经被钱主没收的男女,柳宗元自己出私钱将他们赎回,归还给他们的父母。长江
至岭南之间,凡是想考进士的人不远千里,都来跟随柳宗元,拜他为师。凡是经柳宗元指点过的人,一定
会为成名士。柳宗元著述很多,名声震动当时,那时他的号是“柳州”。著有文集四十卷。元和十四年(819)
十月五日去世,终年四十七岁。观察使裴行立帮柳宗元办理丧事,并护送他的妻子和儿子返回京师,当时
的人都赞扬他很有义气。
■柳宗元\捕蛇者说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niè)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xī)之以为
饵,可以已大风、挛踠(luánwǎn)、瘘(lòu)、疠(lì),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
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dàng)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sì)为之十二年,几
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
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lì)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
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
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cù)。殚(dān)其地之出,竭
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xǐ),饥渴而顿踣(bó),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jiè)也。
曩(nǎng)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
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huī)突乎南北,哗然而骇
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xúnxún)而起,视其缶(fǒu),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sì)
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
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
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sì)夫(fú)观人风者得焉。
(选自《柳河东集》)
[译文]
永州的野外生长着一种奇异的蛇,黑色的身体白色的花纹;这种蛇碰到草木,草木全都干枯而死;如
果咬了人,没有能够医治蛇毒的办法。但是捉住它后,把它晾干用来做为药饵,可以用来治愈麻风病、手
脚弯曲不能伸展的病、肿脖子病和恶疮;还可以去除坏死的腐肉,杀死人体内的各种寄生虫。起初,太医
凭借皇帝的命令征集这种蛇,每年征收两次,招募能捕捉这种蛇的人,(准许/可以用蛇来)抵他的税收。
永州的人都争先恐后的忙着去做(捕蛇)这件事。
有个姓蒋的人,独享这种(捕蛇而不纳税的)好处已经有三代了。我问他此事,他却说:“我的祖父
死在捕蛇这件差事上,我父亲也死在这件事情上。现在我继承祖业干这差事也已十二年了,有好几次险些
死掉。”他说这番话时,神情像是很忧伤。
我很同情他,就说:“你怨恨这差事吗?我打算告诉管政事的人,让他更换你的差事,恢复你的赋税,
怎么样?”
蒋氏(听了),十分悲伤,眼泪汪汪夺眶而出的说:“您是想要哀怜(我),使我活下去吗?但是我这
差事的不幸还比不上恢复我赋税的不幸那么厉害啊。假使当初我不做这个差事,那我早已困苦不堪了。自
从我家三代住到这个地方,累积到现在,已经六十年了,可乡邻们的生活一天天地窘迫,把他们土地上生
产的、家里的收入全拿去交税,(仍不够),只好(被苛税所迫)哭喊着辗转迁移,又饥又渴,劳累地跌倒
在地上,(一路上)顶着狂风暴雨,冒着严寒酷暑,呼吸瘟疫气体,死去人的尸体一个个叠着。从前和我
祖父同住在这里的,现在十家中只剩不到一家;和我父亲住在一起的人家,现在十家中剩下不到两三家了;
和我一起住了十二年的人家,现在十家中只有不到四五家了。(那些人家)不是死了就是逃走了。可是我却
由于捕蛇这个差事单独活了下来。凶暴的官吏来到我的家乡,到处吵嚷叫喊,到处冲撞破坏,(悍吏那种)
喧闹叫嚷着惊扰乡间的气势,即使是鸡狗也不能安宁啊。我小心谨慎的起身,看看我的瓦罐,我的蛇还在,
就放心地又躺下了。小心地喂养蛇,到(规定献蛇的)时候,把它献上去。(献蛇)回来(我)就可以有
滋有味的吃着我的土地上生产的东西,过完我的岁月。我一年里冒着死亡的威胁只有两次;其余的日子都
能快乐地渡过。哪里像我的乡邻们那样天天有这样的事(指冒死亡的威胁)!现在我即使死在这差事上,
比起我的乡邻们就已经(死)在(他们)后了,又怎么敢怨恨(捕蛇这件差役)呢?”
我听了(蒋氏的诉说)更加悲伤了。孔子说:“残酷的统治比老虎还要凶恶啊!”我曾经怀疑过这句话,
现在从蒋氏的遭遇来看,才相信。唉!谁知道苛捐杂税的毒害有比这毒蛇更厉害的呢!所以我(为此)写了
这篇文章,以希望那些(朝廷派遣的)考察民情的官员从这里得到一些实情。
■余秋雨\柳侯祠
客寓柳州,住舍离柳侯祠仅一箭之遥。夜半失眠,迷迷顿顿,听风声雨声,床边似长出齐膝荒草,柳
宗元跨过千年飘然孑立,青衫灰黯,神色孤伤。第二天一早,我便向祠中走去。
挡眼有石塑一尊,近似昨夜见到神貌。石塑底座镌《荔子碑》《剑铭碑》,皆先生手迹。石塑背后不远
处是罗池,罗池东侧有柑香亭,西侧乃柳侯祠。祠北有衣冠墓。这名目,只要粗知宗元行迹,皆耳熟能详。
祠为粉墙灰瓦,回廊构架。中庭植松柏,东厢是碑廊。所立石碑,皆刻后人凭吊纪念文字,但康熙前
的碑文,都已漫漶不可辩识。由此想到,宗元离去确已很远,连通向他的祭祀甬道,也已截截枯朽。时值
清晨,祠中寥无一人,只能静听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廊间回声,从漫漶走向清晰,又从清晰走向漫漶。
柳宗元到此地,是公元八一五年夏天。当时这里是远未开化的南荒之地,进行贬放罪人的所在,一听
地名就叫人惊栗,就像后来俄国的西伯利亚。西伯利亚还有那分开阔和银亮,这里却整个被原始野林笼罩
着,潮湿蒸郁,暗无天日,人烟稀少,瘴疫猖獗。去西伯利亚的罪人,还能让雪撬划下两道长长的生命曲
线,这里没有,投下多少具文人的躯体,也消蚀得无影无踪。面南而坐的帝王时不时阴惨一笑,御笔一划,
笔尖遥指这座宏大无比的天然监狱。
柳宗元是赶了长路来到这里的。他的被贬,还在十年之前,贬放地是湖南永州。他在永州待了十年,
日子过得孤寂而荒凉。亲族朋友不来理睬,地方官员时时监视。炎难使他十分狼狈,一度蓬头垢面,丧魂
落魄。但是,炎难也给了他一分宁静,使他有足够的时间与自然相晤,与自我对话。于是,他进入了最佳
写作状态,中国文化史拥有了《永州八记》和其他篇什,华夏文学又一次凝聚出了高峰性的构建。
照理,他可以心满意足,不再顾虑仕途枯荣。但是,他是中国人,他是中国文人,他是封建时代的中
国文人。他已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却又迷惘着自己的价值。永州归还给他一颗比较完整的灵魂,但灵魂的
薄壳外还隐伏着无数诱惑。这年年初,一纸诏书命他返回长安,他还是按捺不住,欣喜万状,急急赶去。
当然会经过汩罗江,屈原的形貌立即与自己交叠起来。他随口吟道:
南来不做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为报春风汩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汩罗遇风》)
这样的诗句出自一位文化大师之手,读着总让人不舒服。他提到了屈原,有意无意地写成了“楚臣”,
倒也没有大错。同是汩罗江畔,当年悲悲戚戚的屈原与今天喜气洋洋的柳宗元,心境不同,心态相仿。
个人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王朝宠之贬之的臣吏,只有父亲的儿子或儿子的父亲,只有朋友间亲疏纲络
中的一点,只有颤栗在众口交铄下的疲软肉体,只有上下左右排行第几的座标,只有社会洪波中的一星波
光,只有种种伦理观念的组合和会聚。不应有生命实体,不应有个体灵魂。
到得长安,兜头一盆冷水,朝廷厉声宣告,他被贬到了更为边远的柳州。
朝廷像在给他做游戏,在大一统的版图上挪来移去。不能让你在一处滞留太久,以免对应着稳定的山
水构建起独立的人格。多让你在长途上颠颠簸簸吧,让你记住:你不是你。
柳宗元凄楚南回,同路有刘禹锡。刘禹锡被贬到广东连州,不能让这两个文人待在一起。到衡阳应该
分手了,两们文豪牵衣拱手,流了很多眼泪。宗元赠别禹锡的诗句是:“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
缨”。到柳州时,泪迹未干。
嘴角也绽出一丝笑容,那是在嘲谑自己:“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悲剧,上升到滑稽。
这年他四十三岁,正当盛年。但他预料,这个陌生的柳州会是他的丧葬之地。他四处打量,终于发现
了这个罗池,池边还有一座破损不堪的罗池庙。
他无法预料的是,这个罗池庙,将成为他的祠,被供奉千年。
不为什么,就为他破旧箱箧里那一札皱巴巴的诗文。
屈原自没于汩罗江,而柳宗元则走过汩罗江了。幸好回来,柳州、永州无所谓,总比在长安强,什么
也不怕,就怕文化人格的失落。中国,太寂寞。
在柳州的柳宗元,宛若一个鲁滨逊。他有一个小小的贬谪官职,利用着,挖了井,办了学,种了树,
修了寺庙,放了奴婢。毕竟劳累,在四十七岁上死去。
柳宗元晚年所干的这些事,一般被称为政绩。当然也对,但他的政绩有点特别,每件事,都按着一个
正直文人的心意,依照所遇所见的实情作出,并不考据何种政治规范;作了,又花笔墨加以阐释,疏浚理
义,文采斐然,成了一种文化现象。在这里,他已不是朝廷棋盘中一枚无生命的棋子,而是凭着自己的文
化人格,营业着一个可人的小天地。在当时的中国,这种有着浓郁文化气息的小于地,如果多一些,该多
好。
时间增益了柳宗元的魅力。他死后,一代又一代,许多文人带着崇敬和疑问仰望着这位客死南荒的文
豪,重蹈他的覆辙的贬官,在南下的路途中,一想到柳宗元,心情就会平适一点。柳州的历代官吏,也会
因他而重新检点自己的行止。这些都可以从柳侯词碑廊中看到。柳宗元成了一个独特的形象,使无数文官
或多或少地强化了文人意识,询问自己存在的意义。如今柑香亭畔还有一石碑,为光绪十八年间柳州府事
蒋兆奎立,这位长沙籍官员写了洋洋洒洒一大篇碑文,说他从柳宗元身上看到了学识文章、自然游观与政
事的统一。“夫文章政事,不判两途,侯固以文章而能政事者,而又以游观为为政之具,俾乱虑滞志,无
所容入,然后理达而事成,故其惠化至今。”为此,他下快心重修柑香亭,没有钱,就想方设法,精打细
算,在碑文中报了一笔筹款明细帐。亭建成后,他便常来这里思念柳宗元,所谓“每于公退之暇,登斯亭
也,江山如是,蕉荔依然,见实闻花,宛如当日”,不能不说,这府事的文化意识和文化人格,因柳宗元
而有所上升。
更多的是疑问。重重石碑发出了重重感叹、重重疑问,柳宗元不断地引发着后人苦苦思索:
文字由来重李唐,如何万里竞投荒?
池枯犹滴投荒泪,邈古难传去国神……
自昔才名天所扼,文章公独耀南荒……
旧泽尚能传柳郡,新亭谁为续柑香?
这些感叹和疑问,始终也没有一个澄明的归结。旧石碑模糊了,新石碑又续上去。最新的石碑树在衣
冠墓前,郭沫若题,时间是一九七四年十二月。当时,柳宗元变成了“法家”,衣冠墓修得很漂亮。
倒是现任柳州市副市长的几句话使我听了眼睛一亮。他说:“这两年柳州的开放和起,还得感谢柳宗
元和其他南下贬官。他们从根子上使柳州开通。”这位副市长年岁尚轻,大学毕业,也是个文人。
我在排排石碑间踽踽独行。中国文人的命运,在这里裸裎。
但是,日近中天了,这里还是那样宁静。游人看是一个祠堂,不大愿意进来。几个少年抬起头看了一
会石碑,他们读不懂那些碑文。石碑固执地怆然肃立,少年们放轻脚步,离它们而去。
静一点也好,从柳宗元开始,这里历来宁静。京都太嘈杂了,面壁十年的九州学子,都曾向往过这种
嘈杂。结果,满腹经纶被车轮马蹄捣碎,脆亮的吆喝填满了疏朗的胸襟。唯有在这里,文采华章才从朝报
奏摺中抽出,重新凝入心灵,并蔚成方圆。它们突然变得清醒,浑然构成张力,生气勃勃,与殿阙对峙,
与史官争辩,为普天下皇土留下一脉异音。世代文人,由此而增添一成傲气,三分自信。华夏文明,才不
至全然黯喑。朝廷万万未曾想到,正是发配南荒的御批,点化了民族的精灵。
好吧,你们就这么固执地肃立着吧。明天,或许后天,会有一些游人,一些少年,指指点点,来破读
这些碑文。
本文发布于:2023-03-09 19:12:43,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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