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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的一百万种死法
作者:王万顺
来源:《中国图书评论》2015年第04期
自从2008年获得茅盾文学奖的《秦腔》之后(或可再往前追溯),贾平凹的小说创作越
发萎缩。《高兴》《古炉》《带灯》《老生》一路追读下来,虽则一如既往的既厚且重,表现
题材和叙述方式刻意求新求变,却横看竖看不好看了。笔者并不否认他的新作《老生》保持着
相当的艺术水准,在当代文坛中并非下品——然而其畅销与小说品质无关,主要得益于如假包
换的“贾氏出品”这块招牌,但是将其放在他的小说王国里观照,恐怕就属于滥竽充数的失败之
作了。“贾叔”今年60多岁,相信他的小说技艺已经臻于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境界了,这本书
应该是“人书俱老”的作品。问题也出在这里,写小说并不像练习书法,后者需要经过百千万次
的临摹重复,目的是尽快达到书艺成熟的地步,从而形成相对稳定的风格;写作则不然,许多
大作家都主张对丰富的写作经验“格式化”,进行清仓处理,如此这般才能迎来崭新的杰作的诞
生,不再活在成名作的光影里,从而实现自我突破。耽于书法且自恃其能的贾平凹应该明白这
个道理,当然他也曾经表示,给人写字比写书来钱更多更快,莫不是因此而荒疏于小说创作了
吧?
一、俗也是一种病
在当代作家当中,贾平凹可谓“有才便是任性”,其大俗大雅、雅俗共赏的小说境界令人啧
啧称奇。但是最近几年的创作有些描写多次重复出现,雅俗太过,难辞“三俗”之讥。比如,他
曾经特别钟情于对于“一泡屎”的描写,能够妙笔生花,化腐朽为神奇,但越到后来,仅止于腐
朽,而不见神奇了。这里掇拾几例,以供参考。新书《老生》中的匡三被指派到财东家查看有
无粮食,正好碰到财东出门拾粪,匡三胆怯,解裤带蹲下了,财东问他干啥,他说屙屎,财东
说快屙,屙完了我拾,“匡三却提了裤子,抱了石头把屙下的屎砸溅了。”类似的描写在《秦
腔》中多次出现。一次,引生到他爹的坟后拉屎,碰到狗剩来拾粪,两人斗嘴,引生问:“你
要不要粪?我拉了一泡。”狗剩便“拿了锨过来,我端起一块石头,把那泡屎砸飞了”。又一
次,夏天义骂引生没出息,连个屎尿都憋不住,“我拉了屎,觉得很懊丧,拉完了立在那里半
天没动,但我用石头把那堆粪砸溅飞了,我的屎拉不到沟地里,谁也别拾了去!”故技一再重
演。咱就不能放开那泡屎,或者换一种对待那泡屎的招式吗?
这一泡屎在《古炉》中也是俯拾即是,不次于莫言的惊人之语——“屎尿横飞”。
这种赤裸裸的重复不是偶然的。或许它是作者的刻意追求,像乔伊斯一样渲染屎尿屁,标
榜“污秽美学”。有人认为贾氏有“恋污癖”。这让俺想起了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金世成》
一文:“金世成,长山人。素不检。忽出家作头陀。类颠,啖不洁以为美。犬羊遗秽于前,辄
伏啖之。自号为佛。愚民妇异其所为,执弟子礼者以千万计。金诃使食矢,无敢违者。创殿
阁,所费不资,人咸乐输之。邑令南公恶其怪,执而笞之,使修圣庙。门人竞相告曰:„佛遭
难!‟争募救之。宫殿旬月而成,其金钱之集,尤捷于酷吏之追呼也。”蒲公最后点评道:“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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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啖秽,极矣。”意思是说,这家伙真是极品。乔伊斯、莫言、贾氏的小说皆“啖不洁以为
美”,然“执弟子礼者”恐怕也要“千万计”,且极有可能“诃使食矢,无敢违者”,最近从一些大众
媒体和学术刊物的大力吹捧中可以看出这一点。
当然,“重复”是一个承载着沉重理论负荷的诗学概念,但是在这里它更多地暴露了作家创
作中存在的诸多问题。首要的是作家不思进取的表现,贾平凹的创作境界依然留在20世纪80
年代。从某种角度说,《废都》是一部“低俗小说”,迎合了大众的低级趣味,自此之后贾平凹
顺坡下驴走上了媚俗的道路。但是这部分从80年代成长起来的作家除了自身素质问题,尤其
难以摆脱所谓的“纯文学”创作的影响,老母牛扛步枪般的“传统写作”方式让他们的小说成了又
臭又长的裹脚布。
二、看似翻新实为作旧
与以往拖泥带水、泥沙俱下的写作方式有所不同的是,这部小说以醒目的章节提示讲述了
四个有着内在联系的故事,贯穿起来不到100年的历史,每个章节的开头均摘引大段的《山海
经》,通过师徒对话略作阐释,用以“推动历史,具有很强的空间感”,令人耳目一新。不过在
俺看来,《山海经》的强行插入是该书最大的败笔,它跟小说故事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如果
有,那也是牵强附会。难道读者花30多块钱买本小说是为了听作者以教训的口气带着复习一
遍《山海经》?读与不读《山海经》,无助于也无害于对小说的理解,关键在于如何书写那段
被人写滥了的历史,作者是否有着自己的独特诠释,以及能否引起读者的全新思考。
实际上,贾平凹和他的《老生》没有超越前人,也没有超越同时代的作家,更没有超越自
己。
小说第一个故事写的是秦岭一支游击队伍的创建、战斗与覆灭的过程,着墨最多的是副队
长老黑,然后是队长李得胜、三海、雷布、匡三、四凤;匡三是全书的线索人物,却是个贪生
怕死、好吃懒做的废物,经过老黑的魔鬼“训练”变得杀人不眨眼;经过与敌人多次周旋交锋以
及内耗,只有匡三活了下来,并登上高位,与其牵络的传说及家族势力关系影响着他曾经战斗
过的地方。第二个故事发生在土改期间的“老城村”,通过描写流氓无赖马生的发迹及其胡作非
为,揭示那段可悲复可笑的历史。第三个故事写人民公社、自然灾害、“文革”,勾勒了几个被
批斗的人物的悲惨命运。第四个故事写改革开放以来的农村变革,以“当归村”作为整个中国的
缩影,重点塑造侏儒戏生这个人物形象,他带领村民通过养殖种植致富,因不顾食品安全昧心
赚钱被撤职,又到矿区给人看守矿洞,接受性贿赂染病,后接受上级授意在秦岭寻找老虎,最
终为了拯救瘟疫肆虐中的人们,与村庄一同毁灭。
解放区文学产生以来,向来不缺乏对革命历史、农村题材以及频仍的政治运动的表现,涌
现出了许多优秀的作家作品,赵树理、周立波、丁玲、柳青等人是其代表,但是由于所处时代
的局限,特殊的政治立场,为政治服务、模式化的弊病非常明显。改变这一状况的是八九十年
代出现的“新历史主义小说”,例如陈忠实、莫言、张炜以及后来的余华,包括贾平凹,他们对
过往历史的个人假想,对个体生命的还原,以及多样化的阐释视角,最富特点。而《老生》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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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的历史内容,采撷的故事或事件,显映的历史观念,透露出来的思想内涵,与新历史主义小
说相比无甚高明之处。赵树理刻画落后人物的幽默手法,柳青自我放逐对农村农民土地的深刻
理解,陈忠实宏阔的历史视域,张炜的《古船》《家族》以及莫言的《红高粱》《蛙》对于那
段革命历史、历次运动深入曲折的展现,都值得贾氏师之。第三个故事写到一个傻子墓生,
“反革命”的儿子,长不大,头小眼大,拿他开心的时候他就学牛叫,会倒着爬树插红旗,多少
跟韩少功《爸爸爸》中的“丙崽”有一拼。同为“陕军”中的柳青、路遥和陈忠实,同辈中的张
炜、莫言、韩少功,贾平凹与之相较,难辞拾人牙慧之讥。怀旧是文学的重要品质之一,但拒
绝陈旧。《老生》是一部简史,作家选择的个别人物和事件,虽然足以反映那个时代,但是手
法老套,故事陈套,停留在八九十年代的小说水平,甚至没有四五十年代表现得真实深切。学
书的贾平凹应该知道,历史上对于王羲之“定武兰亭”本的真假聚讼已久,南宋楼钥曾题诗嘲
讽:“定州一片石,石上几行字。千人万人题,只是这个事。”将《老生》放到中国现当代文学
的长河中看,显得有你不多,没你不少。
三、精神创伤后遗症
与贾平凹自己以前的小说相比,除了像周杰伦终于把舌头捋直了、语料琐碎的缺点有所克
服,其他皆无所取,笔力尤其不济。从具体的文字中,我们能够感觉出贾氏的懒惰和懈怠,作
家的思想包括语言,被传统的历史文化以及当代流行文化所劫持,采用了许多“互文”(重复一
词的另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笔法。举例来说:早年匡三叛逆执拗,和爹不对付,爹临终时担
心儿子会把自己埋在河边草草了事,就反话正说,让匡三不要把自己埋到高山上,卷张席埋在
河边就行。匡三心想,自己一辈子没有听爹的话,都是对着干,这次就听他的吧,就用席把尸
体卷了埋在河边,结果秋天发大水,坟墓被冲得一干二净。这是一个流传甚广的关于傻子的民
间故事好吧?后来匡三跟唱师讨论死亡问题,唱师跟他讲道理:“有些人一死人就把他忘了,
这是死了也亡了,有些人是死了人还记着,这是死而不亡。”这不是世界上最恐怖的诗歌——
臧克家的《有的人》前几句吗?老黑和李得胜到山沟的一户人家去吃糍粑,李得胜暴露了共产
党员的身份,鼓动老黑拉杆子一起干,正谈话间,听到老汉往屋后跑,误以为他是去通风报
信,将其一枪打中,结果发现老汉是去摘往糍粑里放的花椒叶。这不是曹操误杀吕伯奢故事的
现代翻版吗?
中国作家普遍具有一种强烈的时代感和责任感,往往像新闻报道一样及时反映时事,贾平
凹亦属此类,所以他的小说内容往往让人感到似曾相识。小说里的正阳镇发生了三宗怪事,一
宗是茶姑村有个老婆婆,儿子和儿媳在山上打猪草时被土豹蜂蜇死了,留下一个小孙子。蜂子
蜇死人曾是见诸报端的新闻事件。白土和玉镯在首阳山隐居的故事更为典型。为了能让老病的
玉镯下山,白土花了三年时间在石崖上凿出了150级台阶。网上也流传过两个爱人不被人理解
而隐居深山的故事,50年间在峭壁上凿出了6000级台阶,被称为“爱情天梯”。匡三司令的内
弟当了省林业厅长,为了提升政绩,下令在秦岭寻找老虎,最终任务交到了戏生手里,爆出了
“假老虎”的丑闻。这显然是2008年前后陕西农民周正龙拍摄华南虎造假事件的重述。而小说
最后那场毁灭性的瘟疫,无疑指的是“非典”。余华的《第七天》备受诟病,就是因为小说内容
均来自各种媒介传播的社会新闻,作家充当了记者。《老生》还提到了流星雨、植物人,这在
半个多世纪以前是否有此说,存有异议。贾平凹在写用驴鞭做的钱钱肉时夸张地说:“男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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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女都吃了炕受不了。”其他如“两个坏人长老了”“马生
把脏物射到墙上,好像有了成百上千个孩子”等,这些都是网上流行话语。我们知道,作家尤
其是纯文学作家最大的忌讳就是使用现成的语言,俗语甚至是成语,都要极力避免,因为会有
碍作家个性思想的传达。
微信上流传过一篇文章,谈魔幻现实主义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负面影响,在俺看来,从新时
期崛起的作家至今不能摆脱魔幻现实主义乃其最逊之处。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之所以成
功,原因在于他们把鬼怪奇异现象当作生活中的真实。而我们的作家使用魔幻技法的手段既拙
劣又低级,最常见的就是花草树木不符合节令而开落荣枯,看似稀奇,实则流俗。阎连科的
《炸裂志》让读者领略了这种假和俗。《老生》也不能免俗。神枪手老黑把趴在院墙上叼着烟
卷儿看稀奇的人一枪打死了,据说“那挨了枪子的人坟上的草疯长,蓬蓬勃勃像绿焰一样”。
“土改”那段,邢轱辘和许顺争核桃树,相持不下,马生回家拿了把斧头,将树砍掉了,“但核
桃树被砍后,树桩上往外流水,流的是红水,像血一样。”铲平的坟堆那里也长不出庄稼苗。
王财东被批斗,溺死在尿桶里,老婆玉镯被马生多次侮辱,得了精神病,见牛跟牛说话,碰见
树跟树说话,硬是把树给说得叶子枯黄,死掉了。勤劳发家的富农张高桂土地被强行分夺,
“哭得止不住,家里人劝不下,干脆陪他一块哭,他家的驴、猪、狗、猫全哭了。”唱师用扫帚
打匡三的影子,匡三竟然感到疼,打一下,跳一下。三海找到替人哭丧的四凤的时候,一枪打
翻了香炉,棺材盖裂了一道缝,唱师认为是惊了亡魂,产生了灵异:“果然寨子里另一户人家
的母猪怀孕,后半夜产下八个猪崽,其中一个面像人脸。”这跟《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诺家
族末代生出长猪尾巴的人有什么区别?小说结尾,唱师和荞荞(戏生老婆)重访死寂的当归
村,这不就是张炜《九月寓言》中的“(鱼廷)鲅村”,马尔克斯和胡安·鲁尔福笔下的马贡
多、科马拉吗?
四、伤不起的硬伤
如果是一个对当代文学没有多少阅读量的非专业读者,以上缺陷完全可以视而不见,但是
一个大作家大量犯低级错误就不应该了。小说中说,在一次战斗中李得胜因为持望远镜观敌被
打穿了“左”手,后来的几处描写,却是用另一只手写字、练习左手打枪。后来做了副县长的药
铺徐老板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明明是右眼失明,后来却是“左眼还是瞎的,戴了眼罩,人称独眼
县长”。贾平凹是老糊涂了,还是左右不分?至于新中国成立前国民党党政系统是否有镇公所
“党部书记”,俺没有详细考证,只知道县、区有“党部书记长”,区或保一级设有分部,镇公所
的头目应该是镇长吧。在第二个故事中,白河离家出走,经过爹的坟前,因为恨爹抽大烟败家
没有停下;接着写三年后“爹死了,没能力办丧事”,兄弟白土只得向洪家借钱买砖拱墓,向王
财东家借钱买棺木。白家有两个爹?再看后面,说“埋了他娘”,才晓得后来死的是他娘,爹写
错了。小说中出现的“竹美人”恐怕也是贾氏的独撰,指的是“竹夫人”“青奴”,是江南地区热天
在床上抱着消暑的一种长圆形竹笼,陕西是否也有此俗,不得而知。
老贾喜欢写后记,他说《老生》写了好几年。尽管这部书是数年构思的大作,但不可否认
它的发表未免仓促,幸亏没有在他60大寿的时候拿出来作为寿礼,否则丢人丢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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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羊城晚报》的一篇访谈中,贾平凹说不愿意把小说写得太顺溜,也不想写太精巧的故
事。为了避免太顺溜,老贾搬来了《山海经》,安插到各个章节。可惜这不是岗哨,读者可以
轻易绕过。对于《老生》,顺溜不是问题,问题是贾平凹越写越不费力,以至于写到“笔滑”。
他还说,“当我看到一些人在读小说时,哗哗地揭页,很快就翻完了一本书,我就为作家心
疼。”如果不快翻,恐怕心疼的该是读者了吧。上海某文学报刊曾经批过该书,然后“打一巴掌
给个甜枣”,再给他做访谈,反成其美。与深奥的学术批评相比,笔者揭的是硬伤,虽然感到
《老生》伤痕累累,但也不能清理彻底,只是俯拾几条,以供佐证。
作者单位:中央民族大学、潍坊学院
(责任编辑魏建宇)
本文发布于:2023-03-06 15:38:06,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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