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的召唤

更新时间:2023-03-06 13:19:45 阅读: 评论:0

京巴犬-浮来山风景区

鬼魅的召唤
2023年3月6日发(作者:南方有令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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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鬼魅”的多重隐喻——论《艾菲·布

里斯特》中的中国形象(1)

【内容提要】

杰出的德语作家冯塔纳笔下的“中国鬼魅”形象始终未

得到系统而全面的解读。本文以结构和心理为视域,对“中

国鬼魅”进行了新的解读。本文认为,作为东方文化的象征

和隐喻,“中国鬼魅”的所指是多元的,既代表了与当时德

国社会传统道德格格不入的灵肉情感,又可以被视为神秘恐

惧的怪物,用来作为道德教化的工具。这种历史话语的形成

与当时的历史语境有关,经历了德国对于中国文化从推崇到

亵渎的历史过程,从而使得这一形象成为19世纪末最具典型

的“他者”眼中的中国形象之一

【关键词】中国鬼魅/灵肉情爱/第二张脸/心理结构/多

元形象

一、冯塔纳与《艾菲〃布里斯特》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君特〃格拉斯在领奖演讲中提到一位

对他的创作技巧有重大影响的德国作家,他就是台奥多

尔〃冯塔纳。冯塔纳一生创作甚丰,仅长篇小说就有16部,

而《艾菲〃布里斯特》则是真正令他声誉卓绝并成为19世

纪德国批判现实主义的代表作。

《艾菲〃布里斯特》初稿完成于1890年,1895年出版。

小说叙写了贵族小姐艾菲〃布里斯特遵从母命,与母亲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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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殷士台顿结婚,但两人年龄和性情差异太大,艾菲由于感

情空虚,一度移情他人。殷士台顿发现两人往来的信件后,

出于维护贵族荣誉的需要,与艾菲的情人展开决斗,殷士台

顿杀死了对方,并与艾菲离婚。最后艾菲病死在娘家。小说

发表之初,就为冯塔纳带来了极大的声誉。一百多年来,冯

塔纳和一版再版的《艾菲〃布里斯特》对德国文学和社会产

生了巨大的影响。

同样,《艾菲〃布里斯特》和冯塔纳在非德语国家和地

区也有着广泛的影响。该小说曾先后被译成英文、法文和俄

文,广泛流传于欧美各国。小说的女主人公艾菲被公认为是

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文学史上和安娜〃卡列尼娜、包

法利夫人齐名的著名文学形象。然而,这部小说在中国的命

运却似乎有些尴尬。1980年,《艾菲〃布里斯特》被列入“外

国文学名著丛书”,经由上海译文出版社翻译出版介绍到中

国,但并未引起文学界足够的重视。20多年来,评介文章屈

指可数,仅有的几篇主要集中于对作者的批判性主题和简洁

叙述风格的分析,①而他的代表作《艾菲〃布里斯特》,也

没有引起重视和讨论。关于《艾菲〃布里斯特》中的“中国

鬼魅”形象,更是论者寥寥。

卫茂平在论及中德文学交流时,曾提及“中国鬼魅”在

小说中多次出现的情节。他认为“文学作品中一旦引入鬼的

母题,不免会暗含象征、影射、讽喻等各种意味,并由此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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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阐释的困难与歧义”,但遗憾的是,他认为这种讨论虽然

趣味无穷,但显然超出了他的论题,所以没有给予深入的探

讨。②另一位论者曹卫东则简单地依据文学形象学的原理,

推论“中国人”在异域文学中无论是以正面还是负面、以人

还是以鬼出现,都免不了被异文化所利用:“德国接受中国

文学并非根据中国文学的自身价值来决定取舍标准,恰恰相

反,完全是出于他们自己的需要”,包括《艾菲〃布里斯特》

中的中国鬼魅也不例外。③然而,笔者认为,问题并非如此

简单或者离题,“中国鬼魅”形象在《艾菲〃布里斯特》中

的出现,其可供读解和阐释的意义相当复杂和深远,大有可

挖掘之处。中国人为何在其中以“鬼魂”出现?这个特殊的

符号意味着什么?它与以往德国文学中的中国形象有何联

系和区别?在19世纪特定的中西文化关系史上,这个幽灵

般的中国形象昭示着何种特殊的文化涵义?所有这些问题,

正是本文试图加以探讨并尝试回答的。

二、天性与压抑:“中国鬼魅”的双重符号价值

所谓“中国鬼魅”,其实是《艾菲〃布里斯特》中的一

个无处不在却又时隐时现的中国人形象,他生前跟随托姆森

的船长,即女主人公艾菲居住的那幢房子的老主人——一位

年轻时航行于上海和新加坡,年老后回乡度晚年的航海家—

—一起离开中国来到凯辛。在回乡的路上,与这个中国人关

系特别的同行人中,还有一个年约20岁名叫尼娜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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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后,老船长要将尼娜嫁给另一位年轻船长,就在婚礼舞

会过后,那新娘就神秘地失踪了,14天后,那个中国人也无

疾而终,被埋入小镇教区墓地的篱笆外,不久,所谓“中国

鬼魅”和他异国恋情的传说便在当地流行开来。

“中国鬼魅”在小说的大多数章节中频繁出现,与小说

人物的命运密切相关,与小说的情节自然扭结,深刻显示了

作者关于复杂社会和人类心理关系的独特理解,从而成为我

们解读该部小说的重要符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艾菲〃布

里斯特》如果缺少了这个“中国鬼魅”,将不可能成为一部

丰富深刻的杰作。然而,奇妙的是,这个“中国鬼魅”在整

部小说中竟然没有一句“台词”,也就是说,这位中国“他

者”在作品的德国语境中完全处于失语状态,任由创作者“以

引起人们兴趣的方式”去加以“描述”和“代言”。④但也

恰恰是这个失语特征,反而给这一形象留下了广阔的阐释空

间。

《艾菲〃布里斯特》发表的当年,冯塔纳本人曾经在给

瑞士诗人维特曼的信中有一段关于“中国鬼魅”的论述:

你是第一位注意到这幢闹鬼房子和中国鬼魅的人,我不

懂,怎么可以对此视而不见呢?至少我认为,这个鬼魂首先

就其本身来说是非常有趣的。其次,如您所强调的,鬼魂并

非仅为打趣而存在,它是整个故事的转折点。⑤

由此可见作者对于中国鬼魅的重视。那么,什么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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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折点呢?这个所谓转折点的意义何在?

有批评者认为,“中国鬼魅”是对小说悲剧性结尾的预

示;也有论者认为他象征了艾菲本人不幸的命运,因为艾菲

最终也与这个中国人一样被埋在教区公墓之外,不为社会所

容。这些说法都有一定道理,不过本文认为,作为一个内涵

丰富的形象,“中国鬼魅”首先与小说男女主人公的性格有着

密切的关系。他既是女主人公艾菲的“第二张脸”,也是男

主人公殷士台顿的“第二张脸”。这里所谓的“第二张脸”,

是指人物那不为人知的人格的最真实、最本质的一面。

女主人公艾菲出身普鲁士容克贵族家庭,后来嫁给母亲

以前的恋人、为普鲁士政府服务的殷士台顿,艾菲没有读过

多少书,关于社会,关于婚姻的认识全部来自家庭和社会。

她之所以嫁给比自己大十多岁的殷士台顿而不是选择年龄

相仿、善解人意的堂兄,与其说是服从母命,毋宁说是一种

自觉自愿的行为。因为艾菲关于婚姻的观念是“我喜欢志趣

相同,当然也喜欢温存和爱情。要是得不到温存和爱情,那

么,我喜欢财产和舒适的房子。”⑥如同当初艾菲母亲丢弃

无权无钱的年轻士兵殷士台顿另嫁他人的理由一样,艾菲反

其道而行之,选择后来功成名就的殷士台顿也还是因了地位、

名誉和财富。客观地说,这并非艾菲母女的错,冯塔纳在这

一点上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谴责,无非是“轻微的讥讽”

⑦而已。事实上,在艾菲所处的时代,德国社会生活非常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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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女性的精神和情感生活被深深地禁锢着,男性和婚姻被

视作女人物质生活的来源和依靠,人们很少意识到婚姻需要

真正的爱情,需要灵与肉的结合。艾菲对婚姻的选择只不过

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德国大多数妇女面对现实而能做出

的唯一选择。

然而,社会性毕竟不是人的天性,张扬自然的个性始终

是人的精神内海中汹涌奔腾的潜流。艾菲的骨子里流淌着浪

漫、激情和冒险的血液,正如艾菲母亲担心的那样,她“整

天生活在梦幻之中”。在远离人群的时候,艾菲的生活鲁莽、

直率、开放,同时又淳朴、简单,充满了幻想,这是她与生

俱来的本能,但这一切却是容克贵族社会所无法容忍的。艾

菲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因此,她需要一个承载她的浪漫情怀

的象征物,一个游离于现实社会的隐喻世界。正好,“中国

鬼魅”作为一个符号和隐喻,在艾菲浪漫情怀激荡时不失时

机地出现了,他恰如其分地承载起了艾菲真实天性中自我意

识的投射和潜意识里关于爱、性和激情的想像。其实,早在

“中国鬼魅”出现之前,艾菲就已经被东方和异国情调激发

得充满幻想。譬如,她提出嫁妆中要有“一套日本式的床前

屏风,黑底金鹤,每一扇屏风上都有一个长长的鹤嘴巴,……

也许还可以在卧室里装一盏放红光的吊灯。”⑧艾菲将这些

东方物事与激情联系起来,视之为性爱生活中的必然。而在

现实生活中,这种激情,就如她的母亲直接警告她的那样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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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禁止的。婚后,艾菲第一次到丈夫的房间,就极其自然地

将房间内的布臵与自己收藏的关于东方国王的图画集联系

起来,她将殷士台顿臵于红绸软靠垫、红绸卷儿的背景之中。

最后,她所有这些关于东方的幻想都集中到了她在凯辛的卧

室里所听到的来自楼顶上的声音——即那个“中国鬼魅”的

身上。中国鬼魅所具有的东方色彩和符号意义,成了艾菲自

然本能和强烈欲望的长期隐喻。于是,她关于情、性、爱的

欲望和幻想在婚后丈夫首次外出的晚上开始借境释放,这时

候,她不仅想起了双亲、闺中女友,还想起了“温文而雅”、

“大胆豪放”的堂兄,她在丈夫的书架上独独挑选了红色封

面的旅行指南,阅读神秘的“白衣女人”的故事。最终,当

她入睡时,潜意识里的幻想化成梦中出现的“中国鬼魅”。

这个鬼魅从楼上来到艾菲的床前,在她的床前停留、凝视,

而当艾菲惊醒时,鬼魅却逃开了。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认为,梦的内容在于希冀愿

望的达成,然而许多的愿望即使在梦中也不能直接实现,它

必须“经过改装”,但愿望经过“伪装”后又往往“难以辨

认”。这意味着梦者本身对此愿望存在的禁忌。弗洛伊德进

一步认为,愿望在梦中的“改装”须得经过两个步骤,首先

是在梦中表现出愿望的内容,实际上这指的是人的各种本能,

它们“均起源于性生活,而且多为原欲由正常的对象转移而

无所发泄”,⑨艾菲年轻美丽,耽于幻想,而丈夫却刻板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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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艾菲母亲评价殷士台顿“很不善于使一个热情奔放的小

丫头在一天里面获得几小时的娱乐和消遣”,“他不会使她特

别愉快。最糟糕的是,他不知道怎样来对待这个问题,不知

道到底从什么地方下手才好。”⑩艾菲喜欢大自然,殷士台

顿却有人工的艺术癖好;艾菲喜欢爬山、荡秋千,殷士台顿

却只知道一味工作;艾菲喜欢冒险和刺激,殷士台顿却恪守

原则。就这样,艾菲的满腔热情和奇情幻想无法在殷士台顿

那儿得到满足。而“中国鬼魅”所隐喻的异国情调、神秘莫

测以及暧昧氛围倒是暗合了艾菲潜在的愿望。其次,梦的第

二个步骤是扮演审查者的角色。所谓“审查者”,其本质上

就是对本能冲动的理性限制。后期弗洛伊德将此称为“超

我”。弗洛伊德强调:“凡能为我们所意识到的,必得经过第

二个心理步骤所认可;而第一个心理步骤的材料,若无法通

过第二关,则无从为意识所接受,它必须任由第二关加以各

种变形到它满意的地步,才得以进入意识的境界。”(11)艾

菲的“超我”是什么呢?毫无疑问,就是贵族社会所要求的

传统观念和道德习俗的内化。“超我”和“本能”的冲突直

接投射在艾菲的潜意识和梦境中,呈现为对中国鬼魅既期待

又害怕,既试图接近又唯恐避之不及的矛盾心态。

在小说中,“中国鬼魅”与那个神秘的尼娜的故事被作

品中的人物多次提到,但始终没有任何人为艾菲解开谜团。

这两个人的爱情无论是因为种族歧视,还是因为当时德国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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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所不容,总之是被禁锢的,也因此由民间口头叙事形式营

造了这么一个“中国鬼魅”的传说。但具有象征意味的是,

这一被禁锢的爱情恰恰是艾菲被压抑的天性中的一部分,是

不被允许,不能承认,通不过审查的那部分,它是艾菲的“第

二张脸”。中国鬼魅作为她内心欲望的同类,是她潜意识的

替代物,艾菲本能地想到他,并从中得到宽慰。但是,艾菲

也始终弄不明白或不敢承认这是她的一部分。从理性出发,

她又将“中国鬼魅”所隐喻的情欲看成是可怕的、向外的力

量,因此,她又处处试图逃避这个“中国鬼魅”。

然而,隐喻之所以为隐喻,正在于它的意义不是单向度

的,而是多元的。正是在本书中,“中国鬼魅”担当起了艾

菲之外的新的意义使命,而所谓多重隐喻,正是作者处理这

一形象的独具匠心之处。几乎出于本能,男主人公殷士台顿

也抓住了“中国鬼魅”这个形象,利用这一神秘的幽灵来控

制他年轻的妻子。如果说艾菲与“中国鬼魅”是在潜意识中

相互纠缠,那么殷士台顿与“中国鬼魅”的关系就是在显意

识中直接展开的。换言之,殷士台顿是在有意识、有计划地

利用“中国鬼魅”来压抑妻子那份浪漫的幻想和激情。他第

一次意识到“中国鬼魅”的神秘力量,是在他带着新婚的妻

子刚刚到达凯辛那天,他向她讲述中国人死后的墓地“非常

美丽,也很可怕”,并且让自己留在树叶遮蔽的阴影中,让

“中国鬼魅”和自己合成一个恐惧的人物出现在艾菲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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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后,只要他不在凯辛的日子里,“中国鬼魅”就会以

白衣白鞋的装束显灵,用来看管艾菲,遏制她的激情。殷士

台顿的聪明在于他从不讳言“中国鬼魅”的存在,但关于这

个人的故事又决不和盘托出,让艾菲一直处在恍惚迷离中。

在艾菲听到阁楼上的响声和梦见“中国鬼魅”后,他仍拒绝

艾菲的请求,不肯卖掉房子,甚至拒绝对空阁楼作任何的改

变。后来,在不得不搬往柏林时,他告诉艾菲——似乎是毫

无必要地——佣人约翰娜将阁楼上那张绘有中国人的小图

片带来了,他就这样让“中国鬼魅”纠缠住艾菲,精心地为

她制造了一种压力,让她始终处在惊悚和恐惧中,不敢越雷

池半步。

德语文化中的“魔鬼”,既指某种邪恶的东西,也指某

种无法控制的神秘力量。在西方神话中,魔鬼的前世就是天

使。歌德《浮士德》中和善良执著的浮士德形影相随的魔鬼

靡非斯特,时而是恶的化身,时而是怀疑和否定的象征,浮

士德与魔鬼隐喻的正是人类灵魂中两张不同的脸。而“中国

鬼魅”无疑就是艾菲的“第二张脸”,隐喻的是被社会、被

“超我”所不容的人的天性,即她的情欲爱恨和所有内在欲

望,而“中国鬼魅”作为殷士台顿的“第二张脸”,隐喻的

却是以神秘和恐怖形式出现的绝对超我的控制和压迫。

三、在场与缺失:“中国鬼魅”的结构隐喻

但是,冯塔纳所说的中国鬼魅的转折点意义更集中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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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作品的结构中。仔细阅读分析,便会发现,《艾菲〃布里

斯特》其实是一部一明一暗双线结构的小说,明线是艾菲的

婚姻生活线,暗线则是他们夫妻与“中国鬼魅”关系的心理

线。如果以“中国鬼魅”是否呈现为标志,那么,中国鬼魅

在作品中存在的基本线索大致表现为“想像——在场——缺

失——又在场——缺失的在场”这样一种时隐时现的结构关

系。

艾菲命运的转折是从住进凯辛那幢“中国鬼魅”曾经居

住过的屋子时正式开始的。在此之前,这个“中国鬼魅”并

非真实的存在。艾菲关于日本、印度、中国的幻想基本上就

是那个时代喜欢遐想的西方女子有关婚姻生活的浪漫想像,

它也与当时西方对于东方的殖民开拓和财富掠夺紧密相关。

但是,对于艾菲,她的这份幻想离现实生活是多么的遥远啊!

难怪艾菲母亲就曾经说她:“你是个孩子。美丽而富有诗意。

头脑里装的尽是些幻想。但现实却是另一回事,往往不是光

明,而是黑暗。”(12)这不啻是告诉她一个生活的真理,同

时,也埋下了小说发展的伏笔。

就在住进凯辛鬼屋的第一个晚上,艾菲在睡梦中听见阁

楼上有奇怪的响声,仿佛是身着丝绸长裙和白缎小鞋的人在

跳舞,在地板上磨蹭。次日,她在阁楼上发现了画片上的中

国人。自此,在艾菲生活在凯辛的日子里,“中国鬼魅”就

始终在场了。随着艾菲对鬼魅生世的逐渐了解,尤其是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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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中国鬼魅”原来是殉情而死的,她也就克服了最初的

惊悚,反倒“相安无事”了,有的时候,“中国鬼魅”甚至

还成了艾菲寂寞生活中的精神安慰。

就在艾菲逐渐解除了对“中国鬼魅”的恐惧之时,情节

线索继续延伸,经由克拉姆巴斯之口,艾菲印证了自己的怀

疑,即丈夫经过深思熟虑,一直在利用“中国鬼魅”作为吓

唬她,控制她的工具,“这么说来,是个故意捉弄人的鬼,

是个为了把你整治得规规矩矩的鬼。”(13)当艾菲半朦胧的

意识被唤醒后,当她内心的自我被激起了极大义愤时,“中

国鬼魅”所隐喻的情爱欲望便从艾菲的内心狂热地释放出

来,出于对殷士台顿的愤怒和强烈的挑战欲望,她被压抑的

情欲也就愈加被激发。尽管艾菲并不爱克拉姆巴斯,但是在

这种情绪和欲望控制之下,他们还是发生了私情。于是克拉

姆巴斯一时取替了“中国鬼魅”在艾菲生活中的位臵,幽灵

退到了幕后。

然而,艾菲很快就意识到,她和“中国鬼魅”前身一样,

已经陷入了一种被社会所禁止的情爱生活之中,她的内心处

于不断的痛苦挣扎状态,非常希望能够有解脱之路。正是在

这个时候,“中国鬼魅”再次出场,他深夜出现在艾菲床前

的镜子前。艾菲近距离地感觉和接受了他,“我已经知道这

是什么;这不是从前那一个。她用手指指楼上的鬼房。那是

另一种东西……是我的良心……”(14)在这里,小说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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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构再次发生了转折,艾菲从幻想、渴望、害怕、接近到与

“中国鬼魅”相安无事,同时也终于达到了对自我心理欲望

的感悟、认知、认同和再反省,这一过程其实也是艾菲性格

中自然天性成长的必然历程。当艾菲为自己的越轨行为感到

内疚和负罪时,“中国鬼魅”所隐喻的情爱再次缺失了,在

艾菲的心理空间中,传统的、贵族社会所要求的社会人又压

倒了那个自然人。随后,艾菲几乎是决绝地逃向了柏林,并

且寻找种种借口不愿再回到凯辛,这与其说是在逃避克拉姆

巴斯,倒不如说是在逃避“中国鬼魅”所象征的人之为人的

自然天性,逃避她心里之鬼,逃避灵肉亲密结合的浪漫爱情。

艾菲离开这个有着“中国鬼魅”的鬼屋,搬往柏林,一

度自以为可以换一种方式生活了。然而,当她庆幸“现在总

算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了!一切都会改观的”(15)时候,阁楼

上那张画有中国人的图片却鬼使神差般地随行李一起托运

到了柏林寓所。这意味着,如影随形的“中国鬼魅”也随着

艾菲来到了柏林。她意识到了这是她注定的命运,她别无选

择,因此,当殷士台顿建议将绘有中国人的画片烧掉时,艾

菲果断地表示不愿意烧掉,因为烧了也没用。不管她逃离到

天涯海角,也不管幽灵或者图片在场还是缺席,“中国鬼魅”

就在艾菲的灵魂深处。这意味着艾菲意识到她并不能也不愿

意与过去、与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作最后的诀别。这是小说

心理结构的一个新的发展。从此,艾菲不再畏惧自己天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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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的情感,她虽然还不能视之为合情合理,她始终还感到

内疚和羞愧,但需要强调指出的是,这个所谓的内疚和羞愧

的含义已经完全不同于以往了。她的内疚不是因为她在凯辛

的过失,而是因为她没有勇气去面对“中国鬼魅”所象征的

内心激情和渴望,她的羞愧是因为常常要撒谎去掩饰内心真

实的想法。“因过失而产生的羞愧我倒实在没有感觉到,或

者不怎么严重,不怎么厉害,因为我没有过失。”(16)

自然情感觉醒后的艾菲,不得不生活在以殷士台顿为代

表的传统贵族社会里,她所需要承受的痛苦无疑是巨大的,

于是,艾菲生活得越来越不快乐,甚至下意识里反倒希望过

去的私情被发现而可以直接面对最后的结果——她已经厌

倦在丈夫面前扮演的角色,她希望获得自由,使自己从必须

忍受的犯罪感中解放出来。面对真实不过是早晚的事情,与

婚姻告别也是必然的结果,艾菲已经别无选择。“中国鬼魅”

的缺席,将故事和主人公的命运推向了这个合乎逻辑的结局。

离婚后,艾菲离开家,似乎与她并不喜欢的充满压抑的

贵族生活以及如影随形的“中国鬼魅”实现了双重的告别。

但是,三年后,当艾菲与过去的女仆罗丝维塔重逢时,她还

是情不自禁地感叹道:“你还记得当时中国人显灵时的情景

吗?那真是幸福的时刻呀。我当时以为那是不幸的时刻,因

为我那时还不懂得人生的艰辛呀!从这以后,我才认识到了。

啊,鬼魂还远不是最坏的东西!”(17)不在场的“中国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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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她的“第二张脸”,直到这时才得到艾菲彻底的“平

反”和认同!在历尽磨难之后,艾菲终于在心理上、精神上

战胜了世俗社会的道德习俗,战胜了贵族社会制度对人的戕

害,敢于直面自己作为一个人的真实的情感和天性了。正是

意识到了这一点,艾菲终于找回了心灵的宁静。而读者也在

这样的结局中,多少感受到了一抹未来生活的亮色。很显然,

由艾菲对中国鬼魅的态度变化所构筑的这条小说的心理线

索,彰显出艾菲的“犯罪感以及自我内心调节的过程”,(18)

也相当深刻地呈现了冯塔纳通过小说和人物去叙说的关于

社会,关于个人,关于人生的复杂关系。也许我们可以接受

这样的双重结果,即从表面上看,在个人生活方面,艾菲是

失败的,她的命运是个悲剧;但是,在她心理的成长历程上,

在追问和寻找人的自然天性方面,艾菲的生命过程和结局却

又是真实的和光彩照人的。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艾菲〃布

里斯特》和它的女主人公艾菲在经受了一个多世纪的读者检

验之后,依旧能够保持其无比感人的审美魅力。

四、“中国鬼魅”形象的文化意义

如果将《艾菲〃布里斯特》纳入中德文学交流的历史语

境中加以审视,那么,“中国鬼魅”这一形象还折射出更多

的文化意义。

《艾菲〃布里斯特》发表于19世纪末,此前的中德文

学交流已经大略经过三个阶段。最初,“中国”或“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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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国文学的集体想像中正如萨义德指出的那样:“被神奇

地等同于异国情调、神秘、深奥、含蓄”。(19)17世纪晚期

至18世纪,受风靡欧洲的“中国热”和启蒙理性思潮的影

响,加上大量“中国物事”进入德国。这一时期德国文学中

所展示的是一个物质丰富,政体开明,皇帝贤德,国家一统,

道德敦厚的“理想中国”。到了19世纪中后期,随着中国形

象在欧洲的整体滑落,德语文学中的中国“这个帝国成了一

具木乃伊,它周身涂有防腐香料,描画有象形文字,并且以

丝绸包裹起来,它体内血液循环已经停止,犹如冬眠的动物

一般。”(20)《艾菲〃布里斯特》中的“中国鬼魅”正体现

了以上的这种多元性和复杂性,它在一定程度上勾勒出了中

国形象在德国文学中的历史演进和命运变迁。

“中国鬼魅”的首次出现,是在殷士台顿与艾菲度完蜜

月去凯辛路上的对话中。殷士台顿为了激起艾菲对新生活的

渴望,热切地介绍小镇的地方风情。艾菲当时充满了好奇心

和浪漫遐想:“这儿也许可以找到一个黑人,或者一个土耳

其人,也许甚至可以找到一个中国人。”(21)艾菲的想法立

即得到了回应,殷士台顿说:“也可以找到一个中国人,你

猜得真对呀。我们完全有可能真的找到一个。不过,我们那

儿从前也有过一个;现在他已经死了,人们把他埋在公墓旁

的一小块用栅栏围起来的土地里。”(22)在这里,中国人与

其他非欧洲血统的人一样,是一个并不太清晰的异国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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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原始、野蛮,令人惧怕,这些元素使艾菲的生活充满

了趣味和浪漫情调,它沿袭了早期德国社会中关于中国的基

本想像。

接下来,艾菲眼里的“中国鬼魅”作为一股神秘的力量,

作为情爱和灵肉结合的理想,使她从本能上去渴望、期盼和

亲近。她不但喜欢将自己的新房布臵得充满东方情调,用黑

色的华盖,金色的大鸟,红色的灯光渲染暧昧的情调;而当

她独守空房时,这个身着白绸衣衫,白缎鞋子的“中国鬼魅”

还会来到她的床前。尽管这一切是梦境,却也在一定程度上

填补了她情感的寂寞。而且,就是在艾菲生命的最后,她依

旧给予了“中国鬼魅”极高的评价,肯定了这个形象对于她

的精神价值。虽然与进入启蒙时期的德国思想家和文学家对

中国形象的理想化褒扬不同,冯塔纳关注的并不是那些中国

文化中的理性成分,更不是什么政体明君、忠孝节义,而是

中国文化中自老庄屈骚巫仙以来贴近自然和生命本相的成

分,包括尊重自然、高扬性灵、赞赏情爱、人化鬼怪、汪洋

恣肆的幻想等等,并赋予了神秘现象热情浪漫的理解和言说,

这也从另外一个侧面反映出“中国热”在德国社会由形而下

的物化存在向着形而上的思想、精神层面的渗透和提升。

我们有理由认为,冯塔纳将自然性灵和浪漫情爱作为

“中国鬼魅”的核心喻意,在很大程度上和此前“中国热”

时期不断传入欧洲的思想和文学作品以及瓷器、丝绸等等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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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尤其是以《玉娇梨》、《聊斋志异》为代表的中国爱情志

怪小说对德国的可能影响。我们知道,中国志怪小说被译介

到德国始于1747年,但它不是直接译自中文,而是对1736

年出版的杜哈德法文版《中国详志》的翻译,该书收有十多

首《诗经》中的诗歌和四篇《今古奇观》中的短篇小说。1827

年根据新版的法文版《中国短篇小说集》改译写的德文版,

又新增了《今古奇观》中的两个短篇故事。此后,1880年,

《今古奇观》由格锐塞巴黑重新翻译出版,一共收四篇小说

《羊角哀舍命全交》、《赵太君乔送黄柑子》、《王娇鸾百年长

恨》和《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四年后,又新增两篇,再次

出版,其中有一篇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陈铨认为这是

德国翻译《今古奇观》的“第一个重要人物”。(23)接下来

的1766年、1824年、1826年,《好逑传》、《花笺记》和《玉

娇梨》都先后出版。这些作品虽然不全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的

精髓,但在德国文学界却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今古奇观》

的一译再译,《好逑传》等深得歌德青睐,都充分的证明了

这种影响的客观存在。其中尤其值得提出的还有较早被介绍

到欧洲的中国古代文学名著《聊斋志异》。1848年,卫三畏

出版其名著《中国总论》时就收入了两篇《聊斋志异》故事

的译文。英国汉学家翟理斯从《聊斋》455篇故事中精选164

篇进行翻译,初版于1880年,其后在英美多次重印,流传

甚广,影响甚大。德国著名汉学家顾路柏、卫礼贤此后也开

19/21

始参加到将《聊斋志异》介绍到德国的工作中来,聊斋中那

些凄美感人的狐仙鬼怪与秀才书生的爱情故事,就这样一步

步地走到了德国读者和文学家的心目中。而上述这些选译作

品中最突出的主题就是对爱情的歌颂和赞美,它们通过不同

的文学叙事手法,把自《诗经》以来的文学母题,即所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人类天性和

两性之爱情描写得出神入化,在取材方面上天入地,不拘一

格,在叙事方面诡异多变,美不胜收。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

影响了这一时期德国的文学写作。

由于资料和研究的缺失,我们目前还无法证实冯塔纳读

过这些翻译成德文的中国古典诗歌和小说。但是,以这些作

品在德国传播的广泛性和在文学界影响的深远程度,以19

世纪德国文学中中国题材和中国形象大量存在和流行的状

况去推想,即使是在最低限度上,冯塔纳在写作《艾菲〃布

里斯特》的时候,对其中的许多故事和形象多少会有所闻,

而不会一无所知。面对19世纪末保守刻板的德国社会生活,

中国物事及文学作品中表现出的热烈而激情澎湃的情感和

灵肉之爱,以“中国鬼魅”的隐喻形象出现在《艾菲〃布里

斯特》当中,应该是较为自然和合乎情理的。一方面固然如

冯塔纳自己所说是增加小说的趣味性、神秘性,另一方面“中

国鬼魅”作为特别的隐喻形象,深化了小说的内容和意义,

成为一面关于自我的“他者”之镜,以隐喻性的、时隐时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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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叙事手段,一方面通过男主人公殷士台顿一线,曲折地表

现出当时德国社会的保守刻板和深层压抑;另一方面,又通

过女主人公艾菲与“中国鬼魅”的复杂关系,表达了处在现

代门槛上的新一代德国人对于精神解放的渴求。

注释:

①相关的评论请参见刘敏《冯塔纳的〈艾菲〃布里斯特〉》,

载《国外文学》1995年第1期,第59—70页;胡嘉荔《艾

菲的婚姻悲剧》,载《四州外语学院学报》2001年第2期,

第31—33页;余匡复《德国文学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1991,第138—140页。

②卫茂平《中国对德国文学影响史述》,上海外语教育

出版社,1996,第229页。

③曹卫东《中国文学在德国》,广州:花城出版社,2002,

第171页。

④参见巴特〃穆尔—吉尔伯特等编撰《后殖民批评》,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第83页。

⑤参见UlrikeRainer,EffiBriestundd

asMotivdesChinen:RolleundDarstellu

nginFontanesRoman,in;ZEitschriftfürd

eutschePhilologie,101,1982,S.p.54。

⑥⑧⑩(12)(13)(14)(15)(16)(17)(21)(22)韩世钟译

《艾菲〃布里斯特》,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第33,30,

21/21

44,31,167,214,257,278,336,52,52—53页。

⑦HermannLubbe,Fontane

rFontane,ngPrEIs

adt:WisnschaftlicheBuchge

llschaft,1973,p.359.

⑨(11)参见弗洛伊德《梦的解析》第四章“梦的改装”,

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第48—72页。

(18),ALeitmotifinFontane'

sBriest,GermanLifeandLetters,10(1956—57),p.42.

(19)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北京:三联书店,

1999,第64页。

(20)赫尔德《中国》,载《中国印象》,广西师范大学出

版社,2001,第169页。

(21)陈铨《中德文学研究》,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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