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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鬼魅”的多重隐喻——论《艾菲·布
里斯特》中的中国形象(1)
【内容提要】
杰出的德语作家冯塔纳笔下的“中国鬼魅”形象始终未
得到系统而全面的解读。本文以结构和心理为视域,对“中
国鬼魅”进行了新的解读。本文认为,作为东方文化的象征
和隐喻,“中国鬼魅”的所指是多元的,既代表了与当时德
国社会传统道德格格不入的灵肉情感,又可以被视为神秘恐
惧的怪物,用来作为道德教化的工具。这种历史话语的形成
与当时的历史语境有关,经历了德国对于中国文化从推崇到
亵渎的历史过程,从而使得这一形象成为19世纪末最具典型
的“他者”眼中的中国形象之一
【关键词】中国鬼魅/灵肉情爱/第二张脸/心理结构/多
元形象
一、冯塔纳与《艾菲〃布里斯特》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君特〃格拉斯在领奖演讲中提到一位
对他的创作技巧有重大影响的德国作家,他就是台奥多
尔〃冯塔纳。冯塔纳一生创作甚丰,仅长篇小说就有16部,
而《艾菲〃布里斯特》则是真正令他声誉卓绝并成为19世
纪德国批判现实主义的代表作。
《艾菲〃布里斯特》初稿完成于1890年,1895年出版。
小说叙写了贵族小姐艾菲〃布里斯特遵从母命,与母亲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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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殷士台顿结婚,但两人年龄和性情差异太大,艾菲由于感
情空虚,一度移情他人。殷士台顿发现两人往来的信件后,
出于维护贵族荣誉的需要,与艾菲的情人展开决斗,殷士台
顿杀死了对方,并与艾菲离婚。最后艾菲病死在娘家。小说
发表之初,就为冯塔纳带来了极大的声誉。一百多年来,冯
塔纳和一版再版的《艾菲〃布里斯特》对德国文学和社会产
生了巨大的影响。
同样,《艾菲〃布里斯特》和冯塔纳在非德语国家和地
区也有着广泛的影响。该小说曾先后被译成英文、法文和俄
文,广泛流传于欧美各国。小说的女主人公艾菲被公认为是
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文学史上和安娜〃卡列尼娜、包
法利夫人齐名的著名文学形象。然而,这部小说在中国的命
运却似乎有些尴尬。1980年,《艾菲〃布里斯特》被列入“外
国文学名著丛书”,经由上海译文出版社翻译出版介绍到中
国,但并未引起文学界足够的重视。20多年来,评介文章屈
指可数,仅有的几篇主要集中于对作者的批判性主题和简洁
叙述风格的分析,①而他的代表作《艾菲〃布里斯特》,也
没有引起重视和讨论。关于《艾菲〃布里斯特》中的“中国
鬼魅”形象,更是论者寥寥。
卫茂平在论及中德文学交流时,曾提及“中国鬼魅”在
小说中多次出现的情节。他认为“文学作品中一旦引入鬼的
母题,不免会暗含象征、影射、讽喻等各种意味,并由此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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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阐释的困难与歧义”,但遗憾的是,他认为这种讨论虽然
趣味无穷,但显然超出了他的论题,所以没有给予深入的探
讨。②另一位论者曹卫东则简单地依据文学形象学的原理,
推论“中国人”在异域文学中无论是以正面还是负面、以人
还是以鬼出现,都免不了被异文化所利用:“德国接受中国
文学并非根据中国文学的自身价值来决定取舍标准,恰恰相
反,完全是出于他们自己的需要”,包括《艾菲〃布里斯特》
中的中国鬼魅也不例外。③然而,笔者认为,问题并非如此
简单或者离题,“中国鬼魅”形象在《艾菲〃布里斯特》中
的出现,其可供读解和阐释的意义相当复杂和深远,大有可
挖掘之处。中国人为何在其中以“鬼魂”出现?这个特殊的
符号意味着什么?它与以往德国文学中的中国形象有何联
系和区别?在19世纪特定的中西文化关系史上,这个幽灵
般的中国形象昭示着何种特殊的文化涵义?所有这些问题,
正是本文试图加以探讨并尝试回答的。
二、天性与压抑:“中国鬼魅”的双重符号价值
所谓“中国鬼魅”,其实是《艾菲〃布里斯特》中的一
个无处不在却又时隐时现的中国人形象,他生前跟随托姆森
的船长,即女主人公艾菲居住的那幢房子的老主人——一位
年轻时航行于上海和新加坡,年老后回乡度晚年的航海家—
—一起离开中国来到凯辛。在回乡的路上,与这个中国人关
系特别的同行人中,还有一个年约20岁名叫尼娜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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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后,老船长要将尼娜嫁给另一位年轻船长,就在婚礼舞
会过后,那新娘就神秘地失踪了,14天后,那个中国人也无
疾而终,被埋入小镇教区墓地的篱笆外,不久,所谓“中国
鬼魅”和他异国恋情的传说便在当地流行开来。
“中国鬼魅”在小说的大多数章节中频繁出现,与小说
人物的命运密切相关,与小说的情节自然扭结,深刻显示了
作者关于复杂社会和人类心理关系的独特理解,从而成为我
们解读该部小说的重要符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艾菲〃布
里斯特》如果缺少了这个“中国鬼魅”,将不可能成为一部
丰富深刻的杰作。然而,奇妙的是,这个“中国鬼魅”在整
部小说中竟然没有一句“台词”,也就是说,这位中国“他
者”在作品的德国语境中完全处于失语状态,任由创作者“以
引起人们兴趣的方式”去加以“描述”和“代言”。④但也
恰恰是这个失语特征,反而给这一形象留下了广阔的阐释空
间。
《艾菲〃布里斯特》发表的当年,冯塔纳本人曾经在给
瑞士诗人维特曼的信中有一段关于“中国鬼魅”的论述:
你是第一位注意到这幢闹鬼房子和中国鬼魅的人,我不
懂,怎么可以对此视而不见呢?至少我认为,这个鬼魂首先
就其本身来说是非常有趣的。其次,如您所强调的,鬼魂并
非仅为打趣而存在,它是整个故事的转折点。⑤
由此可见作者对于中国鬼魅的重视。那么,什么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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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折点呢?这个所谓转折点的意义何在?
有批评者认为,“中国鬼魅”是对小说悲剧性结尾的预
示;也有论者认为他象征了艾菲本人不幸的命运,因为艾菲
最终也与这个中国人一样被埋在教区公墓之外,不为社会所
容。这些说法都有一定道理,不过本文认为,作为一个内涵
丰富的形象,“中国鬼魅”首先与小说男女主人公的性格有着
密切的关系。他既是女主人公艾菲的“第二张脸”,也是男
主人公殷士台顿的“第二张脸”。这里所谓的“第二张脸”,
是指人物那不为人知的人格的最真实、最本质的一面。
女主人公艾菲出身普鲁士容克贵族家庭,后来嫁给母亲
以前的恋人、为普鲁士政府服务的殷士台顿,艾菲没有读过
多少书,关于社会,关于婚姻的认识全部来自家庭和社会。
她之所以嫁给比自己大十多岁的殷士台顿而不是选择年龄
相仿、善解人意的堂兄,与其说是服从母命,毋宁说是一种
自觉自愿的行为。因为艾菲关于婚姻的观念是“我喜欢志趣
相同,当然也喜欢温存和爱情。要是得不到温存和爱情,那
么,我喜欢财产和舒适的房子。”⑥如同当初艾菲母亲丢弃
无权无钱的年轻士兵殷士台顿另嫁他人的理由一样,艾菲反
其道而行之,选择后来功成名就的殷士台顿也还是因了地位、
名誉和财富。客观地说,这并非艾菲母女的错,冯塔纳在这
一点上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谴责,无非是“轻微的讥讽”
⑦而已。事实上,在艾菲所处的时代,德国社会生活非常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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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女性的精神和情感生活被深深地禁锢着,男性和婚姻被
视作女人物质生活的来源和依靠,人们很少意识到婚姻需要
真正的爱情,需要灵与肉的结合。艾菲对婚姻的选择只不过
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德国大多数妇女面对现实而能做出
的唯一选择。
然而,社会性毕竟不是人的天性,张扬自然的个性始终
是人的精神内海中汹涌奔腾的潜流。艾菲的骨子里流淌着浪
漫、激情和冒险的血液,正如艾菲母亲担心的那样,她“整
天生活在梦幻之中”。在远离人群的时候,艾菲的生活鲁莽、
直率、开放,同时又淳朴、简单,充满了幻想,这是她与生
俱来的本能,但这一切却是容克贵族社会所无法容忍的。艾
菲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因此,她需要一个承载她的浪漫情怀
的象征物,一个游离于现实社会的隐喻世界。正好,“中国
鬼魅”作为一个符号和隐喻,在艾菲浪漫情怀激荡时不失时
机地出现了,他恰如其分地承载起了艾菲真实天性中自我意
识的投射和潜意识里关于爱、性和激情的想像。其实,早在
“中国鬼魅”出现之前,艾菲就已经被东方和异国情调激发
得充满幻想。譬如,她提出嫁妆中要有“一套日本式的床前
屏风,黑底金鹤,每一扇屏风上都有一个长长的鹤嘴巴,……
也许还可以在卧室里装一盏放红光的吊灯。”⑧艾菲将这些
东方物事与激情联系起来,视之为性爱生活中的必然。而在
现实生活中,这种激情,就如她的母亲直接警告她的那样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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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禁止的。婚后,艾菲第一次到丈夫的房间,就极其自然地
将房间内的布臵与自己收藏的关于东方国王的图画集联系
起来,她将殷士台顿臵于红绸软靠垫、红绸卷儿的背景之中。
最后,她所有这些关于东方的幻想都集中到了她在凯辛的卧
室里所听到的来自楼顶上的声音——即那个“中国鬼魅”的
身上。中国鬼魅所具有的东方色彩和符号意义,成了艾菲自
然本能和强烈欲望的长期隐喻。于是,她关于情、性、爱的
欲望和幻想在婚后丈夫首次外出的晚上开始借境释放,这时
候,她不仅想起了双亲、闺中女友,还想起了“温文而雅”、
“大胆豪放”的堂兄,她在丈夫的书架上独独挑选了红色封
面的旅行指南,阅读神秘的“白衣女人”的故事。最终,当
她入睡时,潜意识里的幻想化成梦中出现的“中国鬼魅”。
这个鬼魅从楼上来到艾菲的床前,在她的床前停留、凝视,
而当艾菲惊醒时,鬼魅却逃开了。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认为,梦的内容在于希冀愿
望的达成,然而许多的愿望即使在梦中也不能直接实现,它
必须“经过改装”,但愿望经过“伪装”后又往往“难以辨
认”。这意味着梦者本身对此愿望存在的禁忌。弗洛伊德进
一步认为,愿望在梦中的“改装”须得经过两个步骤,首先
是在梦中表现出愿望的内容,实际上这指的是人的各种本能,
它们“均起源于性生活,而且多为原欲由正常的对象转移而
无所发泄”,⑨艾菲年轻美丽,耽于幻想,而丈夫却刻板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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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艾菲母亲评价殷士台顿“很不善于使一个热情奔放的小
丫头在一天里面获得几小时的娱乐和消遣”,“他不会使她特
别愉快。最糟糕的是,他不知道怎样来对待这个问题,不知
道到底从什么地方下手才好。”⑩艾菲喜欢大自然,殷士台
顿却有人工的艺术癖好;艾菲喜欢爬山、荡秋千,殷士台顿
却只知道一味工作;艾菲喜欢冒险和刺激,殷士台顿却恪守
原则。就这样,艾菲的满腔热情和奇情幻想无法在殷士台顿
那儿得到满足。而“中国鬼魅”所隐喻的异国情调、神秘莫
测以及暧昧氛围倒是暗合了艾菲潜在的愿望。其次,梦的第
二个步骤是扮演审查者的角色。所谓“审查者”,其本质上
就是对本能冲动的理性限制。后期弗洛伊德将此称为“超
我”。弗洛伊德强调:“凡能为我们所意识到的,必得经过第
二个心理步骤所认可;而第一个心理步骤的材料,若无法通
过第二关,则无从为意识所接受,它必须任由第二关加以各
种变形到它满意的地步,才得以进入意识的境界。”(11)艾
菲的“超我”是什么呢?毫无疑问,就是贵族社会所要求的
传统观念和道德习俗的内化。“超我”和“本能”的冲突直
接投射在艾菲的潜意识和梦境中,呈现为对中国鬼魅既期待
又害怕,既试图接近又唯恐避之不及的矛盾心态。
在小说中,“中国鬼魅”与那个神秘的尼娜的故事被作
品中的人物多次提到,但始终没有任何人为艾菲解开谜团。
这两个人的爱情无论是因为种族歧视,还是因为当时德国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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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所不容,总之是被禁锢的,也因此由民间口头叙事形式营
造了这么一个“中国鬼魅”的传说。但具有象征意味的是,
这一被禁锢的爱情恰恰是艾菲被压抑的天性中的一部分,是
不被允许,不能承认,通不过审查的那部分,它是艾菲的“第
二张脸”。中国鬼魅作为她内心欲望的同类,是她潜意识的
替代物,艾菲本能地想到他,并从中得到宽慰。但是,艾菲
也始终弄不明白或不敢承认这是她的一部分。从理性出发,
她又将“中国鬼魅”所隐喻的情欲看成是可怕的、向外的力
量,因此,她又处处试图逃避这个“中国鬼魅”。
然而,隐喻之所以为隐喻,正在于它的意义不是单向度
的,而是多元的。正是在本书中,“中国鬼魅”担当起了艾
菲之外的新的意义使命,而所谓多重隐喻,正是作者处理这
一形象的独具匠心之处。几乎出于本能,男主人公殷士台顿
也抓住了“中国鬼魅”这个形象,利用这一神秘的幽灵来控
制他年轻的妻子。如果说艾菲与“中国鬼魅”是在潜意识中
相互纠缠,那么殷士台顿与“中国鬼魅”的关系就是在显意
识中直接展开的。换言之,殷士台顿是在有意识、有计划地
利用“中国鬼魅”来压抑妻子那份浪漫的幻想和激情。他第
一次意识到“中国鬼魅”的神秘力量,是在他带着新婚的妻
子刚刚到达凯辛那天,他向她讲述中国人死后的墓地“非常
美丽,也很可怕”,并且让自己留在树叶遮蔽的阴影中,让
“中国鬼魅”和自己合成一个恐惧的人物出现在艾菲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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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后,只要他不在凯辛的日子里,“中国鬼魅”就会以
白衣白鞋的装束显灵,用来看管艾菲,遏制她的激情。殷士
台顿的聪明在于他从不讳言“中国鬼魅”的存在,但关于这
个人的故事又决不和盘托出,让艾菲一直处在恍惚迷离中。
在艾菲听到阁楼上的响声和梦见“中国鬼魅”后,他仍拒绝
艾菲的请求,不肯卖掉房子,甚至拒绝对空阁楼作任何的改
变。后来,在不得不搬往柏林时,他告诉艾菲——似乎是毫
无必要地——佣人约翰娜将阁楼上那张绘有中国人的小图
片带来了,他就这样让“中国鬼魅”纠缠住艾菲,精心地为
她制造了一种压力,让她始终处在惊悚和恐惧中,不敢越雷
池半步。
德语文化中的“魔鬼”,既指某种邪恶的东西,也指某
种无法控制的神秘力量。在西方神话中,魔鬼的前世就是天
使。歌德《浮士德》中和善良执著的浮士德形影相随的魔鬼
靡非斯特,时而是恶的化身,时而是怀疑和否定的象征,浮
士德与魔鬼隐喻的正是人类灵魂中两张不同的脸。而“中国
鬼魅”无疑就是艾菲的“第二张脸”,隐喻的是被社会、被
“超我”所不容的人的天性,即她的情欲爱恨和所有内在欲
望,而“中国鬼魅”作为殷士台顿的“第二张脸”,隐喻的
却是以神秘和恐怖形式出现的绝对超我的控制和压迫。
三、在场与缺失:“中国鬼魅”的结构隐喻
但是,冯塔纳所说的中国鬼魅的转折点意义更集中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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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作品的结构中。仔细阅读分析,便会发现,《艾菲〃布里
斯特》其实是一部一明一暗双线结构的小说,明线是艾菲的
婚姻生活线,暗线则是他们夫妻与“中国鬼魅”关系的心理
线。如果以“中国鬼魅”是否呈现为标志,那么,中国鬼魅
在作品中存在的基本线索大致表现为“想像——在场——缺
失——又在场——缺失的在场”这样一种时隐时现的结构关
系。
艾菲命运的转折是从住进凯辛那幢“中国鬼魅”曾经居
住过的屋子时正式开始的。在此之前,这个“中国鬼魅”并
非真实的存在。艾菲关于日本、印度、中国的幻想基本上就
是那个时代喜欢遐想的西方女子有关婚姻生活的浪漫想像,
它也与当时西方对于东方的殖民开拓和财富掠夺紧密相关。
但是,对于艾菲,她的这份幻想离现实生活是多么的遥远啊!
难怪艾菲母亲就曾经说她:“你是个孩子。美丽而富有诗意。
头脑里装的尽是些幻想。但现实却是另一回事,往往不是光
明,而是黑暗。”(12)这不啻是告诉她一个生活的真理,同
时,也埋下了小说发展的伏笔。
就在住进凯辛鬼屋的第一个晚上,艾菲在睡梦中听见阁
楼上有奇怪的响声,仿佛是身着丝绸长裙和白缎小鞋的人在
跳舞,在地板上磨蹭。次日,她在阁楼上发现了画片上的中
国人。自此,在艾菲生活在凯辛的日子里,“中国鬼魅”就
始终在场了。随着艾菲对鬼魅生世的逐渐了解,尤其是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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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中国鬼魅”原来是殉情而死的,她也就克服了最初的
惊悚,反倒“相安无事”了,有的时候,“中国鬼魅”甚至
还成了艾菲寂寞生活中的精神安慰。
就在艾菲逐渐解除了对“中国鬼魅”的恐惧之时,情节
线索继续延伸,经由克拉姆巴斯之口,艾菲印证了自己的怀
疑,即丈夫经过深思熟虑,一直在利用“中国鬼魅”作为吓
唬她,控制她的工具,“这么说来,是个故意捉弄人的鬼,
是个为了把你整治得规规矩矩的鬼。”(13)当艾菲半朦胧的
意识被唤醒后,当她内心的自我被激起了极大义愤时,“中
国鬼魅”所隐喻的情爱欲望便从艾菲的内心狂热地释放出
来,出于对殷士台顿的愤怒和强烈的挑战欲望,她被压抑的
情欲也就愈加被激发。尽管艾菲并不爱克拉姆巴斯,但是在
这种情绪和欲望控制之下,他们还是发生了私情。于是克拉
姆巴斯一时取替了“中国鬼魅”在艾菲生活中的位臵,幽灵
退到了幕后。
然而,艾菲很快就意识到,她和“中国鬼魅”前身一样,
已经陷入了一种被社会所禁止的情爱生活之中,她的内心处
于不断的痛苦挣扎状态,非常希望能够有解脱之路。正是在
这个时候,“中国鬼魅”再次出场,他深夜出现在艾菲床前
的镜子前。艾菲近距离地感觉和接受了他,“我已经知道这
是什么;这不是从前那一个。她用手指指楼上的鬼房。那是
另一种东西……是我的良心……”(14)在这里,小说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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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构再次发生了转折,艾菲从幻想、渴望、害怕、接近到与
“中国鬼魅”相安无事,同时也终于达到了对自我心理欲望
的感悟、认知、认同和再反省,这一过程其实也是艾菲性格
中自然天性成长的必然历程。当艾菲为自己的越轨行为感到
内疚和负罪时,“中国鬼魅”所隐喻的情爱再次缺失了,在
艾菲的心理空间中,传统的、贵族社会所要求的社会人又压
倒了那个自然人。随后,艾菲几乎是决绝地逃向了柏林,并
且寻找种种借口不愿再回到凯辛,这与其说是在逃避克拉姆
巴斯,倒不如说是在逃避“中国鬼魅”所象征的人之为人的
自然天性,逃避她心里之鬼,逃避灵肉亲密结合的浪漫爱情。
艾菲离开这个有着“中国鬼魅”的鬼屋,搬往柏林,一
度自以为可以换一种方式生活了。然而,当她庆幸“现在总
算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了!一切都会改观的”(15)时候,阁楼
上那张画有中国人的图片却鬼使神差般地随行李一起托运
到了柏林寓所。这意味着,如影随形的“中国鬼魅”也随着
艾菲来到了柏林。她意识到了这是她注定的命运,她别无选
择,因此,当殷士台顿建议将绘有中国人的画片烧掉时,艾
菲果断地表示不愿意烧掉,因为烧了也没用。不管她逃离到
天涯海角,也不管幽灵或者图片在场还是缺席,“中国鬼魅”
就在艾菲的灵魂深处。这意味着艾菲意识到她并不能也不愿
意与过去、与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作最后的诀别。这是小说
心理结构的一个新的发展。从此,艾菲不再畏惧自己天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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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的情感,她虽然还不能视之为合情合理,她始终还感到
内疚和羞愧,但需要强调指出的是,这个所谓的内疚和羞愧
的含义已经完全不同于以往了。她的内疚不是因为她在凯辛
的过失,而是因为她没有勇气去面对“中国鬼魅”所象征的
内心激情和渴望,她的羞愧是因为常常要撒谎去掩饰内心真
实的想法。“因过失而产生的羞愧我倒实在没有感觉到,或
者不怎么严重,不怎么厉害,因为我没有过失。”(16)
自然情感觉醒后的艾菲,不得不生活在以殷士台顿为代
表的传统贵族社会里,她所需要承受的痛苦无疑是巨大的,
于是,艾菲生活得越来越不快乐,甚至下意识里反倒希望过
去的私情被发现而可以直接面对最后的结果——她已经厌
倦在丈夫面前扮演的角色,她希望获得自由,使自己从必须
忍受的犯罪感中解放出来。面对真实不过是早晚的事情,与
婚姻告别也是必然的结果,艾菲已经别无选择。“中国鬼魅”
的缺席,将故事和主人公的命运推向了这个合乎逻辑的结局。
离婚后,艾菲离开家,似乎与她并不喜欢的充满压抑的
贵族生活以及如影随形的“中国鬼魅”实现了双重的告别。
但是,三年后,当艾菲与过去的女仆罗丝维塔重逢时,她还
是情不自禁地感叹道:“你还记得当时中国人显灵时的情景
吗?那真是幸福的时刻呀。我当时以为那是不幸的时刻,因
为我那时还不懂得人生的艰辛呀!从这以后,我才认识到了。
啊,鬼魂还远不是最坏的东西!”(17)不在场的“中国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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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她的“第二张脸”,直到这时才得到艾菲彻底的“平
反”和认同!在历尽磨难之后,艾菲终于在心理上、精神上
战胜了世俗社会的道德习俗,战胜了贵族社会制度对人的戕
害,敢于直面自己作为一个人的真实的情感和天性了。正是
意识到了这一点,艾菲终于找回了心灵的宁静。而读者也在
这样的结局中,多少感受到了一抹未来生活的亮色。很显然,
由艾菲对中国鬼魅的态度变化所构筑的这条小说的心理线
索,彰显出艾菲的“犯罪感以及自我内心调节的过程”,(18)
也相当深刻地呈现了冯塔纳通过小说和人物去叙说的关于
社会,关于个人,关于人生的复杂关系。也许我们可以接受
这样的双重结果,即从表面上看,在个人生活方面,艾菲是
失败的,她的命运是个悲剧;但是,在她心理的成长历程上,
在追问和寻找人的自然天性方面,艾菲的生命过程和结局却
又是真实的和光彩照人的。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艾菲〃布
里斯特》和它的女主人公艾菲在经受了一个多世纪的读者检
验之后,依旧能够保持其无比感人的审美魅力。
四、“中国鬼魅”形象的文化意义
如果将《艾菲〃布里斯特》纳入中德文学交流的历史语
境中加以审视,那么,“中国鬼魅”这一形象还折射出更多
的文化意义。
《艾菲〃布里斯特》发表于19世纪末,此前的中德文
学交流已经大略经过三个阶段。最初,“中国”或“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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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国文学的集体想像中正如萨义德指出的那样:“被神奇
地等同于异国情调、神秘、深奥、含蓄”。(19)17世纪晚期
至18世纪,受风靡欧洲的“中国热”和启蒙理性思潮的影
响,加上大量“中国物事”进入德国。这一时期德国文学中
所展示的是一个物质丰富,政体开明,皇帝贤德,国家一统,
道德敦厚的“理想中国”。到了19世纪中后期,随着中国形
象在欧洲的整体滑落,德语文学中的中国“这个帝国成了一
具木乃伊,它周身涂有防腐香料,描画有象形文字,并且以
丝绸包裹起来,它体内血液循环已经停止,犹如冬眠的动物
一般。”(20)《艾菲〃布里斯特》中的“中国鬼魅”正体现
了以上的这种多元性和复杂性,它在一定程度上勾勒出了中
国形象在德国文学中的历史演进和命运变迁。
“中国鬼魅”的首次出现,是在殷士台顿与艾菲度完蜜
月去凯辛路上的对话中。殷士台顿为了激起艾菲对新生活的
渴望,热切地介绍小镇的地方风情。艾菲当时充满了好奇心
和浪漫遐想:“这儿也许可以找到一个黑人,或者一个土耳
其人,也许甚至可以找到一个中国人。”(21)艾菲的想法立
即得到了回应,殷士台顿说:“也可以找到一个中国人,你
猜得真对呀。我们完全有可能真的找到一个。不过,我们那
儿从前也有过一个;现在他已经死了,人们把他埋在公墓旁
的一小块用栅栏围起来的土地里。”(22)在这里,中国人与
其他非欧洲血统的人一样,是一个并不太清晰的异国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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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原始、野蛮,令人惧怕,这些元素使艾菲的生活充满
了趣味和浪漫情调,它沿袭了早期德国社会中关于中国的基
本想像。
接下来,艾菲眼里的“中国鬼魅”作为一股神秘的力量,
作为情爱和灵肉结合的理想,使她从本能上去渴望、期盼和
亲近。她不但喜欢将自己的新房布臵得充满东方情调,用黑
色的华盖,金色的大鸟,红色的灯光渲染暧昧的情调;而当
她独守空房时,这个身着白绸衣衫,白缎鞋子的“中国鬼魅”
还会来到她的床前。尽管这一切是梦境,却也在一定程度上
填补了她情感的寂寞。而且,就是在艾菲生命的最后,她依
旧给予了“中国鬼魅”极高的评价,肯定了这个形象对于她
的精神价值。虽然与进入启蒙时期的德国思想家和文学家对
中国形象的理想化褒扬不同,冯塔纳关注的并不是那些中国
文化中的理性成分,更不是什么政体明君、忠孝节义,而是
中国文化中自老庄屈骚巫仙以来贴近自然和生命本相的成
分,包括尊重自然、高扬性灵、赞赏情爱、人化鬼怪、汪洋
恣肆的幻想等等,并赋予了神秘现象热情浪漫的理解和言说,
这也从另外一个侧面反映出“中国热”在德国社会由形而下
的物化存在向着形而上的思想、精神层面的渗透和提升。
我们有理由认为,冯塔纳将自然性灵和浪漫情爱作为
“中国鬼魅”的核心喻意,在很大程度上和此前“中国热”
时期不断传入欧洲的思想和文学作品以及瓷器、丝绸等等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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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尤其是以《玉娇梨》、《聊斋志异》为代表的中国爱情志
怪小说对德国的可能影响。我们知道,中国志怪小说被译介
到德国始于1747年,但它不是直接译自中文,而是对1736
年出版的杜哈德法文版《中国详志》的翻译,该书收有十多
首《诗经》中的诗歌和四篇《今古奇观》中的短篇小说。1827
年根据新版的法文版《中国短篇小说集》改译写的德文版,
又新增了《今古奇观》中的两个短篇故事。此后,1880年,
《今古奇观》由格锐塞巴黑重新翻译出版,一共收四篇小说
《羊角哀舍命全交》、《赵太君乔送黄柑子》、《王娇鸾百年长
恨》和《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四年后,又新增两篇,再次
出版,其中有一篇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陈铨认为这是
德国翻译《今古奇观》的“第一个重要人物”。(23)接下来
的1766年、1824年、1826年,《好逑传》、《花笺记》和《玉
娇梨》都先后出版。这些作品虽然不全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的
精髓,但在德国文学界却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今古奇观》
的一译再译,《好逑传》等深得歌德青睐,都充分的证明了
这种影响的客观存在。其中尤其值得提出的还有较早被介绍
到欧洲的中国古代文学名著《聊斋志异》。1848年,卫三畏
出版其名著《中国总论》时就收入了两篇《聊斋志异》故事
的译文。英国汉学家翟理斯从《聊斋》455篇故事中精选164
篇进行翻译,初版于1880年,其后在英美多次重印,流传
甚广,影响甚大。德国著名汉学家顾路柏、卫礼贤此后也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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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参加到将《聊斋志异》介绍到德国的工作中来,聊斋中那
些凄美感人的狐仙鬼怪与秀才书生的爱情故事,就这样一步
步地走到了德国读者和文学家的心目中。而上述这些选译作
品中最突出的主题就是对爱情的歌颂和赞美,它们通过不同
的文学叙事手法,把自《诗经》以来的文学母题,即所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人类天性和
两性之爱情描写得出神入化,在取材方面上天入地,不拘一
格,在叙事方面诡异多变,美不胜收。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
影响了这一时期德国的文学写作。
由于资料和研究的缺失,我们目前还无法证实冯塔纳读
过这些翻译成德文的中国古典诗歌和小说。但是,以这些作
品在德国传播的广泛性和在文学界影响的深远程度,以19
世纪德国文学中中国题材和中国形象大量存在和流行的状
况去推想,即使是在最低限度上,冯塔纳在写作《艾菲〃布
里斯特》的时候,对其中的许多故事和形象多少会有所闻,
而不会一无所知。面对19世纪末保守刻板的德国社会生活,
中国物事及文学作品中表现出的热烈而激情澎湃的情感和
灵肉之爱,以“中国鬼魅”的隐喻形象出现在《艾菲〃布里
斯特》当中,应该是较为自然和合乎情理的。一方面固然如
冯塔纳自己所说是增加小说的趣味性、神秘性,另一方面“中
国鬼魅”作为特别的隐喻形象,深化了小说的内容和意义,
成为一面关于自我的“他者”之镜,以隐喻性的、时隐时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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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叙事手段,一方面通过男主人公殷士台顿一线,曲折地表
现出当时德国社会的保守刻板和深层压抑;另一方面,又通
过女主人公艾菲与“中国鬼魅”的复杂关系,表达了处在现
代门槛上的新一代德国人对于精神解放的渴求。
注释:
①相关的评论请参见刘敏《冯塔纳的〈艾菲〃布里斯特〉》,
载《国外文学》1995年第1期,第59—70页;胡嘉荔《艾
菲的婚姻悲剧》,载《四州外语学院学报》2001年第2期,
第31—33页;余匡复《德国文学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1991,第138—140页。
②卫茂平《中国对德国文学影响史述》,上海外语教育
出版社,1996,第229页。
③曹卫东《中国文学在德国》,广州:花城出版社,2002,
第171页。
④参见巴特〃穆尔—吉尔伯特等编撰《后殖民批评》,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第83页。
⑤参见UlrikeRainer,EffiBriestundd
asMotivdesChinen:RolleundDarstellu
nginFontanesRoman,in;ZEitschriftfürd
eutschePhilologie,101,1982,S.p.54。
⑥⑧⑩(12)(13)(14)(15)(16)(17)(21)(22)韩世钟译
《艾菲〃布里斯特》,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第33,30,
21/21
44,31,167,214,257,278,336,52,52—53页。
⑦HermannLubbe,Fontane
rFontane,ngPrEIs
adt:WisnschaftlicheBuchge
llschaft,1973,p.359.
⑨(11)参见弗洛伊德《梦的解析》第四章“梦的改装”,
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第48—72页。
(18),ALeitmotifinFontane'
sBriest,GermanLifeandLetters,10(1956—57),p.42.
(19)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北京:三联书店,
1999,第64页。
(20)赫尔德《中国》,载《中国印象》,广西师范大学出
版社,2001,第169页。
(21)陈铨《中德文学研究》,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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